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儿往前凑了一步,一脸谄媚地说:“您这尾金鱼是仙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也不见得有这么一条,可这口水缸太寒碜了,扔道边都没人捡。我可听说了,北京城又出了个坑家败产的皇亲,将大内的东西拿出来变卖,据说奇珍异宝无数,多是万岁爷用过的东西。其中有这么一口九龙缸,缸外八条盘龙,缸里还有一条,盘在内壁之上。一旦注满了清水,这条龙就跟活了似的在里边打转儿,天底下也就它能配得上您的金鱼。”
王宝儿大为受用,想想自己的宅子越住越好,这金鱼却还待在那口老缸里,当年若不是买了这条金鱼发家,哪有我王宝儿今时今日?要说头一个得谢崔道长,二一个就得谢这条金鱼,不由得心生愧疚,当时吩咐下去,出多少钱也得把九龙缸抬回来,其实鱼有水就能活,它哪明白什么叫九龙缸?然而有钱的大爷就得摆这个谱儿。
有话则长,无语则短。只说三天之后,王喜儿带人把九龙缸从京城抬回来了,作为经办之人,从谈价到雇船,理所当然从中捞了许多好处,这也是他撺掇王宝儿换缸的本意。待九龙缸在银子窝水铺门口落稳,王宝儿闻讯从家里出来,到水铺门口一看,简直太阔气了:缸上的八条金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里边那条龙随着水波荡漾,也是呼之欲出,而且,九条龙皆为五爪金龙,正经是皇宫大内的东西。所谓五爪,其实是五趾,五爪金龙只有皇上可以用,以下只能用四爪龙。王宝儿也是欺祖了,站在九龙缸前暗自思忖,水铺拢住了银子窝的财气,九龙缸配金鱼,得了“龙入聚宝盆”的形势,将来自己还能发更大的财。他越想越得意,让手下人赶紧给金鱼换水缸。
水铺的伙计们不敢伸手去捞金鱼,溜光水滑不好抓,又是东家的心尖子,万一碰掉一片半片的鱼鳞,哪个也担待不起。仗着全是棒小伙子,干活儿不惜力气,有人出主意,干脆把缸抬起来,连水带金鱼一并倒入九龙缸。水铺还没兑给王宝儿之前,这口水缸就在,很多年没挪过地方,缸底陷在泥地里,日久天长,越陷越深。一众伙计无从下手,便取来一条大绳,捆住缸沿儿,插进穿心杠,把四周围的土刨了刨,一边两个人,矮身把杠子搭在肩上,叫了一声号子,使劲把水缸往上抬。刚一挪动,可了不得了,只听“咔嚓”一声,瓦缸四分五裂,水流满地,一道金光直奔东北方向而去。众人低头再看,大缸中的金鱼踪迹全无。
王宝儿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事到如今再说别的也没用了。他让人把碎瓦缸收拾了,安顿好九龙缸,马不停蹄又到河边鱼市上,千挑万选,买了一尾欢蹦乱跳的大金鱼,回来放入九龙缸中。说来也怪,打从这一天起,王宝儿真是干什么什么不成,生意一落千丈,账簿上全是红字儿。赶等又过了几年,大清朝廷一倒,军阀混战、刀兵四起,盐票和钱号全完了。天灾人祸再加上土匪劫掠,天津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王宝儿万贯家财散尽,又成了个平头百姓,自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投亲无路、靠友无门,远走他乡另寻生路,还有人说他一时心窄想不开跳了大河,也有人说他找他的金鱼去了,风言风语怎么说的都有,反正再也没人见过他。银子窝路口这座王爷府,几经风雨又变得残破不堪,仿佛数百年来一直荒置于此,真应了那句戏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对于王宝儿白手起家,从一个捡秫秸秆儿的穷孩子当上了天津卫数得着的大财主,到头来又落了个一贫如洗的下场,心里最不是滋味儿的还得说是崔老道。一来没了王宝儿这个靠山,他又得三天两头地挨饿,再也没人接长不短地带他开荤解馋了;二来王宝儿是他看着长大的,看着从小要饭的变成天津城响当当的巨富,又看着他落魄,到如今竟然不知所踪,自不免怅然若失。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过去二十几个年头。已是民国,天津城又是对外贸易的重镇,老百姓脑袋后边的辫子剪了,眼界也比从前宽了,天天都有西洋景儿看,大小报社多如雨后春笋,报纸上什么新鲜事儿都有。除了用奇闻逸事、花边新闻博取眼球儿之外,有的报社还专门请人来揭露江湖上这些坑蒙拐骗的手段,其中不乏过去干“金买卖”的那些相师、术士,把相面算卦的这一套兜底全给抖了出来。什么叫“揪金”,什么叫“要簧”,什么叫“八面封、两头堵、一个马俩脑袋”;怎么抽签,怎么开卦,怎么玩儿手彩,报纸上全有详细的介绍。老百姓看懂了,琢磨明白了,恍然大悟,敢情这里边没一样是真的,那谁还来算卦?崔老道被人“刨了底”,算卦的生意更不好做了,经常开不了张,家里总是揭不开锅。
且说有这么一次,崔老道赶早出来,摆好了卦摊儿,双手抱着肩膀溜溜等了一整天,半个问卦的也没有。崔老道暗暗叫苦:“可叹贫道我空有一身本领,既不能成仙了道,又没有富贵荣华之命,吃苦受穷反倒应承应受,终日顶风冒雨,忍受这般饥寒,何曾有人道声可怜?思来想去,只怪老天爷不公道!”
正自怨天尤人之际,远处匆匆忙忙走过来一个人,直奔他这卦摊儿。崔老道久走江湖,眼光最准,只瞥了一眼,已然瞧出来者是大宅门儿中的下人。此人一身长衫干净利索,脚底下一双圆口布鞋,虽然穿得体面,但是走路不抬头,身子往前倾,两条胳膊垂得溜直,脚底下迈小碎步,低眉顺眼一脸的奴才相。崔老道见有生意上门,忙抖擞精神,绷足了架子,摆出仙风道骨的派头,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辨吉凶兮通阴阳,定祸福兮判祥殃……”等来人走到近前,崔老道一看怎么这么眼熟,这才想起来,此人并非旁人,正是王宝儿以前的贴身常随王喜儿,如今也有四十多岁了。
原来王宝儿落魄之后,下人们各奔前程,用句文言词叫“老头儿拉胡琴——自顾自”。王喜儿不会干别的,天生就会伺候人,烦人托撬继续到大宅门儿里当奴才,但是哪家也干不长,皆因此人油嘴滑舌、偷懒藏奸。就在最近,他又找了一个主子,正巧主家宅中出了怪事,闹得鸡犬不宁。一家人想不出对策,急得上蹿下跳。王喜儿也是为了在主子面前邀功,又听说过旧主子王宝儿发财全凭崔老道指点,于是在主子面前把崔老道吹得神乎其神。主子一听,这可是位高人,就派他来请崔老道去宅中捉妖。
崔老道听罢不住点头:“说到入宅捉妖……这就有点儿意思了!”为什么这么说呢?按照以往惯例,捉妖可比算卦给的钱多,对付好了够一家老小半年的嚼裹儿。再者说来,世上哪有这么多妖?天津城又不是深山古洞,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无外乎黄鼠狼、大耗子什么的,顶多是个百十来年的老刺猬。崔老道久走江湖,知道其中的奥妙,这些个东西飞不了多高,蹦不了多远,无非扰人家宅而已。用不着五行道法,找着克星就行,好比说黄鼠狼怕鹅、耗子再大也怕猫、老刺猬怕烟油子,只要摸准了脉门,对付这些个东西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