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相见。
有人说,彼此擦身而过五百次才能换取来生的一次回眸。可惜,可惜我们还不够路数。
他那总是向着我的左脸,冷峻之余带着些温淡的伤白气息,英挺的鼻梁让人忍不住想抚触一下,我总会思忖它是否会一点即化。
他目不斜视,每次只是专心地走着路。每次都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擦上肩膀,他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见过他。早就见过。我确信。不然那冰凉寂寞的手指我不会那么眼熟。
夜风还是夹杂着些许凉意的,我的领口有点低,风呼呼灌进来蜇伤皮肤。站在湖边的石围栏旁,我看见不远处昏晕的灯光下他的左脸,淡漠的冷光打上去,细细碎碎,是一种专心致志的美。
我往那边靠了靠。他支撑着围栏的手臂放下来。眼睛斜斜地瞟了我一眼。
我刚准备开口。只见他启了启嘴唇:“这是最后的相见,就让它保持一段距离。”
我顿时停住了脚步,想了想还是靠了过去,他没有闪开,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让手指溜进他的手心,他只是捏了捏我的手掌,依旧没有对我侧目。
我张了张嘴,他旋即松开我的手:“莫言莫语。沉默是最默契的交流。”
我看着脚尖,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我……”
语未出口他就业已背对我而去,单薄的声音飘在脑后:“只是半生良缘,何必辛苦。”
第二天我站在殓房门口,哭哭啼啼的家属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从冰格中取出遗体,他落寞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被硫酸焦灼的右脸在冰霜下更加看不清表情。
我拉住一个往出走的同事:“今天送去火化吗?”
他点点头:嗯,放在这里快一个月了,家属刚刚赶回来。
我咬住嘴唇,隐隐发烫的泪水在殓房扑面而来的寒气中止住。
“如果有一天爱人向你求婚,你最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他握着钓竿问我。眼睛并没有离开海面。
这样含蓄而内敛有着古典爱情范儿的男人已不多见。
不过我还是从他对着我的半边脸上察觉出,那些细微的想知道答案的紧张和迫切。
我笑了笑,挑起钓竿往空了的鱼钩上重新挂上鱼饵:“一枚糖果。”
他扭过头来眼中带着不解:“为什么?”
有鱼咬他的钩了。钓竿一头猛地沉下去。他赶紧收线,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
再见他是在他的葬礼。
横幅上写着“见义勇为英雄××永垂不朽”。照片上的他笑容清澈嘴角微甜。我退出灵堂摸摸脸颊,眼角一片冰凉。
我回家取了渔具,随后来到他因救人而溺水身亡的湖边。面对着岑寂的湖水,想起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爱恋,手中的钓竿忽感分量非凡。
有鱼咬饵了。我慌忙收线。看来湖水里营养不错,这鱼很肥美。不过我的运气还是不够好,一个下午只有这一条肯上我的钩。
我把今天的收获带回家,准备做一锅他生前最爱吃的鱼汤,自己一个人吃完,用以怀恋。我生涩地剖开鱼肚。
好生奇怪,里面并没有血液或内脏流出。我疑惑地伸手进去摸索。却突然触到一个硬核。掏出来一看:一枚糖果。
它浑圆光洁,有琥珀一样的色泽,散发微醺的甜气。中间貌似还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我将糖果放进嘴里咔嚓一声咬开,硬糖将牙齿硌得生疼。
我吐出嘴里的东西,那是一枚钻戒。
原来,不管你会怎样,我都还是会得到这不朽的古典誓言。
最后两个故事的情节被设计得非常平缓,邱暧暧听完它们,有些晕乎乎,又觉得自己仿佛离死亡很远了。纵使是真的死了,可以有类似故事用来祭奠也是不错的。
一瞬间,她有些明白,自己并没有惧怕过死亡。她惧怕的是没有被爱过就死亡。到底,她现在是有些遗憾的。
忽然,她听见有些丝丝索索的声响,原来,是这些天除了讲故事就不做声的仇慕名在叫她。她的眼睛还不能睁得很开。因为长时间的僵化针作用使然。
仇慕名附在她的耳边一声声叫着,如同呼唤着一只迷路的羔羊。他是大灰狼,要等她回家才好“开饭”。
“小暧。小暧。小暧。”
如同多年前良生那样叫她一样的温柔。邱暧暧的意志一下子明晰起来,这无关于身体的僵硬程度,思绪可以霎时飞到八千里外,她恍若看见她的前世和来生。
她终于落下泪来。丰沛的泪水从睁不开的眼睛中挤出来,顺着太阳穴流进鬓角,流过那颗曾经被仇慕名亲吻过的小痣,她感到一阵酥酥的痒,那是隔着靴子搔不到的爱。她有些确信,自己再也握不住了。
她知道他在一步一步地靠近着。他蹲下来,并且努力着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她蜷缩成团的右手里,紧紧地掰开,又紧紧地放入。那是一样生硬并且冰冷的什物。
冷绝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达到心底,纠结成一股子麻花样的绳子,紧紧捆住了邱暧暧的心,她几近麻木。
渐渐地,她知道了,那是一把枪。
那是她的枪,未免引人注目,一直被她随便扔在大宅的垃圾桶里。
仇慕名竟然不知何时翻了出来。他俯下身来,动作温柔得像拈起碎落的花朵,轻轻把吻啄在她额角的痣上。
“小暧。小暧。小暧。我要走了。”他这么说着,声音遥远幽密。
邱暧暧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说……他不是来杀我的?为什么又说自己要走了?刚才还迷糊不清的悲伤情绪一下子转化为困惑,她努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握住他的手说:别走,至少,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可是她没有成功。她只是感到仇慕名坚决地拖起她的手,随后把她的手指费力掰好,食指正被他放在扳机前面。
然后他拔掉了她脖子后面的僵化针。邱暧暧浑身一下子舒缓起来,有一种突然被释放的游离感。她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复苏。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然而,在她完全恢复之前,仇慕名已经把枪管塞进自己的嘴里,两只手握住邱暧暧的右手,一点一点按压着她的手指,把扳机推向最里面的位置。
这一秒很冷。心里很冷。邱暧暧的眼泪冻结在眼眶。她责怪那颗浸淫在春雨里的太阳,为什么迟迟都没有降临。她从未如此需要温暖。
这支枪是带了消音器的。所以邱暧暧除了听见一声仇慕名向后倒下的闷响之外,只是感受到了一阵温热从枪管上缓缓流下来,那股热流一直蔓延到她的手心,手腕,袖口,那股感触就这么蔓着,越来越贴近她的心脏。
等待邱暧暧完全可以动的时候,那些黏稠又温和的液体刚好流到她的胸口,只是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心跳了。她终于感到温暖了,他把自己的生命交出来,温暖到她的心,这算不算是暗示他还是爱他的?
邱暧暧哭了。哭,首先是因为少了一个她好不容易爱上的人。哭,还是因为她爱上的人毫无征兆地永远拒绝了她的爱。
她没有心力去责怪他心怀不轨地靠近了她,也曾利用了她,不曾付出感情却骗得她几乎倾尽所有情感。
她只是哭了。捂住肚子,拖着还有些发麻的身体哭倒在仇慕名残缺的脑颅旁。脑浆涂满地板,她把它们一点点拢在一起,眼泪大滴大滴遁在里面,一片混沌中包裹着一片澄澈,她摸着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始终不能明白仇慕名的心。
哭过,邱暧暧看见,仇慕名的那本《悚爱》就端端正正地摆在他们的床头。他把它压得平整非常,翻过去,一页页一行行,那些用手写的文字整饬而端庄。
邱暧暧心灵深处涌起一层厚重的悲漠,她正是在这一夜又一夜的故事里爱上这个男人的,现在他走了,却没带走故事,他把它们全部留给了她,于是她决定从第一页开始翻起。
她就那么坐在床前,开一盏小灯,把这一百天以来的所有故事都重新细细地看了一边,连同故事旁边琐碎的批注,还有那些轰隆隆压过的在脑海里像过片一样的往事。
邱暧暧终于翻到倒数第二页,上面标号“最后一夜”。
可是她只是看见一些被笔画掉的文字,隐隐可以看出来,那上面的大致内容是一个新故事的大纲。她细细探究下去,原来那个故事的主角就是她,结尾是她死了。
然而,她又翻到最后一页。标号也是“最后一夜”。
她觉得奇怪,想想又觉得必然,仇慕名到底是一个人生充满变卦的人,如果他俩的相处是一圈麻将,她连个诈和的机会都没有。邱暧暧顺着看下去,又看见一个大纲,这个大纲脉络非常清晰,像是重新草拟的另一个故事。指着文字一行行看下去。
她终于明白。
仇慕名是要他自己在孩子真正出世之前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孩子对他便无迹可循。而仇慕名也一早看准了邱暧暧良善心软的弱点,邱暧暧自然也不会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对仇慕名恶语相加胡乱描述。她定会多多少少赞扬他的英俊,睿智,深沉。
如此,他们的孩子一方面会对仇慕名未到的父爱充满了幻想以及美好的憧憬,另一方面又在悄悄承袭着他的阴暗,可怖,以及他变态的欲求。这样,他的《悚爱》传到了孩子的手里说不定会有新的突破。
他真的是没有爱过她的。她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但是一时三刻总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愣愣地坐在床上盯着地板上脑浆涂地的仇慕名,她恨,他的爱就好比这些脑浆一样,从来不会为她轻易流出一点,但是又是这么恣意地挥洒在自己的面前,因为再无存在的意义。
自始至终邱暧暧能够得到的只是一片又一片虚无。他是她的海市蜃楼。她是他的眺望城楼。眺望完,他就要启程。不管去向何方。他不带她前行。她被抛下,拥抱着寂寞继续寻找。
可是纵观全部的《悚爱》故事,邱暧暧又忽然觉得仇慕名是可怜的,他是一个完全背离了爱的人。他生命中遇到的一切人一切事都只是有被他利用的可能而已。他不停地被爱,却不停地挥霍着这些感情,依仗着爱为所欲为,把生命浪费在一个又一个相逢的狭路上,最后自己也不曾亲身体会一下爱的味道。
仇慕名一直不知道。
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的。爱也是。懂得爱的人从来不需要专门经营爱情。耍那些手段都只能证明心中无爱只有恐慌,于是只好运用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欺骗,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亵渎爱情。终于在爱的道路上迷了途,绕不回最初的纯真。
生命结束,爱也就死了。但是痛苦不会。痛苦只会转嫁。在爱里堕入绝境的人,同时也把别人推向了痛苦的绝境。
故此严格说起来,仇慕名是一个眼里只有形式的人,他迷恋的只能说是“悚”而不是“爱”。当爱通过一种非正常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它已经不纯粹了。
想到这里,邱暧暧非常释然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是抱有纯真爱情资格的人。不甘心被无爱的阴谋利用,于是她决定去打胎。她终于告别这么多日子以来的阴翳,走出了大宅。
然而最为讽刺的是,当她来到医院做完检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怀孕。据医生解释,邱暧暧的种种“怀孕迹象”只不过是一种生理对心理上渴望的响应。
爱一个人是什么。爱上一个人又是什么。爱上一个人就想为之生养子女,安身立命。一直以来自以为没有遇到过真情感的邱暧暧,此刻却突然明了了爱情的真谛。她曾深沉地爱着仇慕名,爱到甘愿为之舍弃自己。而这样看似凌厉的爱,却被如此平庸的一个主题表现出来,那就是渴望为他生一个孩子。
相比之下,仇慕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唯心主义者。在没有完全证实邱暧暧是否有孩子的情况下就自决了断。而他的一切出发点,竟然是那本煞有介事教人看破红尘的《悚爱》。
然而,他一直以来竭力维护的自我也终于被他自己的理论所误导,自己终究被自己抛弃。
经历了这一次既惊心动魄又有些滑稽的事情。邱暧暧突然觉得命运是一出悲喜剧,前半场情节跌宕,斗得激烈,笑得或许开心,然而后半场,繁华落寞同时而至,人心归于平和。真爱的历程也大抵如此,多么激烈的争夺和占有,都只为了最后在琐碎平凡的日子里,能够有另外一个人的相伴。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坚定而平静地走下去,做一个无害并有爱的人。
邱暧暧毅然决然卖掉了大宅,她不想再拥抱着孤独入睡。
她决定正式带着那本《悚爱》开始寻找。
她想要循着爱的真谛寻找一个俗世恋人。一个经得起风浪,可以与之平和相恋,结合,结果的俗世恋人。只要一找到这样的人她就会烧掉这本《悚爱》。
在这之前她会始终携带着它,为的就是,让仇慕名的作品亲自见证他从来都不肯相信的奇迹。
邱暧暧挥去眼神中的迷离,她捧起一抔一抔忘记的土,将那些过去的回忆统统埋葬在心里。
她至死不渝地相信真爱的存在,她需要的只是多一点再多一点的勇气,还有分辨爱的能力。
阳光披蔓而至,希望,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