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老爷子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然后苦笑了一下:“年轻人,我要上去吃药了,你们也到处走走,吃完午饭后睡一会儿再下来吧。”
在座的除了龙兵,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冲老先生鞠躬。老先生点了点头,接着被那位黑衣老妇朝外推去。快到门口时,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珍妮弗挥了下手,继而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在我们疑惑的注视下,珍妮弗说道:“请大家稍微等一下,刚才龙老先生提到的那张他们七十年前的合影,我给各位都影印了一份,大家可以看一看。”说完她从放在旁边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给我们每人递了一张相片过来。
相片是黑白的,6个20世纪40年代打扮的中国人,站在一个背景是一排窗户的房间里。站在最中间的毫无疑问就是年轻时的龙老先生,他那细长的眼睛与鹰喙一般的鼻梁,和龙兵一模一样。不过,相对于龙兵给人的深不可测、不易接近的印象,年轻时的龙老先生要显得亲切很多。
我的目光朝相片中另外几个人望去,龙兵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小声说了一句:“沈异,我带你去外面走走吧。”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翻领T恤,左胸位置有一个圆形的红色商标,乍一看,好像从那个位置溢出了鲜血。
我跟着他往外走去,感觉得到身后另外几个人正望着我们,可惜的是,我一直以来并不是一个多亲和的人,无法与新认识的朋友很快打成一片,尽管我知道身后这几个人的父辈与我父亲可能认识,尽管我也知道他们在以后可能要与我一起并肩面对许多困难。
我看着走在我前面的龙兵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与陌生人相处的问题上,龙兵和我是一样的没有亲和力。
龙兵领着我走到宅子后院,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游泳池,我们坐在泳池旁边的椅子上,佣人很快送来两杯冰爽的柠檬水。
我再次拿出那张相片看了起来,龙兵歪着头瞟了一眼,说道:“我不用看都记得里面每一个人的任何细节。”
我没理睬他,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站在龙老先生身旁那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的身上。他肯定就是那个服役于美军的中国军人战斧,但我却无法确定照片中的他,与昨晚我看到的躺在冰棺里的他,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说两者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应该就只有小胡子与朝后梳的头发。说起来相片其实并不模糊,看得出龙家请了专门的摄像方面的人将画面加清过。然而,昨晚通过缝隙看到的冰棺中的人面,并不能在我脑海中形成一个比较清晰的印象。
龙兵没再说话,他似乎在给我足够的时间。
我的目光继续移动,站在少年龙骑另一边的,应该就是那位叫作玄武的武师,光头,脸上满是横肉,一副好斗的模样。我注意到他那件龙老先生反复说起的白色唐装,上面居然也有缝补后的补丁。他那凶徒般的气质一下子不再让人觉得狰狞,而是在我的思维中自动替换为那个年代武师独有的霸气与张扬。
我很容易就认出了谁是苏如柳,谁又是阮晓燕。不得不说,老先生眼中近乎完美的美女苏如柳,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其实不过如此。当然,话又说回来,就连阮玲玉、胡蝶这些在那个年代大红大紫的明星美女们,她们的样貌在如今的人看来,也都平常得很。
我看着有着大波浪卷发的苏如柳笑了笑,如果硬要准确描绘她的模样,那我只能说,她长得有点像那个年代的当红明星,仅此而已。
站在最边上歪着头笑着的,自然就是阮晓燕了。短发,看上去有点像我们印象中死在敌人铡刀下的女英雄。笑容确实天真无邪,让人怎么样都无法把她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飞贼联系到一起。
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另一边的老头身上,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系着一根领带,至于他的长相……我的心开始缩紧,甚至莫名地感觉到了害怕。
我放下相片,从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龙兵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我打开笔记本:“我以前写过一篇关于日军的小说,里面写到了日军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所以我专门研究过那家伙。”
“所以?”龙兵问道。
我快速在搜索栏输入“土肥原贤二”,然后在搜索结果里点开了这位臭名昭著的特务头子的资料。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一张相片:圆头、略胖、微秃、胡子稀稀拉拉。
我把手里的相片放到屏幕上土肥原贤二的相片旁边……
龙兵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皱着眉头说:“应该只是长得有点像。”他顿了顿,又犹豫起来,“但也太像了。”
“要不要落实一下?跟龙老先生说一下这个发现,看看他怎么说?”我试探着问道。
龙兵却摇了摇头:“没必要,可以肯定的是——童牧绝对不可能是日本人,绝对不可能与日本人有任何的牵连。因为——因为除了我爷爷,其他人都没有从南极回来。”
我一愣:“他们都死在了南极?”
“不知道。”龙兵往椅背上一靠,“我们知道的是,那一次行动中的中国人,除了我爷爷,都没了,当然——不包括我们最近发现的几个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你是说前晚带我看到过的战斧?”我反问道。
龙兵扭过头来,他那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的眼神,锐利得如同伺机掠食的鹰:“沈异,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最近半年,我们不只发现了疑似战斧的小胡子男人,还发现了疑似玄武的光头汉子。更可怕的是,他们,都还很年轻。”
这时,龙宅突然传出女人尖厉的叫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大叫声:“快来人!老爷子被杀害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和龙兵同时从躺椅上弹起,一前一后朝楼上飞跑过去。在楼梯口,我们撞见了龙悟空,他之前应该是在一楼地下室里,他身上还穿着一套短袖睡衣,裸露的皮肤上全是让人看着就害怕的白色斑块,此时他正大步冲上来。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三楼,龙兵径直朝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冲去,那扇对开的黑色房门半敞着,我听见身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宅子里的其他人也正赶上来。
我是见过死人的,并且不止一次。我在部队那几年,在云南边境执行过一些不允许对外界言说的任务。在那些经历里,我们的敌人是毒贩,他们有比我们还先进的武器装备,手段也极其凶残。我那些被他们抓住的战友,最后尸体被发现时,都有大量被虐杀的痕迹。毒贩希望通过那些血腥暴力的手段让我们胆怯却步。
因此,我算是见过世面的——这里所说的“世面”,指的是人被蹂躏至死的残暴画面。
然而,在看到龙老先生的尸体时,我仍然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我面前的那一幕实在超出了我见过的“世面”的范围。
龙老先生依然是坐在那台看似普通的轮椅上,他的后背还是靠在轮椅的椅背上,但是他上半身的前半部分,却朝前方弯着,就像正在鞠躬,也就是说,他的上半身被人从中间切开了,如同他讲述的故事中被冰雪冻住的那位死者的死法。只是,他是被切开而不是被掰断。那台轮椅像是一个用来承载血肉的盆子,老先生胸腔中的血肉散落在了上面。
之前为他推轮椅的黑衣老妇,双腿弯曲缩在墙角全身颤抖着,最先发出尖叫的应该就是她。我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的头发很短,这时对龙兵点了下头:“我带冯姨出去一下。”说完走向墙角那老妇,将她扶起,面无表情地朝门外走去,但我看到了他眼眶中隐隐约约的湿意。
我没敢上前,这并不是因为我还在为眼前的一幕惊骇,而是我突然间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十几个小时以前,我并不认识龙兵,也没见过龙骑老先生。后来,就算在这十几个小时里,我与龙兵、龙悟空认识了,甚至彼此之间有了进一步的相互认可,但无论如何,我始终还是一个外人。
我往后退到了房间门口,我想,我现在能够,并且也仅有的资格就只是帮他们守着门,不要随便让人进来。毕竟,龙者集团的总裁暴毙,这是一个能让整个东南亚金融界震荡的噩耗。
龙悟空突然压低声音哀号起来,他站在龙老先生的尸体前,缓缓地蹲了下去,那张狰狞的脸上,多出了两行眼泪。
龙兵却只是冷冷地站在他身后,近距离看着龙老先生的惨状。他目光中的锐利在进一步凝聚,就像利刃,随时会把他看到的一切撕成碎片。
最后,他伸出一只手搭到悟空的肩膀上:“起来,我们去楼下。”
龙悟空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喉头动了一下,继而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龙兵又望了我一眼,然后对悟空说道:“沈异是没有嫌疑的,他当时和我在一起。”
悟空没说话,依然死死地盯着龙老先生的尸体。我第一次发现他那张狰狞的脸上,细长的眼睛与龙兵一模一样,鼻尖往下微微钩起,像是老鹰的喙。他慢慢摇着头,好像实在不能接受龙老先生离世的事实,最后,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凶手的全家,都会是您的这种死法。”
说完这话,他和龙兵两人一起迈动步子,我下意识往旁边移了一下,但马上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想从我守着的这扇门走出去——他俩走向了这个宽大的书房最靠里的巨大书架。
龙兵将手伸到书桌下方,应该是扳动了什么机关。紧接着,那个靠墙的书架朝旁边移动了。我愣在原地,以前看一些乱七八糟的电视、电影,里面都出现过这种暗门,不过拦在暗门前的物件移动时,都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里的书架却没有响动,书架移动后露出来的也不是隔间,而是一个有着透明玻璃门的电梯。
等到电梯门自动打开,悟空率先走了进去,龙兵扭过头,向不知所措的我问道:“沈异,你要不要进来,还是出去等警察过来录完口供后,自己回家?”
我没有犹豫,向他们走了过去,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奇怪,像是自己有着某种责任或者说宿命,必须跟他俩一起去面对,无论前路如何,哪怕我可能因此失去生命……
电梯门合拢,往下降落。龙兵拿出手机,只按了一个号码便拨了出去。并且,用的是免提模式。
对方应该就是之前站在龙老先生房间里的那个黑衣中年男人,他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我听到电话接通后他干脆利落地说道:“整所宅子都已经封闭了,警察大概半个小时就会到,这半个小时里,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龙兵“嗯”了一声,接着斩钉截铁地说道:“现在开始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从宅子里面出去,尤其是这几天到的那几位客人。老乌,你比我们都要老练,这些天对外应对就辛苦你了。”
“放心。”老乌接着问道,“你和悟空还要去鬼藏家劫人吗?”
龙兵沉默了几秒,接着愤怒地道:“不只劫人,我还想杀人。”
老乌沉默了一下,继而声音悲怆起来:“杀吧,无论凶手是什么人,幕后的黑手只可能是鬼藏家的人。龙兵,你和悟空小心点。”
“好。”龙兵挂了电话。
电梯很快停住了,我看到前方显现出的依然是一堵看上去很平常的墙壁,墙壁移动,玻璃门缓缓打开。他们迈步走了出去,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我们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里,天花板上满是白色的灯管,照得这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非常明亮。我看到地下室两边墙上挂着各种式样的武器,有西方的长矛、阔剑,也有东方的弯刀、巨弩,正前方还有八个射击靶以及长长的枪道。越向前,墙上的武器也越现代:鸟铳、猎枪、左轮、驳壳枪……一直到AK、M16,甚至有美国ATK公司设计生产出来的那款据说最先进的X-M8突击步枪。
龙兵与悟空对这些应该已经司空见惯,此时也没心情向我介绍什么,他俩紧紧皱着眉头,大踏步走向左前方的一个房间。感觉他们并没有要我跟上的意思,我选择站在了原地,看着他们拉开房间的门,在房门自动合拢的瞬间,我从缝隙里看到那个房间的整片墙壁上都是监控画面,几个穿黑色西装的人正迎向刚走进去的龙兵与悟空。
我一个人站在这空阔得不知道应该定义为武器库还是射击厅的房间里,一时间有点疑惑接下来该干什么。想了想,我朝前走出几步,坐到一个空荡荡的会议桌前,开始观看房间里的每一件武器。我自己当过兵,之后也一直写男性小说,采集和接触到的各种信息都相当男性化,所以,房间里挂着的所有武器,我基本上都能叫出名字来。
然而,我心中暗觉可惜的是,尽管此时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感觉自己也并不合适去仔细研究那些以前只在图片里见到的武器,哪怕房间里的很多武器我只是瞧着就无比兴奋、心跳加速。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龙兵和悟空还没有出来。我知道他们现在应该是在看宅子里的监控录像,看看龙老先生出事的那段时间里是否有什么能捕捉到的蛛丝马迹。我也理解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失去亲人的悲痛,他们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招待我这位新加入的伙伴。可我感觉还是有点不舒服,毕竟站在我的立场来说,我从平静安稳的人生轨迹里走出,义无反顾地跟随他们走入这凶险莫测的世界中,他们不应该将我拒之门外。
之前和龙兵走得匆忙,我的挎包与笔记本电脑都还留在宅子后面的泳池旁。我只能又一次拿出少年龙骑与队友的合影,来缓解自己对整个事件急迫介入的心情。
我仔细看着相片上的每一个人,试图捕捉他们更多的细节,以此来感受他们当时的心境。然后,我的目光跳过他们,看着他们身后那一排窗户,窗外是龙老先生每一次提起,都要感叹一番的海天一色的美景。
除了那片海、天,还能从相片里看到远处二楼或者三楼的房间,隐隐约约地,在正对龙骑他们背影位置的房间里,似乎有一个人影——尽管看起来非常模糊,我却莫名地觉得那人影的身形似曾相识。
我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怎么可能见过七十年前的人?再者说,一个那么模糊的人影,又能让我捕捉到什么呢?一定是我的错觉。
就在我越想越混乱时,龙兵兄弟俩所在房间的门打开了,悟空阴着脸探出头来,对着我恶狠狠地喊道:“沈异,你进来一下。”
他一反常态的表情与语气让我一愣,但我仍旧将之解释为刚失去亲人的一时失态。我站起来大步走了过去,突然间,从那房间里闪出两个高大的黑衣汉子,一左一右站到了房门两边。我不明就里,继续朝里走去,那两个汉子又紧跟着我进了门,分列在我左右。
监控室并不大,我正对着的墙上,若干个屏幕正在放同一段影像。龙兵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腿伸开斜靠在一把黑色的转椅上,歪着头审视着我。悟空则在我身后将门用力关拢,手枪的枪栓拉动声,在我听来再熟悉不过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的目光,已经被屏幕里同时播放着的画面吸引住了:那是龙宅三楼的走廊,穿着黑色衣裤的老妇正走出龙老先生被害时所在的书房,她手里端着一个木盒,木盒里应该是老先生刚吃完的午饭。
老妇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画面里,紧接着,让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书房那扇黑色的房门微微地动了一下,继而开了一人多宽的口子,随即再次合拢。而拉动房门的是不是房间里的人,在这段录像中压根儿无法看到。这段录像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像是有一个隐形的人推开了这扇门走了进去。
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栏正在快速读秒,一分半钟后,书房那扇黑色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还是只开了一人多宽,随即又再次合拢,仿佛是……之前进入房间的那个人,又走了出来。
更可怕的一幕出现了,一直空荡荡的走廊上,隐隐约约闪出了一个人影。是的,闪出了一个人影——凭空在走廊上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渐渐清晰,面容终于显露在墙壁上的十几个屏幕上……
竟然是……竟然是……
那个凭空闪出,并朝着走廊另一头疾步走过的人,竟然是我——沈异。
紧接着,画面中的“我”像是电影里被剪辑掉的画面一样,猛然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