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海明威驾船返回康菲特岛的时候,看到“比拉”号仍旧安然无恙地停泊在锚地,而孩子们和大多数船员已经围着篝火用过了早饭。
回程途中风高浪急,“罗琳”号几乎都要被折断了。这艘快艇一路上都保持着贴水“飞行”的姿态,扬起激流般的尾涡,似乎是要载着我们从撒旦手中逃脱。这艘漂亮的快艇距离康菲特岛还有一段航程,就用光了自身携带的全部燃料。我们甚至把我出航前准备的油桶也倒了个空。当我指出油量表指针即将归零时,海明威只说了一句:“该死的……没关系,康菲特岛上的古巴人有的是油给我们用。”
返程路上,海明威把掌舵的重任交给了我。就在我们缓缓离开恩塞纳达·赫拉杜拉灯塔航标区,小心翼翼地穿越一处礁岩水道,加速远离罗马海岬之时,海明威一屁股坐到了皮质后排座椅上。他拿起一支勃朗宁自动步枪,推弹上膛,把枪搁在膝盖上,又拿起装满手榴弹的袋子放到一旁。我并没有问他为何如此。在我看来,他是觉得前一晚输送两名特工上岸的那艘德国潜艇很可能会在湛蓝的海湾中现身——就像是一头来自冰冷深水的怪兽。这番景象恰恰符合海明威给我留下的印象:一名身心俱疲、满脸胡茬儿的骑士,静静等待着恶龙的出现。
在匆忙返回康菲特岛的途中,我们并未看到任何潜艇。
海明威的儿子们和那些船员围在篝火旁为我俩接风。
“爸爸,旅途如何?”帕特里克问道。
“你们找到可以充当补给点的地方了吗?”问这话的是格雷戈里。
“你们发现德国潜艇了吗?”温斯顿问道。
“反正我们没见到什么德国潜艇,倒是看到了不少飞鱼呢!”格雷戈里插话道。
“你和卢卡斯发现什么重要情况了吗?”帕齐问道。
“爸爸,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们很高兴。”格雷戈里说道。
海明威坐在一根圆木上,从温斯顿那里接过一茶缸热气腾腾的咖啡,打开了话匣子:“孩子们,我们没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卢卡斯和我在萨维纳尔岛后面的海峡水道里转了半天,只看到了一些断头河。昨晚上我们是在一处海滩上度过的,我俩差点让虫子吃了。”
“玛利亚在哪儿?”我问道。
帕齐指着在海滩外六十英尺处锚定的“比拉”号:“萨克逊先生昨晚病得够呛,上吐下泻,各种症状都全了。他坚持要待在无线电收发室,但最后格雷戈里奥说服他去船身前部的住舱休息了。昨天晚上玛利亚一直在陪他。”说到这儿,帕齐看了我一眼,“我的意思是,一晚上都在照顾他。那小子真的病得很重。”
“他今天早晨的情况如何?”我问道。
“睡着呢。”温斯顿说道,“两个小时之前,格雷戈里奥和玛利亚划着小艇回来跟我们一起用了早餐。然后玛利亚就自己返回‘比拉’号照顾萨克逊去了。”
帕齐摇着头,满是赞许地说道:“都说那小妞怕水,可她划船的样子真像是个女战士呢!如果我得病了,一定让她来当我的护士。”
“我得去跟她打个招呼。”我说道。
“她很快就会划着小艇回来了吧。”帕特里克说道,“我们打算带她去看看我们昨天用鱼叉捕鱼的珊瑚礁呢。”
我点点头,一边向海滩走去,一边脱下了衣服和裤子,只穿着内裤跳进了水中。珊瑚礁潟湖里的水并不算凉爽,但对于被热浪、血污、沙尘和臭汗折腾了整整一夜外加一个早晨的我而言,这已算是极致的享受了。接着,我朝“比拉”号游去。
看到我近乎全裸、浑身滴水地站在“比拉”号甲板上,玛利亚吃了一惊。“胡塞!”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几乎是跳着冲上前来抱住了我。紧接着她又面红耳赤地向后退了几步,羞涩地看了一眼我只穿着内裤的下半身,指着船身前部的住舱说道:“萨克逊先生还睡着呢。胡塞,小艇就拴在那里,如果你——”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玛利亚,我是来邀请你一起去野餐的。”
她就像是个小姑娘似的睁大了双眼:“胡塞,你请我去野餐?可是大家刚刚吃过早饭……”
我笑了:“没关系,到野餐地点去还得花好一阵子呢,咱们在那儿吃一顿午餐就好。你去厨房拿点东西吧。我得找身衣服穿。”玛利亚笑着再一次拥抱了我。我拍了拍她的屁股,她转身朝船上的厨房而去。
在我们放背包的船舱里,我穿上一条干净的短裤、一件旧衬衣,又穿上了一双帆布航海鞋。随后,我来到前部居住舱,摇醒了那个鼾声震天的海军陆战队员。
“感觉好点了吗?”我问道。
“我……感觉糟……糟透了,”萨克逊斜眼看着我,努力张开干裂的嘴唇,“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头还疼呢。”
“昨晚是玛利亚在陪你吗?”
“是的,她——”这个大个子无线电操作员看着我,突然顿了一下,“卢卡斯,你可别误会。我一直上吐下泻,都快不省人事了。她只不过——”
“我知道。”我说道,“昨天你有没有监听到加密电报传输?”
“呃——”萨克逊用两只胳膊撑起上半身,“昨天深夜有一次。当时夜很深了,都快到午夜了吧。”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亲自去截收的吗?”
“是的。我当时还在无线电收发室里,一边抱着桶呕吐,一边戴着耳机监听。海明威之前一直在叮嘱我,让我昨晚必须坚守岗位。”
“你把截获的内容写下来了吗?”
萨克逊斜眼看着我:“当然写下来了。你去看无线电监听日志的第26页吧。只是一个很短的条目。当然,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启用了新的密码。”
我拍了拍萨克逊的肩膀,叮嘱他好好休息。接着,我来到了无线电收发室。所谓的“无线电监听日志”,其实就是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最后一则日志记录的是一艘英国驱逐舰在比米尼以东与一艘巴拿马货船的通信情况。于是,我回到住舱,再一次叫醒了萨克逊。
“你确定你把截获的内容写下来了吗?我没找到什么第26页啊。”
“是的,我确定。我记得我写下来了……我记得我分明是带病在那本子上写下了一些东西,但我并没有撕掉那一页纸。该死的,我记得我没撕啊。”
“别操心这个了,”我说道,“你是不是已经记不得那份电报的编码方式了?”
萨克逊缓慢地摇了摇头,他那留着寸头的脑袋早就被阳光晒成了古铜色:“我只记得那些密码是以五个字母一组的,大概有十二三组,组与组之间并没有太多重复内容。”
“好的。顺便说一句,我发现咱们的接收机耳机已经不响了。”
“去他妈的吧!”萨克逊说道,“有个该死的家伙昨天一整天都在无线电频道里喋喋不休。海军就会豢养这种没头没脑、满嘴喷粪的废物点心。”
“好吧,好吧……”我心想,还真是不能和精神不振的海军陆战队员闲聊太多。
在我将小艇推到海滩上,招呼富恩特斯把我送到“罗琳”号上的时候,玛利亚还在“比拉”号厨房里为野餐篮打包。古巴守岛官兵已经为“罗琳”号的油箱和备用油桶重新装满了燃料。我回到“比拉”号上,看到玛利亚正在等我。
“萨克逊先生睡着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跳上“罗琳”号的船帮。上船后,她把野餐篮子放到了后排座椅的中间位置。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蓝格子连衣裙。
“好。”
我将快艇推离了体态较大的“比拉”号,驾着它向环礁开口处驶去。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站在海滩上冲我们喊着,显然是因为看到我把玛利亚带走了而气愤不已。我只是冲他们挥了挥手。
“胡塞,咱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年轻的娼妓问道,“就这样离开大家一整天?”
我伸出一只手。她来到副驾驶席,抓住了我的手。
“是的,当然可以。”我说道,“我已经向海明威先生请了一天假。这是我应得的。再者说,‘比拉’号要到黄昏时候才会起锚返航,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赶回来。”在我驾着“罗琳”号驶入外海,将引擎转速推到两千转红区的时候,玛利亚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刚上快艇之时,玛利亚还表现得有些紧张。但航行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她似乎放松了一些。虽然裹着一块亮红色的头巾,但她的秀发依然在强烈的海风吹拂下如丝般飞舞起来。她的右臂搭在船帮上,汗毛已经被水雾打湿。今天阳光明媚,天气很棒,我们乘着快艇,劈波斩浪,一路向东而去。
“咱们要去很远的地方野餐吗?”玛利亚凝视着南边的海平线,那里依稀能够看到陆地的模糊影迹。
“不算太远。”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低了油门。即便距离涨潮不到一个小时,这里依然是一片遍布暗礁的水域。“看,就是那儿了。”我指着东北方向说道。
那是一座方圆大约二十英尺,露出水面仅仅十英寸左右的小岛,湾流卷起的浪涛似乎随时可以将其吞没。
玛利亚看着我,仿佛我刚刚讲了个笑话。我慢慢将快艇靠到小岛旁边,在距离岛滩只有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抛下了船艏锚。
“胡塞,这岛实在是太低矮了,而且地形也不好……沙滩里到处都是石头……”
“这是一处珊瑚暗礁的高点,只有在落潮时才会露出海面。”说着,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再有……一个小时吧,这里就会被海水吞没。我们最好快点把东西拿出来吃掉。”
玛利亚噘起了嘴,很明显是感到失望了:“胡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宁愿在船上吃。这海水让我非常紧张。你知道的,我不太会游泳。”
我耸耸肩:“孩子,随便你好了。”
她拿出撒了许多辣根粉的烤牛肉三明治——这是我最爱吃的食物之一——又拿出一份凉拌马铃薯沙拉,还有几瓶啤酒。每只酒瓶上都包着湿毛巾,以保持冰爽。她甚至还带来了高脚杯,略显庄重地将啤酒倒进杯中。
我举杯向她致意,然后将酒杯放到了她在引擎舱盖上精心铺设的桌布上——我可不想弄脏了谢弗林的红木饰板。接着,我用德语柔声说道:“昨晚你给萨克逊先生吃了什么,让他病得那么厉害?”
玛利亚一脸不解地看着我,用西班牙语说道:“胡塞,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你好像提到了萨克逊先生的名字,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话呢?你说的是德语吗?”
“这并不重要,”我依然用德语说着,“我猜应该是你撕掉了那一页无线电监听日志吧?”
她一直盯着我,明显是一副茫然的神情——但她似乎只是因为听不懂我在“闲聊”时使用的语言,才露出了这样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灿烂一笑:“胡塞,你是在挑逗我吧?”她用英语温柔地说道,“你是不是在说甜言蜜语啊?”
我笑着转用英文说道:“我是在说,如果你这个婊子还不老实交代,我就要弄死你。就凭你对小桑蒂亚戈做的事情,我就得要了你的命。现在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卸下伪装、老实交代,说吧,今天早晨,关掉无线电接收机之前,你是不是还发出去一份情报?”
玛利亚依然一脸纯情地望着我。她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但似乎并不是出于恐惧,看上去只是有点困惑。
“好吧,”我用德语说道,“跟我来吧,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好像并未听懂我的“邀请”,直到我离开座位,她才站起身,跟了过来。她仍旧满面春风地牵着我的手,穿过控制台和座位之间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走到船艉。
我打开一只防水密封袋,取出了那把从德国间谍陈尸现场搜到的弯刀。
“玛利亚,你认识这东西吗?”我用西班牙语问道。
她咯咯地笑出声来,似乎是因为终于听懂了我的话而感到放松。“是的,”她说道,“这是一把甘蔗刀,是在甘蔗园里干活儿的人用的。”
“好极了,”我用西班牙语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是你却不知道那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俗语。玛利亚,你怎么能不知道那句俗语呢?当时我就应该明白这一切了。一个在古巴沿海地区长大的小女孩,居然没听大人们说过那句俗语?说吧,你到底是真正的西班牙人后代,还是西班牙父母养大的德国鬼子?顺便说一句,你这西班牙语方言腔学得可真不赖啊。”
玛利亚瞪大了眼睛:“胡塞,你在说什么啊?我——”
“要是你再敢叫我胡塞,”我说道,“我早晚要把你给毙了。”我早就从“比拉”号船舱里拿来了那支点三五七口径手枪,这会儿正用枪口瞄着她。
“说!”我用德语大声喝道。
玛利亚把脸扭到一边,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
大概是被这种虚伪的演出搞得身心俱疲了,我真的挥起手抽了她一巴掌。我下手很重。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闪过后排座椅,撞在了船帮上。她用手按着面颊,怨怒地盯着我。那把甘蔗刀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而我依然紧紧握着点三五七口径手枪。
“好吧,”我用英语说道,“咱们把事情摊开揉碎说清楚,你随时纠正我说错的地方。你是潜伏在巴拿马的贝克那支‘托德’小组的成员,你一直都是。几个月前,你秘密潜入了古巴。我去你‘出身’的村庄调查过。那村子在哪儿?是叫帕尔马利托吗?靠近普罗艾瓦和古巴圣地亚哥对吗?奇怪的是,那里的村民都没听说过什么马奎兹家族……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因为被兄长强暴了,所以离家出走的马奎兹家小女儿。还是说,当真有这么个姑娘,但是早就被你给杀死了?”
玛利亚依然用手掌捂着红肿的面颊,瞪眼盯着我,仿佛我已经成了一条可怕的毒蛇。
“很好。”我改用德语说道,“马丁·科勒,‘南十字星’号上那个可怜而又愚蠢的德国军事谍报局无线电操作员,他当时按照计划去妓院找你接头。或者,他也可能是去见马尔多纳多警官的?无所谓了。你一直等到古巴警察全都撤了,才去割断了科勒的喉管……然后你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开始大声叫嚷。玛利亚,你可真是个高手啊。如你所愿,我和海明威拿到了那个所谓的‘密码本’,然后你本人也大大方方地住进了瞭望山庄。天哪,都被人戏耍成这样了,我这头蠢驴还蒙在鼓里呢。”
玛利亚眨了眨眼,但并没有因为我刚才那句德语自嘲而发笑。
“当然,你之前就偷偷潜入过山庄。”我说道,“那天晚上,我们在弗兰克·斯坦哈茨家的宅邸附近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你朝我们这边开了一枪。玛利亚,你当时要打死谁?是海明威吗?这说不过去啊。是我吗?同样没道理啊。你们明明是要让我带领海明威那个门外汉,去开始这项毫无意义的计划,不是吗?有人要趁机破解美国方面的无线电密码,在此期间必须让他活着,不是吗?你们还得花心思让海明威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以便利用我们传递……”
我拿出从死去的德国特工身边搜来的背包,把它扔到了甘蔗刀旁边的皮垫子上。玛利亚失魂落魄地看着那只背包,活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迷路的行人看到了一杯冰凉甘甜的水。
“玛利亚,你最好整理一下你的衣服。”我用德语冷冷地说道,“你现在这样抬着膝盖,我都能看见你的内裤和阴毛了。”
她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她理了理衣服,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愤恨。
“好了,你还算老实。”我用西班牙语说道,“今天可不好过啊。”
她站起身来,坐到后排座椅上,有意不去看甘蔗刀和那个背包。“卢卡斯先生,你错怪我了。”她用混着浓重古巴口音的西班牙语缓慢地说道,“我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我只能听懂一丁点儿德语和英语……那是我在女子学校学到的——”
“闭嘴!”我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天晚上在山庄外围,你到底在对谁开枪?难道那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吗?就为勾起我的兴趣?还是说你想要警告……或者干脆干掉某人?另外一个特工吗?没准儿是英国人?是温斯顿·盖斯特吗?”
从她的眼神里我读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我耸了耸肩:“所以你一直赖在我们身边,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收集信息,并且传达给贝克……你的上司就是贝克,对吧?”
她什么都没说。她的面容就像是象牙雕成的,完全没有肌肉紧张的迹象。
“接着,你杀死了小桑蒂亚戈。用的大概就是你在妓院杀死科勒时用的那把刀吧。孩子,你刀用得不错啊。”我说道。
她并没有低头去看那把甘蔗刀,也没有去看我搁在膝上的点三五七手枪。
“追查你数周的马尔多纳多那天贸然登门时,你表现得有些过分紧张了,”我用英语低声说道,“就像英国人常说的那样,‘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是你的伎俩奏效了……你成功地得到了这次跟我们一起出海的机会。你现在打算干什么?你已经非常接近你的目标了……如果海明威先生真的是你的目标的话……”我仔细注视着她眼眶周围的肌肉,但它们似乎始终一动不动,“当然,他肯定是你的目标。”我说道,“或许我也是你的目标。可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为什么要动手呢?等到我们如你所愿把这些东西传递出去之后……”我拍了拍那只帆布背包,“等到被利用完了,我俩的处境就该不妙了吧?还有,你那个代号‘哥伦比亚’的‘托德’小组搭档……他昨晚为什么要杀死那两个可怜的德国小伙子?难道他俩不是你们专门派来把这些文件丢在那里的吗?”
玛利亚用手捂着眼睛,似乎马上就要泪如雨下了。
“不,不,我猜事情不是这样的。”我说道,“那两个可怜虫应该是卡纳里斯将军和德国军方的人。德国军事谍报局对于这次的行动一无所知,对吗,玛利亚?在军事谍报局的人看来,他们在古巴执行着一项行动,而你、贝克、希姆莱以及后来的海德里希,还有你在‘托德’小组的搭档,你们在运作另外一项行动。你们的行动背弃了军事谍报局。可是玛利亚,你们为什么要背弃他们呢……你们如今倒向哪一方了?”
她低声抽泣着:“胡塞……卢卡斯先生……请您相信我。您所说的绝大多数我都听不懂。我不知道您怎么——”
“你他妈的闭嘴!”我说道。我伸手从隔舱深处拿出了出海前一晚我在“A级客房”草垛找到的那只用帆布卷覆的长包裹,将其拆开,把里面那支雷明顿步枪重重地扔到了甲板上。枪上的六倍瞄准镜在光洁无瑕的红木面板上砸出了一个小豁口。“玛利亚,把它藏在身边是愚蠢的。”我刻意模仿着巴伐利亚口音的德语,“不过,你可能很快还要使用它的,对吧?步枪加刀具,这就是你擅长使用的武器,对吧?我知道,你是一个职业杀手,是托德小组成员,更是一名超级特工,让联邦调查局职员们一见就害怕的高手,对吧?”
“胡塞……”她似乎想要争辩。
我用手背重重地抽了她一巴掌。她的脸应声扭到一旁,但这次她站得很稳,没有伸手去摸红肿的面颊,也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
“我说过了,你要是再敢叫我胡塞,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字一顿地用西班牙语说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你所属‘托德’小组的另外一名成员是谁?”我厉声问道,“是德尔加多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眼前这位几个月来都被我称作玛利亚的女人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却什么都没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让泰迪·施莱格尔招供的吗?”我用德语说道,然后从船艉隔舱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支长改锥,扔到了垫子上的甘蔗刀旁,“对付女人,我的方法更多。”我冲她咧嘴一笑。
如果说愤恨的眼神也能杀人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了。
“你会开口招供的,”我又换成了英语,“你会交代行动细节的。来,把衣服脱掉。”
“什么?”她用西班牙语说道。她的眼神又惊又怒。
我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倒在地。我把手枪别到腰带上,用左手抓紧她的手腕,同时用右手抓住她连衣裙的前襟,一把扯了下来。白色的纽扣四散飞溅,如珠般在甲板上反弹跳跃,有几颗碰到了那支并没有填装子弹的雷明顿步枪,发出叮当的声响。我松开她的一只手腕,顺着袖子把她的连衣裙撕成碎片,扔到了海里。
玛利亚把那只能动的手伸过来想要抓我的眼睛。我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到了后排座椅上。我早就发现了,她总是穿着白色的胸衣和内裤,今天也不例外——对于一名娼妓而言这并不寻常。白色的棉质布料在上午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半靠在船帮上,胸部看上去丰满、白皙,将胸衣塞得鼓鼓的。她大腿内侧的皮肤苍白如纸。
“好了……”我将手伸进了船侧隔舱,“还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看——”
她的动作非常快,敏捷速度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还没来得及转身抓住她的手腕,那柄甘蔗刀就划了过来。如果我向前再迈一步,恐怕肾脏就要被刺穿了。如果那是一柄匕首而不是弯刀,估计我已经命丧黄泉了。
她的力量也比我想象中更加强大。之前与她在“A级客房”的床铺和地板上云雨之时,我就应该有所警觉了——每一次她的大腿都非常有力,胳膊也总是抱我抱得越来越紧。她伸出左手来抓我的腰带,右手拿刀蹭过了我的胳膊。她想夺走我腰间的点三五七口径手枪。
我双手并用把她手中的甘蔗刀打掉。那锋利的玩意儿直接钉在了早已杂乱无章的甲板上。然而此刻玛利亚已经用两只手夺走了我的转轮手枪。趁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翻身跳到驾驶舱一角,举枪瞄准了我的脑袋。她双手持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如果她选择开枪,我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距离躲过子弹。
“玛利亚,”我的声音有些哆嗦,“无论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吧……咱们可以做个交易。除我之外,没人会知道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而且我——”
“你这个疯子!”她用德语大叫一声,扣动了扳机。上天保佑,击锤敲到的转轮位置并没有子弹。在她再次开枪之前,我原本是可以做出反制措施的,但我并没有动。击锤再次敲击,依然是一声没有打到子弹底火的金属脆响。接着又是一次。
“其实我知道你很想杀我,”我用英语说道,“现在我算是亲自确认了。”我向前一步,夺下了那支并没有装填子弹的转轮手枪。
她用手肘重重地击打了我的腹部,侧身想要去拿甲板上的甘蔗刀。
我吸了一口气,拦腰把她抱住,将她拽了回来。我们俩都摔倒在了皮垫子上,快艇轻轻摇晃了一下。玛利亚把手伸到颈后想要抓我的眼睛,但我抢先一步将脸埋在了她的锁骨之间,她的指甲只在我的脖颈上留下了几道血痕。我再一次将她扔到了后排座椅的角落里,然后站起身来。
玛利亚立刻也站了起来,像一只豹子似的冲到我面前。她前腿弓着后腿蹬着,双拳紧握,完全是一副专业格斗士的姿态。她向前迈了半步,冲我腹部来了记直拳。一阵疼痛沿着肋骨向上传递,我感觉心脏也像是被狠狠地锤了一下。
我用左手拨开她的胳膊,对她的下巴挥出一击下勾拳。她就像是一只沉重的麻袋,仰面摔在了甲板上。她的后脑磕到了船帮上的镀铬金属护栏,发出类似枪声的脆响。一瞬间,她便人事不省地躺在了那里,眼神飘忽,双腿叉开,洁白的胸衣和内裤全部被汗水浸湿了。我拧着她的手腕,轻轻地在她的两侧面颊各抽了一巴掌,试图将她唤醒。我刚才那一击并不是想当场要了她的性命,也不想让她长时间失去意识,但她后脑上被撞的那一下很重。我看到栏杆上沾着血迹。
她缓缓恢复了意识。
“我想你肯定不会把那一页无线电监听日志藏在身上,”我说道,“你实在是太聪明了,不会去干那种傻事。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搜一搜吧。”我拽着她的一条胳膊,撕下了她身上的胸衣和内裤,并没有发现什么叠着的纸片。其实我本来就没指望着能在她的私处发现那玩意儿。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我是在享受做这种事情的感觉吗?我感觉自己随时可能晕眩呕吐。
“好吧……”我说道,“该吃野餐了。”我把她举了起来,远远地扔下了船。
被海水一激,她彻底回过神来,拼命伸出双手想要抓住船帮。我抄起鱼叉把她拨到一旁。于是她转过身,朝三十英尺外的珊瑚礁“狗刨”而去,赤身裸体地爬了上去。腥咸的海水顺着头发滴到她的胸前。她扭过头来幽怨地瞪着我。
我收起鱼叉,将船头调向西方。“我要回康菲特岛去了。”我说道,“你在我脖颈和背后抓出不少伤痕呢,我得去上点药。大概三十五分钟后就要涨潮了。到时候这珊瑚岛就会沉到水中,而海浪也会越来越急。不过你也不一定会被淹死。你可以用脚掌扒住珊瑚,别被海浪冲走了。”
“胡塞!”那女人站在礁岩上喊道,“我真的不会游泳!”
“那也无所谓啊,这里距离康菲特岛也就二十五英里,距离大陆或是卡马圭群岛大概二十英里。”我指着南边说道,“你可以顺着海流漂过去。当然,一路上鲨鱼也不少。哦,还有,这片珊瑚礁挺锋利的,没准会把你全身的肉都扯成一条一条的。”
“卢卡斯!”她尖叫着。
“想想吧,想想我刚才那些问题。”我说道,“或许一会儿我还会回来看看你的。你只要老实交代,就能上船。你现在想说了吗?”
她背对着我,看着珊瑚礁露出水面的部分被海潮一点点吞没。无论她究竟是谁,是敌国的间谍特工,还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手,她的背影还是很美的。
我将油门推高,快艇登时便飞似的向西而去。直到离开几英里后,我才用望远镜看了看刚才珊瑚礁的位置——它已经变得难以分辨了,但一定还未被海水吞没,因为玛利亚赤裸的身躯在湛蓝的海天之间依然可见。我想,她应该是在朝我这边眺望吧。
“比拉”号就在远处的海平线上,它躲在一个海图上找不到的地方,等着我返回会合。只有海明威一个人在船上。当我驾着“罗琳”号快艇贴到绿黑相间的“比拉”号旁边时,他从飞桥上沿着栏杆滑下,将一根木板搭在了我们两条船之间。
“她交代了吗?”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将“罗琳”号固定到位。
“她用德语骂我是疯子。”我说道。
海明威并未表现出惊讶,而我对此也毫不意外。
“今天所有人都觉得我俩疯了。”他望着康菲特岛说道。
我点点头,用手摸了摸腮帮子,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胡子已经这么长了。我又低头看了看表。被那女人重击的腹部依然隐隐作痛,也或许这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后来你怎么对付她的?”
“我并没有刑讯逼供,也没有虐待她。”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麻木的死人,“等到海水快要把她吞没的时候,我会回去看一眼的。如果到那时候她还不交代,那咱们就只能把她押回哈瓦那了。”
“把她押到哈瓦那又能怎样?交给马尔多纳多和古巴国家警察吗?还是交给你的朋友德尔加多?”
“我只想把她带到联邦调查局驻哈瓦那外勤办公室,”我说道,“莱迪和那里的其他同事可不喜欢在这种人身上耽误时间。咱们很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所谓的‘乌鸦行动’内容到底是什么,但他们会把她和贝克捉拿归案。或许贝克会交代其他参与者的情况,说出详细的计划。”
“没准儿他不会开口呢。”海明威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汹涌的海浪正托着“比拉”号上下颠簸,“或许你那些同事早就掌握了德国人阴谋的全部细节。或许‘恐惧症患儿’会对他们坦白昨晚那两名死者及其所携带文件的事。或许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把那些情报文件交给联邦调查局,以免被当成叛徒枪毙。或许德国人的计划还会顺利进行下去呢。”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也许吧……”我说道,“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如果我再不去那珊瑚礁看上一眼,这一切都不用再想了。要是那女人死了,我们就没有可以押解上交的俘虏了。”
我重新启动了“罗琳”号的引擎。而海明威撤掉了搭在两船之间的木板。“嘿!”我高声对他招呼道,“关于……关于‘恐惧症患儿’这个称呼……其实是你的幽默对吧?你从来都不信任她,是吗?从一开始你就不相信她。”
“当然。”
说罢,海明威返回了“比拉”号的舰桥。
二十分钟之后,我驾船重新驶回了“比拉”号的锚地,距离西边的康菲特岛还有一段航程。就在我关闭“罗琳”号引擎的时候,海明威从舰桥上伸出头来看了一眼。但这一次他并没有下来迎接。
“卢卡斯,那该死的女人哪里去了?你对她做了什么?”他观察着快艇驾驶舱的每个角落,就像是怀疑我把那女人藏在垫子底下了似的。
“我什么都没做。”我说道,“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她跑了?”海明威问了一句傻话。他扭头望向东边,用手遮着太阳,似乎要看看远处有没有人在游泳似的。
“她跑了。”我说道,“还有一部分礁岩露在海面上,但她人不见了。”
“真他妈见鬼了!”海明威摘下宽檐帽,用前臂蹭了蹭嘴巴。
“我向南追踪了一段,在珊瑚礁和大陆之间的海域找了找,但一无所获,”我又一次感觉自己的话音和言语有些异样,“她肯定是游泳逃跑了。”
“我觉得她不会游泳。”海明威站在高处说道。
我瞪着他,没有说话。
“或许她是被鲨鱼从礁岩上叼走了呢。”海明威猜测道。
我拿起水壶喝了一口,真希望能喝上一杯威士忌啊。
“依你看,是不是昨晚那艘U型潜艇把她救走了?”海明威问道。
我曾经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总感觉有些荒谬。如果U型潜艇的艇长从潜望镜里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独自待在距离陆地二十英里的礁岩上,艇长很可能根本想不到她是一名德国特工。如果她真的被那些远离陆地,在海上执行任务长达数月的水兵们救起,我估计她的遭遇很可能还不如被我用螺丝刀刑讯逼供来得痛快。当然,她可能会用流利的德语把自己的状况解释清楚,但我认为这也不会换来艇员们对她的善待。
“根本就不可能。”我说道,“她要么是游泳逃跑了,要么是被浪头拍下水去淹死了。”
海明威向东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刚才,萨克逊对我说他检查过无线电设备了。”
“情况怎么样?”
“那女人弄坏了一个电子管,而他手边没有备用的零件。所以,在返回港口,买到那个型号的电子管之前,咱们都无法再收发无线电信号了。”
我没有说话。“比拉”号上下起伏颠簸的姿态让我看着有些眼晕。我很想呕吐,当然,这呕吐感要比眼晕感更早出现。
“好吧!”我大声说道,“咱们接上你的儿子和那些水手,抓紧回去吧!”
“关于玛利亚小姐的事,咱们该怎么解释呢?”
“就说她想家了,我开船把她送到古巴主岛,让她回家去看看了。”说罢,我回头看了看东南方向——普罗艾瓦的帕尔马利托村就在那边。
“接下来咱俩就没有机会单独讨论这些了。”海明威说道。他重新戴好了宽檐帽,阳光在他脸上映出一片菱形的阴影。“如果咱们不按规矩把那些装在防水袋里的情报文件上交,会发生什么事?”
我又端起水壶喝了一口,然后随手把它扔到了驾驶座后方。我擦了擦嘴,水面上和镀铬护栏折射的阳光让我感到一阵阵晕眩:“如果不老实上交的话……他们要么叫停计划,彻底把我们丢开……要么干脆……”
“干脆怎样?”海明威大声问道。
“要么就派另外一支刺杀队,找机会干掉咱们。”
“你是说干掉我吧。”海明威说道。
我耸了耸肩。
“能不能想办法不让这一切发生呢?”他说道,“要不咱们去追踪一下那个贝克?”
“可以试试。”我说道,“但根据我的判断,贝克隐藏得很深。他只要对手下特工发号施令就行。他要么藏在巴西附近,要么直接躲藏在德国本土。也许他早就已经跑掉了。”
“你觉得昨晚的另外一个灯光信号就是他打的吗?”海明威说道,“我认为那两个倒霉蛋在被杀之前曾经见到了杀人者。他们或许还觉得终于碰到了自己人呢。你说那个贝克是不是一只犹大山羊?”
“有可能吧。我他妈上哪儿知道去?!”
“卢卡斯,别这么急躁。”他回头望向东边,“你这样说话多不好。”
“怎么?”
大个子作家先生悠闲地站在船上,用一条腿蹬着桅杆,一面看着我,一面咧嘴笑着。“现在咱们可以给那个丢猪岛改个名字了。叫‘丢婊子岛’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顺手推高了油门,驾着“罗琳”号朝西北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