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多瓦部里一片安静。一楼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三名职员几个小时前就回家了。米奇和蕾切尔在二楼餐厅办了一次宴会,招待一小拨来客——在英国外交部当副秘书的彼得·蒙乔伊爵士及夫人,丹麦外交大臣,还有意大利使馆的米歇尔骑士——但眼下客人已经离开,家用的器具也清理干净了。米奇准备出去。
结婚带来的新奇开始消退。他尝试过各种花样,试图让他那毫无性经验的妻子震惊或是嫌恶,但都没能成功。无论他提出什么变态的建议她都热情附和,这让他觉得心力交瘁。她认定无论他想怎么干她都接受,而一旦她做了决定,什么也不会打动她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执著、如此讲求逻辑性的女人。
在床上他要她做什么都行,但她认为在卧室以外,女人不该是他丈夫的奴隶,这两项规则对她来说同样不可改变。因此他们二人总是为家里的事情争吵不休。有时候,米奇从一种情形转入另一种情形。两个人正在为仆人或者花钱的事争吵,突然他说了句:“把你衣服掀起来,趴在地板上。”争吵就会以激情的拥抱结束。但这种办法也不是次次奏效,有时候,他刚一松开她,她就会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吵下去。
最近他和爱德华晚上愈发经常去他们以前混迹的那些寻欢之所。今晚内尔的妓院举办面具之夜,这是埃普丽尔的一项创举,所有女人都要戴上面具。埃普丽尔声称,在面具之夜,会有性生活不满意的上流社会女士戴着面具混进普通女孩之中。肯定会有一些不常来的女人,但米奇怀疑这些陌生人实际上是中产阶级妇女,因为生计陷入困境才来的,不可能是穷极无聊、出来寻刺激的贵族。不管真相究竟如何,面具之夜总是十分有趣。
他梳好头发,把雪茄盒装满,随后走下楼去。让他吃惊的是,蕾切尔正站在大厅里,拦着不让他出门。她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脸毫不退让的神情。
“现在晚上十一点了,”她说,“你要去哪儿?”
“见你的鬼,”他回答说,“滚开点儿,别挡道。”他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
“你要去一家叫作内尔的妓院对不对?”
他吃了一惊,哑口无言。
“我就知道你去那儿。”她说。
“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随后说:“从艾米莉·皮拉斯特那儿。她告诉我说,你跟爱德华经常去。”
“你不该听女人们扯闲话。”
她脸色发白,很害怕。这种情况很少见。看来,这场争斗也不同往常。
“你以后绝不能再去了。”她说。
“我告诉过你了,不要对着你的主人发号施令。”
“这不是命令,这是最后通牒。”
“别发傻了。给我让开路。”
“除非你答应以后不去那儿,否则我就离开你。我今晚就会离开这座房子,再也不会回来。”
他看得出她说到做到,这就是为什么她显得有些害怕。她连外出的鞋都穿在脚上,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不会走的,”他说,“我要把你锁在你的房间里。”
“这你办不到了,我已经把所有房间的钥匙收在一起扔掉了。这所房子里没有一间能锁得上的屋子。”
她就是这么聪明,看来这次争吵会更有趣些。他冲她做了个鬼脸,说:“把你的灯笼裤脱下来。”
“这办法今晚不管用。米奇,”她说,“我原来以为你这样是因为爱我。现在我发现,性不过是你控制别人的手段。我怀疑你自己也从不觉得享受。”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胸部。隔着衣服,他仍感到很温暖,沉沉的。他揉搓着它,盯着她的脸,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她今晚不会屈从那种激情了。他使劲挤了一下,弄疼了她,然后松开手。“你到底中什么邪了?”他十分好奇地说。
“男人在内尔那种地方会得传染病的。”
“那里的姑娘一个个都很干净。”
“行了,米奇,你别装得像个傻瓜似的。”
她没说错,没有哪个妓女是干净的。事实上他已经很幸运了:这么多年去妓院混,他只染过一次不太严重的梅毒。“好吧,”他让了步,“我是有可能得上某种传染病。”
“然后就会传染我。”
他耸耸肩。“当妻子的就会有这种风险啊。我如果得了麻疹,也会传染给你。”
“但是梅毒是会遗传的。”
“你这是往哪儿扯?”
“如果我们要孩子的话,我就会遗传给孩子。我可不想发生这种事。我不会让孩子带着这种可怕的疾病降生到这个世界。”她的呼吸很急促,十分紧张。他想,这次她来真的了。她接着把话说完:“所以我要离开你,除非你同意不再跟妓女有任何接触。”
没有任何必要再讨论下去了。“我要打断你的鼻梁骨,看你还能往哪儿走。”说着,他举起拐杖就打。
她对此早有准备。她闪身躲过一击,往门口跑去。米奇吃惊地发现,门半掩着,肯定是她提前打开的,以防出现暴力事件。她转眼就溜到外面去了。
米奇追了过去。到了外面他又发现一件稀奇的事,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蕾切尔跳了上去。米奇很惊奇,原来她已经把一切都精心策划好了。他正要跟着她蹿上马车,却被一个戴礼帽的高大身影拦住了。这人正是她的父亲,律师鲍德温先生。
“看这阵势,你是不想改掉你的毛病。”他说。
“你要绑架我的妻子吗?”米奇问。被人设局击败让他非常气愤。
“她是按她的自由意志离开的。”鲍德温的声音颤巍巍的,但态度十分坚定,“一旦你同意放弃自己的恶习她就会回来。当然还必须有一份令人满意的医疗检查。”
米奇真想拿手杖打他,但这只是一转念。他是个律师,肯定会控告他动手伤人,这种丑闻会损害他的外交官生涯。蕾切尔不值得他这么做。
这倒是成了一个平局。我在这儿争夺什么呢?他问自己。“你可以把她带走,”他说,“我跟她已经结束了。”他转身回到屋里,“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他听见马车走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自己有点儿后悔让蕾切尔离开。不错,他娶她纯粹是因为一时方便——当时这是说服爱德华结婚的办法之一——从某些方面看,没有她,他的日子会过得更简单些。但奇怪的是,他喜欢跟她在日常冲突中的唇枪舌剑,斗智斗勇。他从未跟女人这样过。不过,这种日子也常常令人厌倦,他告诉自己,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人过日子更好。
他定了定神,然后就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这是一个温和的夏夜,晴朗的天空中缀满星斗。夏天里头伦敦的空气总是十分清新,人们不需要燃烧煤炭为屋子取暖。
他在摄政街上走着,心思转移到了生意上。一个月以前他痛打了托尼奥·席尔瓦一顿,后来就没再听到有关他那篇硝酸盐矿文章的消息。托尼奥大概还在养伤。米奇给老爹发了编码电报,把在托尼奥宣誓书上签字的那些证人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他,现在这些人可能已经死了。休所做的这番动作看起来十分愚蠢,不过是惹出一场不必要的恐慌,爱德华很是高兴。
同时,爱德华争取到了索利·格林伯恩原则上同意与皮拉斯特银行一同发行圣玛丽亚铁路债券。这件事情并不容易,索利跟大多投资者一样,对南美抱怀疑态度。爱德华得不提高佣金,又加入了索利的一项投机性计划,占了其中的一部分份额,最后才让这笔交易做成。爱德华也利用了他们是老同学的这层关系,但米奇认为还是索利的好心肠起了决定作用。
现在他们正在草拟合同,这是一个痛苦而缓慢的过程。让米奇苦恼的是,老爹根本不明白这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在几小时内完成。他现在就想拿到钱。
不过,当米奇想到已经克服了种种障碍,就为自己高兴起来。最初爱德华断然拒绝他以后,一切似乎变得不可能了。但在奥古斯塔的帮助下,他操纵着爱德华结了婚,让爱德华获得了银行的股东身份。然后,他又着手处理了与他们作对的休·皮拉斯特和托尼奥·席尔瓦。现在他所有努力结成的果实即将落到他的手里。老家的圣玛丽亚铁路将永远是米奇的铁路。五十万英镑是巨大的一笔钱,比整个国家的军事预算还多。只这一项成绩就足以抵过他哥哥保罗所做的一切。
几分钟后他走进内尔之家。晚会进行得如火如荼,桌子全都被占满了,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雪茄烟雾,一个小型乐队响亮奏出的一支舞曲,里面夹杂着下流的逗趣和沙哑的笑声。所有女人都戴着面具:有些是简单的遮眼面罩,但多数人戴的面具更为复杂,还有些人用头巾把自己整个盖住,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米奇从人群里挤过去,跟见到的熟人点头,跟几个姑娘亲吻了一下。爱德华在棋牌室待着,见到米奇就立刻站起身来。“埃普丽尔给我们找了个处女。”他含混不清地说。时候不早了,他已经喝了不少酒。
米奇对处女从来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不过把个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倒也很刺激,因此他来了兴致。“多大岁数?”
“十七。”
这大概意味着她已经二十三岁,米奇想。他知道埃普丽尔如何估算她那些女孩的年龄。不过,他还是很有兴趣:“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当然,她戴着面具。”
“那当然。”米奇好奇她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她大概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外省女孩,在伦敦落得身无分文;她也许是从农场被绑架来的;她还有可能不过是个女佣人,受够了每天累死累活干十六小时、每周只挣六先令的日子。
一个戴着黑色的小面罩的女人碰了碰他的胳膊,面罩比硬币大不了多少,他认出那是埃普丽尔。“一个真正的处女。”埃普丽尔说。
毫无疑问,她从爱德华那儿收取不小的一笔钱,才让他拥有特权占有这女孩的童贞。“你有没有亲自动手检查一下她的处女膜?”米奇怀疑地问。
埃普丽尔摇了摇头说:“用不着,我知道一个女孩说的是真是假。”
“要是我没捅着那玩意,你就拿不到报酬。”他说,尽管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是爱德华付账。
“说定了。”
“她到底什么背景?”
“她是个孤儿,是让她的一个叔叔带过来的。他着急把她打发出去,安排她跟一个岁数大的男人结婚。她拒绝了,然后他就把她轰了出来。是我从做苦工那儿把她救了下来。”
“你是天使。”米奇嘲讽地说。她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尽管他看不清埃普丽尔面罩后面的表情,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她心里有鬼。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说:“跟我说实话。”
“我说过了,”埃普丽尔说,“如果你不想要她,还有六个男人等着要呢,也不低于你付的价码。”
爱德华不耐烦地说:“我们要她。别再争了,米奇。我们去看看她吧。”
“三号房间,”埃普丽尔说,“她在那儿等你们。”
米奇和爱德华登上楼梯,楼梯上到处是一对对相拥的男女。他们进了三号房间。
女孩站在角落里,穿着一件简单的薄纱礼服,整个脑袋被一块头巾蒙了起来,只给眼睛和嘴巴留出几条缝。米奇的疑心又占了上风。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和脑袋,她也许极其丑陋,可能还是畸形。难道这是一出恶作剧吗?
他盯着她看,意识到她吓得浑身发抖,这让他欲火中烧,股沟发热,一下子把刚才的怀疑抛在脑后。为了让她更害怕,他快步穿过房间,把她礼服的领口拉下来,伸手进去摸她的胸部。她畏缩了一下,明亮的蓝眼睛里充满惊恐,但她依然站着不动。她长着一对小巧、坚挺的乳房。
她的恐惧让他的兽性蠢蠢欲动。通常情况下,他和爱德华会跟女人逗弄一会儿,但他决定对这一个突然下手。“跪在床上。”他对她说。
她乖乖听命。他走到她的身后,一把拉起她的裙子。她吓得轻声惊叫起来。她里面什么都没穿。
穿透她那个地方比他想象得更容易,埃普丽尔肯定给了她油膏来润滑。他感到了她里面处女膜的阻力。他抓住她的臀部,使劲把她拉向自己,让他深深插入她的体内,那层膜破了。她开始抽泣,这让他极度兴奋,立刻就达到了高潮。
他退了出来,给爱德华让出地方。他的阴茎上粘了血。他心里不太满足,现在已经结束了,他希望自己留在了家里,跟蕾切尔双双上床。接着他想到她已经离开了他,心情变得更糟了。
爱德华把女孩翻过来仰面躺着。她差点儿滚下床去,他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拉到中间。慌乱中她的头巾抖落开了。
爱德华说了句:“天哪!”
“怎么啦?”米奇不太关心地问了一句。
爱德华正跪在女孩的两腿之间,手里抓着他的阴茎,紧盯着她露出一半的脸。米奇猜想这女孩肯定是他们认识的人。他迷惑地看着她,她想再把头巾拉起来。爱德华不让她拉,还把头巾给扯了下来。
米奇立刻看见了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和稚气的脸,那是爱德华的妻子——艾米莉。
“我从没听说还有这等事!”他说,开始哈哈大笑。
爱德华发出一声怒吼:“你这肮脏的母牛!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羞辱我!”
“不,爱德华,不!”她叫道,“是为了帮你——为了帮我们!”
“现在他们全都知道了!”他大喊着,挥手打在她的脸上。
她尖叫起来,挣扎着,他接着再打。
米奇在一旁笑个不停。这是他见过的最滑稽的事情,一个男人到妓院却撞见了自己的妻子!
埃普丽尔冲进门来,看看里面在喊什么。“放开她!”她大声说,想要把爱德华拉开。
他把她推到一边。“我要教训教训我自己的妻子,你靠边站!”他吼道。
“你这个大傻瓜,她只是想要个孩子!”
“先让她尝尝我的拳头!”
他们撕扯了一会儿。爱德华又打了他妻子一下,接着埃普丽尔一拳打中了他的耳朵。他又惊又疼,大叫了一声,这让米奇更加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最后,埃普丽尔终于把爱德华从他妻子身边拉开。
艾米莉下了床。让人吃惊的是她并没有立刻冲出门去。她反过来对着她的丈夫说:“求你别放弃,爱德华。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他又扑了上去。埃普丽尔抱着他的腿,把他绊倒,跪在地上。埃普丽尔说:“出去,艾米莉,他会弄死你的!”
艾米莉边哭边跑了出去。
爱德华仍然狂怒不已。“我再也不会来你这家妓院了!”他大叫着,用手指着埃普丽尔。
米奇倒在沙发上,抱着他的胳膊,都快把肺笑炸了。
梅茜·格林伯恩的仲夏舞会算是伦敦社交季节必不可少的固定盛会之一。她总是邀请最好的乐队,筹备最美味的食物、最奢华的装饰和喝不完的香槟。不过,让人趋之若鹜的主要原因还是威尔士亲王总是亲自到场。
今年梅茜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把焕然一新的诺拉·皮拉斯特展示出来。
这是一个十分冒险的策略,如果出了问题,会让梅茜跟着诺拉一块丢脸。但如果事情顺利,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胆敢怠慢诺拉。
舞会开始前,梅茜办了一个小型晚餐,招待二十四位来客,包括无法参加晚宴的亲王。休和诺拉都参加了,诺拉穿着一件淡天蓝色的薄纱礼服,上面打着小巧的绸缎蝴蝶结,显得很是迷人。露肩的式样把她粉红的皮肤和性感的身形衬托得光艳醒目。
桌上的其他宾客见到她时十分吃惊,但人们觉得梅茜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希望他们正确看待诺拉。她明白亲王会怎么想,她有把握预测他的反应,但亲王有时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会跟他的朋友反目,尤其是他觉得自己被人利用的时候。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梅茜的下场就会跟诺拉一样,被伦敦的上流社会冷落。她想到这儿,惊讶自己竟然为这个诺拉冒如此大的风险。但这一切不是为了诺拉,而是为了休。
休在皮拉斯特银行继续熬着他的离职通知时限。到现在他提出辞职已经两个月了。索利也在焦急地等着休尽快到格林伯恩银行工作,但皮拉斯特的股东们坚持要他待满整整三个月。毫无疑问,他们要尽量推迟休去他们的对手那里工作的时间。
晚餐后,梅茜在女士们使用的盥洗室跟诺拉谈了几句。“你要尽可能离我近一点儿,”她说,“等到我要跟亲王引介你的时候,不用我去找你,你应该就在附近。”
“我要粘在你身上,就像苏格兰人攥着五英镑钞票那样。”诺拉用她的伦敦腔说,随后换上了上流社会那懒洋洋的腔调,说,“别怕,我跑不了的!”
客人们在十点半钟陆续到达。梅茜通常都不邀请奥古斯塔·皮拉斯特,但今年不同,她想让奥古斯塔看到诺拉的胜利,如果最后能胜利的话。她本来觉得奥古斯塔可能拒绝,但她是最先到达的客人之一。梅茜也邀请了休在纽约的导师西德尼·梅德勒,他六十岁左右,长着白胡子,风度迷人。他穿着一身典型的美国式晚礼服,短上衣里面打了一条黑色的领带。
梅茜和索利站在那儿跟客人们握手,一小时后亲王驾到。他们陪着他走进舞厅,引见索利的父亲。本·格林伯恩僵硬地弯腰鞠躬,就像一个直背的普鲁士卫兵一样。随后,梅茜就跟亲王跳起舞来。
“阁下,有几句闲话挺有趣的,我想跟你说说,”她一边跳着华尔兹,一边说,“只是希望你不要生气。”
他把她拉近一些,凑在她的耳边说:“这倒让我很好奇啊,格林伯恩太太。你说吧。”
“跟坦比公爵夫人舞会上发生的事有关。”
她感觉他绷紧了一些。“哦,那件事啊。我得承认的确有点儿尴尬。”他压低声音,“那女孩骂德·托克里是个肮脏的老恶棍,我当时还以为她是在说我呢!”
梅茜快活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说法一样,不过她知道不少人也是这么说亲王的。
“接着说吧,”亲王说,“难道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的确如此。有人早早告诉德·托克里,说那年轻女人非常虚伪——我该怎么说呢——说她随请随到。”
“随请随到!”他猥琐地笑了起来,“我可得把这话记下来。”
“可她那边呢,却又有人警告她,如果他欲行不端,就要立刻给他一巴掌。”
“这样一来这出闹剧就在所难免了,真够狡猾的。是谁在背后操纵的?”
梅茜犹豫了一下,她从未利用过自己与亲王的友谊去压制他人。但奥古斯塔坏得要死,罪有应得。“你知道奥古斯塔·皮拉斯特是谁吧?”
“知道,是另一个银行家族的女家长。”
“就是她。那个姑娘叫诺拉,嫁给了她夫家侄子休。奥古斯塔恨他,这么做就是想让他出丑。”
“真是蛇蝎心肠。可她不该当着我的面弄这么一出,我真想惩罚惩罚她。”
梅茜就是想把话引到要这上面来,现在时机已到。“你只要稍稍关照一下诺拉,表示她已经受到原谅就行了。”她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应。
“同时,不搭理奥古斯塔。对,就这么办。”
这支舞跳完了。梅茜说:“我可以向你引介诺拉吗?她今晚在这儿。”
他狡诈地看了她一眼,说:“这都是你这小狐狸精一手策划的,对吧?”
她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并不愚蠢,当然猜得出她的心计。既然这样,最好不要否认。她显出一副腼腆的样子,脸红了。“你算是把我看穿了。我真是太蠢了,怎么能骗过殿下那双敏锐的眼睛呢。”她换上另一副表情,用直接而坦诚的目光看着他。“我要怎么做才能赎罪呢?”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淫荡的笑。“别再试探我了。好吧,我原谅你。”
梅茜松了一口气,她闯过了这一关。现在该让诺拉展示她的魅力了。
“这个诺拉在哪儿?”他说。
她正按照梅茜的指令在附近转悠。梅茜给她使了个眼色,她马上走上前来。梅茜说:“殿下,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休·皮拉斯特太太。”
诺拉行了一个屈膝礼,忽闪着她的大眼睛。
亲王的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肩膀和玫瑰色的丰满胸部上。“很迷人啊,”他十分热情地说,“真是太迷人了。”
休看着诺拉和威尔士亲王快活地聊着天,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喜悦。
昨天她还是上流社会的弃儿,活活印证了“母猪耳朵做不成丝钱包”那句俗话。她让银行失去了一个大合同,把休的职业生涯逼到了墙角。现在她成了屋子里所有女人羡慕的人,她的衣着完美无缺,举止娇媚迷人,正在跟王位继承人尽情说笑。这些转变都是梅茜一手造就的。
休瞟了一眼伯母奥古斯塔,她跟伯父约瑟夫正站在他的身边。她正紧盯着诺拉和亲王,尽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休看得出她异常惊恐。休心想,看着六年前那个被她奚落的穷孩子梅茜如今变得比她还有影响力,她一定心如刀绞,气得要发疯。
说来也巧,西德尼·梅德勒这时走了过来。他一脸狐疑地对约瑟夫说:“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全然不适合做银行家妻子的女人?”
不等约瑟夫答话,奥古斯塔就开口了,她伪装出一种温和的语调说:“她确实让银行失去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合同。”
休插嘴说:“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让银行失去什么。那笔贷款正在通过审核。”
奥古斯塔转身问约瑟夫:“难道德·托克里伯爵没有干预?”
“看来他那股怒气很快就消了。”约瑟夫说。
奥古斯塔不得不假装高兴。“那真幸运。”她说。不过人人看得出她这话说得毫无诚意。
梅德勒说:“还是金融需求最后压过了社会偏见。”
“是的,”约瑟夫说,“所以,我想我在拒绝让休当股东这件事上可能太匆忙了。”
奥古斯塔用一种极其甜蜜的声音打断他:“约瑟夫,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生意,我亲爱的,是男人之间的谈话,”他决断地说,“你不需要关心这里的事。”他转过身来对休说:“我们当然不希望你去格林伯恩银行工作。”
休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知道西德尼·梅德勒在这事儿上大做文章,塞缪尔叔叔也支持他,但谁也没有想到约瑟夫伯父会改弦更张,承认自己的错误。不过他还是暗暗有些兴奋,觉得约瑟夫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必有原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格林伯恩那儿,伯父。”他说。
“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当股东,这你知道,”约瑟夫说,“你必须是犹太人才行。”
“我清楚这一点。”
“既然如此,就难道不愿回来为家族工作?”
休的心往下一沉,说到底,约瑟夫不过是想说服他留下继续当他的雇员。“不,我不想给这个家族继续干了。”他愤怒地说。他发觉自己的坚定态度让他伯父吃了一惊。休接着说:“老实说,我宁愿为格林伯恩工作,在那里我能摆脱这个家族的阴影。”——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奥古斯塔——“在那儿,我的职责和酬劳取决于我作为银行家的能力,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奥古斯塔用十分反感的语气说:“你竟然宁可喜欢犹太人也不喜欢自己的家庭?”
“别在这儿瞎掺和。”约瑟夫粗鲁地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休。梅德勒先生认为我们的做法让他很失望,股东们都很担心你会把我们的北美业务带走。”
讨价还价的时候到了,休尽量让自己的神经放松。“除非你把我的工资增加一倍,否则我不会回头。”他破釜沉舟地说,“只有一件事情能让我改变主意,就是给我股东资格。”
约瑟夫叹了口气说:“跟你谈判简直像是跟魔鬼打交道。”
梅德勒接茬说:“一个优秀的银行家就要具有这种品质。”
“好吧,”最后约瑟夫说,“我给你这个股东资格。”
休突然觉得膝头发软。他们让步了,他想,这下他们终于投降,我赢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看了一眼奥古斯塔。她控制着情绪,紧绷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要是这样的话。”休拖延着,仔细品味着这一时刻。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要是这样,我接受。”
奥古斯塔终于撑不住了,她脸涨得通红,眼睛快要从眼眶迸出来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你们这些人!”她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转身扬长而去。
她大摇大摆穿过拥挤的人群,向舞厅门口走去。人们紧张地盯着她,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意识到她的脸上显出怒气,于是想把自己的情绪遮掩起来,但她实在太烦躁了。所有让她厌恶和鄙视的人现在都赢了,从贫民窟里出来的流浪儿梅茜,毫无教养的休,还有低级可怕的诺拉,一个个全都击败了她,各得其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套,恶心得让她直想吐。
她终于到了门口,走到外面上了二楼的平台,这里没有那么多人。她揪住一个路过的男仆,吩咐说:“马上去叫皮拉斯特夫人的马车!”他跑着去办了。至少她还可以吓唬仆人。
她没再跟任何人说话就直接离开了舞会,她丈夫只能叫辆出租马车回家了。在回肯辛顿的路上她一直生着闷气。
她回到了自己的家,管家哈斯特德正等候在大厅里。“霍布斯先生在客厅里呢,夫人,”他睡眼惺忪地说,“我告诉他,说你可能天亮才会回来,但他还是坚持等。”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没有说。”
奥古斯塔实在没心情见这位《论坛》杂志编辑。他一大早跑到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情?她真想直接回自己房间,不去理他,但一想到爵位的事,决定最好还是跟他谈谈。
她走进客厅。霍布斯对着快要熄火的壁炉睡着了。“早上好!”奥古斯塔大声说。
他惊醒过来,慌忙站起身,隔着他那模糊的眼镜直勾勾看着她。“皮拉斯特太太!哎呀,早上好。”
“这么晚了,你到底有何贵干?”
“我想让你第一个看到这个。”说着,他递过来一份杂志。
这是新的一期《论坛》,上面仍带油墨的味道。她打开了目录页,立刻看到了社论的标题:
犹太人能当贵族吗?
她的精神为之一振,今晚的惨败只不过是唯一的一次失利,她提醒自己,还有其他战斗在等着她。
她往下读了几行:
我们相信,目前在议会圈和伦敦各夜总会流传着这样一种传言,说首相正在考虑授予一位杰出的、具有犹太种族和信仰的银行家以爵位身份。我们相信这种传言并不具有任何真实性。
我们从不赞成迫害异教徒。而宽容会让人走得太远。给予公然反对基督救赎的人以最高荣誉,将是一种危险的亵渎行为。
当然,首相本人就是犹太人。但他已经改变了宗教信仰,并以基督教的《圣经》对陛下宣誓效忠,当时他的授爵没有引起任何宪制问题。但现在我们要问,这位传言中所说的未受洗礼的银行家是否准备在信仰问题上作出让步,对《新约》和《旧约》宣誓?如果他坚持只对《旧约》宣誓,上议院主教大人们将如何面对公众的抗议?
我们毫不怀疑这位人士是位忠实的公民,做事诚实可靠……
下面都是些诸如此类的话。奥古斯塔很高兴。她抬起头,称赞道:“干得好,这应该能引起不小的轰动。”
“我希望如此。”接着,霍布斯像一只鸟一样敏捷地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我已经斗胆签下了这份印刷机购买合同,我跟你提过的。销售契约是——”
“上午去银行吧。”奥古斯塔打断他,对那张纸看也不看。不知怎么,她总是无法对霍布斯保持礼貌相待,哪怕他的任务完成得都很好,他身上有种让她受不了的东西。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愉快些,用柔和的声音说:“我丈夫会给你开一张支票。”
霍布斯鞠了一躬。“要是这样,我就先走了。”说完他走了出去。
奥古斯塔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下他们都得服气了。梅茜·格林伯恩自以为自己在伦敦上流社会独领风骚。的确,她可以跟威尔士亲王整夜跳舞,但她无法抗拒新闻出版界的力量。格林伯恩家族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从这种冲击中恢复过来。而同时,约瑟夫将会获得贵族身份。
她感觉好多了,坐下来又去读那篇文章。
舞会后的那天早上一觉醒来,休感到心里喜滋滋的。他的妻子被上流社会所接纳,而他自己就要当上皮拉斯特银行的股东了。股东资格会让他这几年不止赚几千英镑,而是几十万英镑。有朝一日他会富裕起来的。
索利会因为休最后没去他那儿工作而失望,但索利为人大度谦和,会理解这一切的。
他穿上晨衣,从床头的抽屉中拿出一件礼物——一个装首饰的小盒子,放到口袋里。然后走进他妻子的卧室。
诺拉的房间很大,但总是显得有些局促。窗户上、镜子上和床头都挂满了各种图案的丝绸;地板上铺着二三层的地毯地垫,椅子上也放着绣花靠垫;隔板和桌子上堆满了镶框的照片、瓷娃娃、瓷盒和其他小玩意。屋里的陈设主要是她最喜欢的粉红和蓝色,但墙纸、床上用具和窗帘或装饰等处也有其他颜色点缀。
诺拉坐在床上喝茶,身边靠着几个花边枕头。休坐在床沿上,说:“你昨晚的表现相当精彩。”
“把他们全比下去了,”她十分得意地说,“我跟威尔士亲王跳了舞。”
“他不停地盯着你的胸部。”休说道。他把手伸进她扣紧的丝绸睡衣里面,去抚摸她的乳房。
她生气地一把推开他的手。“休!现在不行。”
他不太高兴:“怎么不行?”
“这一周都有过一次了。”
“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不是什么时候都这样。”
“没错,那时我们刚结婚,但一个女孩不会希望每天都这样。”
休皱起了眉头。他可是希望每天都这样,永远这样下去——这不就是婚姻的意义吗?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也许他过于活跃了。“那么,你觉得我们应该多久做一次呢?”他犹豫着说。
她很高兴他这么问,好像一直在等待机会申明这件事似的。“一周不超过一次。”她坚定地说。
“真的吗?”他心头的喜悦顷刻消散,一下变得十分沮丧。一个星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隔着床单抚摸着她的腿。“也许还能多一点吧。”
“不!”她说,把她的腿往后收了收。
休感到心烦意乱。曾几何时,她好像对做爱颇有热情。他们二人有某种共同喜欢的东西。现在,这怎么成了她专门为他干的苦差了呢?是不是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这种事,只是假装喜欢呢?这种想法让他很是郁闷。
他都不打算把那件礼物送给她了,可他已经买来了,不愿意再把它退回店里。“好吧,不管怎样,我给你买了这个,纪念一下你在梅茜·格林伯恩舞会上的胜利。”他有些悲苦地说,把小盒子递给她。
她的态度立刻变了。“噢,休,你知道我多喜欢礼物!”说着她撕下丝带,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个项坠,几支用红蓝宝石做成的花朵镶在金质的花枝上,连着一条精致的金链。“真漂亮啊。”她说。
“那就戴上吧。”
她把项坠戴上。
这个挂件衬托在她的睡衣前面,显不出有多好来。“穿低胸的晚装会显得更好看。”休说。
诺拉对他卖弄般地笑了一下,解开她的睡衣。休贪婪地看着她渐渐露出自己的胸部。吊坠挂在她的乳沟处,就像滴在玫瑰花蕾上的一滴雨水珠。她对休微笑着,继续解掉她的衣扣,最后敞开睡衣,露出她赤裸的胸部。“你想不想吻它们?”她说。
他脑子里有点儿乱。她是在戏弄他,还是她真想做爱?他俯下身去,吻着衬托着珠宝的两只乳房,把她的乳头放进嘴里,轻轻吮吸着。
“到床上来。”她说。
“你不是说——”
“一个女孩应该表示感激,对吧?”她把床单往后拉了拉。
休觉得很不舒服,是这件珠宝让她改变了心意。不过他还是无法抗拒她的邀请。他把晨衣从肩膀上抖掉,痛恨自己如此软弱,爬上去靠在她的身边。
那兴奋点到来之际,他真有点儿想哭。
他上午的邮件里有一封来自托尼奥·席尔瓦。
托尼奥跟休在咖啡馆见面后不久就消失了,《泰晤士报》上也没有刊登什么文章。休大惊小怪,说银行的决定如何危险,到头来让他显得非常愚蠢。爱德华利用各种机会让股东们记住休的这次虚假警报,不过,休随后威胁说要到格林伯恩银行工作,戏剧般地遮掩了这一事件。
休曾经写信给罗斯酒店,但没有得到答复。他很为自己的朋友担心,但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急忙打开了那封信。信是从医院寄来的,请休前往探视。信的末尾写着:“无论如何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别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两个月以前托尼奥还健健康康的,怎么会一下子出现在公立医院里?休心里十分不安。只有穷人才会去医院,那里很恐怖,很不卫生。如果花得起钱,任何人都会让医生和护士到家里看病,就连做手术也这样。
休又困惑又担心,立刻起身赶往医院。他在一间黑暗的病房里找到了他,这里没有任何设备,三十张病床一个紧挨着一个。他姜黄色的头发被剃光了,脸上和头部伤痕累累。“我的上帝!”休说,“你是被车撞了吗?”
“让人给打了。”托尼奥说。
“怎么回事?”
“几个月前我在罗斯酒店外面的街上被人袭击。”
“我估计你是遇到打劫的了。”
“是的。”
“你伤得不轻啊!”
“实际情况还不是那么糟。手指断了一根,脚踝裂了,此外都是割伤和瘀伤,到处都是。不过现在我已经差不多好了。”
“你应该早点儿跟我联系。我们得把你从这儿弄走。我要给你派个医生,安排一名护士照顾你。”
“不用了,谢谢,老伙计。非常感谢你的慷慨,但钱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待在这儿更安全。除了你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在这儿,是我信任的一个同事,他给我带牛排和白兰地过来,还有来自科尔多瓦的消息。我希望你没告诉别人你要到这儿来。”
“连我妻子也没告诉。”休说。
“那好。”
托尼奥从前的鲁莽性格已经消失,但事实上他又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可你不能在医院里待一辈子,躲避街上的歹徒啊。”
“袭击我的人不仅仅是歹徒,皮拉斯特。”
休摘下帽子,坐在床沿上。他不去理会旁边床上的男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不是一般的抢劫。他们拿走了我的钥匙,开门进了我的房间。值钱的东西都没拿,但拿走了所有跟《泰晤士报》要发表的文章有关的文件,包括证人签字的宣誓书。”
休大为惊骇。想到皮拉斯特安静大厅里进行的一笔笔完美可敬的交易,可能跟街头暴力,跟眼前这张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脸有某种联系,心里不禁一阵发冷。“听上去好像银行跟这事儿有关!”
“不是银行,”托尼奥说,“皮拉斯特银行的确势力不小,但我不相信它能策划出科尔多瓦的一桩桩谋杀。”
“谋杀?”真是越说越恐怖了,“谁被谋杀了?”
“所有的证人,他们的姓名和地址都写在那份被从酒店房间偷走的宣誓书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还算幸运,还活着。我想,如果不是谋杀案在伦敦比在老家更会受到彻底调查的话,当时他们完全可以把我杀掉,他们也害怕惹出乱子。”
休愣在那里,想到那些人是因为皮拉斯特银行发行的债券被谋杀的,他感到头昏目眩,心生反感。“可这一切的背后指使到底是谁?”
“米奇·米兰达。”
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米奇,这你知道,但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
“圣玛丽亚铁路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有了铁路,他们家族就会成为那片土地上的第二大势力。”
“我知道,我也相信米奇会不惜耍出任何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他不是杀人犯。”
“是的,他就是杀人犯。”托尼奥说。
“别胡说了。”
“这我很清楚。我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我真是太愚蠢了,一直没有把他看透。但这是因为他那恶魔般的魅力。有段时间他让我觉得他是个朋友。可事实上,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托尼奥在床上挪动了一下。“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彼得·米德尔顿在主教林边的水塘里溺死了,我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休像是被电了一下,这些年来他经常想起这件事。彼得·米德尔顿游泳游得很好,不可能遭遇意外淹死在水里。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这里面有人捣鬼。也许他终于要了解事情的真相了。“说下去,伙计,”他鼓励道,“我想知道这件事。”
托尼奥犹豫了一下。“你能让我喝点儿酒吗?”他说。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瓶马德拉白葡萄酒,休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托尼奥啜饮着,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闷热的天气,水塘上纵横交错的岩石,以及那冷冽的池水中。
“他们告诉验尸官,彼得在游泳时遇到意外。没人提到当时是爱德华一次次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
“这些我也知道,”休打断他,“我从开普殖民地收到一封‘驼峰’卡米尔的信。他当时在水塘的另一头看见了,但他后来离开了,不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
“当时就是这样。你跑掉了,‘驼峰’也跑了,留下的只有我、彼得、爱德华和米奇。”
“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休急切地说。
“我朝爱德华扔了一块石头。打得很准,击中了他的额头,打出了血。他不再折磨彼得了,立刻过来追我,我马上就爬上了采石场,想甩掉他。”
“爱德华腿脚不灵光,那时候就是。”休插了一句。
“没错。我把他甩开了一大截,半路上我往后看了一眼。米奇在继续欺负彼得,彼得只得游到边上,想从水里上来,但米奇来回把他的头往水里按。我只看了他们短短一会儿,但看得很清楚。然后我就继续往上爬。”
他又抿了一口酒。“当我到了采石场的边上,又回头看了一眼。爱德华还在追我,但远远落在后面,我有足够的时间喘口气。”托尼奥停顿了一下,满是疤痕的脸上掠过一丝憎恶的神情。“这时候,米奇跟彼得都在水里。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一样,仿佛昨天才刚发生的——米奇把彼得按在水里不让他露头。彼得两手乱拍,可米奇把彼得的头夹在胳膊下面,彼得无法挣脱。米奇把他淹死了。这绝对毫无疑问,简直就是谋杀。”
“我的上帝。”休低声叹了一口气。
托尼奥点了点头。“现在想起来我还浑身不舒服。我盯着他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爱德华快要抓住我了。彼得不再使劲拍水,只是有气无力地挣扎着,这时爱德华到了采石场边上,我又得继续跑了。”
“原来彼得是这么死的。”休感到惊骇不已。
“爱德华在林子里追了我一会儿,但马上就没劲儿了,接着我就看见了你。”
休想起当时十三岁的托尼奥穿过主教林的情景,他赤裸着,浑身精湿,手里拿着衣服边走边哭。回忆又把那天遭受的震动和痛苦一并带了出来,他得知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但你为什么一直不把真相说出来呢?”
“我怕米奇,怕他像对待彼得那样杀了我。我一直怕他啊——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也要提防着点儿。”
“我会的,别担心。”休沉思着,“你知道,我认为爱德华和他母亲并不知道真相。”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没有理由包庇米奇。”
托尼奥有些怀疑说:“爱德华可能这么做,为了友谊。”
“有可能,但我觉得他也只能保密一两天。不管怎么说,奥古斯塔知道,他们说的那套设法挽救彼得的故事是编造出来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母亲跟她说的,我母亲是听我说的。这就意味着奥古斯塔参与了掩盖真相的事。我相信奥古斯塔会为了她儿子会撒下弥天大谎,但不会为米奇这么做。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他呢。”
“那你认为当时发生了什么?”
休皱起了眉头。“可以想象一下。爱德华扔下你回到水塘,看见米奇把彼得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来。爱德华一到,米奇就说:‘你这个笨蛋,你把他杀了!’记住,爱德华一直没看见米奇把彼得的脑袋按在水里。米奇造出一副假象,好像彼得被爱德华折腾得没了力气,再也游不动了,接着溺水而死。‘那我该怎么办?’爱德华问。然后米奇说:‘别着急,我们就说发生了意外。我们跟别人说你跳到水里想救他。’米奇从此把自己的罪行掩盖起来,让爱德华和奥古斯塔永远感激他。这样说得通吧?”
托尼奥点了点头说:“天哪,你说得真对。”
“我们应该向警方报案。”休愤怒地说。
“这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你是一桩谋杀案的证人,就算这桩案子发生在十三年前也没有任何区别。米奇必须受到控告。”
“你大概忘了,米奇有外交豁免权。”
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作为科尔多瓦部长,米奇不会在英国受到审判。“那也能让他丧失名誉,被送回老家。”
托尼奥摇了摇头。“我是唯一的证人。米奇和爱德华两人都坚持另一个说法。再说,大家都知道,米奇家族和我们家在老家那边是不共戴天的对头。就算这件事发生在昨天,我们都无法说服任何人相信。”托尼奥停顿了一下,“但你倒是可以告诉爱德华,他不是杀人凶手。”
“我觉得他也不会相信我。他会怀疑我要挑拨他跟米奇的关系。我可以告诉另一个人。”
“谁?”
“大卫·米德尔顿。”
“为什么?”
“我觉得他有权知道他弟弟是怎么死的,”休说道,“他在坦比公爵夫人的舞会上质问过我。实际上,他很粗鲁,但我当时说,如果我知道真相,就一定会告诉他,以自己的荣誉担保。今天我就去见他。”
“你认为他会报警吗?”
“我想他会明白报警毫无意义,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突然之间,这单调的医院病房,还有这很久以前发生的谋杀让他感到十分压抑。“我该去上班了。”他站了起来,“我要当上银行的股东了。”
“恭喜你啊!我相信这是你应得的。”托尼奥立刻显出很有指望的样子,“你能停止圣玛丽亚建铁路的事儿吗?”
休摇了摇头。“很抱歉,托尼奥。尽管我非常讨厌这个项目,可我实在爱莫能助,现在爱德华已经跟格林伯恩银行达成交易,共同发行债券。两家银行的股东已经认可,正在制定合同。恐怕我们已经输了。”
“真见鬼。”托尼奥垂头丧气地说。
“你们家必须找到其他办法对抗米兰达家族。”
“我担心没人阻挡得了他们。”
“真抱歉。”休重复道。他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让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你刚为我解开了一个谜团。我原来一直不明白彼得游泳游得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淹死。现在,你的答案却带出一个更大的谜。”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想想看,彼得在那儿游得好好的;爱德华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不过是出于一般的搞恶意,我们都跑了,爱德华就追——接着,米奇就下手残忍地杀害了彼得。这跟前面的事毫无关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彼得做了什么错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确,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困惑不解。”
“米奇·米兰达谋杀了彼得·米德尔顿……但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