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过后,我们在星期日陆续回到学校:舰长首先在五点钟回到宿舍(他住在德斯特,我们三人之中,他家离学校最近),我在七点钟左右抵达,奈特则在九点钟到。
我甚至连行李都还没打包,就打电话到富兰克林舍。柜台接电话的小姐说:“没有,卡萝尔·葛伯没有回学校。”她不想再多说,但我一直烦她,后来她说,桌上有两张离校卡,其中一张上面写着卡萝尔的名字和房间号码。
我向她道谢,然后挂断电话。我在那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任凭香烟的烟雾弥漫电话亭,然后才转过身来。在走廊另一端可以看到舰长坐在其中一张牌桌上,把散落的纸牌一张张捡起来整理好。
有时候我怀疑如果卡萝尔回来了,或我有机会在舰长踏进三楼交谊厅前先找到他,情况会不会大不相同。不过,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我站在电话亭中抽着宝马牌香烟,为自己感到难过。然后,有人在走廊那端叫着:“噢,可恶,不!我不相信!”
龙尼则高兴地回答(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那种仿佛锯开松树干的声音铁定是他)。“哇,你们看——兰迪在后感恩节时代揪出了第一个婊子!”
不要走进去,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走进去,就真是活该,绝对是活该。
但是我当然还是走了进去,每张牌桌都坐满了人,但是比利、东尼和休还站在旁边,如果想玩牌的话,我们四个人可以凑一桌。
舰长抬起头来,隔着烟雾对我挥一挥手,说:“欢迎回到疯人院。”
“嘿!”龙尼说,他环顾四周,“看看谁来了!这里唯一懂得玩牌的人!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去路威斯顿!”我说,“去干你老母!”
龙尼咯咯笑,长满痘痘的脸颊涨得通红。
舰长严肃地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流露了什么,我不太确定。随着时光流逝,亚特兰蒂斯愈来愈往下沉,沉到深海中,而我们喜欢把它说得很浪漫,把它变成神话。也许我看出来他打算放弃了,他打算继续留在那里玩牌,不管未来会怎么样,就走一步算一步;也许他是在暗示我,尽管选择走自己的路无妨。但是我当时才十八岁,虽然不想承认,就许多方面而言其实和奈特蛮像的。我从来没有交过像舰长这样的朋友。舰长什么都不怕,他说的每句话都要加个“干”字,在旷野上的宫殿吃饭时,女孩子都忍不住盯着他瞧,他是少女杀手,是龙尼只有在做春梦时才当得成的角色。但是舰长心里有些东西蠢蠢欲动,就好像一小片骨头在他体内无害地到处游走,直到多年后才刺穿心脏或阻塞脑部。他自己也知道这点。即使在那个时候,高中生活还记忆犹新,还以为自己日后会当高中老师和棒球教练,他仍然晓得这点。我爱他,我爱他的神态,爱他的微笑,爱他走路和说话的样子。我爱他,我不会离他而去。
“怎么样,”我对比利、东尼和休斯说,“你们想好好上一课吗?”
“每一点积分算五分钱!”休斯说,像疯子一样狂笑。他妈的,他还真是个疯子。“那么就来吧!”
很快地,我们四个人就在角落玩了起来,四个人都拼命抽烟,纸牌飞来飞去。我还记得感恩节的那个周末,我发狂似的猛K书;还记得妈妈说,这些日子以来,不用功读书的孩子都逐渐步上死亡之路。我还记得这些事情,但这些事情感觉十分遥远,就好像我和卡萝尔在车子里,边听着五黑宝的歌声边做爱一样遥远。
我再度抬起头来,看到斯托克利站在门口,拄着拐杖,用惯有的轻蔑眼神冷冷看着我们。他的黑发看起来比往常都要浓密,一圈圈鬈发肆无忌惮地盘踞在耳朵上方和落在衣领上。他不停抽着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但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并不会比放假前更加病恹恹的。
“斯托克利,”我说,“近来好吗?”
“喔,谁晓得呢,”他说,“也许比你好一点吧!”
“进来吧,哩噗—哩噗,拉张凳子坐下来,”龙尼说,“我们会教你怎么玩。”
“我想学的东西,你没有一样懂。”斯托克利说,然后就走开了。我们听着他的拐杖声和咳嗽声渐渐远去。
“那个跛脚怪胎爱死我了,”龙尼说,“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你不开始发牌,我可会给你好看。”舰长说。
“我好害怕,我吓坏了。”龙尼装着卡通人物的声音说,不过只有他自己觉得好笑。他把头靠在马克的手臂上,装出害怕的神情。
马克用力把他甩开。“他妈的,你别靠过来,这件衬衫是新买的,我可不想沾到你脸上的脓。”
在龙尼放声大笑之前,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但我仍然不为所动,也许龙尼真的碰到了问题,但他并不会因此变得讨人喜欢。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很会玩牌的吹牛大王。
“来吧,”我对比利说,“快发牌吧!我等一下还要念书。”但是当然,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一个人念了书。这股红心热非但没有因为假期而冷却,反而比以往都强烈而炙热。
我在十点十五分左右走到走廊上抽烟。这里和我的寝室还隔了六个房间,但我已经知道奈特回来了。尼克和巴瑞的房间里传出“我的罗斯玛丽在哪儿,爱情就在哪儿”的歌声,从更远的房间里则传来奥克斯的歌声。
奈特整个人埋进衣橱里,在那里挂衣服。奈特不但是我认识的大学生中唯一会在寝室穿睡衣的人,同时也是唯一会用衣架把衣服挂在衣橱里的人。我唯一用衣架挂着的衣服只有高中外套。现在我拿出外套,摸摸口袋里有没有烟。
“我说,奈特,怎么样啊?蔓越橘酱吃够了没?”
“我——”他刚要开口,就瞄到我在外套上画的图案而爆笑起来。
“怎么了?”我问,“很好笑吗?”
“还蛮好笑的。”他说,把头埋得更深了,“你看。”他探出头来,手里拿着海军外套。他把外套翻过来让我看看背后,上面也画了麻雀爪印,但比我的手绘图案整齐许多,因为奈特的图案是用明亮的银色宽胶布贴成的。这一回,我们两人都笑了。
“我们真是哼哈二将,脑袋瓜想的东西都一样。”我说。
“胡说。伟大的心灵都彼此相通。”
“是吗?”
“呃……反正我喜欢这么想。所以,你对战争的看法改变了吗,彼特?”
“什么看法?”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