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沙克礼冷眼旁观,见黎天成、韦定坤竟将“井祖公祭大会九一八毒盐水”事件的负面影响渐渐控制了下来,自己终归没看成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甚是失望。左右权衡之下,他只得亲身走上前台,和黎天成真刀真枪地斗一斗了。
就在九月二十五日这天,他带着郑顺德、包四狗等人赴忠县党部会议室主持召开了“忠县问题征集大会”。关于参会人员,他自己内定了县政府各科科长和县党部宣传干事王拓。他就是想借当初忠县“党政之争”的余波来发力,利用县政府这边的人专门对付黎天成等人。
会议室里空气凉爽,沙克礼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紧裹着,生怕着了风寒。刚一坐到会场主位之上,他便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什么护心强肾、补脑益肝、健胃开脾、通肺发汗、去热镇痛的药应有尽有。也不顾身旁众人纷纷射来的讶异目光,沙克礼拈起一颗“六神安心丸”含在嘴里,慢慢开始讲话了:
“我今天在这里明说了吧:喊大家来开这个会议,主要就是公开征集忠县的问题,尤其是忠县党部所存在的问题!”
他这段话一抛出来,全场立时一阵震动。王拓没料到他竟是这般粗莽、露骨,一下气红了脸,只是不好发作。
沙克礼继续怪腔怪调地说道:“为什么我们要来征集忠县的问题呢?因为四川省党部对忠县党部的各项工作很不满意!只明说两点:黎天成重盐务而轻党务、重抗日而轻反共,已经引起了省党部高层的严重不满!所以,英明卓越的陈公博主任才会授权给我驻在这里督察问责、拨乱反正。在座的每一个人,若是对忠县党部或是黎天成有任何意见,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呈送给我。我一定一查到底,也一定会替你们做主。黎天成那边,你们不必有丝毫顾忌。”
讲到这儿,他抬高了声调,冷冷硬硬地言道:“忠县党部虽然是中央组织部的‘对口联系点’和‘全国党建示范基地’,但毕竟是在四川省党部的辖区内!四川省党部这尊‘土地公公’还弄不动你忠县党部这个‘金身罗汉’?”
王拓气得紧紧捏着手中的钢笔,几乎要把笔杆捏成几段。
沙克礼越说越放肆:“那么,大家肯定想问:我们督察组要征集忠县哪一方面的问题呢?其实就是征集忠县党部自挂牌成立以来的一切问题!大家一定要对四川省党部高度负责,对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今天在这里下硬性指标:在场的每个人必须至少讲出三个问题!讲不出来的人,不许吃午饭;再拖到下午,还是讲不出来的人,晚饭也不许去吃!”
他话音一落,会场下面立刻是“嗡嗡嗡”一片杂音涌起。王拓垂低了头,不再往讲台上看。
沙克礼把手一展:“好吧!你们开始提意见吧。”
一瞬间,讲台下又变成了鸦雀无声。
等了好几分钟,沙克礼按捺不住,当众点起名来:“财政科的程科长,黎天成和县党部到你们这里乱支经费没有?乱报烂账没有?你尽管直说。”
程晓智在那儿捂着肚子弯下了腰,挤眉弄眼地说道:“沙……沙秘书,我敢情是今天早上吃坏了肚子,实在是憋不住了……我要向你请个假去外面出恭……”
“别慌!别慌!”沙克礼拿起一个药瓶在手里晃着,“我这里有治疗腹泻、肚痛的‘戊土健脾片’,你先吃着?”
程晓智“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抱着肚子就往外面直跑:“来不及吃药啦!沙秘书,我可不能弄脏了会议室。”
担任会场纪律维护员的郑顺德见状,满脸怒色,正欲提步去追。沙克礼急忙丢了一个眼色止住了他,冷笑着说道:“让程科长出出恭也好,沙某不相信他在茅厕里能待得上几个钟头!”
然后,他把凌厉的目光又射向了县政府建设科科长罗自高:“罗科长,沙某听闻黎天成和县党部曾经对你们建设科煽风点火、明攻暗算,你就没有什么憋屈话向我们督察组反映的?”
罗自高咳了数声,慢慢答道:“罗某觉得,县党部对我们建设科倒没有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儿。罗某确实也没有什么憋屈话要对外吐露。沙秘书,说实话,党务方面的问题,我们行政界的人怎么好乱插嘴呢?况且我们和具体的党务接触太少,真没什么意见可提的—你就是让我饿到明天早上,我也无话可说!”
其他各科科长也纷纷响应起来,“哎呀!罗科长讲得是实话啊!”“我们县政府这边和县党部是‘井水河水各自流’……”“党务方面的问题,你们去问他们党部内部的同志啊!问我们没用!”……
郑顺德听了,心头好生恼火,“嘭”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乱颤、茶水横溢:“他妈的,都给老子闭嘴—谁不提意见,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此时沙克礼倒是锁紧眉头,沉沉然长叹一声:“罢了,我也理解诸位政府同人的顾虑。这样吧,县政府的干部们可以离开了。县党部的同志留下来。”
一霎时,罗自高、彭开泽等科长们如避瘟疫,纷纷似逃火般走了个干干净净。
会场中只有王拓一个人留了下来。
郑顺德正欲开口,沙克礼伸手向他一挥:“你也出去。这是我和王同志的党内谈话,闲杂人等不得在场。”
郑顺德一愕之余,只得乖乖退了出去。
沙克礼摸起了一个药瓶,慢步向王拓走近:“王干事,咱们先聊几句题外话吧。沙某一直在观察你的气色,你印堂发青、眼圈发黑,这分明是肾虚阴弱之症。这样吧,沙某这里有补肾培元的九转聚阳丹,你拿去尝一尝,应该对你身体大有益处的!”
说着,他把那只药瓶放在了王拓的手边。
王拓略一犹豫,也不好拒绝,有些生硬地答了一句:“谢谢。”
沙克礼在他身边坐下,双目精光闪闪,直视着他:“王干事,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对忠县党部吹毛求疵,罗织罪名?”
王拓没有开腔,用眼神传递出了自己最真实的答案。
“你莫要这样瞪我。请你扪心自问:黎天成同志真是一个合格的党务工作者吗?”沙克礼一开口便直戳要害,“‘方远照事件’背后的真相究竟是怎样,你我都心中都有数。方远照真的是死于暴病吗?黎天成真的不是拼命掩盖过失吗?你以为他们真的瞒得过我们省党部吗?”
这一连串的逼问,顿时让王拓的呼吸微微有些发紧。
沙克礼往口里塞了一粒不知名的药丸,和着茶水吞服了,养起了精神,继续道:“王干事,你的文才品行,我在省党部是素有耳闻,也对你十分欣赏。你所撰写的宣传简报,我几乎是每一篇都做了褒奖批语的。我知道你是有忠有义的好同志。
“我当然也清楚,你是在极力维护忠县党部的‘全国党建示范基地’这个牌子……可是,依我看来,这个奖牌对你们而言,只是虚名虚荣!真正从它里边得到实惠的是黎天成、冯承泰,和你这样的小干事没有半点关系!说难听一点儿,你又不是他们的嫡子嫡孙,何苦为了别人的荣耀而卖力卖命?”
听了他一番话,王拓就像被一簇无形的钢针暗暗刺了一下般全身一抖,却又暗暗忍住。
沙克礼偷偷观察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又绕到另外一个“死结”上来刺激他:“王拓,其实我一直对你的遭遇感到很不值!黎天成这个书记长真的做到了公正无私吗?你自己难道不明白吗?雷杰那小子凭什么能跃居你之上成为县党部秘书,成为县党部的第二把手?难道你为忠县党部所付出的贡献比雷杰还少?
“我最近才探察清楚了,只因雷杰另有一重军统局特务员的身份,黎天成为了巴结讨好韦定坤,不顾公义和大局,一举提拔了雷杰当县党部秘书!你看,这不是欺你太甚吗?黎天成还值得你忠心舍身为他挡风遮雨、无怨无悔吗……”
“别说了。沙秘书,求你别说了。”王拓有些沙哑地喊出声来。
沙克礼在心底阴阴地冷笑着,向王拓送出了最后的强劲一击:“对了,本省乐山市党部书记长还是一个空缺,也是一个肥缺,王拓同志,你为何不能自立门户呢?凭什么要在黎天成的羽翼之下为他陪衬一辈子?你只要做了你应该做的,四川省党部是永远忘不了你的义勇和忠诚的。”
沙克礼主持的“忠县问题征集大会”开完后的当天晚上,黎天成就把电话打到了冯承泰那里:“冯专员,我向你报告一个紧急情况:日前,我们忠县党部遭到四川省党部秘书沙克礼的猖狂‘狙击’,几乎变得四分五裂了!”
冯承泰在电话那头迟缓了片刻,莫名其妙地说道:“沙克礼?天成,这从何说起?他远在成都,居然还能搅动你们忠县政坛?天成,你的掌控力是不是有些削弱了?”
“老师,你有所不知:沙克礼在井祖公祭大会结束后并未立即返回成都,而是趁你们不在的时候转过身来杀了一个回马枪!他以督察党务的名义、吹毛求疵的手段,在忠县境内刮妖风掀恶浪,还故意与武德励进会的坏分子联手,企图砸掉忠县党部‘全国党建示范基地’这个牌子!”
“这条可恶的疯狗!”冯承泰狠狠地咒骂了一声。黎天成听到电话那边冯承泰的话音猛然一滞,隔了几秒之后,那边又传来“哐当”一响:显然是冯承泰气得摔了杯子!
黎天成在这边只得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冯承泰略显生硬的话声在电话里又响起了:“这样吧,我以中央组织部召开紧急会议的名义直接点名命他到重庆来,对他予以严厉训诫!”
“专员老师,你觉得沙克礼如今都把脸皮撕破到这样的地步了,还会在意你的严厉训诫吗?”黎天成问道。
冯承泰沉默了一下,语调倏地冷了下来:“也好,咱们该和他彻底做个了断了。天成,你收集到了他在忠县开展地下阴谋活动的一系列证据吗?”
“嗯,我已经在他身边安插了‘内线’。你何时需要,我何时提供。”黎天成的话讲得十分简洁。
“天成啊,这几天不仅是他沙克礼一个跳得高,中央这边也有人蹦跶得欢哪!”冯承泰闷沉沉地说道,“汪系人马迫不及待地要在中央称王称霸—果夫老部长和朱家骅都联起手来压制他们了!汪兆铭趁蒋总裁远在武汉指挥战事,在重庆搞了不少小动作……”
“老师,难怪他沙克礼胆大包天在忠县生事作乱!原来他也‘有戏在身不可不演’啊!”黎天成直接点了出来,“我始终感觉沙克礼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这个‘沛公’就是中央党部在涂井盐厂的党产!”
“哼!他想得倒美—也不怕咱们的党产一下撑死他这头‘饿狼’!”冯承泰咬得牙齿似钢锉一般“咯咯”作响,“算了,既然他如此无赖,你们也只有用对付无赖的方法还击他了。你们针对沙克礼这种党国败类而采取的一切行动,中央党部都是鼎力支持的。连老奸巨猾的牟宝权都能被你斗倒,何况这个外强中干的沙克礼?”
黎天成往电话里缓缓舒出一口气来:“天成等的就是老师今晚的这一番表态。谢谢你给了我们一把无坚不摧的‘尚方宝剑’。”
“这几天你们确实做得不错。”冯承泰徐徐言道,“我看到韦定坤送上来的要情报告了,你们在忠县挖出了日本匪谍的秘密电台,这很好。看来你们侦破的方向确实没有差错。既然日本匪谍潜入忠县,那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就会从人员、技术、设备、经费等各方面对忠县大力投入的。你们只管放开手脚去做!这对一向麻痹大意、无心抗日的汪系人马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黎天成很恭敬地答道:“天成多谢老师的深切理解。”
冯承泰忽然转换了语气,变得十分亲切地说道:“天成啊,你在下边实干、苦干是值得肯定的,但在忠县也不要陷入太深了。你知道吗?我现在虽然升任了部务专员,却还一直兼任着党员训练处的处长—我占着这个处长的位置,是专门为你而预留的啊!
“你最多在下面只待到年底,就务必回来帮我……我党五届五中全会正在紧急筹备之中,可能会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召开。最近,我一直在和中统局的徐恩曾副局长共同起草《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和《共党问题处置办法》这两个重要文件,每晚都要加班研究……”
“《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共党问题处置办法》?”黎天成假装吃了一惊,“这几天《中央日报》不是还在宣传‘国共两党联合抗日’是主旋律吗?”
“那是我党针对共产党而施放的烟幕弹!”冯承泰向他郑重说道,“其实在蒋总裁看来,始终不甘人下的共产党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哦,原来如此。”黎天成若有所思地说道。
“前几天,徐恩曾还给我们部里的同志上了一次谍战知识讲课,他说共产党的特务手段十分厉害,最擅长‘放长线’‘烧冷灶’‘种根苗’这三种方式。特别是他们还有一种单线作战、单线联系的‘独狼’式匪谍潜伏法,最让人防不胜防!我听了都不禁心惊肉跳!”冯承泰的语调变得甚是沉滞,“目前,在中央高层已经达成共识:共党比日寇更可怕、更难斗!你在忠县,更应该严守政治纪律,不能让共产党的势力有一丝一毫冒出头来!所以,你要捕捉和制造一切机会,把共党分子齐宏阳从忠县挤出去!”
“好的,学生谨遵教诲。”黎天成很体贴地向冯承泰说道,“老师若是觉得近期公务太过劳神了,不如将那两份重要文件以机密渠道寄送到忠县党部来,我利用自己的基层经验帮你雕琢雕琢?”
“嗯,你以前不愧是我最贴心的秘书!好吧。我会用机密级信袋将它们给你寄来的。我也相信你会把它们雕琢得异彩纷呈的。”冯承泰在电话筒那头爽朗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