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澳大利亚的飞机上,悟空将一个MP3递到了我手里:“老爷子的录音,你继续。”
说完,他转过身朝旁边的沙发走去,机舱不小,但座位却只有十几个,我们几个人都分开坐,只有龙兵和莫休言在角落里小声说着话,一个瘦瘦的中年人坐在最后一排,戴着眼罩,估计已经睡着了。
我戴上耳塞,按下了手里的MP3按钮,快进到之前听到的位置,七十年前龙老先生经历的那一切,穿越生死与时空飘来,再次穿过我的耳膜,颠覆了我的世界……
经过雪舞者忍者袭击的事件后,我们再也没在“海龙号”上轻举妄动,也没有将童教授遇袭的事告诉美国人,因为晓燕窃取战舰上的资料在先,况且,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对手曾经存在,假如要跟美国人坦白,反倒会平添不少麻烦。
面对雪舞者,我们虽然有所谓的强大的友军——美国人,可是,与其相信他们,我们还不如相信自己。毕竟,中日战争在我们遥远的国土上,早就不再遮盖任何虚伪的面纱,我们与日本人之间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与美国人之间的隔阂,却是短期内压根儿没有办法跨越的。雪舞者,在战舰这样不大的空间里居然也能隐藏得如此隐蔽,一方面固然可以说是因为他们过人的忍者才能,另一方面,他们有没有可能与部分美国人已经结为盟友,我们不得而知。
几天后,我们抵达位于澳大利亚附近海域的一个孤岛,小岛在地图上是否存在我们并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岛上的建筑与设备一应俱全,绝对堪称美军海外军事基地中的一个典范。
靠港后,斯科特派人过来通知我们不用下船,说只是补给而已,很快就要再次出发,我们用微笑适当地做了回应。
接下来的两三天,战舰上天天播放着那年代流行的音乐,有一次居然还放了一首中文的《黄叶舞秋风》,周璇那细细的声音悠悠传开,苏如柳靠在会议室的窗台前小声和唱,侧面非常迷人。而和我一样坐在她身旁不远处望着她的人,还有战斧,他嘴里叼着半截斯科特专程差人送给他的大雪茄,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过期了。
到第三天晚上,那位胖胖的芬妮小姐过来通知我们,第二天就会启程去火候鸟岛。她说到“火候鸟岛”这四个字时,我发现战斧和苏如柳的眼睛里都闪过了一丝什么——欣喜抑或是期待的那种光,转瞬而逝。
我不明就里。
接着,芬妮小姐说晚上斯科特先生委托她领我们中国团队上岸,一起去岛上的小酒吧喝点啤酒。童教授很兴奋,搓着双手说了一大串诸如“有幸得到斯科特先生邀请,甚是荣幸,作为友军的我们定将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可看芬妮小姐的表情,她应该没怎么听懂童教授那略带乡音的客套话。
晚饭后,我们跟在芬妮小姐身后走下“海龙号”,战斧又走在最前面,用他那蹩脚的英文和芬妮大声地交谈着,像是在说清朝帝王临幸后宫妃嫔的规则,唬得芬妮那胖女人张大嘴露出一个受惊的表情。
玄武始终走在我前面,他今天没有穿那件白色的唐装,一件浅灰色的无袖褂子随意地套在身上,像是一个拉洋车的伙计,下身那条牛仔裤,却又让他透着一丝滑稽。
他步伐稳健,不急不慢。可渐渐地,我发现就在我与他这看似寻常的前行过程中,因为他在我身前我顺着他的步伐速度,我和他居然渐渐走到了一行人的最后。
我有一丝起疑,加快步子,想要越过他,可玄武后脑勺好像有双眼睛一般,随意走着,每次都恰好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意识到他有什么不想别人知道的话,想要私底下与我说,毕竟之前那张纸条,证明他一直想要和我达成某种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关系。我想了一下,反正就算与玄武之间有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于是,我索性放慢了步子。
玄武扭过头来,冲我微微笑了笑,此时我们前方的几位伙伴,都已经在七八米外了,只有童教授走得慢一点,也在我们五米开外。
玄武退到和我并肩,还没等他开口,我率先问道:“陈师傅,有何赐教?”
“谈不上赐教。”玄武眉头皱紧,声音压低下来,“龙骑,什么是断头河?”
我一愣,可脑子里面思考的却是——接下来我是应该和他一样压低声音,融入与他现在这阴谋般的交流,抑或是抬高声调,说句国民政府官员惯用的官话,让他狼狈地拾个无趣?
最终,我选择了沉默。玄武继续问着:“断头河是不是就是没有源头的河?”
我应了一声,接着小声问道:“那什么是指江山呢?”
谁知道我这话一说出口,玄武反倒一愣,紧接着他反问我道:“难道你也不知道指江山的意思吗?”
我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玄武却停下了步子,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也停了下来,扭头看着他。
玄武终于摇了摇头:“看来,我是上当了。”
“玄武,我怎么越听越迷糊呢?这六个字是别人告诉你的吗?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把这六个字偷偷告诉我?”我一口气提了诸多问题。
玄武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猛地抬头望向我,正要开口时,他忽然换上了平日里的木讷表情,故意放大声音说道:“龙骑,走快点,他们都走远了。”
我诧异,再一看就发现玄武转变语音的原因:之前走在我们前方五六米远处的童教授,不知何时也和我们一样停下了步子,蹲到地上,正在认真地系着脚上的鞋带。
玄武拍了拍我的肩膀,大踏步朝前走去。
美国人所谓的酒吧,其实只是一个缺了一边墙的营房,以及营房前一块空地,稀稀拉拉摆放着几张椅子。我们到时,有十几个美军士兵手里举着啤酒,叼着雪茄,在那里大声说话,见我们走近,他们放肆地盯着我们看,视线在我们身上游走,最终定格在苏如柳与阮晓燕身上,有一个大胡子水兵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我们没有搭理他们,芬妮领着我们走到酒吧角落,指着摆在地上的两箱啤酒用生硬的中文对我们说道:“这是斯科特先生送给你们的啤酒,希望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美好的夜晚。”通过芬妮的话,我们仿佛看见傲慢的斯科特就站在我们跟前,露出“你们没喝过啤酒吧”那种居高临下、扬扬自得、让人反感的表情。
芬妮交代完之后,笑眯眯地离开我们,走到吧台前,和一个跟她一样肥胖的白人聊天去了。
童教授率先坐下,接着苏如柳和阮晓燕也都挨着他坐下。我和玄武却没有就坐,盯着那两箱啤酒,有点情绪。对于我来说,文人的所谓气节,并不是区区两箱啤酒就能让我辈如同猫狗般欣喜折腰的;而对于玄武来说,武夫的所谓傲骨,更加不能接受这么一种在他看起来如同羞辱般的赏赐。
这时,战斧那高大的身影从我和玄武两个傻傻站着的人身边走过,他嘴里叼着的那半截雪茄冒着烟,熏得他自己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接着,他撕开了啤酒的纸箱,从里面提出一瓶啤酒来打开,他扭过头,眼睛里居然挂着眼泪——被他自己那恶臭的雪茄熏出来的。
战斧笑得很灿烂,是那种可以照亮别人内心深处阴暗的灿烂:“玄武,你信不信,喝这种带着泡沫的美国人的洋酒,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几杯下来,你很快就会醉倒。”
玄武一愣,接着苦笑了一下,因为战斧那灿烂的笑容传达的信息似乎是在跟玄武说:既然暂时无法改变环境,那就适应吧,最好能苦中作乐!
玄武接过战斧递过来的啤酒,喝了一大口,“这是酒吗?难喝得跟泔水一样。”他放下酒瓶骂道。
战斧哈哈大笑。
我叹了口气,接过一旁阮晓燕递过来的一杯啤酒,然后朝靠墙的椅子走去。我知道战斧在这异域他乡表现出来的状态才是对的,中国人和美国人本来就有很多不同。美国人的直接往往是那么不留余地,斯科特傲慢的示好方式,其实是用两箱啤酒将我们直接逼到了自尊的死角——不要责怪我们这种在现代人看来不可理喻毫无必要的自尊,因为你们永远不是我们,你们不像我们一样,遭受乱世离乱之苦……
我们时刻都不能忘记和他们之间的差别——他们,代表着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一切——在他们面前,我们没有任何能让自己自如随适地维持尊严的方式,细想起来,在我们加入这一团队,跟美国人短暂的接洽过程中,唯一一次让他们竖起大拇指的,也就只有我们的武术家们击退夜帝那一事件了。
那次壮举,在美国人的眼中只值两箱啤酒——或许斯科特确实傲慢,我们的自尊也确实十分敏感。
我缓缓喝下手里的啤酒,苦涩而难喝。
身后,苏如柳的声音传来:“慢慢就会习惯的,龙骑,西方人心里没什么小九九,不像我们中国人一样,什么事情都想得面面俱到。”
我回头望向她,只见她端着一杯啤酒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她双腿弯曲的弧度很好看,杏黄色的长裤让她的腿显得修长雅致。
我笑了笑:“是的,会习惯的。”
苏如柳将酒杯向我伸过来,我们很西式地碰了一下杯。苏如柳道:“听说过雷团长他们的故事吗?”
“雷团长?是不是你们之前说起过的在目的地等我们的那位中方军人?”我反问道。
苏如柳点了点头:“雷团长就是他们那军队里的头儿,战斧也是雷团长手下的兵。他们团现在是美军游骑兵第9独立旅,不过,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影子军团。”
“影子军团?”我越发迷糊了,瞟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大口喝着啤酒、吐着烟雾的战斧。
“是的。龙骑,你看过南京保卫战时,有一支国军军团失踪的那个新闻吗?”苏如柳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啤酒。
我点头。那是南京沦陷时期发生的最为诡异的一个事件:一支被松井石根包围的中国部队,两千人之众,在南京城外凭空消失了。当时中日双方都注意到了这件怪事,可战事激烈,南京城的城防比这么一个新闻要重要千万倍,于是,这事件只是被某些小报提了一下,便没了下文。
可是,1939年中国军队作战大本营突然冒出来一个公告,声称当时驻守南京城外的该团全体官兵已经“全员失踪”。紧接着,日本军部也为这一全员失踪事件发出通告,说当时攻占南京的松井石根军队,并没有消灭或者俘虏过这支两千人的军团。
于是,这一新闻一下成为雾都重庆百姓们兴趣不断的饭后谈资,诸多论道如阴兵说、猛兽弑人说层出不穷,最终并没有一个定论。
我从椅子上直起身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包括战斧在内的那支中国军队,就是当时在南京郊区失踪的那两千人?”
苏如柳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嘴唇:“龙骑,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恐怕会颠覆你这二十几年来对这世界的认知。”她顿了顿:“实际上,他们这支影子军团,在南京城外消失,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诡异经历。他们……他们……他们最初驻守在北平城外,与日军血战正酣时,便出现了反常的情况,全团——”
苏如柳的话被打断了,战斧那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没苏如柳说的凭空消失那么恐怖,就只是突然间大伙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换了个地方而已。”
尽管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但我还是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半晌,我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你们最初真的是二十九军的将士,然后凭空被移到另一个战场,接着在南京战场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被移到了美军营地?”
战斧耸了耸肩:“倒也没你说的这么简单。当时是1937年7月27日晚上,雷团长带着我们在北平城外挖好了壕沟,码好了工事,准备用手里的大刀劈下鬼子们的狗头,可鬼子还没攻过来,刚轰了几炮——不超过三声炮响,我们全部人就像是突然间都晕倒了一般,失去了意识,再次苏醒时,身边是一片黑漆漆的林子,各自站着的位置,甚至和之前我们布防时站的位置大同小异。”
战斧又将手里的雪茄狠吸了一口:“那晚上我们所有人都吓得不行,要知道我们是一支有着独立番号的军团啊。在编军人两千之众,集体经历这么个怪事,谁不害怕啊?也多亏了有雷鸣这种头儿,他扯着嗓子一通乱吼,将大伙快速集结,当晚就带下了山,我们抵达最近的城镇后才知道,我们的位置已经在江苏境内,时间居然是到了1937年10月27日。雷鸣没有跟地方官员说起我们这一诡异经历,只胡乱搪塞了几句,便直接询问当时的战事,当知悉南京也军情告急后,雷鸣拉着队伍里的兵们开了个誓师大会,他有几句话说得特别好,让本来已经双腿发软的大伙重新挺起了胸膛!那几句原话是:‘吾辈投身行伍,一腔热血本就注定要洒于这被凌辱的土地为它雪耻!北平城抑或是南京城?都无所谓!’”
“弟兄们当时也听说了北平城已经沦陷的消息,要知道二十九军的汉子,当日自我感觉如同北平城外的钢铁城墙,只要有我们在,北平的百姓就绝对不会成为鬼子鱼肉的对象,而就那么弹指一挥间,一闭眼,一睁眼,偌大一个北平,便已经易主了,谁都感到悲伤愤怒。雷鸣团长的话让大伙重新沸腾起来,我们大吼着‘无所畏!无所畏!’开向了南京,雷鸣随便扯了个谎,南京当局便让我们加入南京城外兵力本就拮据的布防,可惜的是——再一次与鬼子对垒时,我们却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你们再睁开眼睛时就是在美国了吗?”我关切地问道。
战斧摇了摇头:“我们醒来时,是到了湘西的一片山区,附近几十公里都没有人烟,我们像一群野人一般转了半月,最后居然与一支美军的顾问团相遇了。”
“那群所谓的顾问团也不是什么好鸟,在山区里应该也不是在做什么好事,但他们在知悉了我们的遭遇后,一下就激动起来,给他们的上峰发了电报,过了几天,就有车队到那片山区接了我们,然后径直开到广州,安排我们上了一艘很大的邮轮,将我们带到了美国境内。”
“他们想要从我们身上挖出什么东西,结果自然是失败的。因为我们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就稀里糊涂被变戏法一般变来变去变了两次而已。幸好,雷鸣是那么强悍的人物!他就会说那么几句简单的英语,居然还能和美国人吵上一个通宵,最终,他让美国人答应让我们成为游骑兵的一个独立旅,条件是我们除了和日本人打以外,不会掺和任何的战事。然后,美军这一次不想让外界知晓的投手行动开始酝酿之初,我们这支‘影子军团’就被安排上了,毕竟……”战斧说到这儿又咧嘴笑了笑,“毕竟我们本就是已经全员失踪的一支队伍,再一次失踪,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说到这里,战斧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那半截雪茄被他快速在桌子上摁灭并放进了上衣口袋,我和苏如柳从他描绘的那段奇特经历中跳回到现实,望向战斧瞪着眼睛盯着的方向。
只见阮晓燕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吧台前面,可能是要去多拿一个酒杯,而她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白人水兵,嬉皮笑脸地站在阮晓燕身旁,其中一个人的一只手,已经搭到了阮晓燕的腰上。
阮晓燕并没有动,甚至也没有扭过头来,那两个水兵见她没有反应,胆子更大了,嘴里大声地嚷嚷着不堪入耳的话语,伸手要将晓燕抱起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另外十几个水兵正吹着口哨,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这群禽兽!”苏如柳一边低声骂着,一边朝那边走去,战斧却伸手拦住了她,因为这时,玄武那矮壮的身体已经如同鬼魅般,站到了那两个水兵与阮晓燕之间,他歪着头,脸上的横肉微微鼓动,眼睛里放出凶悍的光,震慑得那两个白人水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远处那十几个正激动着的家伙也都站了起来,他们止住了笑,虎视眈眈地望着玄武。这时,阮晓燕缓缓转过身来,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支细细的长针,她的嘴角往上扬着,那笑容却显得很诡异,像是雌狮面对羔羊的那种冷漠。
玄武伸出左手,拦住了阮晓燕,晓燕和玄武对视了一眼,接着她听话地往后一退,轻轻跃起坐到了吧台上,那两柄细长的长针也如同变戏法一般瞬间消失了。
玄武举起右手,一个如同铁锤般的拳头摆到水兵们的面前,他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够听懂,直接说道:“信不信这个拳头可以打死你们?”
他话音一落,面前那个高个水兵便冲了上来,玄武身子往下一沉,马步往旁边平移,紧接着一拳狠狠砸到那水兵的后腰位置上。
其他水兵怪叫着往前冲,战斧快速抓起杯子,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喝完,然后朝前冲去。他的身后,是苏如柳对着他和玄武用中文喊了一句:“小心点,教训他们一下就可以了!”
回答她的反而是本来坐在吧台上的阮晓燕,她从吧台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应道:“好嘞!”接着朝前跃起,只是手里那一抹寒光并没有被她显露出来……
不远处的童教授急忙往我身边走来,嘴里嘀咕着:“这——这可如何是好?”
我冲他笑了笑,因为在战斧冲出去之前,我就看见了在这简陋的酒吧外面,斯科特先生正走到门口,他也看到了这一冲突事件的发生,却并没有开口制止,反而往后退了几步,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起了热闹。
我想,他可能是想看到我们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吧,可惜的是——他不可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