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你们看!”比利说。
哈维在比利那一桌洗牌,雷尼正在计算目前的积分,比利趁空当很快地浏览报纸上的地方新闻版。满脸胡楂的柯比带着他的儿童阿司匹林,正烦躁不安地准备出去约会,也倾着身子去看。
比利连忙把身子缩回来,在鼻子前面猛扇着手。“天哪,柯比,你上次洗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哥伦布纪念日?还是国庆节?”
“让我看看。”柯比说,根本不理会他刚刚说的话,一把抓过报纸。“他妈的,那是哩噗—哩噗!”
龙尼猛然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椅子都翻倒了,斯托克利上报令他大吃一惊。大学生通常只有在惹麻烦的时候才会上报(当然刊登在体育版的新闻则是例外)。其他人都围在柯比旁边,舰长和我也不例外。没错,那人正是斯托克利,而且还不止他一个,在后面还有很多学生,他们的脸孔模糊不清……
“我的天!”舰长说,“我想那是奈特。”他的口气似乎又惊又喜。
“站在他前面的是卡萝尔。”我说,声音透着古怪和震惊。我认得那件背上绣着哈维切中学的外套;认得垂在外套上金发绑成的马尾;认得那件褪色的牛仔裤。我也认得那张脸,即使半转过头去,而且脸孔笼罩在写着“美国立刻滚出越南”标语的阴影下,我还是认得那张脸。“那是我的女朋友!”这是我第一次提到卡萝尔的名字时,嘴巴里吐出“女朋友”这几个字,虽然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都把她当做女朋友。
照片标题写着:“警方驱散抗议征兵的群众”,里面没有提到任何名字。根据旁边的报道,来自缅因大学的十来个示威群众聚集在德里市区的联邦大楼前面,他们携带了标语,绕着征兵处的入口游行示威,嘴里唱着歌,并且“呼喊口号,有些口号还夹带脏话”。有人招来警察,起先警方只做壁上观,想顺其自然,但是后来出现了立场对立的示威群众——大多数是正值午休的建筑工人。他们也开始呼喊口号,虽然新闻报道没有提到他们的口号中是不是也夹带脏话,但我可以猜到,口号中少不得要示威者滚回苏联去,建议那些标语用完后可以贮藏在何处,以及指点最近的理发店在哪个方向之类的。
当示威群众开始对着建筑工人骂回去时,建筑工人拿起午餐盒中的水果往示威群众的身上扔过去,这时候警察开始介入。警方表示,他们未经申请核准就聚众示威(德里市警察显然从来都不晓得美国人有和平集会的权利),于是围住那些年轻孩子,把他们带往维臣街的警察局,然后就将他们释放。“我们只是想让他们离开火药味浓厚的现场,”报道中引用警方的话,“如果他们又回去那里,那真是笨!”
这张照片和抗议科尔曼化学公司那次拍的照片其实没什么两样。照片上,警察领着示威群众离开,而建筑工人则摇晃着拳头嘲笑他们(一年后,他们都会忙着炫耀钢盔上的小小美国国旗),其中一名警察正要伸手抓住卡萝尔,站在卡萝尔身后的奈特似乎没有引起他们注意。还有两名警察正护送斯托克利离开,斯托克利背对着镜头,但是拄着拐杖的人绝对是他。如果还需要什么辅助的身份认证的话,他外套上手绘的麻雀爪印是最佳证明。
“你们看那呆子!”龙尼得意洋洋地说,(上次考试中,他修的四科中有两科不及格,不过他还是敢叫任何人呆子。)“好像没别的事好做似的!”
舰长不理会他,我也一样。对我们而言,无论龙尼说什么,那些空话都毫无意义。我们都很讶异会看到卡萝尔……还有奈特站在她后面看着示威群众被警察带走。奈特像平常一样打扮整齐,穿着常春藤衬衫以及裤脚翻边和有折缝的牛仔裤。奈特站在摇晃着拳头、得意叫嚣的建筑工人附近,但是他们对他毫不在意。警察也一样。双方都不知道我的室友最近变成了颠覆分子奥克斯的忠实歌迷。
我悄悄溜进电话亭中,打电话到富兰克林舍二楼。交谊厅里有人接起电话,我请她叫卡萝尔听电话时,那个女孩说卡萝尔不在宿舍,她和莉比一起到图书馆念书去了。“你是彼特吗?”
“是啊。”我说。
“她留了字条在玻璃上,”那时候的宿舍很流行这种做法,“上面说她等一下会打电话给你。”
“好,谢谢。”
舰长站在电话亭外面,很不耐烦地招手叫我。我们沿着走廊去找奈特,虽然我们都晓得这样一来,就保不住原本在牌桌上的位子了。但是就这次的情况而言,我们的好奇心压过了瘾头。
我们拿报纸给奈特看并问他关于示威的事情时,他的表情很平静,他脸上的表情从来都没有什么变化。我感觉到他很不快乐,甚至很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毕竟这件事的结局还不错,没有人坐牢,报纸也没有披露任何人的姓名。
我正在想,他平常都是这么沉默,不要想太多了。此时舰长问:“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关心。奈特的下唇颤抖了一下,然后紧紧抿住。他弯腰越过干净的书桌,在唱机旁的盒子里拿起面纸(我的书桌上早已盖了十九层垃圾)。他大声而用力地擤鼻涕,然后又恢复正常,但我还是从他眼神中看到那种迷惑和不快乐的神情。我一方面(很卑鄙地)高兴看到他这样,高兴知道即使他没有迷上红心游戏却还是碰上麻烦了。人性有时候就是如此卑劣。
“我和斯托克利、哈利,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起去。”奈特说。
“卡萝尔也和你们一起吗?”我问。
奈特摇摇头。“我想她是和乔治那伙人一起去的。我们总共开了五辆车子去。”我完全不知道乔治是何许人也,但仍然涌起一股病态的妒意。“斯托克利和哈利都是反抗委员会的成员,乔治也是。总而言之,我们——”
“反抗委员会?”舰长问,“那是什么啊?”
“是一个社团,”奈特说,然后叹了一口气,“他们觉得那不只是个社团——尤其是哈利和乔治,他们是真正的反动分子——但其实那只不过是个社团,和戏剧社或拉拉队没什么两样。”
奈特说,他之所以参加是因为昨天是星期二,而他下午反正没课。没有人发号施令,没有人传着什么誓言或联名书要大家签名,也没有非游行不可的压力,或后来反战运动的那种军事化狂热。根据奈特的说法,他们离开停车场的时候,卡萝尔和同伴还一直打打闹闹,拿标语互相打来打去。(笑笑闹闹。和乔治一起又笑又闹,我心里又升起一股妒意。)
当他们走到联邦大楼时,有的人开始示威,在征兵处前面绕着圆圈游行,有的人则只在旁边看。奈特是没有参加游行的人之一,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素来平静的脸孔痛苦地扭曲起来。
“我原本想和他们一起游行的,”他说,“我一路上都想和他们一起游行。真是好玩,我们六个人全挤进哈利的绅宝汽车里。亨特……你们认识亨特吗?”
舰长和我都摇摇头。我想我们两人都有一点讶异,这个拥有特里尼·洛佩兹和黛安·雷奈唱片的人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尤其是他还认识那些会吸引警察和媒体注意的家伙。
“反正他和乔治发起了反抗委员会。由于我们没办法把斯托克利的拐杖塞进车子里,亨特替他拿着,伸出窗外,我们一路唱着《我不要再行军了》,并且谈着如果我们能团结在一起,说不定真的能阻止这场战争——大伙儿全都聊着这些话题,除了斯托克利,他一直很安静。”
我心想,即使和他们在一起,他还是很安静……或许除非他认为该是来场小小演讲、谈谈公信力的时候,他才会开口。但是奈特心里想的不是斯托克利,奈特想的是奈特,纳闷的是他的脚为何莫名其妙地拒绝走向内心真正想走的方向。
“我一路上都在想,‘我要和他们一起游行,我要和他们一起游行,因为这样做是对的……至少我认为是正确的……即使有人对我挥拳,我还是会采取非暴力手段,就像那些在餐厅里静坐的家伙一样。那些家伙终于得到最后的胜利,或许我们也一样。’”他看着我们,“我的意思是,我的心里笃定,没有丝毫怀疑,你们知道吗?”
“是啊,”舰长说,“我知道。”
“但是到那里以后,我却办不到。我帮忙发了一些标语,上面写着:停止这场战争,美军撤出越南,让年轻人回家……卡萝尔和我帮斯托克利系好他的标语,所以他可以一面拄着拐杖、一面高举标语……但是我自己却没办法拿起标语。我和比尔、凯瑞、还有一个叫萝莉的女孩一起站在人行道上……我们在植物实验室一起做实验……”他从舰长手中拿起报纸来读,仿佛想再次确认,没错,这一切真的发生了,灵弟的主人兼辛迪的男友真的去参加了反战示威。他叹了一口气,报纸从他手中飘落地面。这实在太不像他了,我有一点受伤的感觉。
“我以为我会和他们一起游行,否则我去那里干吗呢?你们要知道,我一路上丝毫没有动摇过。”
他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仿佛真的明白似的。
“但是结果我没有参加游行,我不知道为什么。”
舰长在床上坐下来,坐在他旁边。我看到奥克斯的唱片,并把唱片放在唱机上。奈特看着舰长,然后又转头看别的地方。奈特的手很小、很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只有指甲例外,他的指甲被咬得乱七八糟,几乎只剩下肉根。
“好,”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舰长刚刚大声问了他一个问题,“我知道为什么,我害怕他们会被抓起来,而我会和他们一起被抓起来。我的照片会登在报纸上,然后家人会看到。”接着是长长的沉默,可怜的奈特拼命想把话讲完。我拿着唱针对准旋转唱片上的第一道沟槽,等着看他会不会把话讲完,最后他的确把话说完。“我怕我妈妈会看到。”
“没关系,奈特。”舰长说。
“我不觉得没关系,”奈特以颤抖的声音回答。“我真的不觉得。”他不肯抬头正视舰长,只坐在床上,戴着扁帽、穿着睡裤,露出一身瘦排骨和白皮肤,低头看着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指甲。“我不喜欢辩论该不该打这场仗的问题。哈利喜欢辩论……还有萝莉和乔治。天哪,你简直没法让乔治闭嘴,委员会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在这方面,我和斯托克利比较像,和他们比较不一样。”
“没有人像斯托克利。”我说。我想起那次在小径上碰到他的情形。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放轻松一点呢?”而公信力先生回答我:“你为什么不把我吃掉算了?”
奈特仍然端详着他的手指甲。“我的想法是,约翰逊把美国年轻人送去战场白白送死。但这不是哈利认为的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这根本和任何主义无关。约翰逊只是在脑子里把越战和西部拓荒英雄大卫·克洛科特、丹尼尔·布恩,以及纽约洋基队全混在一起了。我心里既然这么想,就应该把它说出来,我应该努力阻止这件事,不管在教会、学校或在童军团里,他们都是这样教我的。你应该挺身而出,如果你看到了不义的事情,例如有人正在以大欺小,就应该挺身而出,或至少试图阻止他。但是我担心妈妈看到我被警察逮捕的照片会哭起来。”
奈特抬起头来,我们发现他在哭。只是微微啜泣;眼睑和睫毛被泪水润湿了,如此而已。不过对奈特而言,这已经是非同小可。
“我发现一件事,”他说,“我知道斯托克利外套背上的图案是怎么回事了。”
“是什么?”舰长问。
“这个图案综合了两个英国海军旗语字母。你们看。”奈特光脚站起来,对着天花板举起左手臂,然后把右手臂对着地板,垂直成一条直线。“这是N。”然后他把手臂伸出去,和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我现在看出这两种形状交叠在一起,形成了斯托克利旧粗呢大衣背上的图案。“这是D。”
“这两个字母代表的是‘废除核武’。伯特兰·罗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明了这个象征符号,”他在笔记本背面画上这个符号,“他称它为和平标志。”
“真酷。”舰长说。
奈特微微笑,用手指擦干眼角的泪水。“我也这么觉得,”他附和着,“酷毙了。”
我放下唱针,大家一起聆听奥克斯的歌声。就像我们这些亚特兰蒂斯人常说的,好好享受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