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冷暖气公司的储藏室里有一个大纸箱,里面装了很多布袋,就是银行用来装零钱的那种布袋。这类布袋通常会印上银行的名字,但是这些布袋上面却没有——因为威利是向位于西维琴尼亚州蒙维尔镇一家专门制造这种布袋的公司直接订购的。
他打开箱子,很快地拿出一卷卷纸钞(他会用马克卡罗斯手提箱把纸钞带回家),然后在四个布袋中装满硬币。储藏室角落有个旧铁柜,上面标示着“零件”。威利打开没有上锁的铁柜,里面大约有上百个装满硬币的布袋。他每年都会和莎朗开车到中城的几间教堂十二次,将这些袋子塞入教堂的捐款箱或从收包裹的活门丢进去,塞不进去的时候就直接把钱留在门口。圣帕特里克教堂总是收到最大一笔捐款,因为威利每天都戴墨镜、挂着牌子在教堂前乞讨。
但不是每天都如此,他心想,现在他已经脱下乔装打扮的衣服。我不需要每天都去那里,他又想,也许比尔、威利和盲眼威利在圣诞节后会休假一星期。也许那个星期我可以想出法子来处理惠洛克警官,让他走开。不过……
“我不能杀他,”他喃喃自语,“如果我杀了他,就真该死。”只不过他并不是担心自己该死,而是担心打入地狱、不得超生。在越南杀戮是另外一回事,至少看起来是另外一回事,但这里不是越南。他这么多年来潜心悔过,难道就这么毁于一旦吗?上帝正在考验他、考验他、考验他。他知道,什么地方一定有答案,一定有。他只是——哈哈,原谅他用了双关语——眼睛瞎得看不见罢了。
他有办法找到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吗?当然啦,不成问题。他可以找到惠洛克,没问题。随便什么时候,只要跟踪他回家,看着他卸下手枪、脱掉鞋子、把脚搁在脚垫上。然后呢?
他一面用冷霜卸下脸上的妆,一面担心这个问题,接着就先抛开烦恼,从抽屉里拿出十一月和十二月的本子,坐在书桌前写着“我为伤害卡萝尔而诚心道歉”,足足写了二十分钟,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然后他把本子放回抽屉,换上比尔·席尔曼的衣服。当他脱掉盲眼威利的靴子时,他的目光落在有红皮封面的剪贴簿上。他把剪贴簿拿出来放在档案柜上面,翻开烫金印着“回忆”两个字的封面。
第一页贴着出生证明——威廉·罗伯·席尔曼,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生——还有他小小的足印。第二页是他和妈妈以及和爸爸的合照(帕特·席尔曼满脸笑容,一副从来不曾把儿子从高椅子上推下来或用啤酒瓶打老婆的样子),还有和朋友的合照,哈利的镜头尤其多。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八岁大的哈利蒙着眼睛想要吃威利的生日蛋糕(一定是玩游戏输掉的惩罚),哈利的两颊沾满巧克力而且开怀大笑,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威利看到他蒙着眼、沾满巧克力、开怀大笑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笑容总是让他浑身哆嗦。
他赶紧翻到后面,那里贴着他多年来搜集的有关卡萝尔的剪报和照片:卡萝尔和妈妈的合照、卡萝尔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笑得很紧张、卡萝尔和父亲的合照(她父亲穿着蓝色海军服,嘴里叼支烟,她则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卡萝尔高一时参加拉拉队的照片(她蹦蹦跳跳的,一手挥舞着拉拉队的彩球,另一手按住百褶裙),还有卡萝尔和萨利一九六五年在哈维切中学头戴锡箔王冠的照片,那年他们俩获选为舞会中的白雪国王和白雪皇后。威利每次看到这张泛黄的剪报时,都觉得他们好像结婚蛋糕上装饰的佳偶。卡萝尔穿着无肩带的礼服,肩膀雪白无瑕,完全看不出多年前她的左肩一度变得畸形,肩上隆起两块,好像巫婆般丑陋。在他们最后的重击落下之前,卡萝尔哭了,哭得很厉害,但是对哈利而言,单单把她弄哭还不够。他从下往上用力挥出最后一击,球棒击中卡萝尔时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木槌敲在解冻到一半的烤肉,然后卡萝尔尖叫起来,她大声尖叫,哈利吓得拔腿就跑,顾不得回头看看威利和里奇有没有跟来。老哈利就像野兔般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但是如果哈利没有溜掉呢?如果他不但没有溜掉,还说“好好抓住她,我不要听她尖叫,我要让她闭嘴”,并打算再度用力挥棒,这回会对准卡萝尔的头部打下去?他们会按住卡萝尔吗?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会为哈利抓着卡萝尔吗?
他呆呆地想着,你知道你还是会,你之所以忏悔,有一部分是为了你真正做过的事情,但同样也是为了你幸好没做的事情,不是吗?
接着是穿着毕业袍的卡萝尔;上面注明了“一九六六年春”。下一页贴着一张从《哈维切日报》剪下来的剪报,上面注明“一九六六年秋”。旁边又是卡萝尔的照片,不过照片上的卡萝尔和前面穿着毕业袍的年轻女孩简直有天渊之别。穿毕业袍的女孩手握毕业证书,端庄地低着头;照片上的女孩则双眼直视镜头,脸上露出狂热的笑容,似乎浑然不知鲜血正沿着她的左脸颊滴落,手上还挥舞着和平标语。这个女孩已经走上了通往丹伯瑞之路,穿上了丹伯瑞舞鞋。许多人命丧丹伯瑞、炸成碎片,而威利丝毫不怀疑自己也要负部分责任。他摸一摸照片上那个脸上滴血、挂着狂野笑容的女孩,她手上举着牌子,上面写着“停止杀戮”(只不过她不但没有终止杀戮,反而加入了杀戮行列),他知道最后最重要的唯有这张脸,她的脸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精神。一九六〇年只是烟雾;而这里是熊熊烈火。这是脸颊滴着血、嘴唇绽开笑靥、手上高举和平标语的死神,感染了丹伯瑞癫狂。
下一张剪报是丹伯瑞报纸的整张头版。他把它连折了三次才有办法塞进剪贴簿中。上面有四张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上面有个女人站在街道中央不断尖叫,高举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她身后的建筑物好像打碎的鸡蛋般整个被炸开了。他在照片旁边注明:一九七〇年夏。
丹伯瑞炸弹攻击事件造成六死十四伤
激进团体声称做案
女性致电警方表示“无意伤害任何人”
自称“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激进团体把炸弹藏在康涅狄格大学丹伯瑞校区的演讲厅。爆炸当天,科尔曼化学公司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在那里举行面谈,招募新人。显然炸弹原本应该在清晨六点钟建筑物空无一人时爆炸,但却没有爆炸。八九点的时候,有人(应该是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一分子)致电校警,表示演讲厅一楼有炸弹。警方随便搜索了一番,但是没有让建筑物清空,一位匿名保安人员表示:“这是我们今年接到的第八十三件炸弹威胁。”他们没有找到炸弹,虽然“追求和平武装学生”后来激动地表示他们曾告诉警方炸弹放置的确切位置——就在演讲厅左边的冷气管中。证据显示(对威利而言,这个证据十分可信),到了十二点十五分午休的时候,有个年轻女人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试图自行拆解炸弹,她在当时空无一人的演讲厅中待了十分钟左右,然后有个留黑长发的男子把她带走,女子一路抗议。有个清洁工目睹了当时的情况,后来指认那个男子是雷蒙·费格勒——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首脑,年轻女孩则是卡萝尔·葛伯。
下午一点五十分,炸弹终于爆炸。上帝保佑幸存者,上帝也保佑死难者!
威利继续翻到下一页。俄克拉荷马市的《俄克拉荷马报》一九七一年四月的标题写着:
三名激进分子于枪战中丧命
联邦调查局官员表示
“大鱼”可能侥幸脱逃
大鱼指的是麦布拉德夫妇、查理·“鸭子”·高登、难以捉摸的雷蒙·费格勒……还有卡萝尔,也就是“追求和平武装学生”的残余分子。六个月后,麦布拉德夫妇和高登在洛杉矶丧生,房子起火燃烧的时候,屋里还有人开枪顽抗,并且投掷手榴弹。他们没有在火场找到费格勒和卡萝尔,但是警方鉴识人员发现,现场有大量血迹的血型属于AB型阳性,正是卡萝尔的血型。
她究竟是死是生?是生是死?威利没有一天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翻开下一页,知道应该停下来、该回家了,如果他连电话都没打,莎朗会很担心(他会打电话的,会在楼下打电话回家,莎朗说得没错,他是个很可靠的人),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洛杉矶时报》刊登的那张照片上显示班尼斐街上烧焦的房子,标题写着:
“丹伯瑞十二人帮”中的三人命丧东洛杉矶
警方推测三人协议先谋杀再自杀
唯有费格勒、葛伯下落不明
只不过报道中明确表示,警方认为卡萝尔应该已经死了。当时威利也认为卡萝尔死了,她流了那么多血,但是现在……
是死是生?是生是死?有时候他在内心悄悄自问,流点血其实没什么大碍,在最后的疯狂行动展开之前,卡萝尔早已逃离那栋房子了。但有时候他相信警方的推测——卡萝尔和费格勒在第一回合的枪战之后就离开其他人,悄悄溜走了,当时房子还没有被警察包围。卡萝尔后来不是因枪伤而丧命,就是被费格勒杀死,因为她会拖累他。根据这个推论,这个脸上滴着血、手举标语的激进女孩现在可能只是沙漠中的一堆白骨。
威利摸了一下照片上那栋烧焦的房子……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在这名男子阻挡之下,东河才没有变成另外一个美莱村或美溪。史洛肯,没错,他就叫史洛肯,仿佛逐渐阴暗的光线和破窗子对他低声吐出这几个字。
威利合起剪贴簿放在一旁,内心感到十分平静。他在中城冷暖气公司的办公室里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之后,小心翼翼地穿过地板活门,在下面梯子的顶端找到落脚处。他抓起手提箱把手,把手提箱往下拉,往下爬到梯子的第三级以后,先把六楼地板的活门放好,再把五楼的活动天花板放回原位。
他没办法对惠洛克警官做任何事情……任何一劳永逸的事情……但是史洛肯可以。没错,史洛肯可以。当然啦,史洛肯是黑人,但是,是黑人又怎么样呢?在黑暗中,所有的猫看起来都是灰色的……而对盲人而言,它们根本没有颜色。从盲眼威利·葛菲变成盲眼威利·史洛肯真的很麻烦吗?当然不麻烦,可以说易如反掌。
“你有没有听到我所听到的,”他一面把梯子折迭好收起来,一面轻声唱着,“你有没有闻到我所闻到的,尝到我所尝到的?”
五分钟后,他把西部土地分析公司的大门关紧,锁上三道锁后沿着走廊往电梯口走去。电梯来了,他走进去,心想,蛋酒,别忘了,晚上要请艾伦和杜布瑞夫妇吃饭。
“还有肉桂。”他大声说出来,电梯里其他三个人都看看两旁,比尔咧嘴笑了。
到了外面,他往中央车站的方向走去,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他一面翻起衣领,同时只想到一件事:大厦外面的圣诞老人把胡子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