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海况越来越恶劣,而快艇的油针越指越低。我愈发不确定自己能否赶到康菲特岛了。我一直都尽量维持着引擎的高转速,却并未在意快艇燃料可能耗尽,或是艇身有可能被惊涛骇浪毁坏。新的一轮风暴已经从东北方向逼近。从哈瓦那港驶出刚刚二十分钟,我就已经浑身湿透了。此番航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得不站在舵轮跟前,靠一只手抓着挡风玻璃才能勉强在雨中站稳。在驾船向东南方急速猛进之时,我的后背简直成了一块砧板——暴雨打在身上,疼如刀割。
这时,整个古巴海岸警卫队或许都已经收到警报:有个胆大包天的暴徒在哈瓦那港水域抢走了一艘归属于“美国科考船”的快艇。古巴的海岸警卫队原本就恶名远扬,其成名作是用机枪扫射那些从欧洲而来、试图趁夜偷渡登岸的犹太难民。如果能找到我这个“暴徒”,他们绝对不会吝惜那些点五〇口径重机枪弹的。
上午10点左右,我发现了两艘海岸警卫队巡逻船。两艘船都是灰白相间的涂装,长约三十英尺,正向西航行。他们意图对我实施拦截。我向北调转船头将它们甩开,自己也差点在惊涛骇浪的拍打下喂了鲨鱼。这样一来,我浪费了更多的燃料和时间。我尽可能快地操纵快艇重新转向东南方,把油门推到最大。海浪的猛烈拍击,让我感到全身的伤口如火焰炙烤般更加疼痛了。我不由得骂起娘来。
下午1点45分,我终于接近了康菲特岛。走完最后十海里,快艇燃油终于耗尽,而艇上并没有备用油箱。我驾着快艇挣扎着到达岛上的小港湾,并未看到“比拉”号的踪迹。这使我颇感雀跃。然而紧接着,我就看到了帐篷、篝火,以及围成圈圈、呈警戒之势的人群。这下可坏了,我心想。
刚刚穿过礁盘峡湾,快艇的引擎便熄火了。古巴上尉和他手下的士兵已经端出了他们那美西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栓动步枪,而温斯顿、赫雷拉和富恩特斯则站在岸边用望远镜观察着。
“是卢卡斯!”温斯顿一边喊着,一边示意古巴士兵不要开枪。就在我抓起船桨,用力划水之际——其实此时的我只能靠暴风巨浪的力量维持快艇前进了——辛斯基、萨克逊和海明威的两个儿子都从帐篷里钻了出来,和其他几个人一同向我挥手。
“我爸爸呢?”帕特里克喊道。
“‘罗琳’号怎么了?”温斯顿一边跑过来拉住快艇的船帮,一边喊道。在他的协助下,我将快艇搁浅到岛礁的沙滩上。“欧内斯特呢?”
我跳下快艇,涉水上岸。众人帮我将快艇拴好。天上依然飘着蒙蒙细雨,海水浸透了我的衣衫,让我瑟瑟发抖。在海上挣扎了数个小时之后,我感到双腿发软。我张嘴想要说话,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辛斯基从帐篷里拿出毯子,富恩特斯端来一杯热咖啡。古巴士兵和“比拉”号船员们都围了上来。
“卢卡斯,出什么事了?”格雷戈里问道,“我爸爸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用尽力气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人群一阵躁动。萨克逊跑进帐篷,然后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跑了出来。我意识到,那是一张从无线电收发日志上撕下来的纸。
“这些是今天上午十点半左右,从海事频道抄收的摩尔斯明码。”
海明威——我们有必要在欧洲工艺品埋藏地附近的那个海湾见上一面。我已经查清楚了。带上那些情报文件。一切都好。你的儿子们也很安全。一个人来。我会在“罗琳”号上等你。——卢卡斯
“这不是你发的吧……”温斯顿说道。这显然不是一句问句。
我摇摇头,一屁股坐到长凳上。那个代号“哥伦比亚”的家伙时时处处走在我们前面。此刻估计他已经抓住了海明威,得到了那些情报文件。“海明威是什么时候走的?”我问道。
“大概是收到信息的十五分钟后吧。”辛斯基说道。
我看着他们,没再说什么,但我的眼神在向他们责问着:你们为什么要让他孤身前往?他们大概读懂了我的意思。赫雷拉说道:“海明威说你们两个相约见面,他要一个人前去赴约。”
温斯顿说道:“坏了,坏了,坏了!”他一屁股坐到了沙滩上。我觉得这个大块头要哭了。
“我爸爸呢?”格雷戈里问道。没人回答他。
我站起身来,把毯子扔到地上:“富恩特斯,你能去给我拿一壶咖啡,再来几块三明治吗?哦,顺便把你们最好的望远镜拿给我。狼崽子、辛斯基、罗伯托,请帮我把快艇重新加满油。上尉,能否允许我装满油箱,再带上至少一个备用油箱呢?”
“当然。”
“帕特里克、格雷戈里,”我说道,“你俩能不能到帐篷里多拿几个弹夹,好用在你们父亲留下的枪上。顺便从绿色的弹药箱里拿两颗手雷。搬运的时候千万小心……别碰保险销。谢谢你们。”
“我们跟你一起去!”温斯顿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道。
“不,你们不能去!”我以更加坚决的态度终结了这番对话。
当罗马海岬破败不堪的灯塔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时,天空依然暴雨倾盆。之前在康菲特岛,我趁着其他人给快艇加油的空当,拆卸擦洗了那支雷明顿步枪,并为它上了枪油。辛斯基拿走了那两支被海水浸透的汤姆森冲锋枪,又把他自己那支状态良好、子弹满夹的冲锋枪交给了我。海明威的儿子们用防水包为我装好了六只弹夹和两枚手雷。富恩特斯用另外一只橡胶防水袋为我装好了食物、咖啡和望远镜。
就在我们把备用油箱搬到船艉舱室之时,古巴上尉凑了上来。“卢卡斯先生……”他满是歉意地说道,“我们刚刚收到电报通知,一艘涂装与这艘快艇一样的船被人持械劫走了。”上峰命令我们,一旦发现这个暴徒,就逮捕或是击毙他。
我点点头,盯着眼前这名古巴军官:“上尉,你看见这个暴徒了吗?”
古巴上尉轻叹一声,摊开双手:“很遗憾,卢卡斯先生,我们没发现他。但是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人会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
“上尉,你的选择很明智。我谢谢你了。”
“先生,你是要谢谢我为你提供燃料吗?这些燃料是为海明威先生准备的。”
“总之这一切都要谢谢你。”我向他伸出一只手。上尉握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
“卢卡斯先生,上帝与你同在。”
我驾着小船朝南边的大陆方向驶去,一路上都在思考——把其他人都留在康菲特岛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呢?或许我这么做有些逞强了……萨克逊、富恩特斯和辛斯基显然都是百战老手,而赫雷拉和温斯顿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欧内斯特先生”两肋插刀。面对强敌,六个全副武装的人并肩作战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好。
但是,只有我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如果六个人都登上快艇,只会导致另外一个结果。此外,六个人一同打响冲锋枪的场景也让我望而却步。那将是一片乱象。“比拉”号的船员之中,只有萨克逊有着足够的纪律性和战斗经验。他能够在紧急状态下,面对枪林弹雨沉着应战,然而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听从我的指挥。我坚称大家一窝蜂上只会将海明威置于更危险的境地,尽管这五头犟驴牢骚满满,但他们还是同意由我单独前往。我告诉他们,海明威或许会在我找他的过程中突然出现,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待在海明威之前安排的地方,也就是康菲特岛上。
“卢卡斯,告诉我爸爸,让他快点回来。”在我临行前,帕特里克这样说道。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一个男子汉的诚挚和认真。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并非长辈对小辈的疼爱,而是两个男子汉之间的郑重承诺。
无论是在恩塞纳达·赫拉杜拉灯塔,还是海岸线的南北两翼,我都没有发现“比拉”号的踪迹。海明威的船个头很大,根本无法像“罗琳”号那样藏在类似红树林滩头的地方。不过,我还是登上了礁岩,用望远镜搜寻了每一个角落。我一艘船也没有发现。
当我接近古巴本岛之时,雨势已经渐渐小了。然而浪涛依然猛烈冲刷着布拉瓦海岬北边的礁盘、耶稣海岬的下方,及其东边的岩石。今天真是够糟糕的。高高的海浪将沙嘴打成了一摊砂浆,还不断侵蚀着那些德国间谍的葬身之地。就在我顶着惊涛骇浪,努力将快艇驶向峡湾开口处的时候,一股腐烂的恶臭突然扑面而来,连狂暴的海风和湿润的水汽都无法将其稀释。不管是海蟹还是别的什么体量更大的东西,似乎都已经在腐败的尸体上吃饱喝足了。
穿过臭气熏天的峡湾入口,我拼尽全力使快艇向前航行。废弃的铁轨、茅屋和半沉在水中的码头逐渐进入我的视野,而出现在我左侧的则是“十二门徒”。我收了收油门,甩甩身上的泥浆,松开汤姆森冲锋枪的绑带,手指搭在枪身的保险钮上。哈瓦那港莫罗城堡上的“十二门徒”都是海岸炮台,而这里的“十二门徒”只不过是些巨石和废弃的茅屋窝棚。但是在驾船疾驰而过的我看来,那些卵石和黑洞洞的窗口和炮口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看到“比拉”号了——它正锚定在一个被称为拉戈礁的小岛西侧,距离西海岸线六十码左右,对面就是那座将废弃铁轨,以及海湾东南方的旧磨坊等分隔开的石山。
我一面将快艇引擎维持在怠速状态,一面透过望远镜观察海明威的船。船上没有任何动静。我感到自己的皮肤一阵痉挛,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颗步枪子弹从岛上射来。然而我多虑了。“比拉”号只靠着船艏的铁锚停泊在那里,在海风和浪花的作用下轻轻摇晃。我发现“罗琳”号就停泊在它后方的位置,谢弗林的快艇上似乎也没有人。
我将自己开来的这条快艇的挡风玻璃拆下,扔上艇艏的甲板,然后单膝跪到前舱的座椅上,从温斯顿给我的防水枪匣里拿出那支雷明顿步枪,拉开枪栓推弹上膛,左胳膊挎上背带,用枪上的六倍瞄准镜观察着那两艘船。瞄准镜的放大倍率不及望远镜,但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那两艘船上并无异动。
奇怪啊。如果海明威到达之时“哥伦比亚”已经在“罗琳”号上了,那他要么是游泳上岸了,要么是被别的船接走了,要么就应该躲到了“比拉”号上。
“比拉”号飞桥下方的驾驶舱右侧舷窗被帆布窗帘遮蔽,旁边有一个小玻璃窗。除此之外,驾驶舱前端的玻璃挡风敞着,前舱的三个舷窗都被木质盖子封着。主舱顶部的通气窗半开着,而主舱后部的推拉窗留着一道小缝。我用瞄准镜观察这一切的时候,“比拉”号仍在轻轻地摇晃着。它的船舷线条朝船艉方向倾斜,但我依然无法看清是否有人躺在甲板上。两艘船在风浪的推动下慢慢转向我的方向。“比拉”号是以锚点为圆心转动的,而“罗琳”号被拴在“比拉”号右舷靠后位置的一根楔子上——反正我看到“比拉”号驾驶舱的舵轮后方并没有驾驶者,而谢弗林的快艇上则是完全没有人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蚊虫时而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时而落到我的面颊和脖子上肆意叮咬、吸噬血液。我稳稳地端着步枪。船身轻轻上下波动,我的枪口也微微摆着,但我确信自己依然能够在有必要的情况下进行精确的射击。我穿着一双便鞋,裤子褴褛,一件蓝色上衣还是前一天夜里换上的。我的外套丢了在前舱的长椅上,皮带上别着那支点三五七口径手枪,而我的背上挂着一支汤姆森冲锋枪。时间就这么默默地流淌着。我时不时地扭头扫视左右两侧的海岸线,偶尔也会快速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我开始确信海明威是受伤了。当我隐蔽于此,用瞄准镜观察的时候,或许他正躺在“比拉”号的甲板上,即将因为我的耽搁而错过最佳抢救时间,流血过多而死。还是去做些什么吧——我仿佛听到自己的脑海中传来这么一个声音——做点什么都比在这里干等着要好。
不能胡思乱想。我理了理纷乱的思绪,保持着随时举枪射击的姿势,调整好心跳和呼吸,尽量不去眨眼,只在必要的时候让两侧腿脚交替休息一下。尽管我端着步枪,但我的视线依然能够瞥到手腕上的表。十分钟,十八分钟,二十三分钟。天空又飘起了雨丝,有些蚊虫见状飞走了,然而更多的蚊子又趁空扑了上来。
忽然间,一个人影从“比拉”号驾驶舱中一跃而出,跳到了“罗琳”号上。就在他解开“罗琳”号系缆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并不是海明威。此人太瘦太矮,而且明显没留胡子。他没戴帽子,穿着松松垮垮的暗色裤子和一件灰色上衣,肩上背着那只德国情报袋,左手握着一支施迈瑟冲锋枪。就在他发动“罗琳”号引擎的时候,我扣动了雷明顿步枪的扳机。他的左臂甩动了一下,面前的挡风玻璃被打得粉碎。但我无法确定这一枪是否命中了,因为三条船都在晃动,而且天空刚刚突降暴雨。
“罗琳”号轰鸣着驶离拉戈礁,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自己开来的快艇上,靠着船舱前方的挡风玻璃,观察着“比拉”号的动向,等待着或许会绕过岛礁从东边而来的“罗琳”号。“哥伦比亚”——如果刚才的人的确是那家伙的话——逃跑的路线其实是一条死路,那里的水深不足一英尺,几乎到处都是泥泞的滩头沼泽。
十秒钟之后,“罗琳”号轰鸣着绕了回来,驶过幽深的峡湾,钻入了遍布淤泥的浅滩。我本以为击中了他的左臂,但那个人影站在驾驶舱里,正用他的左臂扶着舵轮,又伸出右手,用冲锋枪瞄准我开火。我所在的快艇中枪冒烟,艇身轻轻发出震颤。然而我没有时间去纠结这些了,我必须在上下浮动的快艇上端稳步枪,开火还击。我拉动枪栓,扣动扳机,一发接着一发地射出子弹。
我的第一枪打爆了他胳膊旁边的聚光灯,第二枪打飞了,而第三发子弹命中了那个家伙。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驾驶座后面的甲板上。
油门被推到最大的“罗琳”号如野兽般大声咆哮着。我驾着从“南十字星”号那里劫来的快艇,开足马力以最小的转弯半径冲去,同时观察着“比拉”号的动静。如果那船上有人用枪瞄准我的话,这会儿可真是干掉我的最佳时机。然而我并未遭遇伏击。
“罗琳”号轰鸣着,贴着护栏冲进了狭窄的水道。我看到了那个身穿灰色上衣的家伙,他就像是一条灰色的大鱼一样躺在那里,身负枪伤。不过,他仍试图站起身来重新把住舵轮。我将油门推到最大,驾着快艇左突右闪,尝试着占据有利位置,准备应对那家伙的枪击。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驾驶舱挡风玻璃,另一颗钻进了我身后的驾驶座靠背。接着,又有几颗子弹命中了我身后的五十加仑油桶。燃油流进驾驶舱,一股刺鼻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还好,这一切并未引发爆炸,也没有发生爆燃。
“罗琳”号似乎找到了逃离码头的路径,以三十五节的航速向峡湾出口而去。我驾着快艇紧紧尾随——船身时不时地轻轻蹭着右边的岸滩,卷起无数泥浆。如果快艇硬碰硬地撞到上面,那么我顷刻之间就会被甩出驾驶舱。我丢掉雷明顿步枪,抄起了汤姆森冲锋枪,一面驾着快艇贴近“罗琳”号的右舷,一面将满满一弹夹的子弹倾泻到了它的驾驶舱里。
那个灰衣人如提线木偶般蹩脚地来回蹦跳闪躲,随后倒向了“罗琳”号左舷。我换上一个满的弹夹,准备继续开火。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两艘快艇就要撞到左边的岸滩了。我停止了射击。
我将左侧螺旋桨转到了倒车模式,同时将引擎输出全部切换到右侧螺旋桨,在水道与岸滩的狭窄空间里激起一道水幕,这使我未能及时看到泥泞的滩涂地带。“罗琳”号继续呼啸着向前冲,仿佛是铁了心要抄近路,沿着陡峭的水道向公海逃窜。
我的快艇迎面冲过了两道泥泞的滩涂,几乎将我抛出了驾驶舱。我拼尽全力推动油门,使两侧螺旋桨都恢复向前推进,借此让船艉对准峡湾方向,令船身重新在水道中摆正。随后,我及时拉低了油门,眼看着灰衣人驾驶的“罗琳”号在陡峭的岸滩石壁上撞了个粉身碎骨。
谢弗林那艘漂亮的快艇被彻底撞烂了。玻璃、木片、镀铬件、电线……各种零件飞得到处都是。船头四分五裂,却依然被咆哮的引擎拖着向前狂奔,擦着岸滩石壁上的岩砾和藤蔓,最终,在我们先前掩埋德国间谍尸体的地方化为无数碎片。火焰四散燃烧,却并未发生剧烈的大爆炸,空气中弥漫着燃料的气味。
灰衣人被抛到了六十英尺之外的地方。他是脸朝下摔在中央水道附近的水中的。他的四肢呈“大”字形伸展,在水波的作用下轻轻漂动。他身上的伤口渗出鲜血,染红了附近的淤泥。
我调转船头,沿着“罗琳”号残骸分布的地方缓慢航行,手中的冲锋枪仍处在随时可以击发的状态。十分钟过去了,灰衣人一动不动,只有“罗琳”号残存的船身在波浪的拍打中上下浮沉。情报袋被炸碎了,各种文件被挂在树枝上、泡在浅滩里,甚至淹没在水道之中。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将快艇驶近灰衣人的尸身——那家伙的脊梁骨已经折断了,骨茬儿穿过了皮肉和衣服,直接暴露在外,看上去白花花的。
我放下冲锋枪,抄起鱼叉,试图将那尸体翻过来。
灰衣人的面部并无太多伤痕,只是嘴张得很大,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换成是谁大概也会是这副表情吧。我弯下腰,抓住他的头发和上衣,将他拖上了船。顿时,海水和血水将驾驶舱里精美的装饰浸了个透,然后又流进排水孔,发出汩汩的声音。
我并不认识这个灰衣人。他有着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下巴上有些胡茬儿,头发稀疏而精短,曾经明亮的蓝色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雾。“芝加哥打字机”的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和腹股沟,在他的左臂内侧上,有被我射出的第一颗子弹擦过的痕迹,而他躯体侧面的创口,则是第二颗子弹造成的致命伤。“罗琳”号撕裂破碎的过程几乎扯掉了他的右胳膊。
我翻了翻他的衣兜,惊讶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皮夹。里面有一张没有照片的身份卡,上面印着“党卫队少校库尔特·弗雷德里希·道菲尔特,帝国安全局、帝国保安部、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军官”字样。皮夹里一张有双闪电标记的纸上,用打印机印着一小段话:“党卫队少校道菲尔特为第三帝国执行敏感而重要的任务,各部门应当为其提供一切方便,他有权要求第三帝国武装力量、安全部门和情报部门的任何人与他合作。希特勒万岁!”这份材料,是由党卫队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第三帝国保安警察负责人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以及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负责人瓦尔特·舒伦堡共同签署的。
好吧,就是它了。我将那张身份卡塞进自己的兜里,看着这具陌生的尸体。“你好啊,‘哥伦比亚’先生。”我说道。其实,我怀疑在古巴境内还有不少身负如此使命、带有各种纳粹大佬签名材料的德国间谍。之前就已经有一个死在了捷克斯洛伐克。不过,这次我所发现的签名材料几乎是前所未见的,它的重要程度如此之高,以至纳粹情报系统中,地位最高的三位头目都为它签名背书。依我看,他在古巴潜伏的这段时间,是不会一直随身携带身份卡和这份签名材料的。或许他是计划今晚同海明威交易之后就离开,带着这些材料是为了表示诚意。
“再见吧,‘哥伦比亚’先生。”我说道,“再见,道菲尔特少校。”
当然,眼前的尸体已经无法做出回应了。雨已经下起来了,雨丝如剑,刺向他的面颊。
我重新发动快艇的引擎,又检查了艇身各处的破损情况。五十加仑油桶上有三个弹孔,燃料洒得到处都是,这情况可不妙。刚才燃料没有起火完全是侥幸——无论是子弹还是炽热的引擎,居然都没有引发燃料爆燃。这艘快艇的驾驶舱并不大,我在这里翻了一遍,找到一些碎布、一只小桶,还有一卷胶带。我尽可能用胶带封堵住油桶上的弹孔,将油桶推到一边,并尽量清理掉船舱里的燃料,重新将油桶安置到位,然后用碎布擦干净油迹。我连那灰衣人尸身上的衣衫都扒了下来充当抹布,最后将所有蘸了燃料的布扔到海里。甲板被勉强擦干净了。我检查了船底,并未发现油迹,也没有闻到刺鼻的气味,便打开排水泵,将里面的积水排空。还好,这艘快艇并未爆炸。
抓紧时间啊!我的潜意识里一直有这么个声音在回响。海明威或许受伤了,或许他正在死亡的边缘。即便是这样,我也得把船收拾好。若是开不出几十码就发生爆炸,非但救不了海明威,连我自己也得完蛋。
等到船底积水被排空,船舱里的燃料气味散尽,我重新爬回到驾驶舱,将道菲尔特少校的尸体拖到甲板上,藏在了油桶下方。接着,我仔细地把血迹擦干净。
重新上路,我一边驾船,一边用十二倍望远镜仔细观察“比拉”号。依然没有动静——道菲尔特少校试图逃跑之前,“比拉”号上也一直没有动静。
我驾着快艇缓缓向西驶去,慢慢靠近“比拉”号船艉。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艇身撞到旁边泥泞的滩涂和沙洲,同时用手握紧了点三五七口径手枪。从这个角度望去,我看到了“比拉”号的驾驶舱,以及一部分舱内部件。并无异常。快艇又航行了二十英尺。我站直身子,几乎能看清整个船艉甲板隔舱。
有个人脸朝下躺在那里。我看到他穿着短裤,手脚大张,健硕的上半身套着褴褛的汗衫。他的脖子又肥又粗,头发不长,满脸胡茬。没错,我看到的是海明威。他的脑袋上满是血迹。随着“比拉”号在水中上下起伏,他那浓稠的血浆似乎还在流淌。他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呸,真他娘的该死……”我低声骂了一句,驾着快艇靠上“比拉”号船舷,贴住了大船。前舱里没有任何异动或是声响,侧窗的布帘随便拉着,左侧前挡风玻璃则被放平了。在中枪之时,海明威或许正在驾船航行。然而奇怪的是,有人将“比拉”号的船艏锚放了下去。
“哥伦比亚”——也就是那个道菲尔特——从岸边临近码头的位置朝海明威开了一枪,然后将“罗琳”号开到这里,又放下了“比拉”号的铁锚。
也许是这样的吧。我将快艇停在“比拉”号船艉右舷,也就是之前“罗琳”号停泊的位置,趁着这会儿海浪较小,跳上了“比拉”号。我的右手握着点三五七手枪,左手捏着一枚手雷,隔着放倒的前挡风玻璃,观察着通往舱室的阶梯和顶层飞桥上的舱门。除了海浪就再没有其他声响了。
我瞥了一眼海明威。他满脸是血,耳朵旁边至少有一块头皮剥落。由于船身还在上下晃动,我并不能确切判明他是否还在呼吸。他那之前就被我打到肿胀的耳朵上,已经涂满了从头部伤口中流出的鲜血。我心中又是一阵不忍,当初我打他干吗……
我转过身来朝向驾驶舱,发现黑洞洞的舱门里伸出一支手枪。我抬手想要射击,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三声短促、尖锐的枪声之后,我感到自己右侧的胸口上部中了两枪。晕眩之中,我依然徒劳地想要扳动点三五七手枪的扳机。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击中了我,在我身体左侧炸裂开来。
我丢掉了枪和手雷,摔在后舱的座位上,然后倒向了船艉甲板——甲板先前被海明威改低,以码放大鱼——最终掉进水里,发出一声闷响。我不知道这扑面而来的黑暗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只觉得自己沉入了泥泞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