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感官依然好像在深海中漂流着,占领我感官世界的是龙骑的声音,声音中没有之前我听过的老年龙骑那种细碎的尾缀,让我觉得像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他,在对我说着七十年前的那一切。
可随着他的故事一步步往下行进,猛然间,我自己的思维意识中跳出一个问题:火候鸟岛上真正有过人驻扎的地方是在地下,这一点龙兵、龙悟空这些人应该都是知道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们好像并不知晓这个情况,反倒是真以为岛上的营房毁于几十年前的大火呢?
我猛地坐起,大口喘气,周围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冷战,接着快速清醒冷静过来——这是在地下——我第一时间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
耳边挂着的耳机往下滑落,是个无线耳机,然而,连着的音频来源呢?应该就在附近了。
我往四周望去,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简单的单人床上,周遭是个相对来说封闭的小房子,大概十二平方米,床边有一个小柜子,但本应该有抽屉的位置空荡荡的。墙上挂着一只发出微弱光线的黄色灯泡,连接灯泡的电线在墙上裸露蜿蜒着,消失在那扇紧闭着的铁门上方的小孔里。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用手摸了摸后脑勺,按上去还有点疼。这时,无线耳机也发出嘀的一声长音,里面本还在继续的故事后续部分,似乎也因为我的苏醒,被某位正在监视着我的人关闭了。
我意识到,有人在实时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应该是卜非,或者卜非身边的同伙。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站在我身后的只有他,将我击晕的也十有八九就是他。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伸出手,尝试触碰面前的墙壁——坚硬、冰冷,手感如同鹅卵石的表面,很滑。我的手掌在墙壁上一路摩挲着,因为灯光微弱到我就算将自己的眼睛使用到极致,也无法精确分辨出明暗与周遭的大概,所以,触觉在这一刻,似乎需要得到放大,让我快速判断出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监牢中的情况。
霎时,那扇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快速朝前跨出几步,悬挂灯泡的位置是一个向外伸出的火炬形状的石头支架,我跳起,单手搭了上去,接着用力往上一挺,身体上升的同时,右脚也抬高,踩到了这个稳固的石头支架上。最后,我小心翼翼地用单脚在这支架上站起,另一只手往上抬,贴到了天花板上,身体弯曲,依靠右脚与支架交会的点承托着身体的重量,蜷缩到了一个让推门进来的人不可能想得到的位置。
可紧接着我感到这一系列动作似乎有点多余——铁门外细碎的声音停住后,并没有发出我预估的应该会响起的开锁的声音,对方径直推开了这扇不过是虚掩的门。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后,对方似乎也想到了我可能会对其施以突袭,于是,他停住了。
卜非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沈异,是我。”
我没有出声,屏住呼吸。门被完全推开了,外面是一条横着的走廊,灯光也是浅黄色的,不过光线稍微亮一点。卜非站在门外,并没有选择进来,他本就瘦长的身影,被拉得更加细长地铺在地上,伸向了房间深处。
显然,他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房间,索性将双手举到了头顶,嘴里说着:“沈异,我进来了,你看得到的,我没有武器。”
他朝前跨出一步的同时,我也第一时间由高处跳了下来。本已经捏紧的拳头,被我松开了,因为我看到他那举起的手里竟然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上是一片面包。
他冲我讪讪一笑:“你醒了?”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我反问道。
卜非回答:“我在隔壁听见声响了。”说到这儿,他试探性地想挪动下步子,可紧接着看到我的手再次捏成了拳头,便苦笑着,“沈异,之所以把你打晕带下来,是有原因的。”他转过身朝外面走去,手里还端着水和面包,“你跟我过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铁门。外面的走廊很长,两边都是和我身后大同小异的房间。卜非边走边继续着:“这应该就是当年美军投手行动中火候鸟岛驻军的营房,只是这营房在他们驻扎进来以前,是不是还有其他某支神秘的军队待过,这一点就不得而知了。”
我没有吭声,跟着他钻进了旁边一个房间里,里面的灯光比我那边稍微要亮一点,我和他的双肩包都放在地上,床上铺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简单线条。
卜非将杯子和面包朝我递过来,我板着脸摇了摇头。于是,他意识到需要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来解释他偷袭我的原因。
他跨上了那简易的铁架床,盘腿坐到上面:“沈异,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怀疑龙兵身边,有着一位不怀好意的家伙。在你加入到我们这个团队以前,有很多次我们的行动,都被鬼藏家的人提前知晓,并作出一些相应的对策。当然,我必须承认一点,我性子本就多疑,不相信任何人,有些可能性被我个人主观意识给放大了,也确实是事实。我们登上火候鸟岛后,我便更加担心,害怕万一在这孤岛上,如果真有对方的人潜伏在我们的队伍里,那将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很悲哀的是,这个可能性确实被证实了,在我发现石壁上刻上的那两个字以后。”
“那你就这么相信我?”我质疑道。
这个问题是我第二次对他开腔了,卜非愣了一下,接着表情严肃起来,他将手伸进了衬衣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张加过膜的相片出来,那相片只有名片大小,并且还是黑白的。
他朝我递了过来,我也不假思索地接过。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响……因为照片里,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穿着一套旧式军装,戴着一顶军帽,站在一对男女身后。那女人梳着两个羊角辫子,穿着一件格子衬衣。男的打扮和相片中的我差不多,不过没有戴军帽,正咧嘴笑着,眉目间跟卜非有几分相似。
相片最下方写着一排小字:我们与战友沈朝阳。
我这才意识到,相片中的这个“我”,应该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父亲沈朝阳。因为是遗腹子,所以我从没有见过我父亲。他离开以前,我们的国家相对来说还比较落后,照相并不是那么普及,所以他并没有太多的相片留下。母亲独自把我养大的这些年月里,搬过几次家,也导致他仅有的几张相片都遗失了,剩下的只是和某些部门的人的合影。像这种相对来说比较清晰的影像,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我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润,相片中的这个我——沈朝阳,一只手搭在那个和卜非容貌相似的人的肩膀上。卜非的声音也在我耳边继续响起:“沈异,我们都是单亲家庭,没有父爱,注定了我们比别人多疑很多。但在我每一次看到我父母这张唯一的合影时,都仿佛能看到你父亲沈朝阳在一旁。于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连沈朝阳叔叔的儿子都不能信任,那么我想要找到我父亲失踪谜底的旅程,注定是孑然孤独的了,我并不想这样。”
我点了点头,将相片递给他,接着我直接拿起了那杯水,并抓起面包啃了起来。我的举止让卜非变得很欣慰,他说:“沈异,在突然发现龙兵他们听不到我们对讲机的声音后,我就意识到躲藏在身边的某人,可能要开始行动了。紧接着释师傅那边就出现了状况,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不是像你一样要冲过去,相反,我意识到,如果这一刻释师傅就是那个我们队伍中的潜伏者,那么他这般突然的举动,会不会是想要将你我一网打尽的伎俩?”
他继续着:“据我所知,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听到龙老先生对70年前描述的故事都不尽相同,有些人听到的只是粗略的经过,很多细节都被掩盖了。比如说火候鸟岛地下有着神秘军营这一个事实,就是他们好几个人都不知晓的,甚至于连龙悟空都可能不知晓。目前,我只确定除了我和龙兵,其他人应该不知道这个地下神秘军营的存在。”
“为什么?龙悟空不是他们龙家的人吗?”我有点迷惑了。
“龙悟空是龙家的人没错,但他不是龙骑的亲孙子,而是龙骑江西老家一个七扯八扯亲戚的孙子。真要论辈分,龙悟空甚至应该算是龙兵的叔叔。只是他从小就一直在老爷子家里长大,年纪跟龙兵相近,因此随着龙兵叫龙老先生做爷爷而已。”卜非很认真地说着。
我点点头,心里暗想:之前在飞机上我听到的老先生说故事的录音,声音比较苍老,可能就是卜非所说的大部分人听到过的版本。而在我晕迷后卜非给我戴上耳机后的播放部分,应该就是他所说的比较完整详细的录音了。可……可卜非又为什么要在晕迷后的我耳边挂上耳机?那样我极有可能听不到,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即便昏迷了仍保有意识,可以听到那些录音呢?
这个问题我没有说出来,反倒是对他说道:“龙家人又为什么这么相信你呢?”
“因为我和我父亲都是医生,我父亲更是老先生当年的私人医务员。这几年我回到龙家帮手后,龙老先生身体的大小毛病,也都是我来护理治疗的。所以,如果我有什么二心的话,那龙家人早就一个都没了。”
“哦。”我点着头,“所以你在发现对讲机出现问题后,就开始怀疑释明镜了。紧接着,你怕我不会听从你的指挥调度,所以将我打晕,带进了这地下营房。卜医生,对你的解释我这样理解,你觉得还满意吧?”我将手里的杯子往旁边一放,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过,就算我相信了你的这些话,那么,现在你还是要告诉我,你又为什么会熟悉这地下世界的?你来过?”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进放在一旁的双肩包里,龙兵他们给我的那把手枪居然还在。我将枪径直掏了出来,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药,然后将枪往后腰上一插,继而再次盯着卜非。
卜非摊开手:“沈异,实际情况就是这样。释师傅被那只奇怪的手拉进了地下,我将你击晕,然后从龙老先生曾经偷偷告诉我的另外一个入口进入了地下。等待着你苏醒过来的时间里,我不敢四处走动,害怕这地下还有其他人躲在某一个角落里,也不敢打开你我身上的电子设备,甚至不敢和你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因为如果有人发现了我的话,我还可以把他们引开,不至于让没有苏醒的你受到伤害。”说完这些,卜非看上去有点恼火,“得了,不说了,你爱信不信。”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可以让昏迷的我产生意识,听到耳机里老先生发出的声音?”我继续着自己的动作,将手腕上戴着的表按开了,那个小小的电子屏幕开始启动。但它费劲地闪动几下后,信号格压根儿就没法显示出来,接着便自动关闭了。
我的语气可能让卜非感觉到我正在被他一步步说服,他微笑了:“沈异,我是一个医生,而且……嗯,说太多你不会明白,你可以这样理解吧!我是一个巫医,一个能创造出某些奇迹的巫医,只是,这些奇迹在我自己看来,很简单罢了。”
他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甚至,如果我想要让你相信我说的这一切,我可以直接用某些药物,就够了。”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从那双肩包里又掏出一把匕首,塞进了我的皮靴里。卜非意识到我可能想要走出这小房间,他连忙将床上的那张白纸拿过来,指着上面乱七八糟的线条对我说道:“沈异,你别着急,我跟你说说这地下大概的布局,我背你下来时对路线做了一些整理。”
我瞟了一眼他画出的那所谓地图,简单得一眼就可以记下来,不过是他进入地下后拐了个弯便带我躲起来的路线而已。
我冲他笑了:“卜医生,很多时候,躲在角落对战局进行自以为精密的分析,不如大踏步走进战场。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次与雪舞者的较量,本就是一次狭路相逢的战斗。”
“那倒也是!”卜非讪讪笑了,“狭路相逢,勇者胜。”
说完这话,他也从他的那个双肩包里拿出了一把手枪和匕首,然后将背包背上。手枪和匕首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我也将背包背上,率先朝着外面的走廊走去。
昏暗的走廊两侧,如同即将吞噬我们的怪兽张大嘴巴。我吸了一口气,因为没有水分,所以这废弃的地下世界并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霉味或者腐臭。
卜非朝着一个方向指了下:“我们就是从那边下来的,走过去上一个楼梯,就能回到那块石头的平地。”
我点了点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过去。
我身上的毫毛开始竖立,周遭的墙壁在那瞬间似乎变成了缅甸的丛林……只不过这一片丛林中没有一丝声响,但是,我知道,敌人的枪口正朝我们缓慢无声地移过来。
我的背往下微微压低起来,仿佛化身为一只走入捕猎场的敏感的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