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候鸟的腹地从丘陵上方鸟瞰,似乎简单清晰,没有植被的平地与远处的石陇迷宫,像是天公随手用铅笔设计的素描,线条粗犷,色彩也只是简单的土黄和岩石白。
但在我们脚下不远处的平原地面上,却有着大片大片漆黑的颜色,和周遭岩石的色彩大相径庭。莫休言朝前跨出一步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些黑色的东西像是人为的?”
龙兵点了点头:“70年前美军最终撤离时,将建造在这里的军营一把火全部烧了,烧完的残渣倒是全部清理走了,但地上的黑色焦痕却没有清洗。这点应该是当年的遗漏吧。疏忽了这片土地上是没有一丝降雨降雪的,单纯依靠强劲的暴风,不可能清洗干净地面。”
“嗯,倒是长了见识,70年前美国人毁灭证据的焦炭之地。”我尽可能地将卜非反常的举动一事压在心底,站到龙兵身边搭着话。
“禁锢之地……”阮晓燕再一次重复起了这四个字。于是,我们几个人的目光又一次集体望向了她,她目光有点迷茫地望着远处,可又感觉不到她所望着的具体位置,就是那么很飘的眼神,似乎没有焦点。她嘴角不再往上扬起,眉头反倒是皱了起来,絮絮叨叨地重复着:“禁锢之地……禁锢之地……”
重复了五六次以后,阮晓燕扭过头来:“各位,你们确定我当时就是从这块奇怪的地方走出去失踪的吗?”
“确定。”悟空回答道。
“哦。”阮晓燕点了点头,接着深深吸气、吐气。最后她笑了,笑得有点勉强,又笑出声来,边笑边大声说道:“老天爷,能让我在这块土地上回到属于我的年代吗?能让我回去吗?能让我回去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她那张笑脸不知不觉挂满了泪痕。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在整个火候鸟岛上来回回荡。我们都没有制止她,因为我们都明白,这个本不属于这个年代的女人,她眼里的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始终是残酷与陌生的,就好像她永远无法习惯拉动拉链一样……
阮晓燕最终缓缓跪下,双手捂住了脸,任由眼泪在指缝中穿行。卜非默默地走到她身边蹲了下去,接着伸出手搂住了阮晓燕的肩膀。他那并不宽厚的胸膛,成了晓燕眼泪的墓场。
终于,阮晓燕止住了抽泣,再一次站了起来,用莫休言递给她的纸巾擦着脸,低声说道:“抱歉,失态了。”
龙兵耸了耸肩:“能释放一下也好,憋着难受。再说……”龙兵望向了干谷远处的那片石陇迷宫,“再说,我们也是时候通知一下我们的对手鬼藏惊鸿了。”
他笑了,继而大吼道:“听到了吧?鬼藏家的孙子,龙者的人来了!”
说完这话,他扭头望了我和释明镜一眼,又拍了拍他身旁的卜非:“记得看我留下的标记,就是——对讲机联系。”
他挥了下手,悟空和阮晓燕便跟在他身后朝下方走去,莫休言却扭过头来,径直走到我的背后,伸出手在我背包的侧口袋里掏出了一条毛巾,然后笑了笑:“你们三个臭男人,要毛巾本来就没什么用。”
我点了点头,紧接着看到莫休言冲我使了个眼色,最后朝前方的下坡跑去。
我开始变得有点迷糊。在之前听龙骑老先生的故事时,我就总觉得,那么简单的几个人,其中又神神秘秘地似乎蕴含着什么阴谋,像是我所擅长的推理小说中的狗血情节。现在跟着龙兵走进这个奇怪的团队后,才刚刚开始踏上征途,便又是遇到卜非的暗示,又是接收到莫休言的眼神,这……这也忒有点复杂了吧。
我摇了摇头。听到卜非对释明镜问道:“释师傅,那我们所谓的隐蔽,难道就是一直躲在这块丘陵上吗?刚才龙兵和晓燕的大吼声,应该已经将我们完全暴露了,那隐蔽还有必要吗?”
释明镜笑得像个阳光大男孩,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短短的棍子,在来回耍玩着:“卜医生,你这倒是问对人了。我玩对战电游的时候倒是个好手,还是战队的队长。可到了现在这真实的大地图上……嘿嘿!我负责动手打成吗?”他又望向了我:“我记得龙兵说过沈异以前当过兵,要不咱这一组就让他来负责指挥吧。”
我冲他笑了笑:“咱一共就三个人,谁指挥谁都不存在。不过,卜医生说的我们已经完全暴露,我觉得倒不至于。现在是……”我看了下表,“现在上午十点,我们的对手并没有站在脚下这块平原上等着我们过来直接一通野蛮的对打,就意味着他们想要和我们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所以,他们进入了石陇深处躲藏了起来,等候时机将我们一击而中。那么,已经躲起来的他们,会不会在阳光这么刺眼、地形这么简单的荒岛上,探出头来让我们看到他们的存在呢?”
“说得也对,不过,他们可以猫在什么东西后面偷偷地窥探我们啊。”释明镜很认真地说道。
我再次冲他笑了笑:“我也叫你释师傅吧。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在高处,火候鸟岛虽然不小,但因为没有植被,所以一眼望过去还算比较清晰。而对方在低处,他们对我们的窥探,实际上视角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我们身后有发出强光的太阳,势必影响到他们的观察,甚至还有暴露他们自己的危险。所以……所以我个人觉得,对方并没有在明与暗这一点上占据太多先机,最起码在白天是这样的。”
“沈异分析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卜非将背包往上抖了一下。这时,龙兵他们已经走到了前方下坡的尽头,他扭过头来朝我们望了一眼。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他的表情还是很清晰,可能就是因为地形简单,没有太多东西扰乱视线的聚焦吧。
接着,我们已经别到了腰上的对讲机同时响了,是悟空在胡乱地试音:“地瓜地瓜,我是土豆,听到请回答。”
释明镜乐了,他抓起对讲机笑着说道:“悟空,快叫声哥。”
悟空在那边似乎有点尴尬:“释师傅,你看你……”
接着便是“沙沙”声,龙兵说话了:“对讲机都调到声音最小,尽量不要多用,免得暴露。”“遇到特殊情况不方便说话时,用手指在对讲机上磕打,三下是有危险,四下是被抓了。”“如果是直接听到像是对讲机摔打的声音,那就是……嗯,那就是发出这种声响的那支队伍死了。”龙兵最后那句话说得简短干脆,正如他们朝前迈出的步子……
远远地,他们四个人穿过有着很多块黑焦色的平原,朝由两三米高的石陇组成的天然迷宫中走去。我们手上戴着的智能手表也第一时间发出嘀声,一个由卫星拍摄后又进行了线条处理后的影像出现在手表的屏幕上,龙兵他们几个,便是屏幕上的那四个光点。
“我们也下去吧。”释明镜似乎有点等不及了,他将手里的短棍挥了一个很好看的圈,接着径直插到腰后的皮带上。
我“嗯”了一声,还没说出什么,释明镜就朝前跃起,好像他早就等不及了一般。接着他修长的身体灵巧地在丘陵下坡的各种鬼斧神工的石头上跳过,得闲还要翻上一个漂亮的空翻。
卜非在我身后笑了笑:“释师傅还是像个孩子。”
“这是叫跑酷吧。”我也笑了,迈步往下走去。
卜非在身后跟上,压低了声音:“沈异,你知道我在山崖下面的断层上发现了什么吗?”
我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我并不是一个多疑的人,并不喜欢对身边的战友进行各种质疑,尽管当年在丛林里经历的那一切,让我知道并不是身边每个人都值得信任。所以,其实我骨子里挺反感卜非现在这种故作神秘的举动的。
我皱了皱眉,沉声说了句:“卜医生,我们认识也不久吧?难得你这么信任我。”
卜非一愣,甚至步子都停下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朝前追出两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尽管前方的释明镜已经到了二三十米外的平原,我听见他说道:“沈异,这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我问道,并不想接受他这让人觉得有点肉麻,但让我感觉十分怪异的示好。
卜非有点尴尬,他停了停,开口说道:“沈异,我比你大了不少,小时候你父亲沈朝阳是我家的常客,甚至我对你父亲的称呼也不是叔叔,而是干爹。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习惯性地把你当成我在这个团队里唯一的亲人。或许……”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们的父亲没有离开我们的话,我和你现在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加兄弟的。”
“哦。”尽管他这段话有点牵强,但提到父亲,让我没有办法再反驳和排斥他了,我放缓了步子,和他并肩往下走去。
卜非便继续道:“沈异,我在山壁下方的断层下面,看到了人为刻上去的两个汉字,字迹边缘还有岩石的粉末没有被风吹走,显然刚刻上去不久。”
我停下了步子:“你的意思是,那字可能是我们中间的某一个人刻上去的?”
卜非点了点头:“不是可能,是肯定。”
“两个什么字?”我再次朝前走去。
“江山。”这是卜非的回答,但这两个字却又像一个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到了我的心坎上。之前玄武在70年前与这70年后留下的纸条上同样的6个字里,最后的“江山”两个字,始终是一个无法将之与整个故事相连的线头,而现在,它又一次出现了,出现在这个诡异的火候鸟岛上。
我没有停下脚步,我明白,在卜非对我说到这一切的同时,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选择相信他,那么我就需要去怀疑除了我与他之外的每一个人。
至于另一个选择,就是相信除了他以外的每一个人。这一选择得出的结论就是卜非在用拙劣的表演想要欺骗我,并酝酿着一个我暂时无法预见的阴谋。
我做了第三种选择——面无表情,继续往山坡下方走去。
卜非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我的无动于衷始于我与他并不相熟。很快,我们走到了山坡下空旷的平原上。比我们提前到的释明镜背对着我们,低着头在焦炭般的岩石上来回踱着步子,好像在搜寻着什么。
我们正要走近,他却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单手握着的那根短棍瞬间被他猛地一抖放长,喊道:“快叫龙兵他们回来!快!”
他提着铁棍,朝着那片焦炭的中央冲去,奔跑中,头还是往下低着,好像地上有着某一个箭头,在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一般。
卜非连忙拿出对讲机喊道:“龙兵,释师傅有重大发现,你们赶快回来。”
奇怪的是,在这空旷平原另一头的那几个黑色的人影却好像无动于衷,完全没有听到声音的样子,继续朝石陇迷宫走去。卜非再一次举起对讲机重复刚才的话,接着我也用我的对讲机开始了呼喊。
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是,距离我们最多只有3公里的他们,似乎并没有收到我们对他们呼叫的信号。要知道最普通的对讲机,在这么一个能清晰看到几公里外事物的光秃秃的世界里,它的对讲距离能够达到5~8公里。而我们使用的是功率被加强过的对讲机,能够覆盖的距离,最起码是在12公里以上才对。
我忙抬起手,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屏幕上,龙兵他们还在火候鸟岛地图上闪动。这也就意味着:并没有某些能够干扰到我们正常通信的仪器在作祟。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龙兵他们几个,将对讲机调到了一个我与卜非、释明镜并不知悉的频率。
也就在我与卜非面面相觑的同时,释明镜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他蹲到了地上,在那焦炭般的地面上摸了几下,最后抓起了什么东西往上一提。
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铁门被他掀开了。释明镜将被打开的铁门往一边放下,接着直起身望向了我们。那根长铁棍被他单手收到了身后竖起,他的整个身子和那根铁棍一般挺拔而立。接着,释明镜的另一只手放到了胸前,又一次做出了那个之前让我反复留意的手势:手掌伸直在胸前竖起。
我突然醒悟这是个什么样的手势,紧接着我意识到了释明镜可能的身份:他……他……他应该是一个和尚,甚至可能是一个少林寺的武僧。
在我这个猜测出现的同时,那被掀开的铁门下方,一只细长的手臂从地下凭空伸了出来,猛地一下抓住了释明镜的脚踝。我低声喊道:“不好!”立即抬起步子朝前冲去。
可就在我步子朝前迈开的同时,我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锤击了一下。我往下瘫倒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释明镜正抡起手里的长棍,朝着从他下方伸出的那条手臂砸上去。但他自己的身体也倾斜着,被那条手臂往铁门下的世界扯去,而我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不应该信任站在我身后的卜非,哪怕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