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在游轮的栏杆往外望去,碧莹莹的江面一平如镜,水流溶溶。对面的绵绵青山像镜头一样迅速往后倒退而去。
飒飒的秋风掠起了欧野禾的长发,飘舞如丝绦。她身形纹丝不动,仿佛在摆着姿势拍照一般。她知道船舱上有不少乘客在暗中偷窥着自己,心中充满了得意感。她心想:自己若是摘下了墨镜,还不知道有多少乘客簇拥而上和自己合影要签名呢!
赵信全和平山君多次告诫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因为,在他们看来,真正的潜伏者应该是越静默越隐蔽越不引人注目才越好。但自己确实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哪怕自己穿得衣衫褴褛,可这么窈窕的身材腰肢、这么漂亮的明眸皓齿,又怎么掩盖得了呢?
正如那个著名歌星李香兰不是中国人一样,她欧野禾也不是中国人,她的真名叫云鸥禾子,是日本特高课在中国大陆长线发展的一个女间谍,而今专门服务于“515绝密计划”川东特务小组。对中国,欧野禾其实是非常喜爱的—这片辽阔而丰茂的土地,赐给了她多少的光环和名誉!她是如此的喜爱中国,所以非常渴望她和自己的祖国日本合为一体,让中国变成自己未来的“故乡”!
因此,她并不觉得日本是在侵略中国,而是偏执地认为日本和中国在“合体”—中日合体,就是她最大的梦想。至于这种“合体”的方式和过程是多么血腥、多么残酷、多么惨烈,她也不管。连天皇陛下都站出来公开说了:“这是在推动大东亚共荣!”而且,她认为自己能在这其中尽到一份心力也是义不容辞的,哪怕自己为之跌下万丈深渊也在所不惜。
一想到深渊,欧野禾眼前一眩,仿佛看到江面上猝然冒出一个血盆大口般的漩涡在急速飞转着,似乎要把自己吸进去—她心弦急敛,捏了捏自己那只精致小巧的手提包,慌忙收回了视线,让它落在自己胸衣前的樱花纹上,这才静下神来。今天,她要送出去的情报非常重要:是忠县涂井盐厂的详细地址图!有了这张地址图,军部方面就可以派来战机实施“定点轰炸”,把盐厂的一切设施都炸个底朝天!这样“515绝密计划”的效果便能顺利达成!越想下去,她的心情就越是暗暗激动。
“欧……欧姐!”她的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叫。
欧野禾心头一颤,缓缓回头看来,却见那位《忠县报》的女记者钟清莞向自己款款走近。
她知道赵信全、平山君对钟清莞曾经做过什么,不禁心底一阵发虚,急忙控制住表情,盈盈地笑着欢迎道:“原来是钟姑娘!巧了,巧了,真是巧了!你也往重庆去?”
“不错。我去重庆参加《大公报》的特约记者培训。你呢?”钟清莞淡淡而答,清凌的目光在欧野禾脸上飞了一下。
欧野禾满脸笑得像一朵桃花:“我是去重庆见几个电影公司的大老板,和他们谈一谈拍摄大剧的相关事宜。”
“恭喜,恭喜!欧姐将来必定更是星光耀眼。”钟清莞笑道,“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我这个‘钟小妹’哟。”
“肯定不会啦!”欧野禾甜蜜蜜地笑着,拉着她的手,“来,到我的舱室里去坐一坐,你再写一篇新闻好好报道我!”
在欧野禾豪华的舱室包间里,钟清莞一边和欧野禾谈笑风生,一边暗自游目四顾仔细观察着这里边的一切。在这次上船之前,黎天成已经对她说过了:欧野禾正是那次“裸照绑架”事件的合谋者,同时亦是在中国潜伏多年的日本老牌特务!并且,黎天成要求钟清莞利用自己与欧野禾的熟人关系在船上接近她、监视她,并多方帮助黎天成从她手上找出情报密件来。钟清莞在听完黎天成的谈话后,即刻明白一切:自从那次“裸照绑架”事件后,她也怀疑上了欧野禾,因为只有欧野禾才能最便利地在宾馆浴室里偷拍到自己的裸照。而今,这一点怀疑果然得到了证实。钟清莞又惊又羞又怒,自然是绝对不会放过欧野禾这样阴毒的日谍分子,便答应了全力配合黎天成针对她的刺探行动。
谈着谈着,钟清莞呷了一口咖啡,忽然冒出了一句:“欧姐,你在忠县没遇到过什么恶心事吧?”
欧野禾浑身微微一抖:钟清莞的这句话终于还是抛出来了!她其实一直都在等着它—如果钟清莞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倒说明她是另有所谋的,说明她已经怀疑上了自己。如今钟清莞当着她的面坦然道来,至少说明她还没把自己看成外人。欧野禾清楚钟清莞在忠县的强大背景,她并不想陷入钟家无休无止的怀疑与暗查之中。但她还要进一步试探钟清莞,就一语双关地反问道:“哦?你说一说,我在忠县会遇到什么样的恶心事呢?”
钟清莞扭捏了半晌,才切切而道:“你和我一起住过的那家南星宾馆……好像,好像有‘偷拍鬼’!”
“偷拍鬼?怎么啦?你害怕他们?”欧野禾深深吸了一口咖啡,仿佛毫不在意地讲道,“那还不是那些大报小报的‘狗仔’记者们偷偷做下的!我可是大明星哪,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跟踪偷拍、偷窥!我已经习惯了!”
讲到这里,她上半身前倾,凑到钟清莞面前,嘻嘻而笑:“不瞒你说,我也收到了几张在浴室里被人偷拍到的裸照!不过,我不怕,他们若是在外面给我公开了,其实等于是为我做免费的广告宣传!会帮我越炒越火的!”
钟清莞认真地听着,对方的“也收到”三个字顿时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刚才可没给欧野禾明说过是什么恶心事,岂料欧野禾一下就扯出了“裸照”话题,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佯装目瞪口呆:“欧……欧姐,你这些观点太现代了,我……我不敢苟同。”
“哎哟,我的小妹儿,现在中华民国的演艺圈里就是这么一个怪现象!真善美并不值钱,也不显眼。只有这种桃色的东西才能吸引人们的眼球!你还是记者,连这种‘臭豆腐’炒作法都不知道?”欧野禾尖笑着。
钟清莞苦笑着摇头答道:“我们小地方的记者确实不懂你们大城市来的大明星有这么多的玩法!”
“依我看,钟小妹你长得这么清秀漂亮,当大明星的潜质可比你当大记者的潜质还深厚得多哪!”欧野禾握紧了她的手,“干脆你来陪我一起闯荡演艺圈,如何?我包你三年之内一炮走红!”
恰在此时,“噔噔噔”,室门被轻轻敲响。
“谁啊?”欧野禾懒懒散散地问道。
“我是船警,有一件事情和你核实一下。”
这段话刚讲完,钟清莞清楚地看到欧野禾不自觉地浑身一缩,手中紧紧捏着提包,身形往船窗那里靠了靠,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你要核实什么事情?”
“欧野禾小姐,刚才我们抓到一个小偷,他说从你身上偷了一件东西,希望你和我一起到警务室去辨认一下。”
“东西?”欧野禾一怔,重复了一句,下意识地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提包,“我……我好像没丢什么吧……”
船警在外面有些不耐烦起来:“那就请你去完善一下调查记录吧,将来我们也好对上边有个交代。”
“这些小县小城的警察素质真是太低了。”欧野禾向钟清莞撇了撇嘴,拉开室门出去了,“妹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聊。”
她前脚刚走,门缝里胥才荣就挤了进来,一边急急火火的,一边直催钟清莞:“还不快和我一起搜一搜她的舱室!”
钟清莞淡淡而言:“不必了,那东西没在这里。”
“你凭什么这样说?”胥才荣把手伸进了床铺底下摸来摸去。
“凭着我身为记者的敏锐观察力!”钟清莞认认真真地开口道,“你快去告诉天成,那东西一定藏在她的手提包里!”
盘碟里放着油亮亮的麻辣鸡块和五香豆腐,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韦定坤旁若无人,用筷子夹着它们,一块接一块地送进自己口里慢慢咀嚼着。
黎天成却没有他这般的闲情逸致,而是坐在他对面把欧野禾的手提包翻来翻去地仔细察看着。
“这包里没有夹层,我们反复检查过了。”胥才荣站在边上说着,“多亏了东燕队长送来的天虎帮极品‘迷神散’,让欧野禾不自觉地沉睡了过去。不然,我们也轻易拿不到这只包。”
“那‘迷神散’真有这样的神效?”韦定坤抬起双眼,“不要小看了欧野禾,她可是饱经训练的特务!她是不是假装沉睡的?万一她搞一出‘请君入瓮’,咱们就失算了。”
“东燕姐说了,‘迷神散’无色无味,吸入少量只会让人沉睡而毫无异感。现在,欧野禾就在她的舱室里乖乖地沉睡着。”钟清莞直直地讲道,“东燕姐也在那里现场监控着她—韦局长,你应该信任东燕姐。”
“瞧钟记者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会不信任任东燕队长呢?”韦定坤嚼碎了一块鸡骨头吐了出来,“黎书记长这不是从手提包里没找出什么东西来嘛!我们都很着急!难道非要逼我们抓下欧野禾给她上刑审问不可?黎书记长,你我都把后果想清楚了就开始干?”
黎天成沉肃而言:“事关重大,而且马处长的身份非同小可,最好还是先查出证据让欧野禾无话可说。”
韦定坤又将一块五香豆腐丢进了嘴里:“那你们就慢慢搜索着,我可以继续等。”
黎天成将目光往胥才荣脸上一扫:“你们真的把那间舱室搜完了?”
“是啊!是啊!”胥才荣点头哈腰地答道,“我和钟记者已经共同翻查过了,在她的舱室里确实没有其他发现。”
钟清莞相信自己的观察和直觉,一直认为欧野禾的机密情报应该藏在这只手提包里。到了此刻,她不禁对自己的认识也有些犹豫起来。她拿过手提包打开往外一倒:胸针、戒指、耳环、镜盒、口红等物件一样样露了出来。然后,她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细细查看着。
忽然,钟清莞蛾眉一皱,把那口红拈了一拈:“这筒子的分量不对,有些重了。”
她话犹未了,韦定坤已是一闪而起,拿了那口红在手,用手指夹着盖子缓缓一拧,然后又将口红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内层果然露出了一小截!再又一叩:微微冒出了一角纸边—原来这里面竟然藏着那一张小小的卷图!
韦定坤拉开这一卷小图摊着看了一看,又递给了黎天成。黎天成一见而惊:“这不是涂井盐厂的地址地形图吗?”
韦定坤点了点头:“他们这是想将这份图纸送往日寇的军部,然后引来敌机定点轰炸涂井盐厂!”
黎天成埋头细细查看着,忽又抬头:“这份图纸只是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再找一找。”
片刻后,钟清莞、韦定坤又从镜盒的盒盖夹层里找到了另一半的涂井盐厂地址地形图。
“韦副站长,你意下如何?”黎天成正色而问。
韦定坤又吃起了他的五香豆腐:“书记长你必有妙算,又何必多此一问?”
黎天成仍是十分谦和地邀请道:“韦副站长,你们军统局的同志对敌作战经验要丰富一些,还是请你们来高屋建瓴吧?”
韦定坤淡淡笑了:“天成同志,武德励进会、汪家店的人都被你收拾得那么乖,难道对这日谍分子,你就真没锦囊妙计吗?你只管讲来,我们协同照办。”
黎天成只得讲道:“好吧。韦副站长,我就在这里献丑了。我觉得我们不能毁掉或收掉这张地址地形图。相反,我们要偷梁换柱,好好利用今天这个机会—巧妙修改这张涂井盐厂的地址地形图,给日本人来一个‘李代桃僵’!”
“我说你黎书记长足智多谋吧,你还在大家面前一味地装谦虚!”韦定坤把口中鸡块嚼得脆响,“你这一计果是高明—这样做了之后,定能让日本人的战机误以为阴谋得逞而不再聚焦于涂井盐厂。不过,具体的办法是什么,你可得讲详细一些。”
黎天成侃侃言道:“我建议马上将游轮停靠在下一站的涪陵市,就对外宣称要‘加船油’而不得不停留一段时间。与此同时,从该市中小学校迅速招来一两个美术教师,参照这两张卷图,绘好新的图。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旧图再装回这口红筒和镜盒盖,通过欧野禾之手替咱们送出这个假情报!”
游船终于驶进了重庆的两江口,晨雾冉冉升起,迷蒙了人们的视线。
钟清莞走出卧室时,欧野禾还在睡觉。她心中暗暗一松,还有半个多钟头船就靠岸了,自己帮助黎天成的任务也终将圆满结束了。也许,黎天成为了感谢自己,会带上自己去游览一下重庆的繁华世界。
她走到栏杆旁,眸光斜掠开去,却见到船舱顶楼上两个人影相倚而坐。满面疲态的任东燕低靠着黎天成的肩头,似睡非睡,而黎天成宁可自己静坐成石也不愿稍稍挪身惊扰到她。
望着他俩这缠绵的情景,钟清莞只觉自己心头如遭银针猝刺而隐隐生疼。她紧紧咬住下唇,暗暗决定:只要稍后陪欧野禾上了码头,自己完事后即刻掉头乘船返回忠县—哪怕黎天成再怎么挽留,自己也决不会犹豫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