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墓地是世界上最大的墓园之一。它坐落在酒店区西南方向不远处,将贝达多区和新贝达多区分隔开来,面积相当于十数个街区。那天夜里,我驱车在码头一带行驶之时路过了这个墓园——它就在哈瓦那老城南边,紧挨着普林西普城堡。
19世纪60年代,哈瓦那城中教堂的地下墓穴尸满为患,于是便有了这座墓园。海明威曾经告诉过我,当初人们就墓园的设计进行过一番竞逐。最终获胜的是一位名叫卡利斯托·德·鲁瓦·卡尔多萨的年轻的西班牙设计师。此人遵循中世纪的网格化风格设计了这座巨大的墓园。葬在这里的死者根据家财厚薄和社会地位,被狭窄的巷道隔开。这座往生者安息之所的旁边就是哈瓦那老城区。老城区本身的街巷很狭窄,几乎仅可容纳牛车穿行,所以哥伦布墓地更像是城区的自然延伸——由生者居住的地方延伸到了死者卧榻的花园。海明威还曾经对我提到,在设计比赛中获胜并督造了墓园最初轮廓的卡利斯托·德·鲁瓦·卡尔多萨,三十二岁便英年早逝,成为了最初长眠于此的人之一。这个典故似乎让海明威颇感有趣。
墓园正门的石碑上用拉丁文写着一行字:
死神终将践踏庶民茅舍和君王宫殿。
情报中提到的约见时间应该是凌晨2点40分。一点刚过,我把海明威的林肯轿车停在一条巷子里,然后走到墓园东门。所有大门都紧闭上锁。我爬上一棵高树,翻墙跳进墓园,重重地踩在草地之上。我穿着黑衣黑裤,头上的黑色呢帽压低了帽檐,臀部的枪套里别着那支点三五七口径手枪,裤兜里藏着一把弹簧刀,上衣口袋里还有一只从“比拉”号上带来的强力手电筒。我的左肩上盘着一条长三十英尺的绳子——这玩意儿当然也是从“比拉”号上弄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需要绳子。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捆绑俘虏、制作陷阱或是翻越护栏,但多带点工具总没错。
几个月前,海明威曾经对我提起过这墓园有多么怪异——近八十年来,哈瓦那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前赴后继地在这里修建精美的坟茔和墓碑——然而眼前这一片又一片彼此紧挨的、令人备感压抑的阴宅冥府依然让我错愕不已。我避开了墓园中纵横交错的空寂道路,悄悄地沿着狭窄的巷道穿行于坟墓之间。这墓园仿佛一处月光下的石头森林——伴着精美而凝重的希腊式廊柱的映衬,墓碑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目光低垂,栩栩如生的石刻天使犹如在坟茔上空盘旋飞舞,各式各样的圣母像宛若身着黑袍的女子,微微扬起的手指就像是指向黑暗深处的左轮手枪。铁门拱卫的哥特式陵寝在我潜行的小巷里投下墨黑色的阴影。遍地骨灰坛的坟堆和成百上千根的多利安式石柱,给黑暗中的杀人者提供了最好的庇护。冰冷的月光映着枯枝败叶,整个墓园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下午,我曾经在本地的一家旅行社买了一份廉价的墓园地图。这会儿,因为完全不想打开手电筒,我便借着月光查看着地图。明知是鸿门宴,还要到“敌占区”来冒险,对于敌人的数量一无所知,完全将主动权拱手让人——这种状况,是秘密情报处特工们在训练中根本不会遇到的。
他妈的。我暗暗骂了一句,叠好地图继续前行。我看到一尊真人大小的石质人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人像脚边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狗型石雕。稍远一点,一尊高四英尺的雕像——国际象棋中的“马”——孤独地守护着古巴最伟大棋手之一的陵寝。好吧,这座陵寝在地图上是有标注的……距离医学士纪念碑大概几百码的样子。我走过一块黑色的巨石,才发现它是一块墓碑。它活像是一枚多米诺骨牌。按照地图上的说法,这里埋葬着一位狂热的多米诺骨牌女选手——她是在一次重要的巡回赛过程中因为中风而离世的。
我向左走去。多米诺女将陵寝的不远处,是一座看似被花团簇拥的坟茔。这大概就是阿米莉娅·葛莉·拉奥斯的安息之所了。海明威总喜欢讲述她的传奇故事。阿米莉娅于1901年下葬,她的孩子单独葬在她脚边。后来人们出于某些原因将阿米莉娅的尸骨掘出,却发现孩子的尸骨依偎在她怀中。古巴人青睐这样的传奇故事,海明威也不例外。整个古巴岛上的女人们都会来这座坟茔朝圣,无怪乎这里会成为如冥府花园般的存在。不过,这里的气味倒和我去过的所有丧葬之地并无二致。
医学士纪念碑,位于墓园之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区域。有数条巷道通向那里。1871年,八位年轻的古巴人被处决。他们被控亵渎了一名西班牙记者的陵寝——后者曾经抨击当年方兴未艾的古巴独立运动。医学士纪念碑所在的坟墓上方,树立着一座高大的正义女神像,然而这座雕像却完全不能掩饰那股不公正的气息——她手中的天平两侧显然是一高一低的。“死神终将打着正义的幌子践踏庶民茅舍和君王宫殿之地”。截获电文中的这句话在我脑中越发清晰了。
凌晨1点40分。找到这座坟墓着实不易,而在这附近寻得一处藏身之所更是难上加难。
从医学士纪念碑开始,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巷道通向一座三十五到四十英尺高、酷似缩微版泰姬陵的坟茔。坟上遍布雕制而成的壁龛,每一面都装饰有诸多天使和魔鬼的石像,两级后缩式的顶檐还有更多立身雕像拱卫,而圆袍形状的坟顶颇有些清真寺般的气质。假如我沿着边角爬上第一层顶檐,那么我可以借着结构复杂的栏杆藏身,并俯瞰医学士纪念碑,监视空旷的街道和宽阔的路口,以及诸多通往纪念碑的狭窄巷道。当然,一旦有一名或是多名刺客出手,我将被困在二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到时候,我只能开枪射击,却无法追踪他们……不过,在那种情况下,绳子就能派上用场了。我可以把绳子拴在某个立身雕像上,在十秒钟内滑到地面。佩服过自己的先见之明,我闪身来到坟茔侧旁,开始了攀登。
我用了十分钟才爬上坟茔第一层的大理石顶檐,裤子上还被划破了一处。此处有十英尺高,要想爬上坟茔顶端,还得征服另外一段映着冰冷月光的陡峭墙壁。抬头仰望,我看到更多天使和圣徒的雕像正俯视着我,它们的双臂尽皆举起。坟茔第一层顶檐的栏杆并不像要塞城堡般高不可攀——无论是距离平淡无奇的地面,还是大理石廊柱顶端,都只有三英尺而已——但我完全可以蹲下身子藏好,透过栏杆之间的缝隙监视外面的状况。必要的话,我可以像鸭子一样挪动身体,沿着坟茔顶檐观察四个方向。
我将绳结绑在东南角一尊六英尺高的雕像上,然后将绳子藏在墙后。接着,我蹲到坟茔第一层顶檐的南边一侧,观察着医学士纪念碑周围的空地。那数百尊大理石和花岗岩制成的雕像似乎都仰头死盯着我,犹如一支由苍白死者组成的军队。一阵疾风从北边席卷而来。月光仍旧明亮,然而已经有闪电不时划过夜空。整个哈瓦那都笼罩在隆隆雷声之中。此刻已是凌晨两点了。
就在我手表分针指向凌晨2点32分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刚要转身,就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脖颈。
“卢卡斯先生,不许动。”说话的是马尔多纳多警长。
“老乔,干得‘不错’呀。”我不禁心想。这没准儿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念头了,因为马尔多纳多那把象牙镶嵌的手枪随时可能把一枚点四四口径的弹头射进我的脑袋。我错误地进入了这位古巴国家警察的射程范围——雷声太大,我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咦,我怎么还没被子弹击中?这真是天下怪事。他究竟在等什么?
“不许动。”马尔多纳多再次低声说道。我能清楚地听见柯尔特手枪撞针被扳动的声响,闻到那人嘴里的蒜味。他一边用枪口使劲抵了抵我的脖子,一边伸出左手按住我,迫使我蹲下,然后缴了我的手电和手枪,把它们丢远。显然他认为我的小刀不足以构成威胁。在我看来,他之所以没有开枪,不过是为了给我留一点点临终哀叹的时间。
马尔多纳多往后退了一步。我感觉冰冷的枪口已经不再直抵我的脖颈,但那支点四四口径手枪依然瞄着我的后脑勺。“特工卢卡斯,双手倒背,慢慢转过身来!”
我照他说的做了,双手倒背,摩擦着粗糙的地面。马尔多纳多并未身着制服。他和我一样,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帽子,只是多了一件深蓝色衬衫和一条领带。嗯,古巴人无法习惯于不穿正装。因为我发现,海明威那不修边幅的样子总能让古巴人感到震惊。
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而不是去打量这个随时准备干掉我的高个子古巴警察的外形。我注意到,马尔多纳多的脚上只穿了一双袜子。他一定是为了悄悄接近我,而把鞋子留在了房顶另一侧。这可真是多此一举——隆隆雷声仿佛连天炮火般笼罩了整座城市。天空中仍会不时闪过几缕月光,但很快便都被乌云遮蔽了。
马尔多纳多单膝跪下,大概是为了透过栏杆观察外边,同时不被别人发现。当然,他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更舒服地干掉我,毕竟蹲踞比站姿更稳定。
集中精神!他之所以不干掉你,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没穿鞋子,或许这更有助于你冲到他身边!
我的一半大脑在飞速思考。你的双手正压在屁股底下,而他的枪口却正对着你的面颊。你完全不可能有机会和他近身肉搏的。
别做梦了!我强迫自己尽量理清思路,然而我正面对着枪口的身体却如往常一样做出了反应:我的阴囊开始收缩,我的皮肤开始感到刺痛,我极度想要找一个隐蔽物躲藏起来——只要能帮我藏身遁形,什么东西都可以。我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身体上的这些变化,不想因为这些耽误时间。
“特工卢卡斯,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马尔多纳多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他的黑色帽檐压得很低,我只能看到他那长长的下巴和雪白的牙齿。“你没有同伙吧?”
“不,”我说道,“海明威和其他人在下面接应我呢。”
马尔多纳多咧嘴一笑,两排牙齿在月光的映衬下更加刺眼了:“特工先生,别蒙我了。我听说你就是一个人来的。你蒙不了我。”
看来他就是冲我来的。我刚刚平复的心跳瞬间又加快了。“看来你不是‘哥伦比亚’。”我说道。
“什么?”马尔多纳多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感兴趣。
我笑了笑:“你当然不是‘哥伦比亚’。你只是一个按命令办事的西班牙裔蠢货。你们这些王八蛋就会干这种事。”
马尔多纳多愣了一下,笑得更夸张了:“特工卢卡斯,你是想要激怒我吧。何必呢?想死得更干脆点儿是吗?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弄死你。”
我耸了耸肩……或者说是勉强耸了耸肩——双手压在屁股底下,想耸肩可不是件容易事。“至少告诉我你是听命于谁的吧。”我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出一丝颤抖,这倒并不难办,“是德尔加多?还是贝克?”
“你这个该死的北美蠢猪,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马尔多纳多说道。然而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月光下,我仍旧注意到,在他听见贝克这两个字的时候,嘴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那他一定是听命于贝克了。
“蠢猪?”我说道。沉默片刻,我问他:“疯马,咱俩在这儿等谁呢?”
“别他妈这么叫我!”马尔多纳多说道,“否则我现在就给你点儿颜色看看!”雷声隆隆,我看到闪电此刻正在东北方向,也就是哈瓦那老城的低矮房屋间穿行舞蹈。那儿距离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到一英里。
我这算是得到先手了吗?我强迫自己开始了一番冷静的思考。实际上我并没有多少优势。如此贴近的距离,一枚点四四口径的子弹可以随时终结这场争论。在我跨越五英尺的距离,冲到马尔多纳多面前之前,他完全可以连开两枪。不过他离我实在太近,而且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蹲踞姿势——他很难瞄准快速从身前移动的物体。他只不过是个习惯于欺凌醉汉、青少年、懦夫和菜鸟的浑蛋而已。
你属于上面所说的哪一种人呢?我不禁自问。我对自己感到失望。从小到大,乃至我的整个职业生涯,我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人是抱着诸如“我可真傻”之类的想法而一命归西的。我想,自打老祖宗住在山洞里茹毛饮血那会儿,就已经有这样的蠢货了吧。
我看着那暴风骤雨逐渐逼近,它已经压到了马尔多纳多的背后。想必他能听到那滚滚雷声,但我估计他看不到闪电是多么的近在咫尺,看不到雨瀑是多么的飞流直下。我抬头看了看他背后那如铁锅般漆黑的屋顶——那上面并没有避雷针。或许在他开枪干掉我之前,我们就会被雷击中身亡。
乔,这没准儿会增加你的胜算呢。我感觉碎石砂砾都已经嵌进我的手心了,便将手指蜷成圈圈,以尽量避免被扎伤。把手指弯曲着坐在屁股底下,实在是有些难受。再过几分钟,我的手就真的要麻木了。不过,这几分钟之内我暂时还不需要杞人忧天。
马尔多纳多一边死死地盯着我,一边抬起左手腕,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手表。其实我们俩都在等着一个时刻的到来——2点40分,那个会合时间。
现在一定已经过了2点40分。或许是有人让马尔多纳多再等几分钟,以确保我没有同伴,然后再干掉我。此刻我意识到,他应该在屋顶周围墙壁的另一侧搁了一支步枪。之前他大概是端着步枪在那里等我到来的。就在我大汗淋漓地从陵墓另一侧爬上来的时候,他先是从藏身之处溜了出来,然后又躲到了屋顶的远端。这种游戏一定让这位古巴佬颇感有趣。
“你带来的步枪是什么型号?”我操着西班牙语,用轻松调侃的口气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颇感惊讶。他皱了皱眉,显然是在琢磨该如何作答才能不给我落下口实。“一支带六倍瞄准镜的雷明顿30-06,”他说道,“就扔在月光下呢。”
“天哪!”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是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专门选择的武器吧?我记得我干掉‘巴拿马’之前,就从她身上找到了一支这样的枪呢。”
马尔多纳多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他要么是个演技超群的家伙,要么就是对‘巴拿马’这个代号一无所知。我并不认为他是在演戏。“我是说那个玛利亚。”我说道,“我把她溺死之前,找到了她的步枪。”
这一次他有反应了,咬紧了嘴唇,我看到他压在扳机上的手指似乎也扣得更紧了。“你杀了玛利亚?”他的低语几乎被呼啸的暴风淹没了。或许这一刻才是他要等的——在如此凛冽的风声之中开枪,大概谁也听不到。
“当然是我干掉了她。”我笑道,“难不成我还要让那个满嘴谎言的婊子继续活下去吗?”
我期待能以此促使他做出别的反应——至少别开枪把我击毙。然而他却只是再次笑了笑:“真的吗?为什么呢?那就是个嗜杀的小婊子。我以前就告诉过贝克先生,早晚会有人给那个小婊子泼上汽油点了天灯。”他又看了看表,笑得更加得意了,“特工约瑟夫·卢卡斯先生,我宣布你被逮捕了。”说着,他把手指从手枪扳机上挪开了。
“你凭什么?”我连忙说道。继续对话至少比吃枪子好些。一幕雨墙正如黑色的幕布般,逐渐笼罩哈瓦那老城。月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墓地东北边逼来的雷鸣电闪。对于想要干掉我的马尔多纳多而言,此刻就算是用加农炮把我轰成碎片,街对面的人也什么都听不到。
“就凭你试图谋杀欧内斯特·海明威先生。”马尔多纳多咧嘴一笑。这仿佛是一句死刑判决。
“你不想得到那些情报吗?”我连忙说道。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难道贝克没告诉你要拿到那些来自德国方面的情报吗?”
马尔多纳多愣住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手指几乎已经要扣动手枪扳机了。“那些情报在海明威手上——”他的话音未落,便被不远处一阵惊雷淹没了。
我摇了摇头,准备冲着即将扑面而来的雨墙长啸一声。这个古巴佬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们事前的安排是,由海明威保存那只文件袋,直到他准备趁夜坐“比拉”号离开为止。这样做似乎要比由我带着文件袋,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游荡于城中更安全些。“不!”我说道,“那些情报都在我车上。要是你能拿到它们,贝克会给你更多报酬的。”
马尔多纳多轻轻地转了一下脑袋,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了。这是一个刻薄而狡猾的家伙,却并不十分机灵。他大概用了四五秒钟才想明白,如果他找到了那些情报,就能从贝克那里得到更多报酬,然而如果那些东西的确在我车上的话,他完全没必要留我一条性命。他只要开枪干掉我,找到我的汽车,翻出那些情报就可以了。
马尔多纳多一边笑着,一边用枪指着我——这一次他的枪口更低了,瞄准的是我的心脏。
闪电并未击中陵墓的尖顶,而是打到了医学士纪念碑上方的雕像。这样更好,因为电光亮起的地方在我身后。雷声炸响之际,刺眼的亮光刹那间让马尔多纳多暂时变成了瞎子。
我往左一跳,用肩膀使劲一顶,整个身子朝马尔多纳多滚去。他开枪了。子弹划过我的左肩,击中了我身后的大理石护栏。他再次扣动扳机,而这时我正迅速向前跨出一步。子弹击穿了我胯部下方一英寸的地方。我感到大腿内部如火般燃烧起来。马尔多纳多猛地站起身来,而我则抓了满满两把砂砾,往他脸上一扔。第三枚子弹在我的耳垂上划了个口子。
我用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腕,下盘则给他来了一记扫堂腿。我们两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我压在他的身上,他沉重的呼吸中带着浓浓的蒜味。
马尔多纳多咆哮着,伸出左手来挠我的脸。我并未被他的这一行为吓到,而是顺手拧断了他的右手腕。他的手枪被抛了出去,掉落在房顶上。如此一来,我与我那支点三五七口径手枪之间的距离,要近过他与他的柯尔特了。
古巴佬尖叫着蹦向一旁,一下把我挤到了陵墓顶部的围墙旁边。他用西班牙语大声咒骂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握住被折断的手腕。我向前冲刺两步,用力踢中了他的裆部。两道霹雳在陵墓顶部周围炸响——一道照亮了我们的背后,另一道则像是点燃了下方的圣像一般。两声炸雷轰鸣之际,马尔多纳多痛苦地蜷缩倒地。他的帽子掉落一旁。
我喘着粗气,捡起点三五七手枪,一面将它装回到枪套里,一面紧紧盯着马尔多纳多。他的身上或许还藏着另外一支手枪或是匕首。我猜它们也许就藏在他的左侧裤袋里。马尔多纳多的右臂折在身后,已经无法正常发力;然而即便被踹中了裆部,无力起身,他却依然想要把断掉的手腕重新扳正。
我掏出匕首,向前逼近一步,用一侧膝盖压住了马尔多纳多的喉结,以全身重量将他固定住。雨如瓢泼般倾泻而下。我斜着身子,用匕首抵向他的右眼。刀尖随时可以穿透他的眼球。
“老实交代!”我说道,“究竟是谁要干掉海明威?”
马尔多纳多张了张嘴却未出声——他显然是害怕一旦说话会被戳瞎眼睛。我把匕首向上略微提了提,同时把膝盖移开。不过,如果他试图挣扎,我还是可以随时割断他的喉管。
他并未挣扎,只是喘着粗气,不停呻吟。
“给老子闭嘴!”我一边说着,一边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耳垂和嘴角,“是谁要干掉海明威?”
马尔多纳多惨叫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天幕,隆隆雷声响彻夜空。他使劲摇了摇头。
“另外的‘托德’小队成员是谁?你们还有多少同伙?”
马尔多纳多还是不停呻吟。
“老实交代!”我把刀尖对准了他的右眼。
“先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我对你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发誓……我只是来等你的……贝克说你今晚会单独前来……我的任务是多等十分钟,确保一切尽在掌握,然后干掉你。如果有人发现我们,我会说你是在拘捕的时候被击毙的……如果没人发现我们,那我明天下午就把你的尸体带到海岸上的某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东边的一个地方,挺远的。努埃维塔斯。”
努埃维塔斯在卡马圭群岛南边,而海明威就在康菲特岛上等着呢。
“谁给你下的命令?”
“贝克。”
“他是面对面给你下命令的吗?”
“不!不……求求你,别这么拿刀顶着我行吗……刀尖已经戳到我的眼角了……”
“他是面对面给你下命令的吗?”
“不是……”马尔多纳多说道,“他是打电话说的。长途电话。真的是长途电话。”
“从古巴岛上某处打来的?”
“我不知道,先生,我可以对你发誓。”
“德尔加多牵涉这件事吗?”
“德尔加多……那是谁?”马尔多纳多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很明显是像一分钟之前的我一样,看到事情有所转机。他的双手仍然瘫在身旁。我用膝盖更加使劲地顶住他的喉咙。在我刀尖的压迫下,他的眼球渗出的血越来越多了。
“如果你敢动一下……”我说道,“我就用刀子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踩爆!”
马尔多纳多轻轻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用双手按着地面。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马尔多纳多又点了点头:“我见过那人。当时我们是要约定如何付钱。”
“给你付钱?”
“是的……还要付钱给古巴国家警察部门。”
“为什么?”
马尔多纳多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我们提供……联络,以及安保方面的服务。”
“为谁提供这些服务?出于何种原因?”
“为了确保那些外国佬和德国人安全会面。”
“什么外国佬?什么德国人?贝克吗?”
“还有其他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我向上帝发誓……不!先生!求您别这样!”
我意识到,继续这样的审问是毫无意义的。“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杀害海明威?”我问道。雨滴沿着我的鼻尖和下巴滑落,滴在马尔多纳多那张扭曲的脸上。
“我不知道——”他刚刚开口,就被我用尽全力在他胸口的一压搞得尖叫起来,“今天!今天!”他的双手试图抓向我的面颊,“今天某个时刻……星期六!”
我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捡起马尔多纳多的柯尔特手枪和我自己的手电筒。我背对着他站立了两秒,用眼角观察着他的动静。
马尔多纳多的确也站了起来,却并没有去摸腿部枪套和刀鞘。他纵身跳到屋顶一角,抓住了我之前荡过来时用过的那根绳子。而此刻我已经单膝跪下,用点三五七手枪瞄准了他。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有只手腕是受了伤的。随着一声惨叫,他从绳子上掉了下去,重重地撞到了下面某个硬物上。我走到栏杆旁边,向下望去。马尔多纳多坠楼的高度只有二十五英尺,但他的躯干却撞到了一尊耸立的大理石碑,而他的双腿则刮到了一座坟茔。至少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有一条腿应该是彻底废了。
我走到坟墓圆顶的另外一侧,在靠近栅栏开口的地方找到了马尔多纳多的雷明顿步枪。我背着这支步枪,沿着一条狭窄的阶梯,走进了幽暗的墓园。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我找到了墓园南门。我推门而出,沉重的铁门发出一阵骇人的吱嘎声。虽然雨还在下,但月亮已经渐渐露出面庞。
马尔多纳多不见了。
我发现他是沿着墓园北边一条狭窄的步行道匍匐爬走的。他一定是双肘和左膝并用艰难逃离的。他的右手已经废了,右腿应该也受了开放性骨折伤。某种白色的锋利物什撕破了他的黑色裤子,从他的膝盖处穿刺而出。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一侧身滚到步行道一侧,同时发出一声咒骂,左手向裤袋位置胡乱摸去,掏出一支小手枪。那是一支点二五口径的贝雷塔,在雨中闪着寒光。
我夺过他的小手枪,又从枪套里拔出我的那支点三五七,站到距离他四英尺的地方,瞄准他的脑袋。我抬起左手掩住面部,以免被他碎裂的头骨和脑浆溅到。马尔多纳多既没有举起双手,也没有侧身闪躲。我看到他咬紧了牙齿,似乎是在等待着被我的子弹终结。
“该死的!”我低声说道。我走上前去,用枪管狠狠地抡了他一下。他的脑袋随即撞上了冰冷的石块。我检查了他的脉搏——虽然心跳有些微弱而过速,但他依然活着。我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回到坟墓之中,扔到两具高大石棺之间的空地上。我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找到一枚硕大的铜制钥匙。于是,我将坟墓的内门和外面的铁门全部锁好,将钥匙丢弃,忍着疼痛离开了墓园。
重新坐进海明威的林肯轿车后,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3点28分。手头有些好玩的事情时,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
在驱车赶赴柯西玛的途中,我全程都在超速。雨依然在下,月光早已再次消失无踪。道路滑腻而险象环生——当然,至少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我一直想象着,如果我被古巴警察拦下,而后者又发现了我身上的那支点三五七口径手枪、放在后座上的马尔多纳多的柯尔特手枪和雷明顿步枪,以及溅得我满身满脸的血迹,我该如何做出解释。他妈的,到时候我干脆塞给他十美元,然后闯卡溜走得了!
毕竟这儿是古巴。
七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日落之后,大家在柯西玛分别的情景,与一个星期之前的喧闹熙攘截然相反。除了几个表情木然的渔夫之外,别无围观人群。海明威挑选的,跟随他左右的包括狼崽子、唐·萨克逊、格雷戈里奥、辛斯基、罗伯托·赫雷拉,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帕奇原本想要跟海明威同去,但他在参加回力球巡回赛。所有人——甚至包括海明威的儿子们——看上去都似乎有些压抑。对于傍晚的分别,他们都抱着颇为严肃的态度。
“如果你需要我帮助,却又无法通过无线电联系到我,你要怎么办?”海明威一边接过我递出的船尾缆,一边问道,“或者说,如果我发现了什么线索需要你来辨认,可又只能给柯西玛或是关塔那摩发送电报,我该怎么办呢?”
我指了指谢弗林那艘快艇所停泊的港口:“如果我们还能使用‘罗琳’号的话,我就驾着它去找你。”
“你还想开人家的船呐?”海明威说道。不过他还是把“罗琳”号的钥匙扔了过来。
我愣了片刻才兀然想起:在扔掉玛利亚的步枪之时,我在枪托上发现了豁口。
“那艘船的油箱还是满的,我们还给它装了两只副油箱。”海明威说道,“如果你真要用那艘船的话,悠着点开。虽然汤姆是个大土豪,但他有些时候还是挺抠门的。我都怀疑他没给那艘船上保险。”
我点点头。我们决定由海明威保管情报袋,于是,在“比拉”号起航出港的那一刻,我将情报袋交给了富恩特斯。
当我驱车驶入柯西玛码头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凌晨4点了。码头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渔人们正打算出海作业。然而“罗琳”号却并不在它的泊位。
我趴在方向盘上,揉着隐隐作痛的前额。乔,这可不是你想看到的吧?那个代号“哥伦比亚”的家伙完全抢在了你的前头。他或许就是趁着你去墓园“赴约”的时候,偷走了“罗琳”号。
也就是说,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先手。
我环视了整个码头,发现这里没有其他任何一艘快船,只有一些慢悠悠的渔船小艇,到处漏水的筏子,几条划艇,两艘独木舟,一条四十六英尺长、一周之前因为引擎故障而抛锚进港的游艇——而且这艘游艇的船主还是一个暴躁的加利福尼亚人。
“罗琳”号是一艘快船,肯定能超过“比拉”号,率先赶到“哥伦比亚”预设的埋伏地点。我必须找到一艘同样高航速的船,以便在中午之前赶到那里。
但那里究竟是哪里呢?是努埃维塔斯吗?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个,我必须先找到一艘快船再说。
我快速驱车回到城市,几乎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穿过了城区。城市码头上停泊着一些不错的船,或许我能用小偷搭电线的方式偷偷启动其中的一两艘。不过那些船主也都不傻,他们经常会在下船回家之前,将某些关键引擎部件藏起来——这就相当于,在把汽车停到某个治安不太好的地方之时,把火花塞和点火线拔掉一样。
但有一艘漂亮的船并没有停到码头的泊位上。“南十字星”号停在港口靠近外侧的海面上,除了尚未补充穿越运河,远航南美所需的物资补给之外,它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根据“骗子工厂”星期五的最新报告,这艘船原本计划星期一早晨起航。但由于新任无线电操作员失踪——他们在海员们常去的酒吧和妓院都没能找到这个家伙——所以“南十字星”号的行程耽搁了一天。按照我们得到的情报,“南十字星”号的人此刻正在寻访居住在本地的古巴人和美国人。显然,这艘船的无线电操作岗位急需有人来顶班。海明威和我经过讨论后认为,船上唯一的德国间谍或许已经离开古巴了,就像之前的施莱格尔和贝克一样。
我将车子停在城市码头,翻身越过铁链栅栏,找到一艘看着顺眼的小艇,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扔上去,驾着它向巨大的游船驶去。即便是在朦胧的夜里,白色的“南十字星”号依然显得风情万种,船上的探照灯光勾勒出它美妙的轮廓。我无意间发现,我所驾乘的小艇正在渗水,便将行李包和雷明顿步枪竖了起来,扔掉了从林肯车上拿来的呢子包布。我一边使劲划船,一边用西班牙语呼喊着。
“南十字星”号上有将近一百一十六名身强力壮的海员,硬上或许并不是明智之策。更何况船上还有超过三十名科学家。据说船上还装备着重机枪和数不清的步枪。不过我原本就没想霸王硬上弓。
我必须提高嗓门,以惊醒游荡于“南十字星”号和海岸之间的快艇上的警卫。那艘快艇上的两个警卫正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一个躺在前驾驶舱的长椅上,另一个则仰面横在后舱——两个人的呼噜都打得震天响,以至大声假装唱着渔歌的我都能听到他们的鼾声。就在我驾着小船距离快艇不到三十英尺的时候,快艇前驾驶舱的警卫猛然醒来,用探照灯朝我照了过来。
“嘿,哥们儿,别这样啊。”我用含混不清的古巴腔西班牙语喊道,“你都快把我照瞎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前划去。
“掉头!”快艇前舱警卫的西班牙语带着浓重的北美口音,“这里是禁区!”他听上去似乎还没睡醒。他的同伴此刻也已惊醒,揉着眼睛朝我瞟来。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人驾着一艘小船——这个人一脸胡茬儿,帽子压得很低,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满是污渍,他的耳朵上还在流血,显然像是一个醉汉,就连他的船都在渗水。
“禁区?!”我故作惊讶地喊道,“这可是哈瓦那港……归属于我祖国和人民的首都……这里怎么可能是禁区呢?我得赶在我表兄丢下我单独出海之前,找到他的渔船……”我故意做出一副连船桨都拿不稳的姿态,摇摇晃晃地驾着小船继续靠近快艇。
警卫摇了摇头:“给我滚蛋!和那艘白色大船保持至少二百码距离。你表兄的船不在这儿。”
我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挡着探照灯的亮光。乌云早已遮蔽了之前的寥寥星辰,连绵细雨仿佛为天空织起了一张大幕。“你说我表兄的船在哪儿?”我喊道。我倚靠着桨架,假装几乎要掉下船去。两个警卫都挎着汤姆森冲锋枪,然而他们挎枪的姿势完全不适用于快速举枪射击。
“该死的!”后舱的警卫大喊一声,抓起一根鱼叉,想将驾船呼啸着冲向他们那艘二十二英尺快艇的我赶开。
“不许动!”我一边用英语说着,一边举起手枪,仔细瞄准着,“关掉那盏该死的探照灯!”
前舱的警卫关掉了灯。在猛然降临的黑暗之中,我清晰地看到两人都在准备做动作了。
“敢摸枪我立刻打死你们!”我扳动了点三五七手枪的保险,轻松地把两个人逐一瞄准了一遍。我的小船靠上了快艇的船帮。“前面那个,趴到挡风玻璃上,双手抱头……很好。你,后面那个,再往后靠靠……可以了。”
我把行李扔到快艇上,接着跳进了后舱。后舱的警卫试图反抗,结果还未转过身来就被我砸倒了。前舱那个趴在挡风玻璃上的警卫扭头看了我一眼。
“你要是敢动的话,就不是被枪托砸一下这么简单了。”我低声说道。
他点了点头。
我缴了两人的冲锋枪,把它们架在快艇后舱的支架上,然后用手枪逼着那个意识清醒的警卫,让他拖着另外一个被打晕的家伙走到船帮旁边。后者发出一阵呻吟。
我把他俩推下快艇,摔到了小船上,然后拉起了船锚。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手枪始终瞄准着那个没有被打晕的警卫。
那家伙穿着一件紧身汗衫,凸显出一身强壮的肌肉。他很明显是要挣回一点面子,绞尽脑汁想要学电影中大英雄的样子。他摆出了一副毫不畏惧的姿态:“你是不可能这样离开的。”
我笑着发动引擎,检查了油表指针的位置——这艘快艇大概还有四分之三的油料——然后说道:“可我这就要离开了。”说罢,我对着小船连射两枪。
两个警卫同时躲闪开来。头部中空的点三五七弹丸,在小船腐朽的艏部凿了两个硕大的窟窿。
这艘快艇不是便宜货,非常漂亮——船身全长二十二英尺,装有两台引擎,前舱装饰精美,前排座椅上镶嵌着红木纹饰。狭小船艉部长达六英尺的引擎舱里,覆盖着红木和镀铬件。第一次和海明威一起看见这艘快艇在港内巡逻的时候,我就观察过它。这是一艘新船,建造于1938年或是1939年,配有两具六缸131马力引擎,一具正转,一具反转。螺旋桨的螺距相反,左边的逆时针转,右边的顺时针转,每副螺旋桨都能以高速旋转,彼此抵消旋转力矩。这便赋予了快艇极高的航速,并使之能够以近乎原地旋转的转弯半径进行回转。
“如果想活命就快游走吧!”我以压过引擎轰鸣的音量喊道,“不过你们可能也知道,鲨鱼喜欢在日出之前来到港内,猎杀城市下水管口的鱼类。那艘游船也许都来不及抛下绳梯救你们。如果我是你们,我肯定会拼命游到岸边去的。”
我把油门推到最大,朝港湾出口处飞速而去。出港之前我只回头看了一眼。雨势又大了起来,但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从“南十字星”号射出的灯光。我丢弃的那艘小艇上,那个身材健硕的警卫正拼命划着船桨,而另外一个家伙则在徒手划水——他们正朝着码头方向拼命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