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们不要激动,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陈玄武先生,问清楚之后,如果只是我方的误会,我们将非常正式地向你们就现在发生的事情进行道歉。”斯科特的话始终非常官方,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有正常人的思想与情感一般。
“斯科特先生,我觉得你们这样做有点过分了。”苏如柳冷着脸说道。
“并不过分,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们之所以做出如此举动,是因为担心日本特高课情报人员在本次行动中进行了渗透,苏小姐应该就会非常配合了吧。”斯科特依然面无表情。
苏如柳没有再出声。
斯科特往后退了一步,很明显,他对中国武术还是畏惧的。接着,他指着玄武说道:“陈先生,很抱歉,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了你裸露的脚掌。现在,你介不介意脱了鞋子与袜子让我们再一次仔细地看看你的脚趾。”
玄武面色一变,他的身体微微往下弯曲,双手缓缓捏成了拳头。
“你小子冷静点。”战斧伸出手很不客气地推了玄武一把,自己那健硕的身躯也朝前跨出一步。战斧看似顺着美国人的意思,对变了面色的玄武发脾气,但实际上被他一推之后,玄武的后脑勺已经偏离了抵着他的那支枪管。而且,战斧还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玄武与其他美国人中间。
我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我努力镇定下来,咬了咬牙,朝前走出一步:“斯科特先生,对于你现在这个如此不礼貌的要求,我们需要一个能让我们接受的理由。”
“我可以说没有理由吗?”斯科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的眼神变得傲慢,嘴角往上微微扬起,却不是笑意,而是轻蔑,“如果你们需要理由,那么,请陈玄武先生立即脱下鞋子,然后解释清楚为什么他没有第二根脚趾。”
我们一下愣住了,继而一起望向玄武。玄武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了,他推开了拦在他面前的战斧,朝斯科特走了过去。斯科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显得有点窝囊,于是,他的手贴着腰侧的手枪,挺直了腰杆儿傲慢地望向玄武。
玄武回过头来,对着我们这几个华人同伴微微笑了笑。接着坐到地上,脱下那双虽然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千层底布鞋。他宽厚的脚掌上,是一双带着几个补丁的破旧棉袜。于是,在甲板上的美国人眼里看来,玄武显得有点寒酸。可,他那不卑不亢的表情,又似乎在无声地表达:勤俭是值得坚守的美德,并不需因此在任何人面前感觉矮人一截。
玄武脱下了袜子,赤裸的两只脚上,与大脚趾相邻的第二根脚趾,果然是缺失的。并且,断指处切面整齐,看得出是被利刃硬生生斩断的。玄武继续无视大家惊讶的目光,自顾自地将袜子塞进布鞋里面,随后双腿盘起,让两个脚掌叠在大腿上,闭上了眼睛。
玄武的自如让斯科特的表情产生了一点变化,他犹豫了一下,再次朝前跨出一步:“陈先生,我想听你说说为什么你没有第二根脚趾。”
玄武依然紧闭着眼睛:“我也想听你说说为什么关心我没有第二根脚趾这个问题。如果你不给我理由的话也无所谓,我并没有想过自己能活着回到我自己的国家。”
斯科特沉默了一会儿,又瞧了我们这些人一眼:“很抱歉,美国与贵国是友好的盟国,我们与日本开战,只是时间问题。遗憾的是——希望你们不要介意——在我们美国人眼里,同为亚裔的华人与日本人,我们是分不清楚的。于是,我们只能用一些比较明显的特点来区分你们这两个国家的公民。其中一点就是:日本人因为长期穿木屐,他们的大脚趾与第二根脚趾之间的距离,比中国人要明显宽很多。所以,陈先生,我希望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你缺少了我们想要看到的那个关键性的脚趾?”
斯科特的理由虽然有点荒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静静地站在玄武身边,望向他那双脚掌,等待他的回答。
玄武终于睁开了眼睛:“斯科特先生,你刚才说过,你会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希望你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让我感觉透着一股凄凉。他咬了咬牙:“陈玄武自幼习武,师从沧州掌刀侠吴月恩先生,吴先生待玄武以及一干师兄弟如同己出。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你们阳历的1932年,隶属军统局的‘三民主义力行社’找到了我的恩师,希望他老人家出马,刺杀大汉奸孔风。我的恩师在那年中秋,领着我四位师弟,赶往东北。而我,当时因为一场大病,没能陪伴在他老人家身边。”
说到这里,玄武停了下来,他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像在努力回忆那一段往事。许久之后,他的眼角滑下了两行眼泪:“我的恩师只回来了一条断臂,带回断臂的是他的独子——我的小师弟吴奇峰。并且,小师弟自己也中了毒,在病榻上痛苦了两个月,最终还是死了。害死我恩师的,是我另外那三个禽兽不如的师弟还有他们在东北结识的几个所谓的新朋友。陈玄武不才,在恩师与小师弟坟前立下誓言,此生纵上刀山入火海,也必手刃仇人。恩师与小师弟之死,对玄武而言犹如断指之痛,但玄武还要用双拳为恩师和小师弟报仇,便斩下脚上双趾替代手指,与恩师一起入土。”
“可惜的是,我寻访仇人踪影多年,最后发现他们居然追随入关的张少帅,披上了抗日军的华丽外衣……仇人被我一个个杀死了,除了那个大汉奸孔风始终没有找到……我自己也中了慢性毒药,活不过两年了。”玄武睁开眼睛,望向苏如柳,“我答应参加这次行动的条件,是五千块大洋,这五千块大洋不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因为明年开春,我便会在九泉之下与我的恩师还有小师弟相见,而我的师母与我那小师弟的一双儿女——他们需要那一笔钱……”
斯科特假装感性地点了点头:“很有中国味道的一个故事,可惜的是,陈玄武先生,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呢?”
“你可以不信。”玄武伸手捡起他那双布鞋,缓缓站了起来,“斯科特先生,我们中华侠者,本就从不求世间之包容理解,只求俯仰于天地之间时问心无愧。”
说完这话,玄武转过了身,径直转身离去。
站在那边的几个水兵连忙举起枪对准了他。
“Stop!”斯科特大喊道,接着他抬起头望向战舰远处。我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在二楼那排举着枪的水兵身后,似乎站着一个没穿白色军装的人。那人好像朝斯科特点了下头,紧接着闪向了暗处。我隐约看到那人似乎有着黑色的头发,并且——后脑勺上还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黑色辫子。
是中国人!那是一个中国人!这一发现让我欣喜若狂,但很快有了疑虑——他能够随意在战舰上行走,说明他有着不小的特权,最起码比我们这些所谓的美军贵宾要强上很多。但,为什么自始至终,他都不过来和我们打一声招呼?斯科特他们又为什么绝口不对我们提起船上还有其他中国人?
这时,玄武已经快步走到船舱的楼梯口,他回过头来瞧了我们一眼,眼神依然坚毅,只是其中又似乎多了一丝无奈。
童教授显然对此刻僵硬的气氛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他望了望玄武离开的方向,又回过头看看斯科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斯科特先生,你看看,好好的一次参观,怎么最后弄到这样不欢而散呢?”
斯科特摇了摇头,没有接童教授的话,反而对苏如柳说:“苏小姐,参观得差不多了,我安排人送你们上去?”
“我们自己能走回去。”苏如柳面色很不好看,她率先转过身,但又好像想到什么,回过头来道,“斯科特先生,可能是我对你们美国文化不太了解,不过你们对待客人的方法确实令人不敢恭维。”她顿了顿,“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们双方的关系还是停留在相互利用上吧,所以我——作为目前对你们来说还有利用价值的合作方,现在正式向你提出要求:我需要前几晚看到的那个雪人的详细资料,不要告诉我你们将它关在甲板下那么久,连一些基本的相片与毛发采样都没有。”
斯科特笑了笑:“苏小姐,我想你对我方有一点儿误会。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也隶属军方,作为军人,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而胡乱应付上级交给的任务,这一点,我相信你是能理解的,尤其是对方还很可能来自你们国家的敌国——日本。”
斯科特最后那两个字,让苏如柳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诚然,在当时国人的词典里,“日本”就等同于“敌人”的意思,尤其对于苏如柳这种将门之后来说。
她叹了一口气:“斯科特先生,你还没有答复我的要求。”
斯科特耸了耸肩:“没问题,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去拿资料,就你一个人可以吗?我还是挺希望能和你这么美丽迷人的东方女性单独相处一会儿。”说完这话,这位一直道貌岸然的美国人,眼神中露出一丝普通美军士兵常有的放肆眼神,仿佛眼前的苏如柳,已经完全赤裸了一般。
他的态度让我们异常反感,战斧甚至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尽管他现在的身份是美军士兵。这时,阮晓燕微笑着朝前跨出一步:“苏姐姐自然是个大美人,想要追求她的人只怕可以从这条战舰排队排到南极去。但我觉得啊,别说是这艘战舰上,就算是整个美国,也还没有哪一个配得上我们苏姐姐。至于我嘛,对那个什么雪人也是感兴趣得很,对他们的资料我恨不得先睹为快。”阮晓燕人长得可爱清纯,声若银铃,笑着说了这么一段话,谁都不觉得厌烦,只觉得这姑娘是说不出的俏皮。
阮晓燕说完之后,轻巧地挽上苏如柳的胳膊:“走吧,我们一起陪斯科特先生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苏如柳对阮晓燕微微颔首,像是带着一分感激。
斯科特一愣,对着笑盈盈的阮晓燕无论如何发作不出来,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我们都看出来了,他对有中国传统武术功底的晓燕带着一丝畏惧,虽然晓燕也长得面目姣好,身材凹凸有致,但他望向晓燕的眼神却一点也不敢放肆。最终,他重拾了他的道貌岸然,伸出手朝驾驶室方向做出邀约的姿势:“两位美丽的女士,请跟我一起去拿Yeti的相片资料吧。”
我、战斧和童教授再次回到我们住的那一排房间时,已经是下午4点多。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玄武背对我们坐在窗前,他那双赤裸的脚搭在窗台上。
我和战斧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走了过去。童教授在我们身后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和他好好说说话吧”,接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俩才走到会议室门口,玄武就说话了。他语速缓慢,却又低沉有力:“你们觉得,我们巍巍中华要什么时候才能屹立于世界,再也不会让别人小瞧?”
战斧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坚定:“很快。”
玄武摇了摇头:“会很快吗?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们能看到吗?”
我和战斧一时语塞,战斧掏出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雪茄。
我们三个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美丽画面,任凭时间缓缓流逝。许久,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是苏如柳和阮晓燕。在她俩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士兵。
苏如柳迎向我们道:“晓燕跟我说她还没有照过相,所以我们找斯科特借来了摄像师和相机,照一张我们华人团队的合影。这样一来,等这次任务结束了,就算今后天各一方,我们也可以时不时拿出这张相片来,怀念一下彼此。”
当年还稚嫩的我看出了苏如柳看似兴奋的表情背后,是她试图掩饰的我们这些炎黄子孙的尴尬与悲凉。她想到了用拍照这么个在当时国人眼里相当高级的事情,来安抚玄武刚才备受折辱的民族尊严,也试图借此重新点燃我们对这次行动的热情。
玄武对着苏如柳笑了笑,他自然看得出她的良苦用心,于是,他弯腰穿上了鞋子。
而童教授听说要拍照,待在房间久久不出来,说那根好看的领带一时间找不着,要我们等他一会儿。阮晓燕站到了我们身边,一反常态地压低了声音,对我们小声说道:“这艘船上还有一个中国人,是一个脑后留着大辫子的高个儿汉子。”
战斧也压低了声音:“我也注意到了,之前那家伙躲在楼上的那群士兵身后看着我们,龙骑应该也看见了。”
“嗯。”阮晓燕点点头。
玄武朝正在拨弄相机的水兵望了一眼,然后低声问道:“会不会是朝鲜人或者越南人?”
“应该不是,我耳朵比较好使,我和苏姐姐走出斯科特的房间后,那王八蛋在房间里和人说话,用的还是中文。距离太远了,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只是依稀听到他称呼对方为沈先生。”阮晓燕很肯定地说道。
正说到这里,童教授笑着走进了会议室:“来了来了,我还是前年照过一次相,想不到今天有机会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合影,真是有幸。”
大家被童教授的兴奋感染,也都笑了,我们背对着窗外那片华丽的蔚蓝,水兵按动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