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斯·卫克里住在通往河弯小巷内的一栋房子里,更明确地说,这条小巷可以通往河边,在它与田野的交会处就是向右弯沿着村后绕回村里的街道。这完全是一件当地的小事。希拉斯·卫克里就住在田野前的最后一间屋子里,格兰特端起警察架势到此办案,发现这间屋子乏善可陈。这倒不是因为卫克里买不起更好的房子——他可是畅销书作家呢。这屋子之所以如此不堪,是因为根本没有好好整理——不像这条街上的其他人家,总是把屋子用油漆刷得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窗台上没有植物,也没有漂亮的窗帘,与四周环境比起来这间屋子有一种贫民窟的简陋味道。
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婴儿和小孩的哭声灌满晴朗的早晨,走道上放着一个装了脏水的搪瓷脸盆,肥皂泡沫在水面上缓慢地冒着,一个破烂到无法辨识是什么动物的绒毛玩具躺在地上,旁边的房间空无一人。格兰特好奇地站着观察这个房间,房间里没什么装潢,而且乱得吓人。
哭声继续从后面的房间传出来,格兰特大声地敲着前门,敲第二次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搁在那儿就行了,谢谢。”第三次他边敲门边叫喊,那个女人便从黑暗中走出来打量着他。
“是卫克里太太吗? ”格兰特迟疑地说。
“是啊,我是卫克里太太。”
她以前一定是个美人,漂亮、聪明而且独立。格兰特记得曾经听人说卫克里娶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穿着一件印花便袍,外面罩着一件粗布围裙,趿着一双旧鞋,是那种女人方便做杂务的鞋子。她没有穿袜子,而且鞋子还在她的光脚背上留下污渍。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死板紧绷的髻,但前面的几丝头发因太短而无法长久固定在髻上,现在垂散在脸颊的两旁;脸形很长,看起来很疲累的样子。
格兰特对她说他想见见她先生。
她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似乎心里正挂念着还在哭闹的孩子。“不好意思,到处乱糟糟的。”她含糊地说,“住在村里的女佣今天没有来。她经常不来,她来或不来都看她心情好坏,又加上这些孩子——我想我不能在早上打扰我先生。”格兰特很纳闷,难道她一点都不觉得孩子的哭闹声打扰吗? “他总是在早上写作。”
“我了解。可是如果你把我的名片交给他,我想他会见我的。”
“你是出版社来的吗? ”
“不,我是……”
“我想最好还是等一等,不要打扰他。你可以在天鹅酒吧等他,也许午餐前他就可以和你见面。”
“不,我现在就得见他,事情是这样的……”
“不要打扰他,那会打断他的思路,他会很难回到原来的思绪。我的意思是,他写作的速度很慢——很谨慎,有时候一天只写一段,所以……”
“卫克里太太,”格兰特不客气地说道,“请你把这张名片交给你先生,并告诉他我必须见他一面,无论他正在做什么。”她站在那儿,手指夹着名片,看都不看名片一眼,心里忙着想其他藉口来说服他。突然之间他惊觉到,她是不敢把名片交给她先生,不敢干扰他。为了要替她壮胆,他说既然小孩都已经这么吵了,把名片交给他应该不算干扰吧,而她先生也本来就很难专心。
“噢,他不在这里写作,”她说,“我是说不在这房子里。他在花园的尽头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子。”
格兰特从她手上拿回名片冷冷地说,“卫克里太太,请你带我去好吗? ”她呆滞地领他穿过一个漆黑的厨房,一个还在哭泣的幼儿伸直腿坐在地上,一个婴儿躺在婴儿车里愤怒地啜泣。在花园的阳光下还有一个大约三岁的男童,正从碎石小径上朝屋外的木门扔石头,这个无意义的举动制造了不小的噪音。
“佛雷狄,不要扔石头。”她不由自主地说,佛雷狄也继续不由自主地用石头丢掷木门。
屋后的花园沿着狭径呈长条形,离屋子很远的尽头有一栋小木屋。卫克里太太手指着木屋说:“你自己进去做自我介绍好吗? 孩子们就要从学校回来吃中饭了,而饭菜还没准备好。”
“孩子们? ”格兰特说。
“是啊,还有三个大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去忙了。”
“不,我当然不介意。”格兰特说道。的确,在这样的早上打扰伟大的希拉斯·卫克里写作让格兰特觉得很愉快,但他忍住没有告诉卫克里太太。
他在木屋的门上敲了两次——那是一问整洁的木屋——没人回应他就自己开了门。希拉斯·卫克里从他正在写作的桌上转过身来说,“你竟敢走进我的——”但他一看到是格兰特就住嘴了。很显然,他以为是他太太闯进来了。
“你是谁? ”他粗鲁地说,“如果你是记者,你会发现粗鲁没有用。这里是私人领地,你现在算是擅闯私人土地。”
“我是苏格兰场的探长格兰特。”格兰特说道,并观察着这句话所引起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希拉斯才合起他惊愕的下巴,并用一种不甚有力的挑衅口吻说道,“敢问有何贵干? ”
格兰特说着一些例行的琐事,他告诉希拉斯他正在调查莱斯里·西尔失踪案,必须讯问所有认识西尔的人事发当晚的行踪。在说话的同时,他一半的心思注意到了卫克里正在写作的手稿上的墨迹相当干而且暗沉。那是前一日的墨迹。卫克里今天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动笔。一提到西尔,卫克里便开始咒骂惟利是图的业余作家。
格兰特认为,就卫克里的收人和他早上工作的成果来说,卫克里根本没资格讲这些话。他打断他的话,并问他星期三晚上在做什么。
“如果我不打算告诉你呢? ”
“我会将你的拒答列入纪录并离开。”
卫克里听了这话心里不快,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被警察骚扰了。
“我只不过要求你尽一个公民的义务与我合作,而且我也说了,你有权拒绝合作。”格兰特说道。
希拉斯愠怒地说,星明三晚上,从吃完晚餐以后他就一直写作。
“有证人吗? ”格兰特问道,一点都不想对希拉斯客气。
“当然是我太太。”
“她跟你一起在这里吗? ”
“不,当然不是。她在房子里。”
“你一个人在这里? ”
“是的。”
“谢谢你,并祝你早安。”格兰特边说边走出小木屋,并利落地将门关上。这天的早晨有一股清爽甜美的味道。
挂在这幢房子周围的半干抹布和婴儿吐奶散发出的酸味,与弥漫在希拉斯·卫克里写作间内的酸腐人性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在走回前屋的途中他想到,现在英文所说的“杰作”,就是这种无趣和扭曲的心灵创造的。这想法并没有使他舒服些。
他避开了那栋无趣的房子,房子里传出锅碗碰撞的声音,说明了女主人正忙着做饭他不由地想,这声响倒是十分协调) 。他沿着屋子外侧向大门走去,佛雷狄跟他走在一起。
“嗨,佛雷狄。”格兰特觉得这个无聊的小子有点可怜。
“嗨。”佛雷狄冷冷地回应。
“这里没有比朝门扔石头更好玩的游戏吗? ”
“没有。”佛雷狄说。
“你就不能安排你自己,找一个有趣的游戏来玩吗? ”
“不能。”佛雷狄用一种决绝的口吻说道。
格兰特伫立了一会儿,思索着这个小孩的行径。
“佛雷狄,你真像你父亲。”他说道,并沿着小巷走向他停车的地方。
星期三晚上,莱斯里·西尔就是走在这条小巷上,同站在村子街道上的一群人道别的。之后,他步行经过卫克里家,走到村庄和河弯交界处第一片田野的栅门处。
至少,大家都认为是这样的。
他可能沿着后巷又走回村里的街道,但这样做毫无道理。从此,就没有人在村里见过他了。他就这样走进黑暗的巷道,一去不回。图利斯曾经说过希拉斯·卫克里有点疯狂,但希拉斯·卫克里并没有给格兰特疯狂的印象。他也许只是一个虐待狂,或者更像自大狂,一个被扭曲的虚荣占据的人,但绝不是疯子。
或者精神科医师会有不同的见解? 一个名气很大的医师曾告诉他,要创作一本书必须放弃自己( 另一个人说得更睿智、更精简,但他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 。这个精神科医师说,每一个字里行间都隐藏了下意识的背叛。格兰特想着,不知道这个医师读过希拉斯·卫克里的恶毒讽刺文章后会下什么判断。他会说这是一种狭隘心灵的流露,一种虚荣的发酵? 或是承认疯狂的自白? 他本来打算回天鹅酒吧去给威克翰警局打电话,但天鹅酒吧现在会很挤,电话没有私密性。所以他决定回威克翰,并在那里吃中餐,这样他就可以见到正在休息的罗杰斯巡官,并看看总部有没有消息。
到了威克翰,他发现警局里的高级人员正准备在周末好好休息一番,而基层人员正准备在周六晚上举行一周一次的娱乐活动。罗杰斯没说什么,他本来就话不多,而且也没什么可报告的。他说,在威克翰大家都在讨论西尔的失踪案,现在这件案子已经成为早报的普遍新闻了,却还没有人站出来说曾见过他。
“连个出来承认杀人的疯子都没有。”他讽刺地说。
“嗯,这是一个好的转变。”格兰特说道。
“他会出现的,他会出现的。”罗杰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并邀请格兰特到他家吃中饭。
但格兰特宁愿在白鹿旅馆吃。
他坐在白鹿旅馆的餐厅里吃着他们供应的朴实但丰富的午餐。突然厨房的音乐停了,在嘈杂声中传来文雅的声音:“在新闻报导前首先要宣布一则警方的公告。
如有任何人于星期三晚上在欧佛锡尔或邻近其他地方的威克翰与克隆公路上搭载过一名年轻人的话,请与苏格兰场联络——" ”电话是怀特厅一二一二号。“厨房的员工高兴地重复着。接着,在员工们讨论着这则最新的新闻时,一阵高声的交谈传出。
格兰特将食物吃得精光,走出餐厅,回到阳光下。他进餐厅时,外面的街道还满是周六的购物人潮,现在却空荡荡的,商店也关门了。他开车出城,心里暗自希望他可以去钓鱼。他为什么会选了一个周六下午也不能休息的职业呢? 半个世界的人都空闲着,享受着这个阳光的午后,而他却得虚度光阴,到处做毫无进展的讯问。
他心情沉重地开车回到莎卡镇,只有杜拉·西琴的声音稍稍安慰了他。他搭载杜拉陪他开了一英里的狭径,和超过一英里在城外与河平行的路。就在他开往莎卡镇的路上,他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好像是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堆工具。当他驶近,将速度放慢,回应那人举起大拇指要搭便车的手势,他才发现是一个穿着粗棉布衣裳的女孩,提着一个购物袋。她对他笑着说:“你救了我。我为了要买今天晚上舞会穿的鞋子而错过了公车。”
“噢”,格兰特说道,看着从袋子里露出来的那只包裹,“是玻璃制品吗? ”
“才不呢,”她说着,并将车门关上,自在地坐到座位上。“我才不需要在午夜前回家呢。况且,我买的不是玻璃鞋,是毛的,可能是法国制的。我们在学校学过。”
格兰特暗自想,现在的年轻人难道都不幻想了。一个没有幻想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或者,对他很重要的迷人幻想,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是更古老、更不属于人间的幻想? 这个想法使他的心情变得好多了。至少这些现代孩子很聪敏。他想可能是被电影影响的吧。当事情尚未浮现时,总是微不足道的人——就是一般人——抓到先机。他的乘客想都不想地就以为他指的是舞鞋。
她是一个愉快的孩子,即使在一星期的工作后,又在周六下午的假日错过公车,她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事。她名叫杜拉·西琴,在洗衣店工作,有一个男朋友在莎卡镇的修车厂工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到男方在圣诞节升了职他们就要结婚。
许久以后,格兰特匿名寄了一盒巧克力给杜拉·西琴,感谢她给他的好心情。
他真心希望那个将在圣诞节升职的男朋友不会误会。
她说累了自己的故事后随即问道:“你是生意人吗? ”
“不是”,格兰特说,“我是警察。”
“少来了,继续说啊! ”突然间,她惊觉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便仔细地看了看车内。“酷! ”她终于说道,“你不是才怪呢! ”
“你怎能如此确定? ”格兰特好奇地问。
“车里光亮整齐,”她说,“只有消防队和警察才有闲工夫把车子保养得这么光亮。我以为警察不能让人搭便车呢。”
“你说的可是邮局? 前面就是莎卡镇了,你住在哪里? ”
“有茂盛樱桃树的那间房子。天啊! 我真高兴不用走那四里路。你车开得很快吗? ”
“不。”格兰特说道,并问她为什么这样问。
“哦,你穿着普通的服装,还有从其他地方看,我以为你一个人在休假。你应该弄一样美国警察都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格兰特问道,并把车停在有樱桃树的房子对面。
“一个可以沿路呜叫的警笛啊。”
“天啊。”格兰特说。
“我一直想用警笛在街上飙车,看着人群四处避开。”
“别忘了你的鞋子。”格兰特看到她留在座位上的鞋子,冷冷地说。
“噢,天啊,谢谢你! 万分感谢,只要我活着,我绝不会说警察的坏话。”
她跑上房子的台阶停下来向他挥手,接着就消失在门后了。
格兰特向村里开去,继续他的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