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设置所谓的安全房。安全房里不安全的东西多了去了。
我准时到达了安全房,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德尔加多依然如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还是那副德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他看上去有些烦躁,肤色也比之前深了一些。他的白色软呢帽放在桌上,旁边是一瓶墨西哥啤酒。他时不时地端起瓶子喝上一口,却并没有请我喝的意思。我坐了下来,双手支在桌面上。
“怎么样,出海还顺利吗?”他似乎很开心,话音里带着一如往常的尖酸刻薄。
“那是自然。”
“带着女人和小孩一起去的?”德尔加多用他那双眼白过多的眼球盯着我,“海明威是不是已经不打算伪装下去了?他就是在拿纳税人交给政府的钱游山玩水吧?”
我耸了耸肩。
德尔加多叹了口气,把酒瓶放回到桌上:“好吧,你的报告呢?”
我摊开双手。“没什么可汇报的。”我说道,“我没发现什么,也没找到什么。就连我们的无线电设备也出问题了,所以没监听到什么。”
德尔加多笑了,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卢卡斯,无线电设备坏掉了吗?”
“全怪那个笨手笨脚的海军陆战队员。”我说道,“接着大家都累了,被太阳晒得够呛。大家都不舒服,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没有什么可汇报的?”
“没有什么可汇报的。”
德尔加多缓缓地摇了摇头:“卢卡斯,卢卡斯啊,卢卡斯。”
我静静等待着。
德尔加多把瓶子里最后一口啤酒喝光——那酒看上去早就不冰爽了。“呃……”他打了个嗝儿,低声说道,“我真是不想告诉你,这项行动……还有你本人……让拉德先生、胡佛局长和其他很多人感到非常失望。”
我什么都没说。
德尔加多用大拇指比画着:“你把点三五七口径左轮手枪别在腰间,总得有个理由吧?”
“哈瓦那城地面上不太安全。”我说道。
德尔加多点点头:“你是不是已经把你的身份透露给海明威了?还是说你已经感觉无所谓了?”
“感觉无所谓的是海明威。”我说道,“他才不关心我是谁,或者对手是谁呢。那个什么‘骗子工厂’计划和针对德国潜艇的追踪已经让他感到有些厌倦了。”
“我们也是。”德尔加多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而冰冷起来。
“你说的‘我们’指的是谁?”我用同样的眼神盯向他。
“局里,”德尔加多说道,“你的雇主们,给你付薪水的人们。”
“纳税人们已经厌倦了‘骗子工厂’计划吗?”我问道。
德尔加多并没有露出什么笑容,或者说,是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直未变:“卢卡斯,你自己早就意识到了,不是吗?很快你就会被解职,然后被押送到华盛顿,被追究责任。”
我耸了耸肩:“我无所谓。”
“等到计划被叫停的时候,你可就没好日子过了。”除了讥讽,德尔加多的话音里更多地透出一丝威胁之意。他又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这是我第十五次发现,他和我一样都喜欢把枪挂在左侧腋下,或是别在左边腰间。我很想知道,他每天早晨起床之后,是如何决定先套哪条袖子的。
“好吧。”他终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卢卡斯,我觉得咱们现在就该把事情说清楚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胡闹,而你把它搞得更加胡闹了。这完全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更是在浪费局里大佬们的时间。我今明两天就会抽时间飞回去亲自汇报。我想拉德先生或是局长大人的指示很快就会通过平常的渠道传达给你的。”
我点点头,同时盯着他的双手。他伸出了一只手。
“卢卡斯,你不觉得难过吗?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坦然接受?”
我和他握了握手。
德尔加多将几乎被喝空的瓶子留在桌上,走出了安全房。在明媚的阳光下,他斜眼看了看我:“我希望能在一个更有趣的地方执行下一项任务。”
“祝你成功。”我说道。
他正要迈步离开,却又停了下来,用手扶在门框上说道:“嘿,你身边那个小婊子最近怎样?昨晚你们靠岸的时候我没看见她呢。”
我礼貌一笑,答道:“她挺好的。昨晚她在下层舱室里睡觉呢。”
“码头上那么嘈杂还能睡着,她可真能睡啊。”
“是啊。”我说道。
德尔加多把白色软呢帽子扣在头上,压低了帽檐,伸出一根手指敲了一下帽边以示告别。“卢卡斯,无论接下来你被发配到哪儿去,我都祝你好运。”说完,他便离开了。
“好吧……”我对着空空如也的安全房,自言自语道。
8月16日,星期日。尽管海明威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成为纳粹德国帝国保安部的刺杀目标,他仍然举办了一次周末泳池聚会。常来的宾客们大多出席了。比如说布拉登大使夫妇和他们可爱的两个女儿,鲍勃·乔伊斯和他的老婆,艾利斯·布里格斯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穿着一身名贵的蓝色运动上衣、梳着背头、看上去让人眼前一亮的温斯顿,帕奇,辛斯基,袋鼠,黑牧师,其他一群来自巴斯克地区的友人和体育界人士,赫雷拉兄弟,罗德里戈·迪亚兹、蒙戈·佩雷兹、库库·科赫利等来自射击俱乐部的枪友,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的棒球小伙伴们,就连赫尔加·索尼曼都来了——她宣称“南十字星”号完成了考察任务,已经启程驶往秘鲁。
我可没工夫去赴会,再者说人家也没邀请我。前一天傍晚,我追踪德尔加多到了他下榻的旅馆,在街对面静静等了一夜,一大早又尾随他去了机场。他登上了上午11点飞往迈阿密的航班。售票处的女人说德尔加多要转机去华盛顿。
当然,这样的信息毫无意义。如果德尔加多是另外一名“托德”小队杀手,那么他的离开对我而言还算是好事。他也可能是一位像施莱格尔那样撤离古巴的双面间谍。当然,他也或许真如其所表现,是一位忠诚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那么他就会把贝克的事情上报总部,为自己的行动成果邀功,顺便告下我的黑状。
暂时离开海明威让我感到忧虑,但我已经将德尔加多列为首要威胁。作家先生正忙着准备他的周末聚会,并未注意到参与“骗子工厂”行动的人员(至少是那些没有在聚会上豪饮狂酌的人)正根据我的安排,鬼鬼祟祟地往来穿行于他的栅栏和花园之间。
马尔多纳多让我担忧困扰的程度仅次于德尔加多,但过去的这几日他一直都在哈瓦那。我在城中的线人们一直在替我监视着这位警方大佬。我在圣弗朗西斯科的德博拉区安排了眼线,叮嘱他们只要看到马尔多纳多的车子沿着中央公路开来,就立刻抄近路来山庄报告。我将“骗子工厂”剩下的全部特工都派了出去,让他们到哈瓦那老城区、柯西玛、码头区和海岸地带等一切有纳粹支持者的地方,寻找纳粹党卫队三级中队长约翰·西格弗雷德·贝克。我向两位最能干的年轻特工每人支付了25美元——这可是一大笔钱呢——让他们待在机场,一旦德尔加多乘飞机返回就立刻来给我报信。我反复叮咛他们,千万不要被德尔加多看到行踪。等到那家伙回来,他们只要给山庄挂个电话,或是骑摩托车来报信就行了。
最后,我安排唐·萨克逊和我一组,在“比拉”号的无线电收发室轮流值班。对于这一安排,他颇为反感,甚至有些不愿合作。他的这种表现让我备感不悦,毕竟从山庄到柯西玛的距离和到哈瓦那城差不多远。然而我别无选择。这片海岸地区,我们可以利用的唯一的一部电台,就是海明威船上的这一部了。
奇怪的是,我们压根儿没有监听到任何来自柯西玛方向的电波。可是“南十字星”号就在距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帕莱索裙礁附近目击过潜艇出没。而且我有预感,德国人会利用本地的广播网络,将信息传递给代号“哥伦比亚”的特工。可惜,我还是别无选择。
8月17日,星期一。整整一天都平淡无奇。马尔多纳多如往常一样例行公事,贝克仍然销声匿迹,德尔加多还是杳无音讯;在打猎俱乐部的夏末射击比赛上,也没有人试图射杀海明威或是他的伙伴们;无线电台里除了无趣的海军密电,只有偶尔一闪而过的有关数百英里以外的德国潜艇战的消息。
8月18日,凌晨一点刚过,我忽然被耳机里一阵熟悉的短促发报声惊醒。我强睁着惺忪的睡眼记下了电码。萨克逊在前舱鼾声如雷。我打开手电,花了一分钟研读刚刚抄收的电码,发现它是一段图书密码,解密的钥匙就在《地缘政治学》的第198页。刚才耳机中传来的发报声很响,发报者或许就在方圆二十英里范围之内。我感觉信号源应该是架设在哈瓦那附近的一部功率强大的电台,也许在陆地上,也许在船上。
我用了几分钟便破解了密码,将电文译了出来。
乌鸦行动终止,再说一遍,乌鸦行动终止。
但这一信息只能算是表面文章。我们必须搞清楚敌人的言下之意。二十分钟后,我又监听到了一段信号。这一次的电码,是用我之前从施莱格尔那搞到的数字密码编制的。我用了更长的时间来抄收并解读这段电码,又将它从德语翻译成了英文。
这回的情报可是地地道道的干货,它被同时发送给一艘在加勒比海地区待命的德国潜艇以及汉堡方面。8月29日,一支代号SC122、包含51艘舰船、分成13个小队的英国船队,将从纽约港起航。同样的情报还有,一支代号HX229、由38艘船组成的英国船队将于9月3日起航。电文的最后两行是一段特别关照,涉及北大西洋一处德国U型潜艇常用的集结点——阿尔法点。
特工“哥伦比亚”仍在古巴,而且正向待命的德国潜艇传送情报。
凌晨三点一过,我再一次监听到了一段来自特工“哥伦比亚”的更长的电文。这段电文是用更为“安全稳妥”的数字密码编制,并报送给汉堡和柏林方面的帝国中央保安局的。
优先。之前有关盟军将在法国登陆的情报已得到验证。行动性质:兵力限于一个师。不会重复登陆,也不是大规模登陆。目标:迪耶普,以及德军设在基贝维尔的战场前敌指挥部。参战部队:加拿大第二师。指挥官:克里勒将军。行动代号:开辙犁。行动日期:预定于仲夏某日,因天气原因推迟,如今确定在8月19日至8月21日之间。经由英国本土方面无线电通信确认,向德军发出预警。你们派遣的情报员“巴拿马”已经失踪。不必重复。不必知会谍报局。“哥伦比亚”。
我盯着手中的本子,额头直冒冷汗。“经由英国本土方面无线电通信确认”,这显然是说英国本土也有一名或是多名操作秘密无线电台的德国特工,时刻监听着英国军方的无线电通信。也就是说,德国人至少已经破译了英国陆军或是海军的某些密电码。
凌晨四点刚过,萨克逊前来换我的班,我让他回去继续休息。凌晨4点52分,加勒比海某处潜伏的一艘德国U型潜艇用微弱但清晰的信号转发了一段电文:
指挥中心呼叫“哥伦比亚”。据OKM方面消息,RN方面的无线电通信自五月以来就提到过“五十年节行动”。对于“五十年节”你有何了解?
这段电文印证了我的怀疑。OKM代表德国海军(Oberkommando der Marine),而RN则一定是指英国皇家海军。纳粹佬们显然已经破解了皇家海军的密码。清晨5点22分,我监听到一段强烈而清晰的电码——它明显是来自距离“比拉”号不远的一部发射机。
“五十年节”自然是一句暗语,代表迪耶普战役。战役命令将在下一次通信中传输。待命中。“哥伦比亚”。
二十分钟后,我监听到另外一段用数字密码编写的电文:
“哥伦比亚”干得不错。随时将你收集到的信息发送过来。乌鸦行动第一部分完成。上峰授权你干掉歌德。祝你好运。元首万岁。
还是那个星期二的上午,稍晚些时候,海明威说道:“你再说一遍。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想要干掉的人就是我呢?”
“‘歌德’……”我说道,“有个懒鬼直接用这个名字来指代‘作家’了……你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符合这幅倒霉形象的人。”
“可是马蒂也是一位作家,”海明威说道,“而且她的娘家姓氏首字母也是G。”
“可是她还好好地待在……”我说道,“她待在荷属圭亚那对吧?”
“他们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容易被猜到的代号呢?”海明威嘟囔着。
我摇了摇头:“你忘了吧……纳粹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的数字密码里就有这个。施莱格尔的同伙们还不知道他已经泄密了。当然,只要施莱格尔回到巴西,就很可能会被立刻逮捕。他或许可以得到一场‘公正’的审判,这会儿大概已经被处决了。”
海明威看上去一脸怀疑。
“再者说,”我说道,“几天之内,我们就能知晓有关英加联军突袭迪耶普的情报是否准确了。”
“如果这情报属实……”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抓了抓他那只肿胀的耳朵,“英加联军可就真的没好果子吃了。”
“没错,”我说道,“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将确认德国方面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密码。德国佬们是不会冒着被联邦调查局、战略情报局,或是海军情报局截获真实情报的风险而传递信息的。”
“那我们要不要把这些情报转呈给联邦调查局、战略情报局,或是海军情报局呢?”海明威问道。
我再一次摇摇头:“我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这些可能的行动日期是准确的,那我们也最多只有三天时间来阻止英国人和加拿大人动手。如此规模庞大的行动是无法一下子叫停的。”
“可是,如果加拿大人在海滩上遭遇以逸待劳的德国军队……”海明威突然顿住了,他的目光仿佛盯向了某件并不属于这个房间的东西。
我点点头:“这种事情总会带来这样的问题。此时此刻,毫无疑问,无论是英国还是美国的军事决策者,与其让世人知晓,他们破解了德国人或是日本人的密码,他们宁愿看着自家的战舰被击沉,甚至在战场上被敌人击败。为了保守秘密,我愿意押上一切。从长远上看,这么做是值得的。”
“可是对于那些即将在迪耶普海滩上被碾成肉酱的加拿大可怜虫们而言,这并不值得。”海明威咒骂道。
“是的……”我低声说道。
海明威几乎是用尽全力摇了摇头:“卢卡斯,你的职业真够恶心的。你的职业简直就是一坨由死亡、腐坏和老狐狸的阴谋组成的垃圾堆。”
“是的。”我说道。
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雕花椅子上。那只叫博伊斯的黑猫蹦到他膝上,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我。在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海明威正在喝着一杯汤姆柯林斯鸡尾酒,而这会儿杯中的冰块早已融化。他一边捏着大黑猫的脖颈,一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那么,卢卡斯,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我们怎么做才能确保吉吉和小老鼠不受伤害呢?”
“无论刺杀小组的另外一人是谁,他都是一名专业刺客。”我说道,“我认为你的儿子们不会有事的。”
“哎呀,这可真是让人松了口气呢。”海明威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他是一名‘专业刺客’,所以我是唯一一个要丢掉性命的笨蛋。除非有人决定,趁着孩子们睡觉的时候用一枚炸弹把山庄夷为平地。”
“不会的。”我说道,“我估计他会把刺杀事件做得像是一场意外。只有你会送命,因为一场意外送命。”
“这是为什么?”海明威的嗓音越发刺耳了。
“我也不确定。”我说道,“这是他们‘乌鸦行动’的一部分……我尚不明白他们计划的全部内容。但我截获的电文里说,这个行动的第一部分已经完成了。反正在第二部分里,是不需要你出现的。”
“好极了。”海明威说道,“你看,我原本计划这周出发,趁着‘南十字星’号起航,到卡马圭调查一下蛛丝马迹。索尼曼告诉我,船长计划驾船绕过南美洲南端,而不是穿过巴拿马运河,因为他们准备在金斯敦停靠。狼崽子和我都觉得那里是德国潜艇的燃料补给处。我们得确定一下‘南十字星’号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古巴水域,然后我们会绕行古巴岛东部沿海,经由海地到金斯敦,之后再返航,绕行古巴岛西部沿海。我们这一趟大概要花一两周时间。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取消这次行动?”
我想了一会儿:“不。出去绕这一圈,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们船上那些国家历史博物馆的标徽太显眼了,”海明威若有所思地说道,“纳粹潜艇很可能会发现并击沉我们。我在船上,纳粹帝国保安部的家伙们会更容易干掉我的。”
“我并不这么看。”我说道,“这些都只是‘哥伦比亚’与汉堡方面之间,以及‘哥伦比亚’与某艘德国潜艇上的某些人的联络。我怀疑没有哪艘德国潜艇的艇长知道你究竟是谁,或者说‘乌鸦行动’到底是什么。你和这片海域任何一艘船上的人一样安全。”
海明威一脸严肃:“上个礼拜天我曾经和鲍勃·乔伊斯,还有几个海军情报局的人碰过头。我们谈的都是些机密内容。他们提到,这一年来已经有超过五千艘盟军商船被击沉了。照德国潜艇部队的这种作战效率,他们仅仅这个月和下个月,就会在加勒比海上击沉七八十艘船……到不了年底,他们就能在加勒比海击沉二三百艘船。你再想想看,马蒂还在这片屠宰场似的海域周游呢……”他再次望向我,“你觉得我应该带上我的儿子们吗?”
“如果不带上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让他们待在山庄里。家政团队会留在这儿,而珍·乔伊斯也会时时刻刻地陪伴他们。”
我揉了揉腮。从柯西玛驱车至此之前,我已经小睡了一两个钟头,但这会儿我感到非常困倦。这几个昼夜的经历已经让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海明威的这番计划是否会造成类似“劫持人质”的险境呢?我无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你最好还是带上他们吧。”我说道。
“那好吧,”海明威抓住我的手腕,“卢卡斯,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我的意思是,除了干掉我之外,他们还想干什么?”
我等到他松开手才答道:“还记得我们之前从那个死掉的德国佬身上搜出的文件吗?我感觉他们想把它弄到手。”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把那些文件拱手让出,我就不会被干掉了?”
“我也不确定。”我说道,“我猜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干掉你的。”
“这是为什么?”作家先生追问道。他的话音里似乎没有一丁点抱怨,只有一丝好奇。
我再次摇摇头。
海明威轻轻把那只黑猫放到地上,站起身来,蹬上木屐朝浴室走去。离开房间之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卢卡斯,用一个情报特工的标准来衡量,你真是够菜的。”
我点了点头。
我真的需要再有一个无线电操作员来帮帮我,或者干脆把我自己拆成两个人来干活儿。在那个漫长而酷热的星期二,有关“骗子工厂”的报告一直在不停地传递而来。有人来汇报马尔多纳多在哈瓦那城中的行踪;有人来汇报对贝克的持续调查情况;还有人来告诉我,他们一直没有在机场或是旅馆酒店发现德尔加多的行踪。返回“比拉”号那坟墓一般的无线电收发舱室,在里面继续轮班前,我也曾试图再睡一小会儿。我不想丢下海明威一个人——这位作家先生已经开始别着他那支点二二口径的小手枪,在山庄庭院里到处乱转了。不过,他表面上并未显现出任何对于死亡的恐惧。到了那天夜里,他便换上了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条长裤,到小佛罗里达酒馆和朋友们喝酒去了。
他们会把刺杀事件做得像是一场意外——我反复告诫着自己。所以,他们或许会想要私下里动手。然而紧接着我便想到了哈瓦那城中那混乱的交通状况:一辆汽车随时可以从街头巷尾、边角旮旯里加速冲出,完成“哥伦比亚”赋予的刺杀任务。
他们想要先拿到那些文件——这句话也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我们一直都不觉得山庄里有什么地方是可以安全地藏下东西的,所以我一直随身带着那只文件袋。在“比拉”号的无线电收发舱室值夜班的时候,我就把它放在脚底下。我这可不是神经过敏,我必须确保任何人在直面海明威之前,得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行。
对手那边不用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给我们带来如此困扰。我精疲力竭,掏出多年随身携带的药片吞了一粒——我真是困倦到无法集中精力监听耳机里的电波了。
8月18日,唐·萨克逊当值的时候,截获了当天唯一的一份电文。他让富恩特斯将电文捎到了山庄。这份电文是用纳粹帝国保安部的数字密码编写的,我在客房中破译了电文。这封十四行字的情报中,详细罗列了即将进攻迪耶普的加拿大军队所接受的命令。情报首次提到,一支小规模的部队已经登岸,进攻即将启动。
8月19日,星期三。哈瓦那本地的广播新闻报道,英国方面在迪耶普开始发动攻势。据说英勇的盟军部队占领了六处海滩。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兴奋——或许这就是人们期盼已久的第二战线开辟的标志!新闻中对于此次作战的细节语焉不详,但据说盟军的进攻势头很猛——在地面装甲部队和皇家空军战机的掩护下,运输舰和登陆艇载着数千名加拿大士兵向海岸冲去。
至第二天,也就是1942年8月20日,即便是审核过才能播放的新闻,也无法掩盖这番尝试性进攻遭遇惨败的真相了。大多数登陆部队要么被歼,要么被俘。运输舰船或是被击毁,或是四散逃窜。皇家空军惨遭德国空军屠戮,幸免于难的英国空中力量在灭顶之灾来临之前遁至附近的机场。加拿大人的尸体铺满了六处海滩。纳粹方面狂妄地宣称欧罗巴堡垒固若金汤,甚至公开叫嚣着“邀请英国人或是美国人再来比试比试”。
“我想这就是你所说的‘确认’吧。”那天下午,海明威这样说道。当时我们都在客房,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在屋外的泳池边嬉笑玩闹。“你说的那个叫‘哥伦比亚’的特工,一定是通过星期一晚上的无线电通信,从纳粹帝国保安部六处得到了指令。”海明威盯着我,“可是,乔,他究竟是在哪里做的这些事情呢?一个德国间谍究竟要躲在古巴的什么地方,才能搞到这一切与英国方面相关的高机密情报呢?”
“问得好。”我说道。
当天夜里,大概凌晨一点之后,在“比拉”号收发室里打盹儿的我,被耳机里一阵嘀嘀声惊醒。我大概是睡得太熟了,以致错过了电报的前五组代码。不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方又以三十分钟为间隔,将相同内容重新发送了三次。
这一回又是老掉牙的图书密码,是基于《德国民间传说集》编制的。这一次,没有附加任何用帝国保安部数字安全密码编制的信息。第三次监听到这些内容之后,我用手指轻轻敲着悬在桌子上方的二十瓦灯泡,再次打量着译电本上潦草的电文。
“哥伦比亚”将于8月22日凌晨2点40分约见“巴拿马”,约见地点就是死神终将打着正义的幌子践踏庶民茅舍和君王宫殿之地。
狭小的无线电收发室里既潮湿又闷热,柴油、死鱼和日夜被炎夏灼烤的各种秽物的气味透过不大的通气孔不断飘进舱里。然而就在我第二次阅读这段电文的时候,我不禁感到脊背发凉。
起初一瞬,我并不相信“巴拿马”——也就是玛利亚——还能在翌日凌晨2点40分与“哥伦比亚”见面。但电文中所说的约会地点却显得煞有介事。很显然,“哥伦比亚”已经判断出我和海明威干掉了玛利亚。或许他此时也已经猜到我们破译了帝国保安部的数字密码。在他看来,无论如何,我都会像从前一样,把这一次的电文内容转述给海明威。然后,我们两人会像之前出现在两名德国特工上岸的地方那样,出现在“约见地点”。只是,这一次要送命的不是德国人。
星期五早晨,我与海明威发生了一场争执。我并未对他提及电文的事。我俩在小佛罗里达酒馆共进早餐。除了我和作家先生之外,店里仅有的一名顾客,是吧台另一头一位坐在高脚凳上睡觉的老者。
“你想想……”海明威说道,“‘南十字星’号最早在星期天就会起航。我们为什么要在今晚把‘比拉’号开走呢?”
“我有一种预感……”我压低声音说道,“我想你这周末最好把你的孩子们都带走。”
海明威往煎蛋上撒了点盐,眉头紧锁。这一夏天,他的胡子已经遮盖了大半张脸颊,而没长胡子的皮肤上依然留着阳光灼晒的痕迹,他那只肿胀的耳朵看似有所好转。“卢卡斯,如果你打算哗众取宠的话……”
“呃……”我说道,“我只是想在不需要担心你我人身安全的情况下运作几天‘骗子工厂’。如果没有你、你的孩子和你的朋友们捣乱,我们的行动或许更容易隐蔽。”
海明威看上去满脸疑惑。
“你尽可以去帕莱索或是康菲特,在那儿等待德国佬的船起航。”我说道,“索尼曼不是告诉过你吗,船会绕行古巴岛东海岸……”
“没准她的消息根本不靠谱呢……”海明威嘟囔着。
“那又怎样?你完全可以在‘南十字星’号抵达金斯敦之前,甚至是它航向西边之前捕获到它。我会安排你的手下继续盯梢,然后用通用海事频率,或是借用关塔那摩那边的大功率发射机来给你通风报信。”
“也就是说,这一两周时间里你自己倒要躲清闲了?”
我揉了揉眼睛:“我需要休整。”
海明威笑了:“卢卡斯,你的确需要休整了。你的气色糟透了。”
“谢谢啊。”
“不用客气。”他吃完了盘中的蛋,又伸手去取了一只,“如果你这边需要帮助,你准备怎么办?”
“一样的。”我说道,“我会用柯西玛港或是关塔那摩的电台呼叫你。”
“用密码吗?”海明威看上去对密码游戏颇感兴趣。
我摇了摇头:“萨克逊压根儿不懂真正的密码。我们只需要编制一组你们能看懂的个人代码就可以了。”
“举个例子?”
“呃……”我说道,“如果我这里需要帮助,我就会说‘猫咪很孤独,而且需要喂食’。如果我们需要在其他地方碰头,我会告诉你,‘我们需要在古巴人升旗的地方见面’。”
“你是说康菲特。”
“没错。”我说道,“不过,如果打算今晚起航的话,你还有不少事儿要干呢,可得抓紧了。”
“为什么是今晚?”海明威问道,“为什么要在天黑之后起航?”
我把杯中的代基里鸡尾酒喝光:“我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已经走了,至少在明早之前这件事情得保密。我今晚还有事情要处理。”
“是你不打算让我知道的事情吗?”
“是我打算回头再告诉你的事情。”
海明威又要了两大杯酒和一份鸡蛋。“好吧,”他说道,“今天我会叫上狼崽子和其他几个人,天黑之后就向东起航。我们会在康菲特等待‘南十字星’号。大多数装备和行李都在船上了,所以今晚出发没问题。但我并不喜欢这样干。”
“你只不过是早走一天而已。”
作家先生摇摇头。“整个计划我都不喜欢,”他说道,“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我有种感觉,卢卡斯,我们就要永别了……我俩之中的一个,或者说我们两个人,很快就要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低声说道:“你这话可真不吉利啊。”
海明威突然咧嘴一笑,他举杯碰了碰我桌上的酒杯。“哥们儿,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他说道,“还是让他们都去死吧!”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