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龙老先生的故事如何曲折离奇,对于坐在机舱里的我来说,吸引力早已和之前不一样了。此时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早已不是用“诡异”两字可以说明,比如刚才龙兵说第七个加入我们的人是阮晓燕。
我闭着眼睛,双手环抱胸前,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对目前发生在身边的各种事情设问与质疑,太多谜团让我缠绕其中,无法自拔,也没有头绪。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须走下去,因为这可能是冥冥中就已经注定的。
我按下暂停键,让自己放松片刻,找寻一点点宁静。机舱里只有一前一后两盏小灯亮着,窗外是漆黑的天幕。其他人都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可整个机舱里,又没有谁发出沉重的鼻息。
我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开始数人头。从走上这架飞机开始,我就在搜寻龙兵所说的“阮晓燕”,可除了我们五个和坐在后排的中年男人外,我一直没有发现哪里有一个娇小的女人。
“沈异,坐过来吧。”龙兵小声说道,黑暗中他那细长的眼睛闪着微微的光。
我朝他旁边的空位走去。悟空和莫休言就坐在他的后排,见我过来,微微抬了抬眼皮,接着又闭上了。
我坐下来扣上安全带,龙兵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在我身上捕捉到什么一般,接着说道:“沈异,你在找人吗?”
我点了点头。
“你想看到阮晓燕,我爷爷说过的那位女飞贼?”龙兵往后靠了靠,十指紧扣,闭着眼睛。
我也往后靠了靠:“我希望多一点知情权,而不是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揣测。”
龙兵嘴角往上扬了扬,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你记不记得我爷爷说过阮晓燕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则——她不会进入除了入口以外没有第二个出路的空间。”
我再一次应着,有点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像机舱这种完全封闭的空间,她是不会进入的?不对啊,这里有圆窗,和大型海轮上的小圆窗大小差不多,既然她能够在海龙号的舱房里待着,为什么不能上飞机?”
龙兵的声音很慢:“沈异,高速飞行中的飞机窗户可以被人砸开吗?不可以,但行驶中的海轮的窗户,随时可以砸开,并不会影响它的行进。”
他睁开了眼睛:“沈异,阮晓燕就在我们这架飞机上,不过,她并不在我们目前待着的机舱里。”他指了指前方机舱舱门的位置。
我这才注意到,在舱门正对的角落里,有一个看上去是临时摆放的座位,位子上坐着的是谁,我目前的角度无法看到。因为——她的个子应该特别娇小,所以深陷在椅子里了。
我愣住了,这时从那个位置传来一个女人轻微的咳嗽声,一听就知道是假意咳嗽。我莫名地激动起来,老先生的故事终于与我的世界交汇了,甚至,她可能和之前我所见到的战斧一样,保留着年轻的模样——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怕却又多么神奇的事情。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上把手而已,最后的记忆片段停留在了被警察厅抓住。”龙兵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2008年,一片从冰川上滑落的冰山,在南极圈的海面上漂着,一艘日本人的捕鲸船与它擦肩而过。一个眼尖的水手,注意到冰山里有深色的物体,像是镶嵌在其中一样。于是,日本人利用器械将这块冰切割了出来,接着,他们在冰块中发现了一个20世纪40年代生产的美军睡袋,睡袋里可能有一具人类的尸体。”
“捕鲸船上的日本人不敢将冰块融化,大和民族的严谨,让他们紧急联系了相关海事部门,可当时我们龙家也有一艘破冰船在附近海域做采样研究工作,对日本捕鲸船的这一发现,也第一时间掌握了。接着,我花了一点钱,便得到了这块奇怪的冰块。包裹人类身体与睡袋的冰块,被一点点地琢去,我们惊喜地发现,找到的竟然是70年前消失在南极的阮晓燕。”
“龙家请来很多西方医师,围绕着阮晓燕如同冰雕的身体抓耳挠腮,却都无计可施。他们都给了这么一个答复——这是一个已经死透的女人,不管她的皮肤多么光滑,器官如何完好。心脏停顿了,就不可能在这大半个世纪之后重新启动。我们只能尝试中医,尽管对这么个奇怪的病患来说,中医明显不可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果然,我们请来的那些所谓的中医泰斗,都一一摇头。就在我们差不多准备放弃,打算将这具冰冻的尸体运回去给老爷子看看,让他彻底死心时,卜非出现了,他是一个医师。”
“卜非被我偷偷拉到了专为阮晓燕建造的冷库里,他观察了几天后,认为并不是完全没有唤醒阮晓燕的可能。理论上,他觉得自己能够让阮晓燕再次苏醒起来,只是对于进行手术的手术室温度、手术的难度与时长等很多因素,提出了一些近乎苛刻的要求。”
龙兵看了我一下,然后耸耸肩:“当然,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但对于龙家来说,却并非难事。两个月后,阮晓燕苏醒了,再次站了起来,可惜的是……她对70年前发生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记忆,她唯一记得的是她是一个飞贼,她有一个弟弟,叫作阮晓峰。”
龙兵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从机舱尾部传来有人行走的声音,龙兵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修长的手掌伸到了我的面前,我猝不及防,抬起头发现是之前坐在最后面的那个瘦削的中年人——应该就是龙兵说的叫作卜非的男人。
“你是沈异吧?我是卜非。”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眼睛往外微微凸出,加上个子又高又瘦,像是个随时想要行凶的僵尸。他见我还愣着没有伸出手,便将手缩了回去,继续道,“你和你父亲沈朝阳长得很像,不过你父亲比你还要高大。”
“你见过我父亲?”我问道。
卜非点点头:“我比你们年纪都要大上很多,当年他们走时,我已经记事了。”
“哦。”我点了点头,握住了他还没完全缩回去的手掌。
这时,莫休言突然说话了:“卜医生,龙兵始终没有说你是用中医的什么方法将阮晓燕唤醒的,说来听听。”
卜非摇头道:“那不能随便乱说。”
龙兵却笑了,和他一样咧嘴笑的是龙悟空,分了层次的脸因为笑容变得更加狰狞。一直静静坐着的释明镜也站了起来,走到我们旁边坐下,对卜非说道:“卜医生,难不成您老是用跳大神的方法将阮晓燕跳醒的?”
卜非淡淡道:“释师傅别瞎说,跳大神那一套是在乡下为了糊口才用的,做不得数。”
咳嗽声从机舱前方响起,是从阮晓燕所坐的位置传出来的,很快,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从那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转过身体,深灰色的羽绒服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至于她是否真如龙老先生说的那么娇小,暂时无法知晓。
她将头上戴着的连衣长毛帽子往后放下,齐耳的短发显露在我们面前。
她又将脸上的大框墨镜摘下,姣好的容貌上,看上去天真无邪的微笑如同初春盛开的花。
她没有朝我们走来,而是固守在那扇关拢着的机舱门旁冲我们说:“卜先生是晓燕的再生父母,这点晓燕必将回报,至于他唤醒晓燕的方法,先生不想说,是顾忌晓燕未曾婚配。”说到这儿,她笑得更加灿烂了,“可是,在座的各位,又有谁年岁能与我相比呢?我都可以做你们的祖奶奶了。所以,还把我看成一个黄花姑娘,岂不是滑稽?”
阮晓燕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卜非身上,眼睛里居然透出一丝情意来,她顿了顿:“卜先生唤醒我的方法是推拿。本来已经僵化的身体,被他捏揉得渐渐苏醒,血液也在他的手掌中一点点地融化,也就是说,我身体每一个部位的肌肤上,都有先生抚摩过的痕迹。”说到这儿,阮晓燕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但她并没因为这抹红晕而低头,反而笑得更加坦然起来。
龙兵站了起来:“晓燕姐,真正激活你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的,还是强劲的电击。卜非再如何能耐,也还是需要仰赖高科技的医学器械。”说完这话,龙兵又笑了,他走到阮晓燕身边,转过身望向大伙。
龙兵挺直了脊背,在他身上不时浮现的那种类似王者的气质,又一次显现出来。他沉声说道:“你们都听我们家老爷子说起过火候鸟岛在南极圈内,应该会以为我们这一趟行程的目的是进入南极。可是实际上,从我们与鬼藏家同时进入南极进行勘探开始,火候鸟岛就没有在南极出现过,甚至当年参加过美军‘跳高行动’的老者,也并不知晓有这个岛存在。这点倒并不出奇,毕竟老爷子与晓燕姐他们参与的‘投手计划’,本就属于极度机密的一次行动,最后行动失败,所有相关资料与痕迹都被抹杀干净也很正常。可火候鸟岛完全消失了这一点始终让我们匪夷所思。”
“一直到今年年初,也就是三个月以前,在澳大利亚附近的西风带中,一个形状大小与我爷爷所描绘的火候鸟岛大致相同的岛屿,凭空出现在卫星拍回的照片中。”
“我们与鬼藏家的探险队差不多同时登上那座岛屿,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这座像是突然从海底深处冒出来的岛屿,竟然具备火候鸟岛应有的全部元素。那一次探索在准备工作上不够充分,再加上彼此虎视眈眈,于是,我们和鬼藏家最终都选择了仓促撤回。然后,我们双方租借的卫星都锁定了这个岛屿,彼此都开始准备再次登上这个出现在亚热带的‘火候鸟岛’。”
“停一下。”莫休言打断了龙兵的话,“龙兵,你刚才说这个岛屿像是从海底突然之间冒出来的,那岂不是说岛屿上的植被、生物也都是一夜之间穿越了不同空间凭空出现的了?”
龙兵摇了摇头:“老爷子的故事我们也都听过,是关于南极内陆那一片最为诡异区域,也就是那禁锢之地——维多利亚干谷的故事。干谷内诸多无法解释的一切先不去细说,我想对大家重申并着重指出的一点是,火候鸟岛实际上本来就是干谷向外的一段延伸,它和干谷内部一样,是没有任何植物与动物,也没有一点点水的。”
他顿了顿,好像想起了什么,朝我看了一眼:“我忘了沈异和莫休言还并没有把老爷子的故事全部听完,所以对火候鸟岛上的地域情况,还没有基本的了解与知悉。”
释明镜“咦”了一声道:“龙兵,既然火候鸟岛出现在亚热带海域里,那是不是意味着岛上也渐渐有了湿润的空气,以及那纬度上应该会有的足够的雨水?都三个月了,估计应该开始有植被,甚至有某些爬虫的足迹了。”
“我们最初也是这么想的。”龙兵再一次摇头:“可惜的是,大自然的神奇,并不是我们自以为已经足够高明的科技能够分析揣测的。释师傅,维多利亚干谷之所以是干谷的原因,你可以对大伙说说吗?”
释明镜愉快地应了一声:“得!”接着站了起来朝前跨出两步,高大阳光的形象就像是一个本该抱着篮球的大学生,他冲大伙笑了笑,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单手手掌竖起放到胸前,像是参禅的动作。这个简单的动作是我第二次在他身上看到,之前他与服部川八交手时我见他做过一次。
“维多利亚干谷,又名魔鬼干谷,或者禁锢之地。它之所以叫作魔鬼干谷,是因为这片区域里,没有一丁点水分子,就连水在极地的另外两种表现方式——雪与冰都没有。而且奇怪的是,这片区域附近却有着足够的降雪量,雪又最终避开干谷,不曾给予这片区域半分水分。并且,在干谷以外,有着已经是万年冰川的河流与瀑布,只是,河流到了干谷的区域就收住了流淌的势头,成了冰川的一部分,瀑布从高处落下,试图滋润这片区域,却——成了冰雕,停留在半空不曾落下。”
说完,释明镜再一次做出单手放到胸前的禅礼,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龙兵接过话道:“看来,释师傅对干谷做过一些功课,可干谷内还有另一件奇特的事,他并没有告诉各位。”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没有半个水分子的干谷里,没有任何生物存活,也不可能有任何生物能够活着。距离它最近的沿海冰川也有近一百公里的距离。按理说,海豹、企鹅等这些生物,绝对不可能步行那么远的距离,来到这一块完全荒芜的区域,可是——”龙兵顿了顿,“进入干谷里后,人们看到的却是完全不能理解与难以置信的一幕,大量的海豹与企鹅的干尸,在干谷里比比皆是,它们临死前的姿势,显得很慌张,像是非常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魔鬼区域里一般。”
“继续说回我们的目的地火候鸟岛,也就是从维多利亚干谷朝罗斯海延伸出的一角。岛屿四周全部是相对来说比较高的山脉,让岛屿中央形成一个独立的盆地。”龙兵双手环抱到胸前往后靠了靠,“它依然是一片纯粹的干谷,任何水源都无法进入它。我这里说的无法进入,是包括它出现在亚热带海域以后依然无法进入——它就像被某种物质隔离掉的独立区域,不管放在哪里都保持着它应该有的特点——干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