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响,韦定坤把当天的《中央日报》猛地揉成一团甩在了办公桌上,满脸满眼都是不悦之色:“就抓了一个日谍分子竟然便让他们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瞧把这些家伙得意的。”
胥才荣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任由他尽情发泄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站在桌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中央组织部真是太偏心了!我们在山羊湾打死那么多共党地下分子,可他们硬说我们没留活口当人证,硬是不批准我们的请功表。他黎天成、吴井然只活捉了一个日谍分子交上去,中央组织部就忙不迭地给他们嘉奖、晋级、表彰!这简直是太不公平了。”韦定坤越想越怒,站起身来把办公桌桌面拍得震山响,“党国再这么偏倚下去,会让战斗在一线的同志越来越心寒的!”
胥才荣这时也憋不住了,跟着他愤愤感慨道:“从前有一句俗话是‘朝中有人好当官’,现在他们是‘朝中有人好立功’!”
韦定坤沉默下来,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此番党部系统对他俩的“修理”还不止这一桩:韦定坤的忠县警察局代理局长的职务被中央组织部直接行文摘走,戴到了吴井然的头上;而胥才荣也被县党部、县政府联合发文调离了刑侦队,下放到城关镇派出所当了所长。这一份苦闷,压得他俩心情沉重。
“韦副站长,你……你没向上边反映:这个黎天成实在是不简单哪,他这是在忠县明明暗暗地排挤着我们军统站的势力呢!”胥才荣终是忍耐不住,怯怯地说出了这番话来。
“今天我收到戴老板写来的亲笔慰问信了!他对咱们这里的一切境遇清楚得很。他勉励咱们要‘舍小我、顾大我,舍小利、顾大局’,不要和中统局那些蝇营狗苟之徒争逐一时一事之长短。他的教诲,我们还是要听的。”韦定坤故作振奋,强颜笑道,“前些日子戴老板听说我在忠县又一次遭到别人的暗杀,竟把右颊也弄伤了,就叫我照了一张相片寄上去。今天他在信里边还开玩笑说:你韦定坤今后在局里的外号该改一改了,不应该再叫‘韦鞭三绝’,应该换成‘八字脸’才是。”
胥才荣呵呵笑了起来:“戴老板讲话可真有趣。”
“不谈这些了。”韦定坤盯着他问道,“昨天你去‘水路’上巡视的情况怎样?天虎帮那边的态度怎样?”
“哎呀,自从任东燕当了天虎帮新帮主之后,她便拼命把天虎帮原来的地盘和线路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不让我们用他们的运船,不让我们借他们的旗号,不让我们占他们的仓库,不让我们驻他们的码头……她这是一步一步地甩开我们哪!”
听到这里,韦定坤的双眉蓦然一皱:“难道她知道她大哥是我们杀的啦?”
胥才荣摸了摸脑袋:“不会吧?我让那天在山羊湾参与行动的弟兄们都立了毒誓要守口如瓶。现场又死无对证,她应该不会知道吧?”
“那她就是受到黎天成这个‘姘头’的指使在全力排挤我们啰?”韦定坤双手十指紧扣,恨恨说道,“中统局实在是逼人太甚了!咱们得想个办法对付过去。”
胥才荣也咬牙切齿地讲道:“韦副站长,我先前不明白那个冉庆标为什么非要置黎天成于死地不可,现在终于清楚了:他这个人时时处处都在想着阻断别人的财路和活路,所以他遭别人陷害也都是活该!”
韦定坤闻言,瞪了他一下:“你不要说这些话!我们的财路和活路都不是通往自家钱柜的,而是通向重庆南岸黄山官邸的!他黎天成也是为党国效力的人,只是有些误党误国而已。我们之间没有私怨,只有公义之争。这一点,老胥你一定要清楚。”
“是,是,是。”胥才荣额头上顿时流下汗来,“我一定不会因私废公的。”
“算了,水路那边暂时停一下。”韦定坤开口吩咐道,“戴老板说,近段时间不必再向黄山官邸‘送货’了,把一切渠道留给武汉做战略大转移之用。委员长如今为武汉会战的大事烦恼得很,他几次都在办公室门外听到委员长在里边一个人厉声长啸,以此发泄心底的积压郁闷之情。”
胥才荣仰望着正壁上蒋介石的那张戎装正面大照片,不禁眼眶红了:“委员长为了党国的安危存亡可谓是鞠躬尽瘁。”
“你能有这一份心意就好。”韦定坤转移了话题,开口忽问,“听说他们这一次能够抓到日谍郎山平,还是共产党那个盐务代表齐宏阳提供的线索?”
“是啊!是啊!韦副站长,中统局真不要脸,竟是靠了共产党人的帮助才抓获了日谍的。”
“齐宏阳?呵呵……现在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还想帮黎天成、吴井然他们成得了什么好事!”韦定坤阴森森地笑了,“老胥,现在我们只有把‘飞狐计划’推行到位,才能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给戴老板、军统局增光添彩!”
胥才荣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韦副站长,这个翻身仗应该怎样打?”
“刘国范这个名字你知道吧?他是投诚到我们军统局的中共川东特委地下骨干分子。根据‘飞狐计划’的下一步安排,我们要利用他来制造一起‘共党走私案’。”
“‘共党走私案’?具体内容是……”胥才荣好奇地问道。
韦定坤拿起盐煮花生嚼了起来:“局里会很快把他派到忠县来,由他公开出面指证山羊湾走私案是齐宏阳指使中共地下分子所为的。他本来就是中共川东特委的自首人员,再加上那些关于齐宏阳买私盐的照片,两面夹击之下,共产党一定会非常被动。那时候,我们就可以逼他们终止国共供盐协议。”
胥才荣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上边制订的‘飞狐计划’真是高明啊!”
“抓日谍分子不算立大功,抓共党分子才是真的立大功。”韦定坤倏然敛起了脸色,森然继续说道,“《新华日报》报道雷杰挪用公款给军统站一事的幕后情形我查出来了,原来是武德励进会的牟宝权暗地里把这一切情况捅给了共产党的《新华日报》。”
胥才荣怒道:“这条老狗,真该早早剁了他!”
韦定坤射了他一眼:“很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去完成。”
胥才荣吃惊不小:“我……我只是开一句玩笑话。莫非局里还真敢对牟宝权他们开刀?”
“区区四川割据残余分子,有什么不敢?”韦定坤双目凶光凛凛,“至少牟宝权的这番私下活动是通共之举吧?他这是通共以乱国、挟共以自重!他有了第一次通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当然该杀!蒋委员长讲过:‘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对牟宝权这样的通共分子,一经查实,我们只管大胆去杀,绝不会有什么后患的!”
城关镇著名的会仙楼酒店甲字号雅间里,灯光辉煌,杯觥交错,笑语不绝。
牟宝权喝得满面红光,正和程晓智、叶兴发、罗自高等心腹亲信碰杯庆贺这一次对军统站的胜利。
叶兴发把酒一口喝干,呵呵笑道:“原来韦定坤当警察局代局长的时候,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了县政府的太上皇,要钱拿钱,要人调人,只是他一句话的事儿!现在他被赶出了县政府系统,在忠县是再也得意不起来啦!”
“还是共产党厉害!一张《新华日报》就弄得他们‘刮民党’七荤八素的。”程晓智端着酒杯,并无太多的醉意,“看来,将来能够克制‘刮民党’的,一定是共产党。”
“唉呀,我们也不想惹军统局啊。”牟宝权在手掌中转动着自己的空杯,“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哪!如果咱们不先在《新华日报》上把责任赶紧撇清,这时候被贬被逐的就是咱们啦!”
罗自高拿着酒壶慢慢地给自己杯里斟着酒:“看来黎天成和韦定坤的过节不小啊!不然,他这一次怎会拼命力挺吴井然起来打压韦定坤呢?这个韦定坤果然是‘茅坑里的臭石头’,人人都想踢他!”
牟宝权听着,微一沉思,拿银勺在杯边上“叮叮叮”敲了几下。
全场立刻静了下来,静得仿佛水滴有声。
“有一个想法我在这里谈一谈:其实,县党部的黎天成虽然也喜欢抓权、揽权,但他并不捞钱、贪钱,也不逼人太甚。他毕竟比韦定坤、胥才荣这些痞子更有章法一些。有他在,我们武德励进会中人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活动的余地;换成是那个‘韦鞭三绝’,我们去哪里立足?”牟宝权滔滔而道,“从今以后,县政府这边对县党部那边还是多配合着点儿。大家记住了?”
哄地一下,众人都举杯高声呼应着,复又陷入了极度的狂欢之中。
一个多钟头后,牟宝权酒足饭饱,在程晓智、叶兴发、罗自高等人的簇拥下走出了酒店大门。
这时,斜刺里一个服务员走上来,把一个包裹得十分绚丽华美的大礼包递向牟宝权:“牟县长,这是忠县国立第一中学校长桂登敏给你送的礼物。他刚才看到你在雅间里喝得正高兴,就没敢进来打扰,特意交办了我在此恭候并交给你。”
“桂……桂登敏?”牟宝权醉癫癫地接过那个礼包,拖长着声音说道,“他干什么不进来亲手交给我?怎么?连和我一起喝杯酒都不敢?”
“牟……牟县长,他莫非是怕被县党部的人看到了……”叶兴发笑嘻嘻地说。
“县……县党部的人怕个屁啊!军统站的人才该他怕呢!”牟宝权像是舌头变大了好几圈,“不过,我才不怕军统站那些狗杂种!”
程晓智的耳朵很尖,忽然听到牟宝权手中那个大礼包里传出了极轻极轻的“嘀嗒”声。他一瞬间清醒过来,猛地一掌把那礼包打落开去:“牟县长,这里面有名堂!”
“轰隆”一声巨响,礼包炸了开来,离它最近的叶兴发顿时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而牟宝权、程晓智二人则被里边炸弹掀起的气浪甩出去一两丈远!
罗自高蹲在地上,满脸是血地哭喊道:“他们搞暗杀!竟然搞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