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力量
博比的差事
“他有没有碰你?”
学期的最后一天
博比和泰德带着罪恶感互看一眼,就坐回餐桌两旁,仿佛他们俩刚刚不是在谈话,而是做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她一定看出我们在计划什么事,博比沮丧地想着,我脸上的表情一定瞒不过她。
“不,”泰德说,“不是,而是她有一种力量,而你相信她有那种力量,那是妈妈的力量。”
博比惊讶地看着他。你能看透我的心事吗?你刚刚看穿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现在博比的妈妈快走到三楼了,即使泰德想回答也来不及了,但是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露出如果有时间就会回答问题的表情。博比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有没有听错。
博比的妈妈走到门口了,她先是盯着儿子,然后目光转到泰德那儿,然后又转回儿子身上。“所以,你毕竟还是跑来这里了。”她说,“我的天,博比,你没有听到我在叫你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你就上来了,妈。”
她哼了一声,嘴唇微张,露出没啥意义的微笑——机械式、社交性的微笑。她的眼睛转来转去,来回盯着他们俩瞧,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有没有暗中进行她不喜欢的事情。“我没有听到你从外面进来。”
“你那时候躺在床上睡午觉。”
“今天可好啊,葛菲太太?”泰德问。
“很好。”她的眼睛仍然转来转去。博比不知道妈妈到底在查看什么,不过他知道惊惶愧疚的表情一定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博比知道如果她看到这个表情,就已经清楚了。
“想不想来一瓶汽水?”泰德问,“我有沙士,不算什么好东西,不过冰得凉凉的。”
“好啊,”莉莎说,“谢谢。”她走进来坐在博比旁边,心不在焉地拍拍他的大腿,看着泰德打开冰箱拿出沙士。“巴乐廷根先生,现在这里还不算太热,但是我向你保证,一个月以后,你一定会需要买个电风扇。”
“多谢提醒。”泰德把沙士倒进干净的玻璃杯,然后拿着玻璃杯站在冰箱前对着光,等着上面的泡沫消下去。在博比看来,他好像电视广告里常出现的那种科学家,拼命比较甲牌子和乙牌子的差别,以及某某牌胃药如何消耗掉大量过多的胃酸,不断地说听起来很惊人却是千真万确,等等。
“不需要倒满,这样就够了。”莉莎有一点不耐烦。泰德把杯子递给她,她对泰德举一举杯,然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仿佛喝的是威士忌,而不是沙士。然后她从杯子上方注视着泰德坐下来,把烟灰弹掉,将剩下的香烟塞进嘴角。
“你们两个的交情还真好,”她说,“坐在厨房里喝着沙士——真是惬意!你们在聊什么?”
“布罗廷根先生送我的那本书,”博比说,声音听起来冷静而自然,不像有什么秘密。“那本《蝇王》,我不知道故事的结局算快乐还是悲伤,所以我想应该来问他。”
“哦?那他怎么说?”
“两个都算。他叫我好好想一想。”
莉莎笑了,笑声中不带一丝幽默。“我也看推理小说,巴乐廷根先生,但我还是留着力气来思考现实问题。不过当然啦,我还没退休。”
“还没有,”泰德说,“显然现在正是你的黄金时期。”
她脸上露出“拍马屁也没用”的表情。博比很清楚这种表情。
“我给了博比一份小小的差事,”泰德告诉她,“他已经答应了……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泰德提到差事的时候,莉莎皱起眉头,当泰德征求她同意时,她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她伸出手,很快地摸了一下博比的头发,这个动作很不寻常,博比睁大了眼睛。莉莎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泰德的脸。博比明白,她不只是现在不信任泰德而已,而是很可能永远都不信任他。“你想要他做哪一类的工作?”
“他想要我——”
“嘘。”莉莎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泰德。
“我想请他偶尔在下午读报纸给我听。”泰德说,然后解释他现在眼力大不如前了,要看清楚报纸上的小字一天比一天吃力。但是他想知道新闻事件的发展——这是非常有趣的时代,葛菲太太,你不觉得吗?——他也想知道专栏里写了些什么,例如斯图尔特·艾尔索普、沃尔特·温切尔的专栏。当然,温切尔喜欢谈八卦,不过是有趣的八卦,对不对,葛菲太太?
博比一边听着,心里愈来愈紧张,虽然从妈妈的表情和姿势看来——甚至从她喝沙士的样子看来——她相信泰德的话。这部分倒是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泰德又恍神怎么办?万一他又开始发呆,然后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或风筝尾巴吊在电话线上之类的话,而且一直茫然看着前方呢?
但是这样的状况并没有发生。泰德最后说他也很想知道道奇队的近况——尤其是威尔斯的表现——虽然整个球队已经搬到洛杉矶了。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流露出即使说真话有点丢脸、但他还是决心说真话的表情。博比觉得这招蛮不错的。
“我想应该没问题。”博比的妈妈说(博比觉得她似乎心不甘情不愿的),“事实上,听起来这是个好差事,我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好差事。”
“我敢说你在工作上一定表现杰出,葛菲太太。”
莉莎脸上又露出那种“拍马屁也没用”的表情。“你得另外付钱,才能请他帮你玩拼字游戏。”她说,然后站起身来,虽然博比不明白她的话,仍然感觉得到她是笑里藏刀,就好像在棉花糖中暗藏一片碎玻璃一样,他觉得十分震惊。她似乎想嘲笑泰德愈来愈差的眼力和智力,仿佛因为泰德对她的孩子很好而想伤害他。博比原本还因为骗了妈妈而感到羞愧,害怕会被她发现,现在却觉得很高兴……几乎是不怀好意的高兴,觉得她活该。“博比对拼字游戏可是内行得很。”
泰德微笑着说:“一定的。”
“下楼去吧,博比,该让巴乐廷根先生休息了。”
“但是——”
“对,我想躺下来休息一下,博比,我觉得头有一点痛。很高兴你喜欢《蝇王》这本书,如果你喜欢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你可以读星期天的报纸给我听。我可要警告你,这可是一大考验。”
“好。”
妈妈已经走到泰德的房门外,博比跟在她后面,她又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博比的头顶看着泰德。“你们要不要干脆到门廊那儿读报?”她问,“新鲜空气对你们两个人都好,比待在拥挤的房间里好多了,而且如果我在客厅的话,也可以听得到。”
博比觉得他们之间传递了某种讯息,不完全是心灵感应……但某种程度也算是心灵感应,是大人之间那种无聊的心照不宣。
“好主意,”泰德说,“就在前廊好了。午安,博比。午安,葛菲太太。”
博比几乎脱口而出“再见,泰德”,但在最后一刻改成“再见,布罗廷根先生”。他往楼梯走去时,脸上勉强挂着一丝笑容,仿佛刚刚逃过一劫似的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他的妈妈却还逗留在房门口。“巴乐廷根先生,你退休多久了?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博比原先几乎已经断定妈妈不是故意念错泰德的姓,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她确实是故意的。她当然是故意的。
“三年。”他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按熄,然后立刻点燃另一支香烟。
“您多大岁数了……六十八?”
“事实上,是六十六。”他的声音仍然温和而开朗,但博比觉得他其实不太喜欢被问到这些事情。“我提早两年退休,因为健康的缘故。”
不要问他身体有什么毛病,妈,博比在心里暗自呻吟,千万别问。
她没问,反而问他在哈特福德做的是哪一类工作。
“会计,我在审计处做事。”
“博比和我原本猜你的工作可能和教育有关。会计!听起来责任不小。”
泰德微笑,博比觉得那笑容有一点惨淡。“在那二十年当中,我用坏了三台计算器,如果那代表责任不小的话,葛菲太太,那么确实如此——我很负责。斯威尼张开膝盖,打字员机械式地放一张唱片到留声机上。”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工作上。”
“如果你有个孩子要养、要给他东西吃、给他房子住、抚养他长大,那么这份工作可能就变得很重要了。”她微抬下巴看着泰德,一副如果泰德想讨论这件事,她随时奉陪的样子;如果他有兴趣,两人可以好好来场辩论。
幸好泰德一点都不想为这件事争辩。“我想你说得对,葛菲太太,你的话完全正确。”
莉莎嘴角上扬,问泰德是不是真的这么想,给他一个机会反悔。当泰德不再说什么时,她露出微笑;胜利的微笑。博比很爱妈妈,但是他突然觉得厌烦,厌烦自己对于她的表情、她说的话以及心里想的事全都了如指掌。
“谢谢你的沙士,巴乐廷根先生,很好喝。”于是莉莎带着儿子下楼。走到二楼的时候,她把儿子的手松开,然后就自顾自走在前面。
博比以为母亲会在晚餐时进一步和他讨论新工作,结果没有。妈妈似乎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眼睛茫然望着远方。他想再要一片肉时,得问她两次才会听见。那天晚上他们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莉莎从沙发上跳起来接电话。她跳起来接电话的样子就好像电视剧《妙夫妻》里面儿子里奇的动作一样,她听一听电话,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回来坐在沙发上。
“是谁呀?”博比问。
“打错了。”莉莎说。
这个年纪的博比每天晚上就寝时,仍然满心期盼进入梦乡:他仰卧在床上,两腿大大张开,脚踝伸到床脚,两手探进枕头下的阴凉处,手肘向上抬起。在泰德跟他提到穿黄外套的下等人的那个晚上(别忘了他们的车子,他想,漆得很俗气的大车子),博比以这样的姿势躺着,并把床单推到腰部。窗框的影子将洒在小男孩瘦削胸膛上的月光分割成四个方块。
如果他当时曾经想过这件事(但他当时并没有),就会料到独自待在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上紧发条的大笨钟的滴答声和隔壁电视播报夜间新闻的低语声陪伴他时,泰德口中的下等人将变得愈来愈真实。他总是这样——当电视上的惊骇剧院播出《科学怪人》时,他还可以轻松地把荧幕上的怪物当笑话看,装着哭腔尖叫,尤其是如果萨利也和他一起看电视的话;但是如果在黑暗中,特别是当萨利开始打鼾以后(更糟的是,如果博比是单独一人的话),弗兰肯斯坦博士制造的怪物就变得更加……不一定是真实,而是……有可能存在。
然而泰德的下等人并没有让他觉得有这样的可能。不说别的,躺在黑暗之中让博比更加觉得,有人用寻找宠物的海报来互通讯息的想法实在太疯狂了,不过还没有疯狂到危险的地步。博比不认为泰德真的疯了;只是太自以为是了一点,尤其是他每天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泰德有一点……嗯……有一点怎么样?博比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如果当时想到“古怪”这个词,他会欣然采用。
但是,他似乎能看透我的心事,那又怎么解释呢?
喔,他搞错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一定是听错了。但也许泰德真的看透了他的心事,也许泰德运用大人的超能力,像剥掉玻璃上印的花样般剥除他脸上的罪恶感,进而洞悉他内心的想法。天晓得,妈妈就老是办得到……至少直到今天还办得到。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了。泰德是好人,他对书懂得很多,但是他可不懂得读心术,就像萨利不是魔术师,以后也不会变成魔术师一样。
“完全是误会一场。”博比低声说。他把手从枕头下抽出来,在手腕处交叉双手,然后摆动一下。鸽子的身影在月光中飞越他的胸膛。
博比微笑着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前廊大声读着星期天的《哈维切报》。泰德则坐在吊椅上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听着。他的左后方是葛菲家客厅的窗户,此时窗户打开,窗帘前后摆动。博比可以想象妈妈正坐在光线最好的地方,针线盒摆在旁边,一边听他读报、一边缝着裙摆。(她在一两个星期以前就对博比说,现在又流行长一点的裙子了。前一年她才刚把裙摆往上缝,现在又要把裙摆放下来,全都是因为纽约和伦敦有一群人说这是流行趋势。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找这个麻烦。)博比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坐在那里,窗户打开、窗帘摆动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仍然想象着这幅画面。他长大一点以后,觉得在儿时的想象中,妈妈总是坐在那儿——在那个别人不容易看见的角落中。
博比念给泰德听的体育新闻很有趣(威尔斯频频盗垒),特写报道就比较无趣,专栏和评论则又臭又长又难懂,还充斥着像是“财务责任”、“衰退性经济指标”之类的名词。尽管如此,博比不介意读这些文章,毕竟这是他的工作,有钱可拿,而且很多工作偶尔都会变得很无聊。有时候,如果拜德曼先生要妈妈加班到很晚,她会说:“人有时候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博比偶尔会因为自己嘴里能吐出像“衰退性经济指标”这类字眼而感到骄傲,更何况他还有另外一项工作——隐藏的工作——这都要拜泰德认为有人在追捕他的疯狂想法所赐。如果单单为了这件事而拿钱,博比会觉得怪怪的,觉得自己好像骗了泰德一样,尽管最初完全是泰德的主意。
不过不管多疯狂,这仍然是他的工作,他开始在星期天下午趁妈妈午睡时到附近走走,看看有没有穿黄外套的下等人或任何相关的线索。他看到很多有趣的景象——在科隆尼街上,有个女人正在和丈夫争吵,他们俩就好像开赛前的摔跤选手一样,鼻尖对着鼻尖杵在那儿;艾许大道上有个孩子用一块熏黑的石头拼命敲打着帽子;一群青少年一声不吭地站在联合路和步落街转角的斯派塞杂货店外面;还有一辆货车的车身漆上了“嗯,好吃”的有趣标语——但就是没有看到黄色外套,也没有看到任何电话亭上贴着寻找宠物的海报,更没有看到电话线上挂着风筝尾巴。
博比在斯派塞杂货店买了一分钱的口香糖,然后看了看布告栏,上面贴满了今年角逐兰歌小姐的佳丽照片。他看到两张卖车的广告,但都没有倒着贴。还有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急售后院游泳池,状况良好,孩子们一定会喜欢。那张布告贴歪了,但他不认为贴歪了也能算数。
在艾许大道上,他看到一辆巨大的别克汽车停在消防栓旁边,但车身是深绿色,而且他也不认为那辆车称得上俗气而显眼,虽然车子的气门设在引擎盖两旁,散热器的护栅板则好像黄色鲶鱼鄙夷的嘴形。
星期一,博比继续在上下学途中寻找下等人的踪迹。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卡萝尔注意到他的举动,当时他和卡萝尔及萨利走在一起。妈妈说得对,卡萝尔的眼光真是锐利。
“有匪谍在跟踪你吗?”她问。
“嗯?”
“你一直到处张望,甚至往后看?”
在那一刹那,博比一度考虑要不要把泰德雇他做的事情告诉他们,但是他立刻觉得这不是好主意。如果他真相信有东西要找的话,这倒不失为好主意——三个臭皮匠总是胜过一个诸葛亮,何况其中还包括卡萝尔那双锐利的眼睛——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卡萝尔和萨利知道他每天都读报给泰德听,那倒是没什么关系,但他们知道这些就够了。如果他告诉他们关于下等人的事情,感觉就好像他拿这件事来开玩笑一样,这样的行为岂不是形同背叛。
“匪谍?”萨利问,他转着圈圈,“耶,我看到他们了,我看到他们了!”他张开嘴巴,发出“呃—呃—呃”的声音(他最喜欢这样子了),然后摇摇晃晃地丢掉手中的隐形冲锋枪,两手抓住胸膛。“我中枪了!我受伤了!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告诉萝丝我爱她。”
“我会告诉姨妈的大屁股你爱她。”卡萝尔说,用手肘推推他。
“我只是在注意圣盖伯利中学的那些家伙有没有跟在后面。”博比说。
这句话倒是很有说服力。圣盖伯利中学的男生老爱在上学途中骚扰哈维切小学的学生——他们会骑在脚踏车上猛按车铃,大声对男生嚷嚷,说他们是“娘娘腔”、说女生“骚”……博比确定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怎么舌吻,还有会让男生摸他们的咪咪。
“不会,那些怪胎晚一点才会出现,”萨利说,“他们现在还待在家里忙着戴上十字架,把头发像博比·莱德尔那样往后梳。”
“不要骂人。”卡萝尔说,又用手肘推推他。
萨利一副受伤的样子。“谁骂人了?我可没有。”
“你有。”
“我没有,卡萝尔。”
“你明明有。”
“没有,我没有。”
“有,你说了,你说怪胎。”
“那不算骂人!只是一种形容词。”萨利对博比露出求援的眼神,但是博比只顾着注视艾许大道的方向,一辆凯迪拉克正慢慢驶过。那辆车很大,也很显眼,但是哪一辆凯迪拉克车不显眼呢?这辆凯迪拉克的车身漆的是保守的淡棕色,看起来并不低俗,而且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女人。
“是吗?在百科全书上把它找出来给我看,我才信你的话。”
“我应该给你一点颜色瞧瞧,”萨利和气地说,“让你晓得谁才是老大。我是泰山,你是珍妮。”
“我是卡萝尔,你是笨蛋。喏!”卡萝尔把算术课本、《拼字探险》和《草原上的小屋》三本书塞进萨利的手里。“帮我拿这些书,因为你刚才骂人。”
萨利十分沮丧。“即使我真的说了什么骂人的话,为什么我要帮你拿书呀!何况我根本没有骂人?”
“当做‘赎罪’好了。”卡萝尔说。
“赎个什么鬼啊?”
“弥补你做的错事。如果你骂人或撒谎,就得赎罪。有个圣盖伯利的学生告诉我的,他叫威利。”
“你不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博比说,“他们有时候坏得很。”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有切身之痛。圣诞假期结束后不久,有三个圣盖伯利的学生在步洛街一路追着他,威胁要打他,因为他“不该瞄他们”。如果不是带头的男孩在雪地上滑了一跤,绊倒了其他人,让博比趁隙穿过一四九号大门、把门锁上,他们一定会痛扁他一顿。那几个圣盖伯利的学生还在外面晃了好一会儿,撂下狠话说“走着瞧”之后才离开。
“他们并不全是坏蛋,有的还好。”卡萝尔说。她瞄了瞄抱着书的萨利,用手掩着嘴偷笑。你只要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得飞快,而且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就可以叫萨利做任何事。如果是博比帮她拿书就更棒了,不过除非博比自己开口,否则就不太好。卡萝尔很乐观,有朝一日,博比或许会帮她拿书。同时,在晨曦中走在两个好友中间,感觉真好。她偷偷瞄了博比一眼,博比正低头看着人行道上的跳房子格子。他真可爱,而且一点都不晓得自己这么可爱,这正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放假前最后一个星期就像往年一样过得特别慢,简直叫人抓狂。六月初的那段日子,博比觉得图书馆中的糨糊味连蛆闻了都感觉恶心,而地理课则好像上了一万年还不下课,谁在乎巴拉圭有多少锡矿啊?
下课的时候,卡萝尔聊到她七月要去宾州亲戚的农场住一个星期;萨利不停说着他抽中的夏令营活动,以及他在那里每天都要去射箭、划船。博比则告诉他们伟大的威尔斯可能会创下盗垒最多的纪录,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没有人能打破他的纪录。
博比的妈妈愈来愈忙了。每当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会跳起来冲去接电话,而且往往过了夜间新闻的时间才去睡觉(博比怀疑,她有时甚至直到深夜电影播完了都还没睡),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偶尔她会转过身去,压低声音讲很久的电话(仿佛博比会偷听她讲电话似的)。还有的时候,她会走到电话旁边开始拨号码,然后又把电话放回去,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有一次博比问她是不是忘了电话号码,“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她喃喃自语,然后说,“博比,别多管闲事。”
如果不是博比自己也忙着一大堆事情的话,他可能会注意到更多不寻常的现象,而且也会更加担心——妈妈愈来愈瘦,而且在戒烟两年后又开始抽烟。在这段时间,最棒的事情莫过于那张成人借书卡了,他每用一次借书卡,就愈觉得这个礼物真好、真有意义。在成人阅览室里,单单科幻小说就有几亿本他想读一读。就拿阿西莫夫来说吧,他以法兰西这个笔名为小孩子写了很多科幻小说,都是关于一个叫“幸运之星”的太空驾驶员,这些小说都很好看。他也用本名写了很多小说,更好看的小说,其中至少有三本是机器人的故事。博比很爱机器人,《禁忌星球》中的罗比机器人就是他最爱的电影角色,而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差不多同样棒!博比觉得他暑假会花很多时间看科幻小说(萨利叫这位伟大的作家阿屎莫夫,但是他对书当然是完全无知的)。
上学的路上,他会注意有没有穿黄外套的人或相关的线索,放学后往图书馆的路上,也同样会留意一下。由于学校和图书馆在相反的方向,博比觉得他每天都关照到哈维切的大部分地方;当然,他从来没有期望真的会看到穿黄外套的人。吃过晚餐后,他会读报给泰德听,不是在前廊上、就是在泰德的厨房里。泰德听莉莎的建议买了电风扇,而博比的妈妈对于他在前廊为“巴乐廷根先生”读报这件事,似乎不再耿耿于怀。博比认为部分原因是她现在有愈来愈多大人的事情要忙,不过也许是她现在也比较信任泰德。不过,信任并不等于喜欢,而且要赢得她的信任也不是那么容易。
有一天晚上,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上播的《义海倾情》时,妈妈猛然转过头来对博比说:“他有没有碰过你?”
博比明白她的问题,但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当然有啰,”他说,“他有时候会拍拍我的背,有一次我读报给他听的时候,有一个很长的词我连续三次都念错,他敲了敲我的头。他没有真的打我,我不认为他有这么大的力气来打我。你为什么这样问?”
“算了。”莉莎说,“我猜他还好。令人莫测高深,毫无疑问,不过他不像是……”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只是看着手上香烟冒出的烟仿佛灰白缎带般在客厅冉冉上升。博比不禁想起西马克先生的《太阳之环》,里面的角色会随着旋转的陀螺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最后,妈妈转过身来对博比说:“如果他用你不喜欢的方式碰你,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听到了吗?”
“我一定会的,妈。”她脸上的表情让博比想起,有一回他问妈妈,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快生小宝宝了。妈妈当时说,女人每个月都会流血,如果没有流血就会晓得,因为那些血都流到小宝宝那儿了。博比还想问,那么没有小宝宝的时候,血都跑到哪儿去了(他还记得有一次看到妈妈流鼻血,但那是唯一一次看到她流血)。不过妈妈当时脸上的表情,让他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现在,她脸上就出现同样的表情。
事实上,泰德还碰过他几次:泰德有时候会拍拍他的小平头、摸摸他的短发;偶尔博比念错字时,泰德也会轻轻捏一捏他的鼻子;如果他们两人同时开口说话,泰德会用自己的小指头勾着博比的小指头,然后说:祝你好运,不要生病,博比和他一起念,两人的小指头紧紧勾在一起,稀松平常得就好像一般人说“请把那盘豆子递给我”或“你好”一样。
只有一次,泰德碰触博比的时候让他觉得不太舒服。那时博比刚念完泰德要他念的最后一篇文章——有个专栏作家啰哩啰嗦地谈着没有什么古巴的问题是美国自由企业体制所无法解决的。天色渐渐昏暗,科隆尼街上,欧哈拉太太的狗鲍泽一直汪汪汪吠个不停,声音听起来迷惘梦幻,仿佛记忆中的声音,而不是发生在当下。
“好了,”博比说,折好报纸,站起身来,“我想到附近散散步,看看会有什么发现。”他不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希望泰德知道他还在寻找穿黄外套的下等人。
泰德也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博比看到泰德脸上的恐惧,觉得很悲哀,他不希望泰德太相信下等人的事情,也不希望泰德变得太疯狂。“博比,你一定要在天黑以前回来,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我会小心,而且我会早早回来。”
泰德以单膝跪在地上(博比猜想他大概年纪太大了,没有办法弯下腰来),抱住博比的肩膀。他把博比拉过来,直到两人的眉毛几乎碰在一起。博比可以闻到泰德气息中的烟味和皮肤上的药膏味——因为他的关节痛,所以擦了药膏。他说,这段日子他都会关节痛,甚至连天气暖和时也会。
和泰德靠这么近并不可怕,但感觉还是蛮糟的。即使泰德现在还不算老态龙钟,但可以看出来他很快就会开始显老。他可能有病,眼睛水水的、嘴角微微颤抖。博比心想,他得一个人孤孤单单住在三楼,真是太糟了。如果他有太太之类的人,就不会整天念念不忘下等人的事情。当然,如果他有太太的话,博比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看《蝇王》这本书了。这么想很自私,但是他忍不住会这么想。
“完全没有看到任何迹象吗,博比?”
博比摇摇头。
“你没有任何感觉?这里都没有感觉?”他从博比的左肩上抽回右手,拍拍自己的太阳穴,两条青筋微微跳动。博比摇摇头。“或是这里?”泰德把手移到右眼角,博比再度摇摇头。“那么这里呢?”泰德摸摸肚子,博比第三度摇头。
“好。”泰德微笑着说。他的左手滑到博比的颈背上,右手也移到同样的位置,严肃地盯着博比的眼睛,博比也严肃地看着他。“如果你有任何感觉,会告诉我吗?你不会想要……噢,我不知道……瞒我吧?”
“不会。”博比说。他喜欢泰德把手放在他的颈背上,但是不喜欢两手同时放。在电影里面,当男人要亲吻女人的时候,都会把手放在这个位置。“不会,我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工作。”
泰德点点头,慢慢松开手。他用手撑着身体站起来,膝盖吱嘎作响,脸也皱成一团。“好,一定要告诉我,你是好孩子。去吧,去散散步,但是要走人行道,博比,而且要在天黑以前回家。这些日子你得小心一点才行。”
“我会很小心。”他开始下楼梯。
“如果你看到他们——”
“我会跑开。”
“是啊,”泰德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阴森,“就好像鬼在后面追你一样。”
所以泰德的确碰过他,妈妈的担心或许有几分道理——或许他碰触他太多了,有时候他的碰法也有问题,或许问题不是像莉莎想的那样,但还是不对,仍然很危险。
星期三,学校开始放暑假前,博比看到科隆尼街上有一家人的电视天线上挂着一块红布。他不是很有把握,不过那块红布看起来很像风筝尾巴。博比停下脚步,心跳愈来愈快,好像他和萨利从学校跑回家时一样怦怦跳。
即使那是风筝尾巴,也不过是巧合罢了,他告诉自己,只是巧合而已。你很清楚,对不对?
也许吧,也许他很清楚。星期五,学校开始放暑假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开始相信这套说辞了。那天博比独自走路回家,萨利自愿留在学校帮忙把书搬到储藏室,卡萝尔则去蒂娜家参加庆生会。就在博比穿越艾许大道往步洛街走去时,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人用紫色粉笔画了跳房子的格子,就像这样:
“噢,老天,不会吧,”博比低声喊着,“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他好像西部片里的骑兵队斥候般单脚跪下,完全无视于在回家途中经过他身旁的学童——他们有的走路,有的骑脚踏车,有几个踩着溜冰鞋,满嘴暴牙的弗朗西斯则一面踏着生锈的红色踏板车、一面仰天大笑。他们几乎都对他视若无睹;暑假才刚刚开始,可以玩的花样太多了,孩子们简直目眩神迷。
“噢,不,噢,不,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伸手去摸那一弯新月和星星——是用黄色粉笔画的,而不是紫色粉笔——他的手快碰到地面时又缩了回来。一段红丝带绑在电视天线上不一定具有什么意义,但是再加上跳房子的格子,仍然只是巧合吗?博比不晓得,他只有十一岁,有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但是他怕……他怕……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心里隐约期待会看到一整排车身很长且亮晶晶的车子,沿着艾许大道慢慢驶着,就好像车队跟在灵车后面开往墓园一样,在日正当中的时候打着头灯;他也预期会看到穿着黄外套的人站在帝国戏院的遮阳棚下或在苏基酒馆前面,一边抽着骆驼牌香烟、一边看着他。
但是他没有看到车子,也没有看到男人,只有放学回家的小孩。圣盖伯利中学第一批下课的学生穿着绿色制服,显得十分醒目。
博比转过身往回走三条街,他太担心刚刚在人行道上看到的黄色跳房子格子了,而无暇顾及圣盖伯利中学的男孩。艾许大道上的电话亭没有什么东西,但是圣盖伯利教堂门廊贴着一张宣传宾果之夜的广告,还有艾许大道转往塔科马街的转角也有一张哈特福德摇滚乐演唱会的海报,演出者包括克莱德·麦克菲特和杜安·艾迪。
博比快走回去学校的时候,开始希望这件事完全是自己反应过度,不过他仍然去看看公布栏,然后沿着步洛街走到斯派塞杂货店,再买了一块泡泡糖,顺便看看布告栏,但在两个地方都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迹象。斯派塞布告栏上出售游泳池的广告不见了,但那又怎么样呢?那个家伙可能已经把游泳池卖掉了,否则他干吗来这里贴广告?
博比离开杂货店,站在转角嚼着口香糖,想拿定主意看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成年的过程是点点滴滴累积而来的,是一条崎岖不平的道路。博比在六年级结束的那一天做了生平第一个成人的决定,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泰德他看到的景象……至少暂时不要。
博比原本假定那些下等人根本是子虚乌有,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开始动摇,不过他还没有准备完全放弃这个想法,至少光靠目前的证据还不行。如果博比将他看到的东西告诉泰德,泰德会觉得很沮丧,甚至把所有的家当都丢进行李箱中(加上折叠起来塞在冰箱后面的手提袋),然后就这样离他而去。如果真有坏蛋在追他的话,这样逃走还有点道理,但是如果没有的话,博比不想失去有生以来唯一的成人朋友。所以他决定先等等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那天晚上,博比有了另外一种成年人的体验:直到闹钟指针指着清晨两点钟,他还清醒着,眼睛直直瞪着天花板,脑子里不断思考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