刘国范慢慢取下自己的白布口罩,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来:消瘦的面庞,高峭的颧骨,弯钩的下颌,浅短的胡须,双眸半清半浊,眼皮似睁似闭,一看便是严谨的个性。
雅间里坐在他对面的韦定坤颇有兴致地看着他:“刘副科长,久仰久仰。今日一睹尊容,实在是风采不俗啊!”
刘国范现在的正式身份是军统局任命的万县站情报科副科长,算是韦定坤这个副站长的下级了。但他同时又是戴笠亲口指定的“反共防共督导员”,而且是“飞狐计划”成员组的骨干,所以他又是有底气可以平视韦定坤的。听了韦定坤那句不咸不淡的开场白,他有些冷硬地说道:“韦副站长,此番我来到忠县,是以‘反共防共督导员’的身份来的,请你称呼我为‘刘督导员’。”
韦定坤没想到他这个人居然在他面前如此耍脸,不禁暗暗惊愕了一下,脸上却赔笑道:“好的,好的。刘督导员只要能够为党国消除异党之隐患,我们称呼你为刘老爷、刘老爹、刘祖宗都是可以的。”
“你这话又说得太过了。假如国民政府能将社会所有不公平之现象尽皆消除,又何来异党之隐患?”刘国范幽然讲道,“这才是真正的治本,其余之事皆是治标。”
“刘督导员真不愧是共党那边过来的宣传奇才,一开口便头头是道。”韦定坤略一摆手,止住了他继续说下去,“也不去说这些高谈阔论了。你为何刚到石宝镇就选了这家宋氏大酒楼来‘用膳’呢?”
“这家酒楼的大菜不怎样,但他们的鸡杂面味道还很不错。我从前到石宝镇这边和谭仁骐他们接头时,经常吃的就是这里的鸡杂面。”刘国范眯了双眼低低说道。
韦定坤立刻吩咐身边的侍卫队员下去:“让店里快煮一碗鸡杂面上来。”
“谢谢。”刘国范从窗户眺望而出,远远瞧见玉印山顶上那座崇圣寺,微一思忖,仿佛随口而道,“为了感谢韦副站长你的款待之情,我告诉你一个情况:那个和尚庙你们应该注意了。它是中共川东特委在长江沿岸的一个秘密交通站。有好几次川东共党骨干分子大会就是在那里召开的。”
韦定坤颔首而道:“你这么一说,倒坐实了我们先前对这里的怀疑。我们曾经有一个特别行动队的得力队员在崇圣寺附近失踪了。所以,我们对崇圣寺也很怀疑,并埋设了眼线,但一直再没发现任何异样。我想,现在他们应该是早已一哄而散,哪里还会等我们上门去抓?”
“也有这种可能。刘某投向党国后,共党组织内所有被刘某知道过及联系过的人物和交通站应该都转移了。”刘国范深深长叹,“共党对各地的渗透和反应是很厉害的。这一次我奉命来参与实施‘飞狐计划’,只怕也早已泄密了。”
“刘督导员请放心。”韦定坤很郑重地表态道,“我们会绝对保护好你的安全。”
说话间,侍卫队员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杂面端了上来,“韦副站长、刘督导员,我们已经把碗里的面条检查过了,没有毒物。”
刘国范却没理他,自顾自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根银针,往碗中面条深深插入,半分钟后取出来,针身上依然是银亮如初。他这才微笑了一下。
韦定坤只是看着,并不多话。
这时,侍卫队员又端了一碗清汤过来:“这是下面汤,解辣解咸的,也检查过了,没有毒。”
刘国范又把银针伸进清汤里测试了一下,果然没毒。
韦定坤仍是很耐心地等着,一言不发。
刘国范还没罢休,拿出一张短巾来,在面碗的碗口沿上抹了一圈,然后再用短巾抹碗的那部分擦了一下银针。针身到此时还是银亮亮的。
刘国范又把短巾抹向了汤碗的碗沿。
韦定坤这时再也忍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
刘国范依然我行我素,再用短巾抹过汤碗碗边的那一部分擦在银针之上:这一次,银针的亮色暗淡了下来,渐渐变得乌黑。
侍卫队员失声惊道:“有毒!有毒!”
刘国范朝韦定坤深深一笑:“你瞧,他们手段真是无孔不入啊!”
韦定坤一拍桌子:“去把厨房里的人都抓起来!”
门外的侍卫队员同时急声报道:“韦副站长,刚才宋老板上来报告:他们厨房里一个临时招来帮忙的石柱县伙计突然从后门逃跑了。”
韦定坤叹了口气,一时竟没答话。
刘国范冷然而语:“虽然可能是谭仁骐手下的人干的,但宋氏大酒楼也不能轻易放过。可以把这个酒楼完全查封了,把老板和伙计都抓回去关了。”
“算了,算了。”韦定坤长叹一声,“刘督导员你有所不知,这宋氏大酒楼背后站着两个大人物,都是我们不好招惹的呀!把这个酒楼搞得猛了,对你前来忠县执行‘飞狐计划’有些影响。我们暂时先忍了吧。”
“怎么回事?你把根底要告诉我。”
“忠县党部书记长黎天成、四川省盐务局监察处处长马望龙,都和这宋老板关系不一般。他俩一个是‘地头蛇’,一个是‘过江龙’,联起手来,就连我韦某人也招架不了啊!”
刘国范恨声叱道:“所以说你们党国内部派系林立、内斗不息,和共党上下一心、团结如钢简直无法相比。”
韦定坤涨红了脸,涩涩地干笑道:“要想出这口恶气,还得寄希望刘督导员你帮助韦某顺利实施‘飞狐计划’。我们一旦成功,什么黎天成、马望龙都将被我们踩在脚下。”
刘国范一边听着,一边端过那碗鸡杂面,慢慢吃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们再来聊一聊‘飞狐计划’中的细节问题吧。齐宏阳我只是见过几次面,怎样才能引他入瓮呢?”
韦定坤把匿名举报齐宏阳的信件和那几张相片递到了他眼前。
刘国范仔仔细细地看完,搁下筷子,说道:“这些相片上这个人的衣着、身材、背影、发型和齐宏阳确实很像,但毕竟不是正面照,拿它套不死齐宏阳。”
“相片中那几个给‘齐宏阳’卖私盐的盐贩子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我们需要你和他们对一对口供证词,尽量做到严丝合缝,把罪名栽到齐宏阳头上就行了。”韦定坤缓缓道来,“我们只要把证据链做得牢牢实实的,就一定能紧紧套住齐宏阳!”
“哦?原来我的角色就是做一个替齐宏阳在私盐卖家之间牵线搭桥的共党川东特委地下分子吧?这就是‘飞狐计划’给我的一个身份定位?”刘国范阴冷而笑,“这个世界,果然是不造假、不造谣办不成大事啊!戴老板他设下这个‘死局’,可真是够狠毒的!齐宏阳和共产党到那时候必定是百口莫辩了!”
“百口莫辩的后面,便是将国共之间的供盐协议置于死地。这才是‘飞狐计划’的终极目标!”韦定坤狂热地说道,“达成了这个目标,你我就能在党国内一鸣惊人、飞黄腾达了!刘兄,你说是不是?”
“韦兄如此对我刘某人掏心掏肺地好,我便索性再送一份见面礼给你。”刘国范又扒拉起了碗里的面条,“我曾经奉命到忠县国立第一中学来做过隐蔽的共产主义思想传播,该校的副校长杨晓森、国文老师崔明凯等人都是左倾赤化分子。你可以带人把他们抓起来立功受赏。这个消息,我是第一次说给你的。在万县站,我对谁也没讲过。”
“谢谢刘兄的格外支持啊!对赤化分子确实不能放松警惕:原来在‘方远照事件’当中,我们曾经查出一个小盐工是赤化分子,当时没多加注意便把他放过了。结果在这次‘山羊湾枪战’中,他却是共党的地下骨干分子,一连打死打伤我站内多名弟兄!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对任何稍有异动的赤化分子都不敢再掉以轻心了。”韦定坤拿过一张字条,在上面快速写下了杨晓森、崔明凯两个名字,递给了身边一名侍卫队员,认真吩咐道,“你拿去交给胥才荣,让他速派人去国立第一中学校把这两个人先抓起来。”
侍卫队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韦定坤沉思了一阵儿,向刘国范追问道:“除了这些赤化分子,刘督导员你对忠县的具体情形还了解多少,忠县究竟建立了共党的地下组织没有?刘督导员,你是川东特委的骨干分子,见过相关名册没有?”
“在我的印象中,忠县似乎并没有建立什么地下支部或地下委员会。我也觉得奇怪,涪陵市、丰都县、石柱县、梁平县等邻近市县都建有共党的地下组织,可是川东特委却明令禁止往忠县发展组织,仿佛是有意而为之。”刘国范思索着回答道,“但他们目的何在,我却不清楚。我也问过川东特委组织部的人,他们总是避而不谈。”
韦定坤对他这个含糊的答案不是很满意,又继续追问道:“关于盐务方面,川东特委有什么具体的动作吗?”
“半个多月前,川东特委向陕北筹措了好几百袋精盐送过去,但有关来源和渠道是高度保密的,只有特委的几个头头知道。再加上我只是在宣传部工作,接触到这方面的情况也比较少。所以,我没有更多的东西提供给你们。”
“什么?川东特委还向陕北送过精盐?这不是从忠县搞的,还能是从哪里搞的?”韦定坤一下来了莫大的兴致,“刘督导员,此事关系重大,你再好好回忆一下?”
刘国范摇了摇头:“刘某若是还会知道什么情况,一定会向韦副站长你和盘托出的—可刘某实在是没什么可再讲的了。”
“刘督导员,咱们现在都是为党国效忠—你可不能在党国的大局和利益面前有任何保留哟!”韦定坤阴笑着讲道,“有些话‘含半截,吐半截’的,会误党误国的。”
刘国范听了,心底暗暗发怒,干脆便给他来了个虚实相应:“是啊,韦副站长,我也就在你面前‘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我肚子里有情报供你们‘榨取’;一旦我将来把情报吐完了,就像是油菜籽被榨干了,我还能再到哪里去讨一口饭吃呢?有些事情,还望韦副站长你理解啊!我此番到忠县来,专门是针对‘飞狐计划’负责的。除此之外,几乎都与我无关。”
“你这讲的可真是大实话!”韦定坤被他这么绵里藏针地一顶,只得悻悻道,“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方远照遇刺事件,当日也是你们川东特委或石柱县委安排的?”
“这件事情在共党川东特委组织内部也是一个未解之谜。”刘国范将那碗清汤泼在了地板上,“共党特委当时认为是石柱县委雷霆出击,一举将方远照消灭于须臾。结果,后来谭仁骐来报,却说他们对铲除方远照也毫不知情。到现在,谁也不晓得究竟是哪一方面的共产党人使出的撒手锏。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近期共产党在川东的活动是多层级、多领域的。我还听说,周恩来的一个特使,这几个月里就往川东这边来了四五趟,行踪非常神秘,让人难以察觉。”
“竟有这回事儿?”韦定坤一愕,“原来往这边游走的‘大鱼’竟有这么多?”
“好了,该谈的话题我们都谈得差不多啦!”刘国范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我听说忠县漂亮妹子挺不少的?你帮我找几个来解解闷。”
“哦?那我让胥才荣给你找一下看看。”韦定坤对他油然而生鄙视之情,“说实话,我韦某人自从到忠县来后,一个妹子也没找过,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