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约在五点半回到盖兹佛斯镇,经过法兰克冷饮店时,我放慢速度,然后又往前开。到了这时候,我迫切地想回家,相较之下,喝喝啤酒、和法兰克聊聊八卦就没那么重要了。妈妈欢迎我回家的方式是一边嘴里念着我太瘦了、头发太长了,还有“胡子也不好好刮一刮”,一边为浪子归来而掉下欢喜的眼泪。老爸吻了吻我的脸颊,用一只手臂搂了我一下,然后仿佛一只好奇的乌龟般,从褐色旧毛衣里探出头去,打开冰箱倒了一杯老妈泡的红茶。
我们——妈妈和我——认为他可能只剩下五分之一的视力,也许多一点点,很难说,因为他难得开口。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造成的,他从二楼跌下去,左脸和脖子都留下了疤痕,头盖骨还有一块补丁,所以那里长不出头发。那次意外破坏了他的视力,同时影响到他的脑力。但是他还不算“痴呆”,我有一次在理发店听到一个混蛋这么说;我父亲也没有哑掉,虽然有人似乎以为他是哑巴。他昏迷了十九天,醒来以后,大半时候都闷不吭声,而且脑子里经常混沌一片,但有时候他还是在那儿,仍然在场,而且也还像个父亲,足以在我回家的时候亲亲我,还有用一只手紧紧搂我一下,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他都是这样拥抱别人。我很爱老爸……和龙尼玩牌玩了一学期之后,我学到的是,说话是被过度高估的才能。
我和爸妈一起闲坐了一会儿,和他们说了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不过没有谈到玩牌),然后就出去外面。我在暮色中扫了一下落叶——冷冷的空气吹到脸上,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向路过的邻居挥手打招呼,晚餐时吃了三个妈妈做的汉堡。然后,她说要去教会为卧病在家的人准备感恩节晚餐;她不认为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会想和一群唠叨的老太婆一起度过,不过如果我想参加也很欢迎。我谢谢她,说我想给安玛丽打个电话。
“喔,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她说,然后就出去了。我听到她发动车子的声音,然后毫不兴奋地打电话给安玛丽·索西。一小时后,安玛丽就开着她爸爸的货车,挂着微笑来到我家,她的头发垂在肩上,嘴上涂了亮丽的口红。她的笑容没多久就消失了,我想你也猜得到,十五分钟后,安玛丽就走出我家,也走出我的人生。保持联络,宝贝,再见了。大约在伍德斯托克音乐会举行的那段时间前后,她嫁给路威斯顿的保险经纪人,成为贾尔伯特太太。他们生了三个小孩,到现在仍然有婚姻关系。我猜这样很不错,不是吗?即使没那么好,你还是得承认这是典型的美国式生活。
我站在厨房水槽边的窗前,看着索西先生的货车尾灯消失在马路上。我觉得很惭愧——天哪,想到她睁大眼睛、微笑消失、开始颤抖的神情——但是我也觉得很开心,十分差劲地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轻松地想要像舞王佛雷亚斯坦那样沿着墙壁跳舞,一直跳到天花板上。
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去,看到老爸穿着拖鞋,慢慢拖着脚步在地板上走着,一手往前伸出去,手上的皮肤松垮垮的,像戴着又大又松的手套般。
“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一位年轻小姐叫一位年轻男士混账东西?”他轻轻地问。
“这个……是啊,”我说,“我想你大概听到了吧。”
他打开冰箱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壶冰红茶,喝起不加糖的红茶。我偶尔也学他喝不加糖的红茶,我可以告诉你,喝起来淡而无味。我的推论是,老爸总是喝红茶,原因是红茶是冰箱里最明亮显眼的东西,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
“刚刚那是索西家的女孩,对不对?”
“对,爸,是安玛丽。”
“索西家的人脾气都不好,彼特。她刚刚摔门,对不对?”
我忍不住笑了,那扇老旧的玻璃门居然没有碎掉,还真是奇迹。“我猜她的确摔了门。”
“你在大学里看上了别的漂亮女孩,对不对?”
这是个颇复杂的问题,简单回答的话——而且或许也是最诚实的答案——应该说我没有,我也就这样回答老爸。
他点点头,从冰箱旁的橱柜中拿出最大的玻璃杯,一副准备把红茶倒得柜台和脚上到处都是的模样。
“我帮你倒,好不好?”我说。
他没有搭腔,但是退后几步让我倒茶。我把七八分满的玻璃杯放在他的手里,把装红茶的水壶放回冰箱。
“好喝吗?”
他没有搭腔,只是站在那儿,两手捧着玻璃杯,像个孩子一样小口地啜饮着红茶。我等了一下,觉得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提起放在角落的行李箱。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把教科书扔到衣服上,现在得把书一一拿出来。
“放假的第一个晚上就开始用功。”老爸说,把我吓了一跳——我几乎忘了他还站在那里。
“这个嘛,我有几堂课的进度落后了,老师教课的速度比高中的时候快很多。”
“大学,”他说,然后停顿了很久,“你在读大学。”
听起来像个问题,所以我说:“是啊,爸。”
他又多站了一会儿,仿佛要看我整理书和笔记本。也许他在注视着我,也许只是站在那儿,我不太确定。最后,他开始慢慢走向门口,伸长脖子,微微举起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杯红茶的那只手——现在屈起来放在胸前。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对我说:“你甩掉索西家的女孩很好。索西家的人脾气都很坏。你可以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却没办法带他们出门。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女朋友。”
他走出去,屈在胸前的那只手还握着那杯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