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并非来自德国间谍第二次打出灯光信号的地方,而是来自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俩身影出没地点的不远处。我还以为是那两个德国人发现了我和海明威在跟踪他们,所以朝我们开火了,便将身子趴在山坡的沙坑之中。海明威显然也是如此判断的。他匍匐隐蔽了片刻,听那枪声响了四次之后,举起汤姆森冲锋枪就要扣动扳机,明显是准备还击了。我按下了他举枪的胳膊。
“不!”我低声对他说道,“我觉得他们不是在向我们射击。”
枪声停止了。山脊那棵树下传来一声凄厉而痛苦的喊叫。接着又是一阵沉寂。海浪不断拍打着崖壁,那声音伴着心跳,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轮新月尚未升至中天,我发现自己已经像之前受训时那样,做好了在微弱光线下进行夜战的准备——我紧张地观察着四周的状况,尽量使用眼角余光扫视,而不是直勾勾地去试图看清每一件东西。我很想找到对手的所在,却一无所获。
我身旁的海明威也做好了战斗准备,但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听到枪声而惊慌失措。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们不是在向咱们射击呢?”
“因为没有子弹从咱们头顶上飞过,”我也压低了声音,“也没有子弹击中灌木的声音。”
“人们在黑暗中开枪总会打高的。”他保持着匍匐姿势,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左右晃动脑袋。
“是的。”
“你能听出他们用的是什么武器吗?”海明威问道。
“手枪,或者是单发点射的自动武器。”我说道,“应该是鲁格手枪,或者是施迈瑟冲锋枪。听上去大概是九毫米口径。”
海明威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万一有人从甘蔗林后面向上对我们开火呢。”
“我们已经听到枪声是从哪儿传来的了。”我小声说道,“我们躲在这里不会有事。”虽然枪声是从比我们所在位置更高的地方传来的,但如果有人想要靠近我们,就必须爬上十五英尺高的海崖,或是穿过甘蔗林。估计他们还没摸到我们身边,就会被发现了。我们所在的位置和山脊之间的坡上长满了花椒和矮栎树。白天,我和海明威都能找到攀登的路径,但在夜幕之下,旁人很难悄悄靠近我们而不发出声响。
除非山脊上的那些家伙已经详细勘察过山坡上的地形,知道在黑暗中该走哪条路。
或者说有人趁着我俩集中精力观察山脊的时候穿过泥沼,从后头摸上来。
“我到上面看看。”我低声说道。
海明威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老子也去。”
我凑到他耳边,尽可能压低声音:“我们俩之中必须有一个到右边去,看看刚才回应德国人的灯光信号是怎么回事。另外一个人则要去看看山脊上的那棵树……看看两个德国间谍是不是还在那里。”我知道,在黑暗中兵分两路是有风险的——就算没遇到敌人,我俩也可能相互开火误伤——但是一想到可能会有敌人从右边摸上来,我脖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还是让我去搜查山脊上的那棵大树吧。”海明威低声说道,“你拿好手电,我可不想因为看不清脸而和你拔枪对射。”
我们用红布把手电的灯头包好,这样手电就只剩下了模糊而微弱的红色幽光。我俩打算凭借这个识别彼此。
“完成侦察之后,尽快回到这里碰头。祝你好运。”说罢,海明威便笨拙地钻进了矮栎树林,朝山脊方向爬去。
我转身向右边而去,离开了我们藏身的沟槽,一路走到甘蔗林中,开始沿着斜坡向山脊攀登。除了海风吹拂甘蔗枝梢和海浪拍岸发出的声响,以及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我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我保持着匍匐姿势,用膝盖和手肘支撑着身体。月亮随时都有可能完全升起。
直到钻出花椒林,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爬到了山脊顶端。眼前的小径虽然长满了草,地面却很硬实。这条小径向左可以沿着山脊通向那棵大树,向右则可以在茂密的甘蔗林边左转,沿着一片面向东边的山坡一路下延,一直通向与铁路和废弃糖厂相接的海边道路。我沿着小径匆匆跑了几步,然后躲在一棵矮栎树后方,缓慢而谨慎地伸出了脑袋。漆黑的海水发出一阵阵涛声,对岸“十二使徒”下方的大王棕林在海风吹拂下沙沙作响。我一定是到了刚才打出另一个灯光信号的地方了。然而在这黑暗之中,我却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我觉得,无论刚才在这里发送灯光信号的是谁,那人应该已经回头向南,沿着小径撤回到了海边,或者说是遁入了废弃的糖厂。
又或许他们就躲在拐角处的矮栎树丛中。
我把汤姆森冲锋枪挂在脖子上,用左臂夹住枪管,又从武装带上摘下点三五七口径的手枪,关掉保险,用右手拇指按住扳机。我保持着随时准备开枪射击的姿势,开始沿着小径向南而行,时而左右闪躲,时而藏在各种隐蔽物后面喘息一阵并观察有无敌情。除了在风中如诉如泣的甘蔗林和越来越吵的海浪声,我并没有听到其他声响。
山脊一侧出现了一片人类活动的印记。我一边挥舞双手一边低着身子从它旁边跑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对方的子弹射中,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拉紧了。然而并没有子弹射来。我在山脚下停了二十秒钟,等到呼吸均匀了才迈上了那条沿着海岸延伸的旧时道路。如果海明威这会儿已经遇到麻烦了,那么我至少要花两分钟时间才能重新爬上山坡,沿着山脊小径追上他的脚步。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可能遭遇伏兵。
我心想,这可不是个好主意。于是我开始沿着旧时道路继续南下。当初糖厂还在运营的时候,这条路很可能是用碎石精心铺就而成的。可现如今,路的两侧到处长满了杂草藤蔓,路面上依稀可以看到两条模糊的辙痕。我在奔跑中一直保持着匍匐姿势,尽量让自己的双肩与草丛等高,同时举着手枪准备射击。我的本能告诉我,这黑暗的蒿草丛中随时可能伸出一柄利刃,结果了我的性命。
我前面一百码处似乎有人在行走——那里是一片甘蔗林,一条古老的铁路线直通其中。我登时便俯卧在地,双手持枪瞄准前方。我明白,手枪子弹够不到那么远的距离,但我必须观察对手的下一步动向。什么动静都没有。我默数了六十秒,接着站起身来,继续朝那个方向奔跑,偶尔在两条辙痕之间跳来跳去,任凭草叶剐蹭我的大腿和手肘。
在道路和铁路的交叉处,我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穿进甘蔗林,锈迹斑斑的铁轨在五十码的位置绕了个弯,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甘蔗林又高又黑,仿佛成了一条铁路隧道。我在左前方看到两个伸向海湾的废弃码头,却连一艘船也没找到。
该死的月亮越升越高。由于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星光映照下的幽暗夜色,我感觉这皎洁的月光仿佛是一盏探照灯,忽然将山坡和海湾照得通明。我躲在道路左侧,以蒿草为遮掩,大步地向能够清楚观察到烟囱和码头的位置跑去。
前方一百二十码开外,是两座废弃的砖砌建筑。曾几何时,经过处理的甘蔗就是在那里被装上平底趸船的。如今,破碎的窗户和天台为狙击手们提供了绝佳的射击位置。我俯卧在草丛里,心中默默思考着对策。从山坡上延伸下来的道路到此拐向了两座建筑,并一直通向它们后面的小山、糖厂厂区,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外的码头。除非我想办法穿过前面两座建筑后方的丛林和甘蔗园,否则我必须背对月光在大路上冒险前进。如果那些建筑的二楼埋伏了狙击手,那么即便我是匍匐潜行,也会被当成活靶射杀。我只带了一支汤姆森冲锋枪和一支马格纳手枪……这两件武器的射程都够不到七八十码之外的目标。只要我绕过前面的山坡,烟囱附近可能埋伏着的狙击手就能立刻打爆我的脑袋。
如果刚才开枪的并非两个上岸的德国间谍,那么我们今晚需要面对的至少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发出应答灯光信号的人,一个则是开火的枪手。那枪声听上去来自鲁格手枪或是施迈瑟冲锋枪,可谁知道他们究竟装备了什么武器,又到底有多少人呢。
这会儿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我调转方向匍匐撤退,直至彻底看不到两座砖砌建筑了才站起身来。接着,我迈开步子朝来时的方向奔跑而去。
山脊小径安静如故。我本可以一直向前走,看看海明威是否已经查清了枪声的准确来源,但我决定还是先回到之前的观察点再说。我低头沿着甘蔗林的边缘疾走,直到返回那棵被我们视作地标的奇丑无比的橡树跟前,然后顺山坡而下,朝观察点所在的崖壁沟槽而去。在距离观察点十码的地方,我打开手电,非常快速地闪了一下,接着举起手枪,等待对面的应答。焦急地等了十五秒后,我看到眼前有个红色光斑闪了一下,这才收起了手枪,安心地回到了观察点。
“那两个上岸的德国间谍……”海明威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威士忌,“他们都死了,尸体都躺在那棵树下。我想他们都是背后中枪的。”
“附近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海明威摇摇头:“从东面山坡一直到海湾沿岸的道路我都侦察过了。我悄悄穿过了山脊两侧的丛林,接着从这一侧山坡一直走到了咱们藏匿‘罗琳’号的地方,一个人也没看到。”说着,他又喝了一口。他并没有邀请我同饮。
我对他提及了刚才在铁路方向看到人影的事,也解释了我决定返回的原因。
海明威只是点了点头:“那咱们可以等到白天再去侦察。”
“白天狙击手们打得更准。”
“不,”海明威说道,“到那时候他们早就跑了。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你是说,他们的任务就是干掉那两个上岸的德国人?”我问道。
“没错。”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托德’小组……那他们为什么要干掉己方的特工呢?”看来我刚才的确是走神了。
“你是专业人士,”海明威把酒壶塞回到衬衣口袋里,“你说说看。”
一阵相视无言的沉默过后,我说道:“你告诉我,那两具尸体有什么特征?”
海明威耸耸肩:“我可没有趴在他们身上观察。他们很可能是中了埋伏,两个人都死了,都是男性,也都穿着德国军装。我借着月光看清了其中一个死者,那是个小伙子。一些装备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尸体周围,包括他们发信号用的灯、一个公文包,还有其他不少东西。”
“穿着军装?”我感觉很是吃惊。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可没有穿着己方军装登上敌国海岸的习惯。
“是的,我想那就是最普通的德国国防军制服。我并没有看到任何表明部队番号的徽章或是其他标记……或许已经被摘掉了吧……但两个死者绝对都穿着军装。其中一个人仰面躺着……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小伙子……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腰带扣上写着德语的‘上帝与我们同在’。另外一个死者趴在地上,戴着一顶羊毛制成的德军战斗帽。”
“你确定他们两个都死了吗?”我问道。
海明威看了我一眼:“卢卡斯,螃蟹都开始吃他们的肉了!”
“好吧。等到太阳出来,咱们再去看一眼吧。”
“再有五个小时天才亮呢。”海明威说道。
我没有答话。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咱们得确定这附近没有敌人才行。”海明威说道,“最好睁眼守着,防止有人来拖走那两具尸体。”
“那就轮流值夜,两个小时一轮换,怎么样?”我说道,“我来站第一班岗。”我从餐具包中找出一只水壶和一把勺子,准备离开观察点。海明威伸手抓住了我的腿。
“卢卡斯,我见过不少死人。比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我还曾经在土耳其、希腊和西班牙当过战地记者。我见过很多死尸。我还见过……在战场上因为白刃战和近身肉搏丧命的呢。”
“那又如何?”这种时候谈论这些事情,让我感觉有些奇怪。
海明威提高了调门,那嗓音听上去像一个正在忏悔认错的小男孩:“可是我从来都没杀过人。卢卡斯,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我没有面对面地取过别人的性命。我知道,我没有杀过人。”
我心想,这真是好极了。希望今晚或者明早这附近别再出乱子了。
“好吧。”说完,我便沿着崖壁沟槽向上攀去。
凌晨五点,天光的亮度已经足够我们仔细观察尸体状况了。
海明威对于两具尸体的特征描述大部分都是正确的。这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满头金发,一个头发略显卷曲——两人都穿着德国军装,都是背部连中两枪,都是当场毙命。当我们趁着凌晨的第一缕阳光赶来检查尸体的时候,从海滩上爬来的螃蟹早就开始享用这“美味佳肴”了。发现我们到来,一些螃蟹吓得四散而逃,但仍有数只趴在其中一名年轻死者的脸上,似乎根本不想离开。海明威举起手枪,瞄准其中一只挥舞着钳爪的大个螃蟹准备开火。我连忙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指了指耳朵,向他示意不要制造声响。接着,我捡起一根树枝,将螃蟹拨到一旁。
我俩在尸体跟前蹲下。在我观察尸体的时候,海明威单膝跪地,观察着旁边的山脊小径和野草丛。此处压根儿就没有手榴弹爆炸留下的痕迹——两名死者很可能并不是遭遇了伏击。
“小伙子”。海明威说的倒是没错。两名死者都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满头金发的死者从背后看去似乎与帕特里克同龄。螃蟹已经吃掉了他的眼睛,而他那八哥犬似的鼻头和女里女气的嘴唇也被蟹钳撕掉了大半。尸体散发出浓重的味道,身上的肌肉也早已僵硬。
两名死者都是背后中弹,枪手显然是躲在东边山坡上向他们开火的。双方之间的距离很可能非常近,或许还不到二十英尺。
“咱们得把弹壳找到。”我说道。
海明威点点头,沿着东边山坡向下走去,在观察山脊小径的同时,也仔细打量着地面。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沙地上的痕迹已经被潮水冲刷得差不多了。我看到有皮靴留下的足迹,但很模糊。没发现弹壳。”
“枪手收拾得够利索的。”我低声说道。我已经把那个棕色卷发、脸朝地俯卧的死者翻了过来,检查了他的上衣口袋,却什么都没找到。海明威关于这两名死者身上军装的描述是正确的。这的确是德国国防军的制服,但完全没有部队番号或是军衔徽章。这太奇怪了。
每一个死者都是身中两枪,一枪打在腰间,另外一枪打在躯干上部。打在金发死者上半身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肺部,在他前胸开了一个大洞,为螃蟹提供了一顿大餐。而另外一名死者身上却没有这种贯穿伤。我将卷发死者的尸身重新翻了过去,摸了摸他的裤袋,依然毫无所获。金发死者亦是如此。他们的裤子是用羊毛制成的,很厚实。如果他们还活着,穿着这一身衣服的话,今天非得出一身臭汗不可。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打算一上岸就换衣服啊?”海明威似乎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
“有可能。”
两名死者都配有一支鲁格手枪。金发死者的手枪依然在枪套之中,而那个卷发死者似乎是刚拔出枪就被射杀了,他的枪就扔在草丛之中,紧挨着他的手指。我检查了两名死者的手枪,都未曾击发过。
他们散落满地的装备大多不值得仔细研究:一盏破损的信号灯,一把折叠工兵铲,一只装着指北针、炊事用具和信号枪的盒子,一个塞着披风和两双普通皮鞋的背包,两把套着刀鞘的德国国防军制式刺刀,还有一份用油彩笔标注着罗马海岬及其周边地区地貌的海图。但有一个沉重的帆布杂物袋,它看上去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我让海明威打开杂物袋的铜质搭扣,仔细检查里面所装的东西。他从袋中拿出了许多用防水袋分别封装的文件。
“上帝保佑啊!”海明威低声惊叹道。他递给我一份文件。那是缅因州法国人海湾的海图影印件,上面标明了德国潜艇U-1230号计划穿越该海湾的航线,甚至清楚地标注着上午和下午停航修正的确切位置,还有以潦草字迹书写的两名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夜间登岸的地点——蒙特沙漠岛北边酸苹果海峡的派克海岬。
“等会儿再看这些文件,”我说道,“我得先确认一下这附近到底有没有弹壳。”
我和海明威以蹲踞姿势在尸体四周较大范围的灌木丛中搜索弹壳——我们终于不用再受尸臭的折磨了。我们一直走到了北边崖壁下的沙洲,接着绕到东边的海湾沿岸,随后又向西走到了观察点所在的崖壁沟槽。海明威是正确的。在距离东边山坡大约十八英尺的沙地上有一些痕迹。那是一片封闭的区域,旁边便是山脊小径。枪手就是在那里完成了伏击,并且只有一个人。除了脚印我们没有发现其他特别值得留意的线索,更没有找到弹壳。
“好吧,”我在返回山脊大树下的路上说道,“我们抓紧看看那包里还装了些什么东西。我想那里面一定是德国人这次登陆的全部秘密。我要亲眼看看那些文件都写了些什么。”回到两名死者的陈尸现场,我又将金发死者的尸体翻了过来。他的胳膊已经非常僵硬,这让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搬动一个百货商店里的假人。射入他身体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衣服,位置在腰带略上方。留下的弹孔看上去并不是很大,但子弹从他胸前穿出所留下的窟窿明显要夸张得多。我掀起金发死者的灰色羊毛外套和泛黄的衬衣,伸手抽出了他的腰带,交给海明威,然后脱下死者的裤子,将其臀部暴露出来。金发死者的肤色非常苍白,只是后背和臀部出现了一些尸斑——那些斑块的颜色深若铅灰,有些甚至已经成了黑色。
我顺手又脱下了自己的上衣。
“卢卡斯,你这是要干什么?”海明威发出一阵轻蔑的嘘声。
“等会儿你就明白了。”我说道。我打开折叠刀,又拿出之前从餐具盒里取来的勺子,开始切入金发死者的背部。尽管阳光还未直射过这具尸体,但它显然已经有些胀气了。死者背部的皮肤就像是鼓皮一样绷得很紧。我知道,子弹是从死者尾椎上方一点射入的。如果想要挖出嵌在第三骶椎上的弹头,我还得切上半天呢。我认真地在死者体腔里观察着,翻找着。折叠刀很快就卷了刃,而那只勺子差点断了。终于,我取出了那枚已经挤压变形的弹头。
我抓起一把野草蹭了蹭折叠刀,擦了擦手,扔掉那只弯曲的勺子,又拿出手帕擦净了那枚弹头。我借着微弱的晨光观察着弹头的样子——其尖端已经被骨骼撞平,但黑色的弹鼻和弹体上膛线留下的印迹依然清晰可见。我不禁心中暗喜。在找到射进金发死者身体里的另外一枚弹头之前,我可不想再去另外一名死者的胸腔里“翻箱倒柜”了。
我把弹头拿给海明威看,可他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卢卡斯,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装作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边穿上上衣,一边说道:“这是一枚九毫米手枪弹。”
“是鲁格手枪发射出来的吗?”海明威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这是黑头弹,是施迈瑟冲锋枪发射出来的。”
海明威眨眨眼,看着弹头说道:“可是,枪手开枪的时候,枪声并不连贯啊。”
“对,他用的是单发点射。他非常谨慎,在杀死这两个人的时候,他都是先打腰椎,再打后背上半部分,打得非常慢条斯理。”
“在这种地方杀人……”海明威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为什么不直接打头呢?”
“别忘了当时还是黑夜。”我用手帕包起弹头,塞进了裤带之中,“咱们还是看看那些文件吧。”
“好吧。”海明威说道,“先找个闻不到尸臭的地方再说吧。”
当我们阅读那些文件的时候,太阳终于缓缓升起了。我们首先阅读的是一份影印件,上面是德国潜艇U-1230号在法国人海湾的航行图。
“这玩意儿不可能是真的吧?”海明威说道。
“为什么这样说?”
“难道这不是……你们间谍术语怎么说的来着……不是假情报吗?两个秘密登岸的德国间谍没有理由携带这种东西吧,你说呢?”
“的确没必要。”我表示赞同,“除非他们的任务是把这份航海图转交给某人。你看,图上并没有登陆的具体日期。如果图上所示的登陆行动尚未执行,那么这份影印件很可能就只是张废纸……德国人内部估计还在为具体的日期和时间争论不休吧。”
下一张影印件显得更加神秘。
“是密码吗?”海明威问道。
“看上去很像是德国人在尝试解读某种俄文密码。”我说道,“这角落里写着日期,1942年3月5日。这个日期距离今天并不遥远。这一份影印件应该是来自德国陆军的北方集团军群,似乎是他们截获了苏联红军第122装甲旅的无线电通信。”
“很重要吗?”海明威说道。
“我他妈怎么会知道?”
接下来的一份文件同样来自东线战场。
“这是一份破译出来的电报稿吗?”海明威说道,“因为我能认出其中的一些德文词句……‘列宁格勒前线,最高指挥中枢’?可这些数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千赫代表的是无线电频率,对吗?”
“没错,”我说道,“这份看上去很像是德国人近期对苏联红军无线电通信的侦测报告。这一组网格代表一台代号K300a、工作在3000千赫频率上的发报机。德国人是在寻找一个代号‘艾德’、隶属于苏联红军第八集团军的无线电台。而这一组网格代表一台代号L001、工作在2550千赫频率上的发报机。这些图表记录了究竟是谁在使用上述无线电台进行联络。一边是指挥中心,一边是战地电台。照我看,那座战地电台发出的电报被标注成了8L。右边这些笔记似乎是为了标注这座电台的归属,它属于被称作‘2.St.A’的苏联红军第五十五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所谓‘2.St.A’的意思就是苏联人自己所说的‘第二攻击梯队’。”
“这份情报要送给谁呢?”海明威问道。
“我也不知道。”
“美国情报部门会想要搜集这些有关苏联军队的情报吗?毕竟苏联人还算是咱们的盟友啊。”
“我不知道美国军方的情报部门是不是想要这些。”我老老实实地说道,“也许吧……毕竟此类部门存在的意义就是收集情报。至于收集谁的情报、该不该去收集情报,就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了。”
海明威用手捋了捋满是沙土的胡须:“你这股子愤世嫉俗的劲儿怎么能干得了特工啊。”
“其他的都是些多余的无用信息。”我说道,“看,这份影印件似乎是来自克里米亚前线。”
“对敌军炮兵阵地的侦察结果。”海明威念道。
“时间是去年十一月。”我说道,“这上面说的或许是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南面的战斗情况。”
“这难道是德国情报部门对于苏军部署的侦察结果吗?”
“呃……”我说道,“我想这的确是一份内容翔实的炮兵阵位部署图。他们给苏军全部的大炮和炮台都编了号,包括这一座用船形图案标明的。似乎德国人准备用大炮对这一处阵地发动反击。”
“除了那张有关U型潜艇在法国人海湾航行线路的海图影印件之外,其余的都是有关苏联红军的情报。”海明威说道。
我从防水袋里取出另外一份文件,向海明威展示着。
“这可不是一张影印件,”我说道,“这是从某人的笔记本上直接撕下来的。”
“那又怎样?”
“这是一份德国军事谍报局的原始情报。”
“上面写的内容是什么?”
我盯着那份文件看了好一会儿:“我想它只是记录了苏联不同工厂生产的坦克上喷绘的标志。这或许是德国军事谍报局估算苏联坦克产量的一种方式吧。”
“这很重要吗?”
“我也不知道这份数据是否真实可信,”我说道,“但这些内容的排布方式倒是很有意义。”
“卢卡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海明威忽然回头望向山脊小径旁两名死者陈尸的树下,那里刚刚发出了声响。“那些螃蟹又爬回来了……”说着,他又重新仰靠到了身后的坡上,“你刚才说这些内容的排列方式很有意义,你想表达什么?”
“这是一份原始的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手记。”我说道,“这可以让美国或是英国的情报部门了解德国军事情报机构统计苏联坦克数量的方式。”
海明威点点头:“看来并不是有人在贩卖关于苏联红军的情报,而是德国情报部门内部出了叛徒。”
“是的,”我说道,“如果你觉得这都是些来自东线战场的情报,再来看看这个吧。”
下面这份文件描述了德国人发动的一次针对北非的侦察任务。不到六周之前,我们还曾在新闻里看到有关加丹加东边沙漠战事的报道。
此刻的阳光已经非常灼热,而不远处死尸的气味也越发浓烈了。看着文件中附带的北非战区地图,我不禁想到了英德双方无数死难官兵的尸身在沙漠烈日下腐烂的样子。
“这个我能读懂。”海明威说道,“‘加丹加南部集结了无数辆坦克。城镇西边发现了一百辆运兵车。盟军战车正从城东、城西两个方向杀来,东边有一百辆,西边有六百辆。’可这张战场地图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了,难道还有什么用处吗?”
“我不知道。”我说道。
“这一张又是什么呢?”海明威递给我一张打印稿的复写件。
“该死的!”我明白,这是一张非常重要的表格。“这是一份电报记录,应该是联邦调查局,或是美国陆军和美国海军的情报部门截获了德国间谍向汉堡方面发送的无线电报。”我说道,“日期是4月5日。内容采用了德国军事谍报局最常见的书本密码。传送频率是14,560千赫。德国方面发送回复的电台使用的是14,385千赫。看到了吗,秘密传送情报的德国特工在电报发到一半的时候犯了个错,然后输入了一大串短码……看这里,他这是为了提醒接受者注意错误信息。接着,他又继续传送了正确的信息。”
“你能破解这份电报记录吗?”
“不能。”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骂一句‘该死的’?”海明威盯着我,眉头紧锁。在刺眼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显得棱角分明。
“这份文件之所以会出现在德国特工手中……无论他们要把它带给谁……都只能说明德国军事谍报局已经在联邦调查局,或者美国军方的情报部门安插了眼线。”我说道,“这份复写件要么是德国人自己偷出来的,要么就是直接从线人手里得到的。”
“该死的!”海明威说道。
我心想,一点也没错。这一年的4月5日,恰是英戈·阿瓦德和年轻的海军情报局少尉杰克·肯尼迪在查尔斯顿邂逅的日子,而随后“南十字星”号便出航了。“的确是该死!”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揉了揉被汗水渗到的眼睛,“你手上的又是什么东西?”
海明威正看着厚厚一叠打印文件吃吃地笑着。我清楚地看到了文件抬头上的德文字母,甚至辨认出了第三帝国打字员们用来指代党卫队缩写“SS”的双闪电标记。
“哦,没什么,”海明威依然在发笑,“只是一堆精心打印的完整名单,上面记录着德国军事谍报局汉堡分部的所有下属分支及其工作人员。更新日期是1942年4月1日。想知道他们有多少负责反间谍工作的人吗?二十六个。整个分部共有四个现役军人、十五个平民雇员、一个根据合同聘用的无线电维护工程师、二十个无线电技师、七十二个报务员、一个摄影师、一个负责运输工作的士官……我估计那人只是个司机而已。还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哦,天哪,卢卡斯。”
我点点头:“把它们塞进防水袋吧。咱们把这些都带回去。”
“没错,咱们必须把它们带回去。我们得尽快把这些送到布拉登大使和其他负责人面前……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今晚就送回去。”
“不行,”我态度强硬地说道,“今晚不行。”
海明威盯着我,一脸疑惑。
“我们得把相机拿过来。”我说道,“我们必须给那两具尸体拍照,还有周围那堆杂物,还有杀死他们的子弹。然后我们得把他们的皮筏子挖出来,拍照,再重新埋好。我们还得把那两个死者也葬了。”
“咱们难道不去叫海军情报局的人来帮忙吗?”海明威问道。
“不,”我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
海明威没有再与我争论,而是静静地等待着。一瞬间,海风停了,山脊小径的大树下传来的尸臭仿佛在整个山坡弥漫开来。
“等到该驾驶‘罗琳’号重新出海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说道。
海明威点了一下头,便转身去取照相机和挖掘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