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星期五,帕特里克离开古巴去学校报到。格雷戈里已经做好准备,先去看他的母亲,然后去上学。他准备9月14日离开,那天星期一。而我则要在9月12日离开哈瓦那,前往百慕大,那是个星期六。
“我的孩子们都走了……”回到柯西玛港的那个星期四的傍晚,海明威粗声粗气地说道。当时我们都在帮他系“比拉”号的缆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帮他做这件事了。
我并没有搭话,只是看着他。
赫雷拉医生和他的朋友外科医生阿尔瓦列兹先生在星期五晚上来到山庄,检查我的伤口恢复情况。他们都建议我再静养一周,不要到处乱跑。我说我第二天就要动身了。两位医生表示祝我好运,并声明如果我死在半路上,这黑锅不能由他们来背。
星期六早晨,海明威主动提出开车送我去机场。“胡安不知道抄近道!”他解释道,“他总是浪费我的汽油。”
驱车前往何塞·马蒂机场并没有花去太多时间。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海明威在说话。
“汤姆·谢弗林回来了。”他说道。
“哦,是吗。”
“没关系,你放心好了。他之前就给‘罗琳’号投了保险。他并不十分生气。他说他可能要和老婆离婚了,所以迟早也要给那艘船改名的。”
“好极了,”我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已经决定了,放弃‘骗子工厂’计划。”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要终止行动?”其实在我看来这是明智之举,这场业余的情报闹剧已经在电光石火间完成了使命。
海明威从林肯轿车的驾驶座上扭过头来白了我一眼:“怎么可能,我的意思可不是终止行动。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好嘛。我只是想把时间更多用在‘孤独行动’上。”
“追踪潜艇?”我问道。
“捕捉潜艇。”他说道,“还有击沉潜艇。”
“那由谁来继续运作‘骗子工厂’计划呢?”我忽然有个想法,或许海明威会要求我留下来掌管“骗子工厂”,这让我感到既期待又反感。上帝作证,我现在是情报界炙手可热的红人,威廉·多诺万和威廉·史蒂芬森都在百慕大伸长脖子等着见我呢。在“骗子工厂”计划里混的这段时间,除了把一切搞得一团糟,我自己还挨了三枪。这大概是我职业生涯中抹不去的大污点。
“我决定把‘骗子工厂’计划交给我的朋友古斯塔沃·杜兰来运作。”海明威说道,“我曾经对你提起过古斯塔沃。我在大使馆对鲍勃·乔伊斯说了,我需要一个真正的专家来运作这个计划。”
海明威的确跟我提过这个叫古斯塔沃·杜兰的家伙。曾经是一名中校军官的古斯塔沃·杜兰,是在巴黎结识海明威的。当时的古斯塔沃还是一名学习音乐的学生,同时也是一名艺术评论家和作曲家。1937年春天,海明威回到西班牙之时,杜兰已经在马德里东边的托雷洪阿尔多斯和洛埃切斯指挥第六十九师了。两人的友谊由此得到升华,对这位从艺术家华丽转身为战士的勇敢者,海明威充满了近乎英雄膜拜般的崇敬之情。海明威曾经对我提起,他曾经以古斯塔沃为原型,创作了他最后一部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众多英雄形象之一。5月英格丽·褒曼造访之后,海明威曾经说过,他非常想要让杜兰担任《丧钟为谁而鸣》电影版的技术顾问,然而导演山姆·伍德却“被国际政治吓得尿了裤子”,拒绝聘用这位西班牙人。海明威只得向当时生活困窘的杜兰寄出了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他曾经对我讲过,杜兰很快就将支票原样寄还给他了。
我依稀感觉身上某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然而下一秒我就意识到,我感到刺痛的地方压根就没受伤。
“古斯塔沃最适合了。”海明威继续说道,“我已经跟大使馆的艾利斯·布里格斯和布拉登大使说清楚了,鲍勃·乔伊斯已经给国务院递了密函。这件事目前我还在保密,因为我们不希望那个该死的埃德加·‘阿道夫’·胡佛听到风声。”
“对,不能让他知道。”我说道。
“这会儿古斯塔沃在新罕布什尔州,正在忙着加入美国国籍。乔伊斯的密信和我准备的其他一些材料应该能帮他一把。前几天我给他拍过一封有线电报,我相信他会答应的。他在西班牙时就是搞情报的高手,大概11月初就能到古巴来了,他的老婆也会追随他来的。我准备让他住在山庄‘客房’。他可以在那里继续运作‘骗子工厂’。他和他老婆都可以住在那儿。”
“好极了。”我说道。
“是啊……”海明威说道。随后我俩再次陷入沉默,直至车子开到机场。
海明威坚持要帮我提着唯一的行李箱,送我走过候机区。我们默默地走在沥青加碎石铺就的跑道上。有四架道格拉斯DC-4飞机正等待起飞。乘客们在扶梯前排成一排。
“哎,卢卡斯,该死的!”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
我和他握了握手,接过行李箱。
我走向飞机。引擎轰鸣声中,我听到海明威仿佛在冲我喊些什么。
“你说什么?”我问道。
“我说,卢卡斯,总有一天你还会回到古巴来的。”
“为什么?”
“再和我较量较量!”他努力让自己的喊声压过引擎的呼啸。
我停下脚步,用双手比成扩音桶的形状:“为什么?你想打赢我吗?”
“去你妈的!”作家先生咧嘴一笑,“我从来就没输给过你。”
我点点头,走向扶梯,把机票出示给乘务员,再将行李箱放到架子上。做完这些,我回头挥手告别。海明威已经朝候机楼方向而去,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士兵之中。我再也没能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