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杰没来参加县党部这边的党务机密大会,并不是因为他妄自托大。毕竟,对黎天成,他素来还是怀有几分敬意的。他是被韦定坤亲自打电话召过去参加了军统站内部核心干部的特务机密大会。而韦定坤,是他无法拒绝的上司。
开会议事之前,韦定坤便拿出一个布袋往桌面上一扬—“咣当”一响,亮闪闪、圆溜溜的银圆纷纷滚了出来,满桌子乱窜乱转。胥才荣嬉笑着扑上桌边把它们堵在了自己胸口前,免得有一两枚会掉下地来。
韦定坤粗声大气地对胥才荣讲道:“戴老板这一次对我们成功围猎日本女谍欧野禾的行动十分满意,专门拨下了这一笔特别经费以资奖励。咱们军统局和他们中统局搞任人唯亲不一样,讲的是赏罚分明!这些银圆,老胥你拿下去分给‘特别行动队’的弟兄们。不要中间克扣、存心偏私!”
胥才荣一边收拾着银圆,一边笑得一张大嘴都合不拢了:“韦局长你神目如电、无处不照,我胥某人哪敢在你眼皮底下徇私舞弊?”
韦定坤慢慢剥开一粒盐煮花生,神色渐渐收敛,沉吟着发问:“现在,大家把赏金也领了,心情也舒畅了—是不是该坐下来再琢磨一下欧野禾日谍案这件事儿了?包四狗死了,郑顺德失踪了,欧野禾留下的线索又几乎被掐断了—胥才荣,别顾着收钱,你怎么看?”
胥才荣停住了手,抬头说道:“胥某认为,郑顺德有可能是被日本匪谍先下手灭口了,也有可能是投靠日本匪谍后一起藏匿起来了。”
“那你就给我开动十足的马力把他们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韦定坤又将目光投向了雷杰,“雷秘书,你的意见呢?”
“雷某认为,此番欧野禾被查获,应该是对日本匪谍的一个重大打击。我们要防备他们不择手段、狗急跳墙!我建议可以从万县站那边多调人手和设备过来进一步推进反日捕谍工作。”
“这个是自然。”韦定坤把盐煮花生米丢进了嘴里,细细地嚼着,“目前,咱们在忠县查获了欧野禾,立下了一桩大功,在反日捕谍事业上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可喜可贺。借着这股春风,我会向戴老板建议:在忠县增设一个独立建制的军统站,补足人手和设备,以便于进一步深挖日谍。这个忠县站站长,就从在座的雷秘书、胥队长当中产生。怎么样?”
胥才荣忽然举手敬了一个礼:“一切全凭韦局长栽培。”
雷杰也含笑逢迎而道:“如此一来,我们军统局在忠县就更是树大根深了。”
韦定坤双目一亮,忽地向他直视过来:“雷杰,我今天和你讲几句明话:如今你往县党部那边钻得太深了,可是你的根基毕竟还在军统局里—你以为你将来真的可以在中统局和军统局之间脚踏两只船吗?别做白日梦了!”
雷杰脸色一红:“雷某生是军统局的人,死是军统局的鬼。”
“你明白这一点儿就好。”韦定坤又若有心似无意地问道,“我听说你以忠县党部秘书之身插入县政府事务之中,手里大权在握,几乎把牟宝权那老家伙都架空了?”
“对武德励进会余孽分子的打压,我一刻也不敢放松。”
“很好,那你对财政科、民政科、建设科这三个实权科室具有足够的掌控力了?”韦定坤双手停住了剥花生壳,目光紧盯住他的双眼。
雷杰点了点头。
韦定坤忽地身形上前,直凑到雷杰脸孔边来:“那你就把这三个科室的经费挪用出来,为咱们军统站创造收入!”
“什……什么?创造收入?”雷杰大吃一惊,“你……你这不是与国争利吗?”
“‘与国争利’?你这个词形容得好。不过,你也不必大惊小怪的,我这可是在向你传达戴老板的指示精神。”韦定坤淡淡地讲道,“军统站难道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它的开支不需要钱吗?我们是有渠道的,只是缺经费。一旦有款项注入,我们便可以卖药品、卖食盐、卖洋货、卖枪支,卖市面上他们弄不到的东西……什么生意赚钱,我们就做什么生意。”
直到这时,雷杰才终于明白了韦定坤要自己一直努力谋取忠县行政大权的目的是什么了。
“你莫要这么瞧着我,咱们戴老板说得对:中统局和党部机关可以靠着‘党产’来‘创收’,我们军统局又怎能白白看着他们吃独食呢?”韦定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只管放手去做,背后有我们戴老板给你撑腰,在忠县这块地盘上谁敢把你怎么样?”
雷杰犹豫着不敢立刻答话。
韦定坤又慢慢剥起了盐煮花生,道:“俗话说:‘莫要为了芝麻丢了西瓜。’可戴老板经常教导我们:做人做事,应该是既要西瓜,也要芝麻。为党国尽忠,我兢兢业业;为自己谋利,我认认真真。鱼和熊掌其实都可以兼得的。小雷,你懂了吗?”
胥才荣也哈哈笑道:“雷老弟啊,胥大哥在这里也给你讲一句大实话:吃‘三民主义’可饱不了肚子;吃银圆法币才是天经地义的。”
韦定坤的目光在胥才荣脸上重重一剜:“你个胥老帽,一讲话就等于放屁!简直是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戴老板对戴传贤院长的三民主义著作从来是倒背如流、出口成章—他常说:我们国民党人不吃‘三民主义’,还吃‘共产主义’去?所以,‘三民主义’是一定要吃的;银圆法币,也是一定要赚的。胥才荣,你今天讲错了话,下来后我要从你工资里扣掉五十块船洋,让你长一长教训!”
胥才荣顿时哭丧了脸,连连告饶:“韦局长你别……别啊……”
韦定坤毫不理睬他,转过脸逼视着雷杰,用手指狠狠地点着桌面:“我刚才给你讲的事儿,你会后马上执行。记住:这不是和你商量,这是给你下的命令。”
雷杰垂下了头:“是。”
韦定坤又悠然说道:“我刚才讲过:为自己谋利,要认认真真。但还有前面一句:为党国尽忠,要兢兢业业。现在,党国处于日寇、共党的腹背夹击之中,我们军统局同人们务必要一心一意为党国、为蒋委员长分忧解难。接下来,在忠县,我们一方面要继续深入追挖日谍线索,另一方面也要在反共防共的事业上取得突破性进展!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反共防共比抗日斗日更为重要!
“你们不知道,每当我看到涂井盐厂里那白森森的精盐一袋袋装出来,觉得真是馋人!但一想到它们当中竟有四分之一会运往共党所在的陕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我们要用这么好的精盐‘养肥’我们将来最大的敌人?我不止一次把这些憋屈倾诉给戴老板,而今终于得到他的明确回应了:破坏国共双方共同签订的供盐协议,令共产党无盐可取、无盐可食,现在是我们军统站同人最大的战斗目标!”
“好啊!早该如此了。”胥才荣大喜道。
雷杰却迟疑着问了出来:“当前各地不是还在公开宣扬‘国共联合抗日’吗,咱们这样做,是不是会授人以柄啊?”
“戴老板说了:我们暂时还不能单方面明着撕毁国共供盐协议,要设计让共产党人自己犯错自己撕毁!”韦定坤阴阴然说道,“为此,军统局高层特地研究制订了一套周密的‘飞狐计划’行动方案,专门下达到了我们站里执行。今后,你们会明白的。”
雷杰若有所虑地言道:“韦副站长,既然要紧锣密鼓地反共防共,那我们还像不像这次围猎欧野禾一样和黎书记长他们通气合作?你要知道,县党部、中统局那边可供利用的资源和渠道实在不少。”
韦定坤听罢,微微敛起了眉:“黎天成这个人城府够深,计谋够高,他若是愿意再次打破门户之见和我们联手反共,我们自然会如虎添翼。就怕他为了独占奇功,不想和我们‘同吃一桌饭’呢。我找机会试探他一下吧!”
赵信全的确非常狡猾,在天池林场被日本战机炸毁的当天便知道欧野禾那边一定出问题了。于是,他才没敢去“五香茶”吊脚楼和欧野禾接头,并挂了“小黄伞”提醒她注意安全。
而且,他还躲在暗处的一角目睹了黎天成、韦定坤他们是怎样逼死欧野禾的。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发誓要向他们复仇。
这天晚上,他招来了面具人,共同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面具人就地落座,没见到郑顺德在旁侍立,便诧异地问赵信全:“郑顺德呢?你若不起意使用他,就干脆把他杀了。”
“何至如此?平山君,我们如今人手紧缺,十分需要他这样一条肯听话的狗来效力啊!”赵信全轻轻呷着樱花茶,“他不是‘色中饿鬼’吗?我让人从万县那边找了个婊子,天天陪他在地下室里逍遥快活呢!”
“川崎君,现在各路人马都在搜寻他,你可一定要把他藏好了!”面具人提醒道。
“放心,那个婊子一用完,我让人把她处理掉就行了。”赵信全冷森森地答道。
面具人在自己膝盖上重重擂了一拳:“如今‘云鸥一号’已经暴露,说明‘梅乐美’歌舞厅已被军统局、中统局察觉了。那里的外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眼线!你我都不可能再冒险到那里去传送情报了。”
赵信全把杯中的樱花茶一饮而尽:“是啊!现在,咱们‘川东小组’只能是自己领导自己、自己指挥自己,继续把‘山崩行动’推进到底。”
面具人长叹道:“眼下涂井盐厂更是加强了内部安全管理,想对盐井下手也是越来越难了。”
“平山君,你休要悲观:大日本皇军很快就要夺下武汉市了,‘515计划’也到了重要的收官阶段。”赵信全正容而言,“忠县的‘山崩行动’一旦实施成功,我们的荣耀必将与武汉市的胜利一样永载于帝国史册!”
面具人徐徐说道:“我没有悲观,眼前咱们的当务之急是找足实施‘山崩行动’所需要的烈性炸药。只要炸药一到位,我们包管能让涂井盐厂化为一片废墟!”
赵信全将茶杯重重放下:“这些烈性炸药,我来负责筹集到位。你只管将炸井方案制订翔实,一定要万无一失。”
“是,川崎君,你应当相信我的才能。”面具人沉肃而答。
“对中国人的反击,我们也决不能有丝毫停滞。”赵信全言道,“我现在已经给忠县的国共双方打了一根‘楔子’进去:我找了一个身材、胖瘦、高矮等和那个共产党盐务代表齐宏阳几乎一模一样的中年人,让他冒充齐宏阳去一些私井老板那里高价购买私盐,造成共产党‘倒卖私盐、囤积私盐、哄抬盐价、扰乱盐市’的现象。这样一来,国民党必会心生猜疑、出手反制。共产党也不会甘心受诬,奋起抗争—他们双方‘窝里斗’,正好让我们缓过气来坐收渔翁之利!”
“川崎君,你这个计策很高明,但有些缓不应急。”面具人慢慢颔首,“我更倾向于‘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想尽快刺杀黎天成、韦定坤二人,拔去我们的‘肉中之刺’。”
赵信全又向杯中缓缓倒进了樱花茶:“唔。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这样吧:你我各自分头出击,一切都是为了大日本帝国的最后胜利,任何方法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