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锦城特讯》发表“‘钱生江’勾结忠县要员套取‘配额’权钱交易触目惊心”这篇爆炸性新闻以来,忠县上下几乎陷入了无形的剧震之中。
然而,事件的核心人物黎天成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始终没有露面。虽然沙克礼已经多次去函邀请他到督察组临时办公室说清情况,他那边就是一丝回音也没有。
这一天,沙克礼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招来郑顺德,吩咐道:“这个黎天成真是太狂傲了!居然丝毫不把我们督察组放在眼里!我看到底是他的胳膊粗还是我省党部的大腿粗!你今天多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助手,陪我一道去涂井盐厂党分部把黎天成带回来问话!”
郑顺德显得甚是为难:“沙秘书,涂井盐厂里有我不少的袍哥兄弟做护盐队队员,他们几乎都等于是黎天成的私人卫队,只怕在那里不好强行带走他。”
“带不走也要带!”沙克礼勃然怒道,“我们是省党部特派的督察组,他黎天成还敢反了天要负隅顽抗吗?你们只管随我去,一切有我做主!”
“好嘞!”郑顺德嘻嘻笑道,“只要你不认,我们就绝对不会!”
正在这时,办公室房门外有人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声音不轻不重。
沙克礼粗声大气地喊道:“进来。”
房门开了,像突然呈现在门框内的一张全身照,一位身穿灰蓝色中山装、梳着油亮大背头的中年人稳步进入,沙克礼抬头望去,竟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黄继明。
而黄继明的身后,还紧跟着五个黑衫黑帽的彪形大汉,个个都若是若非地把右手揣在腰袋里。
在沙克礼惊疑莫名的目光中,黄继明先开口说话了:“沙秘书,久违了。”
沙克礼终于回过了神,从椅子上急忙站起:“黄处长,你……”
“今天你不要叫我‘黄处长’。”黄继明看也不看郑顺德,脸上挂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漠之色,“沙克礼,我今天是以国民党中央党部监察委员的身份来你们这里的。你可明白?”
沙克礼听到这段话的时候,全身不禁剧烈一震,如雷轰电击一般,面色难看至极:“明白,黄委员。”
郑顺德瞧了瞧沙克礼,又瞅了瞅黄继明,不明白这个沙克礼为什么如此畏惧他。
黄继明取出一支洋烟点燃了,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
一圈青烟被他吐到沙克礼的面前。沙克礼皱了皱眉头,却只能硬忍着。
郑顺德见到黄继明正眼都没看过自己,不由得心头暗怒,一个呼哨,唤进包四狗等人将那五个黑衣人一拦,道:“沙秘书,这些人身上咱们要不要检查一下?”
沙克礼僵硬着脸,没有吱声。
黄继明弹了弹指间洋烟的烟灰,面色变得煞是冷峻:“沙克礼,这几位是中统局派给本座的特殊服务人员。难道你还想把他们拒之门外?”
这边,为首的那个黑衣人伸出右掌握着郑顺德的手一搓,道:“这位师傅,有话好好说嘛!”
刹那间,郑顺德已感到这黑衣人手指骨节粗大、掌上满是厚茧,显然是个厉害角色,便哼了一声,不敢再逼。
沙克礼慢慢开口:“郑师傅,不可妄动。”
黄继明此刻才转过脸来看了看郑顺德:“你是国民党党员吗?你知道党内的规矩吗?”
沙克礼咳了一声,从旁说道:“是我介绍郑师傅入党的,批准文件还没下来。”
“那他现在就不是正式党员啰?”
沙克礼没有吭声。
黄继明马上板起脸孔:“沙克礼,你也是改组派的老骨干了,一点儿规矩都不讲—居然让党外的人也来掺和党务工作。”
沙克礼还是答了一句:“汪总裁教导过我们:事急从权。”
黄继明不再与他纠缠,而是径自向郑顺德凛然讲道:“本座接下来要和沙秘书举行一个党内谈话,请你回避一下。”
郑顺德瞟了一眼沙克礼,道:“好吧!沙秘书,我在门口一直恭候着。有什么情况,你只管招呼一声。”然后和包四狗等悻悻地走了出去。
待室门重重关上,黄继明才负着双手在办公室内慢慢踱起步来:“老沙,你在忠县好像过得还蛮舒服蛮自在的嘛,连私人保镖都配上了!可是你也好好挑选一下嘛!起用这样的莽夫,简直搞得像江湖黑帮一样,这会丢党国的脸面的!”
沙克礼冷冷掠了他一眼:“黄委员,今天我也敬了你几分了。你有话就直说,我沙某人自信还受得起。”
一个黑衣大汉拉开圈椅,扶着黄继明坐了下去。他脸上笑意不动,话头却依然十分刺人:“好,我肯定是和你无话不谈的。不过,今天我和你谈的话中,不少的内容有高强度的刺激性。你可以先多吃几颗‘速效护心丸’定心神,免得到时候怪我没提醒你。”
沙克礼自己也拉过一张圈椅,在黄继明对面坐了下来,冷冷地斜睨着他。
黄继明把手一招,一个黑衣大汉将公文包摆在了他面前。他慢慢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报纸丢在桌面上:“我说你在忠县过得舒服是有根据的—你看,你督察党务都督察到歌舞厅里去了,快不快活?舞女们都接受你的‘党务训导’,满不满意?报纸上给你大大地炒得火热了,高不高兴?”
沙克礼硬硬地顶了回来:“黄委员请明鉴,沙某到这些场合都是劳逸结合,对自己适当放松休息一下……蒋总裁的‘新生活’运动和我们的党规党纪并没有禁止党员干部不能适当取乐啊!”
“沙克礼,你乘醉调戏舞女,还被别人当众打了,这便是你口中的‘适当取乐’?”黄继明笑得很冷,“这些事实你狡辩不了,我只是通报一下你的错误言行,不需要听你的狡辩。”
沙克礼面色剧变,却无言以答。
黄继明又道:“根据这些新闻报道,你们省党部有人举报你擅离职守、滞留忠县寻欢作乐……”
“且慢!你刚才自己也说出了‘督察党务’四字,我在忠县不是寻欢作乐,而是来‘督察党务’。”
黄继明将洋烟放在口里深深吸了一口:“哦?这么说来,你在忠县‘督察党务’也有些时日了,你到底察出了什么?说来听一听。”
沙克礼立刻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黄委员,既然你要我讲,那我就毫无保留地讲了:忠县党部内外事务一团乱麻,管理不力、权责不清、纪律不明,上不尊而下不敬,处处败笔、事事有误,简直是糟糕透顶!黎天成身为书记长,任人唯亲、不善党务、勾结富商、欺上瞒下,简直是我党之蛀虫、国家之巨盗……”
“呵呵呵,你把他说得简直是十恶不赦。”黄继明在大理石办公桌面上叩了叩烟灰,“也莫再啰唆。你有证人、证言、证据材料吗?”
“有、有、有。”沙克礼急忙抱了厚厚的一大摞文件盒放在了黄继明面前。
黄继明沉默着,放下了洋烟,一盒一盒地打开,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也听着沙克礼在一旁白沫横飞、加油添醋的解说。过了四五十分钟,他终于把它们全部看完了,忽又问道:“你手头还有剩余的材料吗?不要留着掖着,都拿出来。”
“还有一些事件我们还在追查中,比如‘方远照事件’,暂时还没形成案卷。”沙克礼指手画脚地说,“不过,你现在看到的已经足够证明黎天成在忠县干的一切勾当了。”
“嗯,很好。”黄继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嚓”地一下打燃,将那些文件盒全部点上烧了起来。
“哎呀!哎呀!黄委员,你可不能这样干呀!”沙克礼急忙伸手去扑火。
两个黑衣大汉从身后一跃而近,把他双手反剪按倒在办公桌面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对付黎天成的“武器”被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
沙克礼嘶吼着,眼睛瞪得都快冒出血来,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黄继明站起身来,含笑而言:“老沙,你放心,你的办公桌可是用名贵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再大的火焰也烧不坏的。”
沙克礼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他:“黄继明,今天这个事儿我将来一定会找人要你说个清楚。”
黄继明却没接他的茬儿,目光一旋,看到桌子的右前方还放着一台美式录播机,微微地笑了:“看来,老沙你办公室的硬件设备完全赶得上我们中央党部的办公条件了!”
他一示意,一个黑衣大汉从公文包里给他拿出一盒小小的录音带递来。
“你要找人让我说个清楚。我也代表中央党部请你对有些事情说个清楚。”黄继明又在他对面缓缓坐下,“我这里也有证人证言,完全可以证明在忠县党部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你想不想听?”
沙克礼脸上一片茫然。
黄继明把那盒录音带装在了那台美式录播机上,“啪”地一下摁下了按钮。
磁带转了一会儿,沙克礼的声音从录播机里传了出来,清晰可闻:
“我当然也清楚,你是在极力维护忠县党部的‘全国党建示范基地’这个牌子。可是,依我看来,这个奖牌对你们而言,只是虚名虚荣!真正从它里边得到实惠的是黎天成、冯承泰,和你这样的小干事没有任何关系!说难听一点儿,你又不是他们的嫡子嫡孙,何苦为了别人的荣耀而卖力卖命?
“他们都说陈果夫做的鸡丁虾仁锅巴饭鲜美得很、好吃得很,把它吹成了‘天下第一菜’,个个以吃到它为荣。我沙某人偏不吃,请我也不吃,我就爱吃汪夫人的青椒肉丝面。
“本省乐山市党部书记长还是一个空缺,也是一个肥缺,王拓同志,你为何不能自立门户呢?凭什么要在黎天成的羽翼之下为他陪衬一辈子。”
越听到后来,沙克礼脸色越是苍白:原来自己在忠县的一切所言所行、所作所为,都毫无遗漏地落在了别人不间断的监视、窃听之下!
黄继明啪地关掉了录播机,声音蓦地变得尖厉如刀:“这就是你在忠县开展所谓‘党务督察’的全部内容!你完全是背着中央党部在搞阴谋活动!居然还到处诽谤、诬陷党国元老!你自己说,哪一条党规党纪能容得了你如此胡作非为?”
沙克礼这时反倒冷静了下来,慢慢地说:“我等见了陈主任、汪总裁之后,自有话说。”
黄继明眸中寒芒隐闪,硬声而道:“现在,我以本党中央党部监察委员、中统局监察处处长的双重身份和你正式谈话,希望你态度认真一点儿。”
沙克礼把脸侧了过去,并不正眼看他。
“那篇‘“钱生江”勾结忠县要员套取“配额”权钱交易触目惊心’的报道是你提供给《锦城特讯》发表的?”
“是又如何?”沙克礼傲然而答。
黄继明沉沉缓缓地说道:“在近期一次党内会谈上,汪副总裁突然拿着这篇新闻报道点名要朱家骅秘书长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并声称朱秘书长也和‘钱生江’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闹得是人喊马嘶,不亦乐乎!后来,连蒋总裁也惊动了—蒋总裁雷霆大作,亲自指定由军统局、中统局两条线分别展开追查。现在,已经查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回复给汪副总裁和蒋总裁了。
“这个结果就是,《锦城特讯》中报道的‘钱生江’盐庄老板钱百文,乃是爱国义商,为党国抗战大业牺牲甚多,而且这一次又被日本匪谍的‘井祖公祭大会毒盐水’所害,实属其节可嘉,其情可悯。而黎天成为他们多发配额,也是主动起意为了补偿他们盐庄的爱国义举,其间没有丝毫贪污贿赂之劣迹,更谈不上什么朱秘书长在幕后指使。所以,《锦城特讯》炮制的这篇报道,完全是在捏造事实、颠倒黑白!”
沙克礼大惊失色,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没醒过神来。
黄继明继续一字一顿地讲道:“蒋总裁针对这个联合调查结果有一个重要批示:一是彻底查封《锦城特讯》,所有采编人员全部辞退,永不复刊;二是让我们中统局监察处带你沙克礼速回重庆接受严查讯问。”
沙克礼顿觉呼吸骤然一紧,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结起来,宛若一座大山压得他眼冒金星!
黄继明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正准备命人带走他。
不料,沙克礼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叫起来:“黄委员,我还要揭发一件事情。”
黄继明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听着呢。”
“我揭发忠县党部书记长黎天成是赤化左倾分子!他必须和我一道回重庆受审!”沙克礼的两眼睁得血红。
黄继明尖尖地笑了起来:“老沙,你的脑袋怕是被什么东西烧坏了吧?你不是在《锦城特讯》上猛批黎天成和钱百文‘滥发配额’‘权钱交易’吗?依你现在所说,黎天成这个人就算真是赤化左倾分子—那么,他这位赤化左倾分子又怎么会和钱百文这样的资本家勾结牟利呢?老沙,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为了脱罪,你真是慌不择路了!”
沙克礼几乎带着哭腔嚷了起来:“黎天成真的很异常啊!很异常啊!”
黄继明没理他的大喊大叫,而是徐步走到办公室正南方供放着的那座“百窍玲珑天峰石”旁,用手抚摸了一下:“这就是你企图用来收买马望龙的那座奇石异岩?果然是好宝贝!从现在起,它作为涉案赃物,被中央党部作为党产没收了。”
沙克礼一怔,心道:这哪是“没收”?直接改成“明抢”还差不多!
黄继明将嘴里抽着的那支洋烟取下来,放进那“百窍玲珑天峰石”底部一个大孔窍里,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一股股青烟从石身上的各个孔窍中升腾而出,不禁微露笑颜:“‘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沙,你可懂了吗?”
沙克礼还是满面的惘然。
黄继明转过身来,凛凛然逼视着他:“沙克礼,你被你的贪欲和妄念蒙蔽了双眼,居然想在我国民政府内翻云覆雨—也活该你在劫难逃啊!这一派‘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重峦叠嶂,岂是你这小小角色翻动得了的?你认命吧!”
沙克礼浑身颤抖得十分厉害,喃喃地说道:“我……我最后想和陈公博主任、汪兆铭副总裁通一下电话,可以吗?”
黄继明丢了一张纸片给他:“没有这个必要了吧?他俩都在这张同意拘押你的文书上签了字。你怎么问他俩?他俩又会不会接你电话?”
沙克礼哆哆嗦嗦着掏出身上所有的药瓶、药盒一一扔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哭道:“陈主任、汪总裁,你……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对你们可是一片忠心啊!我还要帮你们斗倒朱家骅、陈果夫、陈立夫……”
黄继明将手中的烟头丢进了办公桌旁的垃圾筒里:“你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条疯狗,他们为了自保,有什么不可以抛弃你的?”
然后,他抬起手来往外一挥:“好了,今天和你该谈的话都已经谈完了。你跟我们走吧!”
沙克礼突然大吼起来:“不!不!不!我哪儿都不去!你们别想再从我这里榨到什么!陈主任、汪总裁,沙某在这里最后一次向你们尽忠了!”
说着,他疯了似的一个箭步冲到大开着的窗户前,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那几个黑衣大汉纷纷疾扑过来,却都没有拦住他。
黄继明像铁人一样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听见外面哗然爆起了一片惊呼,才微微闭上双眼,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黑衣大汉探身往窗户下看了一番,转回黄继明身边报告道:“黄委员,沙克礼他……”
“砰”的一响,郑顺德带着包四狗他们惊慌异常地闯了进来,“沙秘书呢?沙秘书他……”
“沙克礼畏罪自杀了。”黄继明背对着他们,冷冷地宣布,“现在,我代表国民党中央党部宣布:‘四川省党部驻忠县督察组’就地解散,所有人员各归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