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县国立医院的单间房里,黎天成半躺在病床上,左肩上虽然缠着洁白的绷带,但精神看上去很好。
王拓和雷杰站在床边嘘寒问暖的,让黎天成很不习惯。他连连拱手:“我这只是皮外伤而已,明天就能出院了。你们不必浪费时间过来。”
雷杰瞧了瞧素净空荡的病房,搓了搓双手,说道:“书记长,其实县政府那边各科室的科长们都很想来看望你的。”
黎天成摆手讲道:“你可要帮我制止他们莫来这里。我就是小伤罢了。”
王拓嘀咕着说道:“书记长,你真是高风亮节。人家那也是小伤,访客来了一大堆、花篮摆了一走廊、礼金要拿箱子装……你倒好,专叫铁面无私的任东燕队长站在医院门口帮你堵人!”
黎天成知道他讥讽的是住在另一栋病楼里的韦定坤,叹息道:“说那些做什么?我永远学不来别人那样‘借伤敛财’!”
王拓又道:“书记长啊,你有所不知:外面对你遇袭受伤之事传得是千奇百怪,有人说是日本鬼子打的黑枪,有人说是郑顺德跑回来为了那个欧野禾找你们报仇,更莫名其妙的是有人还说你们是被共产党的‘暗杀团’所伤……”
“咦?亏了他们怎么编出来的?”黎天成笑了一笑,“竟还把共产党都扯了过来。”
“有人说:共产党‘暗杀团’本是想刺杀韦定坤的,因为你和他同车,顺便就把你也一并偷袭了。”王拓细细而讲,“这个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们听了都觉得像真的。”
“我和韦副站长应该是被日本匪谍分子行刺的。”黎天成正容道,“王拓,你是宣传干事,你回去后就用这个口径对外辟谣以正视听。”
“好的。”王拓点头答道。
雷杰上前握了握黎天成的手,认真讲道:“书记长,你只管好好休息。县党部、县政府有我们在,不会乱套的。我们今天就不打扰你啦!任队长可是只给了我俩十分钟的时间。”
“去吧,去吧。谢谢你们啦!”黎天成坐起身来,和他俩挥手作别。雷杰、王拓一边回应着,一边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房门忽开,任东燕陪着朱万玄、钟世哲走了进来。朱万玄一入室门,见到黎天成的情形,声音里便带出了哭腔:“天成,你究竟伤得怎么样?你可不能吓舅舅啊。”
任东燕在一旁劝道:“舅舅,天成他只是皮外伤,你莫想岔了。”
那一声亲热的“舅舅”,让钟世哲面色微变,却又不好说什么。他很快缓过了神色,笑着来劝朱万玄:“朱老哥,我说天成乃是星宿下凡、百灵护体,别人的黑枪暗算不了他的。这不,他不是还生龙活虎地坐在你面前吗?”
“天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母亲的嘱托啊!算了,算了,你这个职业太危险了,我马上给冯承泰打电话,让他把你调回重庆去。”朱万玄急声讲道,“忠县地盘上真的不安全。”
任东燕也向他埋怨道:“天成哥,你自己怎么这样不小心呢?你以为坐了他们军统站的专车就没人敢给你打黑枪啦?你们抓到了欧野禾这个日本女特务,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日本鬼子想害你哪。”
黎天成连忙止住朱万玄,抻了抻手臂,安然而道:“舅舅你可千万不要给冯专员打电话—我这次遇袭也只是遭了一点儿轻伤。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朱万玄急又唤过朱六云来到病床前:“六云啊,你知道你们表少爷是我的命根子—从今之后,你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好他!”
“舅舅,你尽管放心吧!还有我呢!我绝对不会让天成再负一点儿伤啦!”任东燕讲道。
朱万玄想了一想,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枚乌木雕成的钟馗吊坠,托在掌上。那钟馗吊坠雕得栩栩如生,通体黑亮,看似有食指般粗细大小。他接着硬塞进了黎天成的手里,道:“这是我去崇圣寺为你求来的‘护身符’吊坠。希望它能保佑你一辈子平安康乐、无灾无恙!崇圣寺里开过光、受过法的符牌是很灵验的,你快戴上。”
黎天成捏了一捏,只觉这钟馗吊坠质地比铁还沉、比钢还硬,心道:这种奇木当真了得!想必定是珍稀之器。他忙笑道:“舅舅,不用,不用。”
朱万玄硬是给他挂在了胸前,不厌其烦地说道:“这钟馗像吊坠符专能驱邪扶正、送福消灾,你戴上了它,什么日本鬼子都不用怕。”
黎天成无法推辞,只得含笑应道:“好吧,好吧,我戴,我戴。只是舅舅你也要多珍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珍重?”任东燕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自己衣襟处拿出一枚白亮亮的纯银戒指,递向了黎天成,“天成哥,我也给你买了一个护身银戒,还在戒面上亲手给你刻了‘珍重’二字。这两个字的寓意可是我们天虎帮里的张秀才帮我想出来的,有珍而重之之意。天成哥,你也戴上它吧。那可是我的一片心意。”
“谢谢东燕妹了。”黎天成拿过那枚银戒一看,却见戒面上歪歪斜斜地刻了“真重”二字—原来,任东燕虽然煞费苦心,但她确实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在戒面上误将“珍重”刻成了“真重”。
“哎呀!”任东燕双颊一片彤红,不禁跺了跺脚,眼眶边闪出泪花来,便要来夺黎天成手中的那枚银戒。
“东燕妹,你哪里错了?”黎天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湛然地注视着她,“你没有刻错—这‘真重’二字,其实是指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真的很重。大家说,是不是?”
朱万玄瞧了一眼钟世哲,温厚地笑道:“对呀!任姑娘,你的心意天成他完全懂得了。你这‘真重’二字,也刻得真好!错不了!错不了!”
任东燕也握着黎天成的双手,眼角虽有泪痕,但颊边却浮起了甜甜的笑意。
朱万玄忽又想起了什么,对在屋众人说道:“你们回避一下。我和天成说一件重要事情。”
钟世哲、任东燕、朱六云等立刻应声退身而出,室内只剩下了黎天成和朱万玄二人。
“天成啊,你现在是县党部的书记长,管着全县上下的事儿,干什么还经常待在涂井盐厂这边啊?”朱万玄瞧着他的脸色,徐徐说来,“你可要谨防‘后院失火’啊!”
“舅舅,你这话什么意思?”黎天成愕然而问。
“你留下王干事、雷干事两人在城关镇殿后,王干事替你抓县党部这边的杂务,一直兢兢业业的,这没什么可说的。但雷干事,不,雷秘书替你主抓县政府那边的行政事务,似乎便有些不靠谱了!你真要多长一个心眼才行!”
黎天成的神色渐渐敛紧:“雷杰在县政府那边背着我做了什么吗?”
“程晓智、罗自高两人昨天来对我说,雷杰从他们几个实权科室里突然挪走了大量公款,声称是‘暂为抗日捕谍之用’。他俩很是奇怪,就问我:黎书记长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儿?为什么黎书记长要通过雷杰来挪用公款而不亲自直接来办?万一出了问题,该是雷秘书负责,还是黎书记长负责?他俩的言辞很尖锐。所以,我今天不能不在此郑重地询问你一下。但看起来,你似乎果然是不知道这件事。”
黎天成听罢,双眉紧紧拧起,把手缓缓一摆:“好了。舅舅,这件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下来后会细细调查的。”
另一栋病楼的单间房里,韦定坤在窗台边负手站立着。他只让医生给自己的右半颊包了一块纱布,两眼望着黎天成所在的那栋病楼,目光闪动不定。
“吱呀”一声,胥才荣气喘喘地抱着一只木箱推门进来。
韦定坤背对着他,头也不回,问道:“收了多少钱?”
“五千八百九十六块船洋。”胥才荣抹了一把汗,嘻嘻然笑着答道,“我都快抱不动这箱子了。”
韦定坤的声音十分沉缓:“把这些银圆全部充入军统站里的公用开支,拿去买一些先进的设备和器械回来吧。”
“韦……韦局长,这……这可是你因公负伤而换来的血汗钱啊!凭什么要充公上交?”胥才荣有些想不通。
“现在党国内忧外患、危机重重,我们能为党国充一分是一分、省一文是一文吧!你莫非一直认为我韦定坤是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守财奴’?”韦定坤慢慢说着,语气并不甚重,却更让胥才荣浑身直冒冷汗。
他慌得低下了身子:“卑职不敢!卑职绝无妄自揣摩上司之念。韦局长,你在卑职心目中一直是杰出的英才!而且,卑职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把你暗害成这样的?卑职若是抓到了他,一定剥光他十层皮、剁碎他全身骨拿去喂野狗!”
“大话人人会说,实干难得一个。”韦定坤摸了摸右颊的纱布,苦笑一声,“韦某如今双颊有疤,为了党国,可谓是不惜性命啊!”
“那是,那是。韦局长为国献身的精神,值得我们好好学习。”胥才荣又想起了一件事儿,禀报道,“对了,你让我去散布是共产党‘暗杀团’偷袭了你和黎天成的言论,我已经办完了。现在,这种议论,你在全县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
“很好,欲攻其敌,必先造其声势。”韦定坤遥望着黎天成所在的那栋病楼,悠然开口了,“可惜啊!黎天成那么能干的人才,却和咱们不是一条心哪!这一次在吉普车上和他交谈,我竟试探出他对国共合作居然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将来难免会误党误国。所以,‘飞狐计划’就不让他们插手了—我们军统站的人自己去‘撒网捕鱼’!”
胥才荣连连叫好:“你早该这样决断了,那么好的一张‘大饼’,何必要送给别人白白分了去吃?”
韦定坤没有答话,而是又点出了一件事情:“我和黎天成在共产党问题上政见不同,将来难免会有冲突。他又和任东燕交好,而任东燕的哥哥任东虎又是咱们军统站的外勤员。为免后患,今后军统站的大事、要事都不要再传给任东虎知晓了。”
“好的。任东虎近来一直有些消极怠工,不传给他也是应该的。”胥才荣又进言道,“不过,胥某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忠县报》那个女记者钟清莞,对咱们警察局的工作多有批评,而且很少留有情面。我想,她莫不是黎天成在幕后指使过来‘挑刺’的?”
“我得到线报,这个钟清莞的思想确是有些左倾。你只要逮到了她的相关证据,该怎样处理便怎样处理,不用卖黎天成的面子。”韦定坤硬硬地说道,“黎天成拘于人情关系,做事左顾右盼的,我们可不能学他。”
说完,他向胥才荣示了示意:“你去门外让把守的兄弟们离远一些,不要放其他无关人员进来。我要和你谈一谈正事儿。”
胥才荣应了一声,连忙出去按照他的吩咐办完了,又赶回房内听他的指令。
韦定坤凛凛然盯视住他:“老胥,你对共产党怎么看?”
“韦局长,你这话问得有些笑人了。胥某我端的是党国的碗、吃的是党国的饭,自然与‘共产共妻’的共产党势不两立!”胥才荣“啪”的一下笔直立正,举手作礼而道,“而且他们又没长什么‘三头六臂’,更没什么‘铜头铁脑’,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忌惮的。”
“你懂个屁!蒋委员长经常教导我们要善于‘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这是叫我们要学会一叶知秋、以小见大!”韦定坤敛颜而道,“韦某也是根据一些苗头性信息研判,才将共产党视为大敌、严防密备的。你晓得共产党在民国二十三年的那场二万五千里大逃遁吗?在二万五千里漫漫路途上,蒋委员长布设了多少关卡、多少陷阱、多少险要,硬是没能困住他们!而且,他们居然还能够不散不乱地一路杀到陕北、重新站稳脚跟,这岂是那些草头流寇可以相提并论的?又岂是武德励进会之辈所能望其项背的?”
胥才荣额门上流出了粒粒汗珠:“韦局长训示得对。胥某对共产党实在是小看了。”
韦定坤双眼涨得血红,咬牙道:“所以,我一直认为共产党才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日本鬼子只是武装力量比我们强,而共产党则是精神力量比我们更强大!武装力量,我们今后可以依靠友邦的援助而变得强大,但精神力量,却不是我们可以从外界汲取的!唉,我真希望蒋委员长能够用共产党的手段、共产党的方式来统一党国,那我们必将无敌于天下。”说到后来,他的情绪低落了下来,“可惜,蒋委员长也似乎做不到这一点。而且,像我这样的明智之士,在党内也是有些孤立的。”
胥才荣的眼圈不禁微微发红:“韦局长,你……你的耿耿忠心、悠悠苦心,一定会让党国的高层有所触动的。”
“所以,戴老板才将‘飞狐计划’交给我来执行。老胥,戴老板永远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现在,我给你安排‘飞狐计划’中的任务了。”韦定坤直入正题,“老胥,这个计划由你在我的直接指挥下,带‘特别行动队’的兄弟们在保密状态下行事。你下去后拿我的手令,去和石柱县警察局局长马汉彬单线联系一下,让他们派小分队配合我们秘密调查谭仁骐、谭仁驹这两个人。”
“谭仁骐、谭仁驹?”胥才荣有些诧异,“我好像从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根据局里高层提供的情报,谭仁骐、谭仁驹二人是亲兄弟,分别是中共石柱县县委书记和副书记。但他俩在石柱县具有多重身份,行动神秘莫测,主要出没在西沱、石宝一带。我们实施‘飞狐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在西沱、石宝等地将他俩抓入笼中。”
胥才荣马上把腰板一直:“胥某一定和马汉彬交接清楚。”
韦定坤又说道:“当日咱们不是从吊耳岩劫走了七八百袋精盐吗?后来剩下的三四百袋没动用。现在,是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根据‘飞狐计划’,我现在要拿这三四百袋精盐作‘香饵’专钓谭仁骐、谭仁驹等中共的地下分子!”
“怎么个钓法?”胥才荣问道,“还请韦局长明示。”
韦定坤目光灼亮如焰,语气却森冷似冰:“你先找几个外围人员拿这些盐去西沱镇市面上抛售,专门引起谭仁骐、谭仁驹和他们那个‘川东特委’的人来关注、联系。然后,我们抓住上钩的‘鱼’后,再做成一个共产党在吊耳岩劫盐谋利的事实,昭告于天下、追究于全国,令共产党措手不及、颜面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