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起伏的山岳,宛然似镶嵌在天际线处的一片片金叶,衬着圆圆红红的夕阳闪闪发光,令人难以直视。
山路两旁,碧树成荫,葱茏蓊郁。一阵微风吹过,归巢的雀鸟抖翅高歌,在枝叶之间飞来舞去。
树下,齐宏阳和马望龙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望着枝叶丛里“喳喳”鸣叫的雀鸟,神情若有所感。他俩是相邀一起到这涂井盐厂的后山上来散步谈心的。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老齐,你从这一幕情景中读出了什么?”马望龙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向齐宏阳含笑问道。
齐宏阳极为谨慎地答道:“齐某愿闻马处长的高见。”
马望龙也不谦辞,开口便滔滔而讲:“老齐,你没看出连林间的鸟儿也是喜欢自由自在的吗,更何况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你知道,我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美国社会那种自由化、多元化、和谐化的优质氛围,令我一直念念不忘。我觉得像苏联那样全国上下只用一个大脑指挥、一个声音传达,一套模式生活,实在是太可怕了!”
齐宏阳笑了笑:“你刚才讲的这‘三个一’不正是你们蒋委员长一直梦寐以求的‘集权统治’吗?你哪里是不喜欢苏联,分明是不喜欢你们的蒋委员长!”
“你错了—蒋委员长可没有独裁得‘变态’、狂妄到‘作呕’。”马望龙目光一厉,声音也提高了许多。
“马处长,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下去。”齐宏阳认真说道,“我想和你谈一件具体事儿—近来我深入观察,发现市面上的盐价定得似乎太高了。”
“你应该懂的:盐价这么高,肯定是国民政府有意而为之。富人只要吃盐,就不得不花大价钱购买;而他们付出的钱款里至少有两三成被提给了国库,用在了抗战事业上!这不是你们共产党也经常提倡的‘削富济国’方针吗?”
“可你们只考虑到富人有钱可以买盐纳税,却根本没有在乎穷人没钱就吃不到盐!吃不到盐,他们就会生病、体弱!难道穷人就活该与盐无缘?”
马望龙拿出绵巾擦了擦自己的金丝眼镜的镜片,冷言道:“齐代表,你可别冲我发火啊,这个问题,就不是我盐务公署所能涉及的了。那应该是民政公署的职责范围吧?”
“民政公署哪里压得住你们盐务公署嘛!”齐宏阳嗤笑了一声,“民政公署从来都是你们国民政府专门负责往外掏钱的部门机关,你们的孔部长自然是希望它掏得越少越好。”
马望龙微微摆手:“算了吧,老齐,这些宏观层面的东西你就不要拿来给马某讲了。实话说,给马某讲了也没用。马某只是区区一个处长。马某也只管得到微观层面的东西。”
“那好,我就给你反映一个微观层面的问题:井房舀水工成恩泽,他的妻子找我多次喊冤诉苦了—你们还准备把他关多久?他分明是遭日谍分子栽赃陷害以转移我们注意力的。这一点,你马处长那么聪慧,应该是心明如镜的吧?再拖下去,他无辜受罪的负面影响就会越来越大。”
“这个……这个……”马望龙有些尴尬,“齐代表,你不应该找我要人呀!其实是忠县警察局在负责他的案子。那边有军统局的背景。我们盐厂公署和党分部不好过问啊。”
齐宏阳盯视着他,十分恳切地说道:“我希望盐厂公署和党分部能够出于公心,毅然挺身而出,为成恩泽的清白无辜做担保。马处长,你说你在美国留过学,你也素来向往美国的自由、和谐,那你可看到美国司法机关没有深入调查、没有切实证据就敢把民众随意关押起来屈打成招?”
马望龙的鼻尖不禁沁出了汗珠:“唔,我回去和黎书记长一起研究研究,会还我们盐厂的工人一个清白的。”
齐宏阳这时才展露开温暖如春风的笑容:“马处长,你看,今天我和你交谈的,涉及的内容其实全是贵党奉为圭臬的三民主义。盐价问题算是民生主义吧,成恩泽问题算是民权主义吧。你看,我可没有用‘共产主义’思想来给你‘洗脑’哟!”
“你们共产党的最高层也表态了嘛: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毫无二致。”马望龙盈盈笑着,“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已经确定了与共产党合作的方针,将来我们说不定还会在重庆的同一栋办公楼里上下班呢!今后还得要你多多关照哟!”
齐宏阳徐徐仰起面来,眺望着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夕阳,却不再多言。
马望龙一斜眼,隐约间竟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前面的树荫下在做什么。他心弦一紧,有些惊觉地喝了一句:“是谁?”
喝问之际,他已握住了腰间的枪柄。
“马……马处……处长,是……是我。”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慌慌忙忙地答着。
齐宏阳和马望龙大步走过去,只见是涂井盐厂技术顾问郎山平站起了身。他面前撑开着一张半个桌面大小的画板,右手拿着一支粗粗的黑铅笔,刚才显然是在埋头作画—身边的草丛里,还丢着几个纸团。
“郎……郎顾问?原来是你在作画啊!”马望龙松开了腰间枪柄上的手,“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齐宏阳垂眸一看,见那画板上贴了好几张硬纸,有画飞鸟的,有画奇石的,也有画树木的,线条都很写实,描绘得也很逼真。
郎山平略显紧张地瞧着他俩,声音还那么结巴:“马……马处长,齐……齐……齐代表,我……我先前……前的专……专业就……就是南……南京大……大学测……测绘美……美术系的。我……我现在再……再不练……练手,只……只怕将来……来啥……啥都画不成了。这……这门吃……吃饭的本事就……就真的是……是白学了。”
“哦,原来你是测绘美术系出身的,怪不得你画得这么真实。”马望龙恍然道。
“哪……哪里……我……我只是粗浅……浅功夫,不……不值一提。”郎山平吃力地讲着话,就开始收拾画板了。
齐宏阳站在他的背后往前望去,才发现他们竟是处在一个悬岩平台之上:眼底之下,整个盐厂里里外外的场景全都映入了他的眼帘!每一处井房、每一片草坪、每一间工屋、每一处设施,都看得清清楚楚、毫无遗漏!原来,郎山平选择的这个绘图点竟然同时也是涂井盐厂的制高点。他的心底暗暗“咯噔”一下,却又感觉不出什么大的异样来。
马望龙兀自说着:“哎,郎顾问,你还没画完收画板干什么?是不是我们打扰你了?你继续画嘛。”
郎山平只顾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天……天快黑了,我……我眼睛也看……看不清了,今……今天该……该结束了……”
马望龙忽然叫道:“等一下!郎顾问,你把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主旨忘记啦?亏你也是读过南京大学的,要注意文明素质—这些纸团可是该乱扔的?”他俯下身去,从草丛里捡起一个纸团。
“哎呀,马……马处长……我……我错了……”郎山平似乎一下变得十分紧张,一把就抢过马望龙的纸团,又伸手去抓草丛里剩下的几个纸团,“我……我今后……一定讲……讲文明。”
齐宏阳细细一瞅,发现其中一个纸团上斜露出来的却似盐厂几间井房的大体轮廓,正欲再看,那郎山平已把它塞进了腰袋。
“你知错能改就好。”马望龙看他把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也就不为已甚了。
“看来,郎顾问近日清闲得很啊。”齐宏阳笑着说了一句,“盐厂公署应该让大家劳逸结合。”
“哪里!今……今天早……早上我还在忙……忙上盐的事儿。”郎山平眼珠一转,随口答了上来,却又突然停住。只见马望龙重重咳嗽一声,狠狠地向他瞪了过来!
“上盐的事儿?这个月的外运盐不是早就上完船了吗?”齐宏阳闻言,微微一怔,“你还在上什么盐?”
郎山平一拍双膝:“我……我说……说的是上……上盐井!上盐……盐井去检……检修!”
马望龙也佩服他口风掉转得快,这才缓过了脸色,佯装关切地问道:“那几口官井你检修得怎样啦?郎顾问,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哪!”
“马……马处长你……你放心!我……我都检……检修好了!”郎山平赔笑道,目光却游移不定,不敢和齐宏阳正视。
齐宏阳心底暗想:这两个人讲话突然变得闪闪烁烁的,像防贼一样防备着自己—看来,他们一定在盐厂有关事务上向自己隐瞒了什么内幕!亏你马望龙刚才还拿出“溶共”“合共”的“迷魂汤”来蒙蔽我,而实际上在言谈举止方面时时处处都透着“防共”“限共”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