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旅程就这么令人愉悦地开始了,就像是一次周日全家郊游似的。在旅程结束之前,我们这一行人将有一位丧命海上,而我则会手忙脚乱地从一具死尸的脊背上挖出射入的枪弹。
星期三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不久,海明威便驾着“比拉”号出航了。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船员们一个个都意气风发、斗志满满——由于玛利亚和海明威的两个儿子也在船上,所以这次行动更像是一次周末远足。出港之时,诸多渔民和游人的伴随更增强了这一气氛。参加这次航行的船员包括:罗伯托·赫雷拉、赫雷拉·索托隆戈医生、水手辛斯基、费尔南多·梅萨。至于其他人则被留在了岛上,比如“黑牧师”唐·安德烈斯,还有那些早饭都要去酒馆灌一杯“血腥玛丽”的柯西玛港“修道士”。
玛利亚很喜欢乘船,但她对海洋非常畏惧。她告诉“老爹”自己不会游泳,她的弟弟就是在圣地亚哥港的渔船上做工时,掉进海里淹死的。而她最愿意坐在“比拉”号甲板的正中央,向圣母马利亚祈祷,希望我们全程都能与好天气相伴。
“是的孩子,”海明威说道,“你可以去祈祷。而我还是多看看晴雨表比较好。我也希望这次航程能遇到好天气。”
出海之后,看护年轻娼妓的职责便落在了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的身上。我不觉得这两个孩子知道玛利亚的来历或是她的背景身世。他们大概只觉得她是“爸爸的又一个漂亮朋友”而已。他们一直在向玛利亚展示“比拉”号的优越性能,展示船上的起重臂、钓鱼用具,以及他们自己的鱼叉。他们的西班牙语有时候说得很差,然而在他们那无限的热情下,偶尔的语法与拼读错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等到了康菲特岛,”我无意中听到帕特里克对玛利亚说道,“我就带你去用鱼叉捕鱼。”
“可我不会游泳啊。”玛利亚说道。
帕特里克笑了。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小伙子——包括他的弟弟——大概已经被我们那年轻的娼妓迷得神魂颠倒了。“胡说呢,”他说道,“海水的盐度这么高,环礁里风浪又不大,你根本就不会沉下去的。你只要戴上这副面具,把脸浸到水里就行了。”
“如果需要的话,你还可以穿上一件救生衣。”说这话的是格雷戈里,他毫不掩饰地无视了兄长的一脸愠色和让他闭嘴的手势,“当然,穿上那玩意儿就不太方便游泳了。”很显然,他非常期待与玛利亚结伴下水。
“难道那里没有鲨鱼吗?”年轻的娼妓问道。
“噢,那片水域当然有不少鲨鱼。”格雷戈里兴奋地说,“但它们很少越过环礁到康菲特岛周边活动,而且它们只在晚上出没。再说,还有我保护你呢!”
“是啊,你腰上那圈儿赘肉足够吸引鲨鱼啦。”帕特里克讥讽道。
格雷戈里怨怒地瞪着他的兄长。而玛利亚却只是笑着问道:“那里有没有梭鱼啊?”
“我们才不在乎什么梭鱼呢!”帕特里克重新夺回了谈话主导权,“只有海水搅动着泥沙,水下能见度很差的时候,它们才会来捣乱。一般情况下它们只是瞄你一眼,或者无意中撞到你身上而已。海水浑浊的时候我们不会去用鱼叉捕鱼的。”
“梭鱼是一种好奇心很强的鱼类。”格雷戈里说道,“它们时常围在我们身旁游来游去,但总会很快游开的。它们从不主动攻击我们。”
“除非你身上挂满鲜鱼,或是拉着一根穿鱼绳子游泳,”帕特里克依然在嘲讽他的弟弟,“又或者在你的腰上挂一圈淌着血的肥鱼。可话又说回来了,谁会愚蠢到在腰间挂一圈淌着血的肥鱼呢?”
格雷戈里没有理会他的兄长:“玛利亚,你可以游在我和小老鼠之间。那样就不会有什么东西来骚扰你了。”
年轻的娼妓笑着摇了摇头,乌黑柔亮的发丝随风飘起:“谢谢,谢谢你们兄弟俩。不过我不会游泳,到时候我还是在岛上看你们捕鱼吧。我可以把你们捕到的鱼做成好吃的。”
“那可不是一座岛屿。”帕特里克明显还在嫉恨他的兄弟,而且对玛利亚不愿与他一起游泳的事情感到不悦,“那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珊瑚礁。”他刻意在“微不足道”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玛利亚点点头,嫣然一笑。
在瓜纳沃的海湾入口处,“比拉”号停了下来。海明威与我一起乘坐小艇向码头驶去。小艇颠颠簸簸,引擎噼啪乱响,却依然在海面上劈波斩浪,划出一道白色的尾迹,仿佛是在透明的海天之间飞行。
“昨天你忘记带上这个了。”海明威拍着一个用两件雨衣包裹的长形物体。
我掀开雨衣一角,看到了两支勃朗宁自动步枪。海明威用脚踢了踢其中一支枪的弹鼓。我点了点头,同意带上这两件重磅武器。
“如果天气还好的话,你会赶在我们之前抵达康菲特岛的。”海明威说道,“不过你得保证,绝不单枪匹马杀奔罗马海岬。”
“不会的。”我说道。
海明威眯起眼睛,回头望向停泊中的“比拉”号。那艘大船正随着海浪的起伏上下浮动,船上的绿色油漆反射出一道道光芒。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正在向玛利亚展示海钓技巧。
“我觉得你还是把‘恐惧症患儿’带到‘罗琳’号上比较好。”
“我邀请过她。”我说道,“她非常害怕海水灌进那艘快艇。另外,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再称呼她‘恐惧症患儿’了。”
海明威耸了耸肩,操纵小艇靠了岸。码头上迎接我们的是一个老头子,我跳下小艇的时候听到他与海明威彼此寒暄。我把两支依然以雨衣包裹的勃朗宁自动步枪搬到“罗琳”号上,卸下弹鼓,再次检查了用于从油桶里抽取汽油的管子和油泵,又回到码头,解开了“比拉”号小艇的船艉系缆。
海明威拉回船艏系缆的套环,站在小艇上低头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旧时代非洲探险家风格的衬衫,袖口挽起,敞胸露肚,上臂和胸毛上的汗珠闪着光。这家伙的肤色的确够深。
“关于这次出海的事,你都跟那小妞说什么了?”他问道。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告诉她,她可以跟咱们一起出海。”
作家先生点了点头:“我在‘比拉’号上备下了两个帆布帐篷。等咱们到了康菲特岛,格雷戈里会把帐篷支起来,供他们兄弟俩和玛利亚居住。狼崽子和其他人嘛……搞搞科学考察研究。”
我点点头,再一次回望“比拉”号。舰桥四周围了一圈帆布。船身中部两侧各悬挂着一块长板,用十二英寸大小的字母写着“自然历史博物馆专属”。
“告诉萨克逊可千万别睡着了。”我说道。那个来自海军陆战队的家伙有个恶习,他常常在闷热的无线电收发室里打瞌睡。我可不希望因为他的小憩而错失任何无线电情报资讯。
“没问题,”海明威发动了小艇的引擎,这会儿的天气依然不错,“明天一大早我就能让他们开始工作——狼崽子他们几个——让他们去康菲特西北方向搜寻潜艇。可不能让他们搅扰了真正的潜艇搜寻工作。”
我想象着那副场景,不由一笑。
海明威走回码头,将船艏系缆递给了我:“卢卡斯,你可别把汤米的快艇玩坏了。”说罢,他又回到了小艇之上。
我驾着“罗琳”号,以普通航速驶出海湾,一直将船艏压在海面上。海明威正开着小艇向“比拉”号而去。我猛然加大了油门,“罗琳”号瞬间进入了贴水面“飞行”的高速状态。帕特里克、格雷戈里和玛利亚站在甲板上向我挥手,就像是三个无忧无虑、乘船出游的傻孩子。
看到有人夜晚来访,负责守卫康菲特岛的古巴军官和他的士兵们显得很是开心。听说访客中还有一位女士,他们明显吃了一惊。当富恩特斯和其他船员们在海滩上支起陈旧的探险帐篷时,所有的守岛官兵都躲到了营房之中——这些军人已经穿上了他们所拥有的最整洁、最体面的制服,却依然显得衣衫褴褛。趁着我们搬运食材的空当,玛利亚用西班牙语同守岛官兵亲切交谈,那语速如此之快,简直就像是机关枪一般。
负责岛屿防务的军官表示,上周他们没有观察到任何敌军动向,只看到为数不多的捕龟船。三天前一则发自关塔那摩基地的广播宣称,一架从卡马圭基地起飞的反潜巡逻机在比米尼西海岸遭遇了一艘敌方潜艇。当时军官立刻命令手下进入紧急状态,却并未发现任何敌情。海明威对军官及其手下的警惕表示感谢,并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晚间野炊。
太阳落山后,一阵海风卷着大股蚊虫,如乌云般朝西南方向席卷而来。富恩特斯点起一堆篝火,开始熏烤大块的牛排。每个人都有足量的烤土豆和新鲜的蔬菜沙拉可吃,但这一回狼崽子却忘了带啤酒来。大副制作了一块酸橙派,充当大家的甜点。餐后,大家轮流传饮着威士忌,连海明威的两个儿子和玛利亚也不例外。午夜时分,古巴守岛官兵返回了军营,而我们剩下的人又在篝火旁折腾了一两个小时,谈论着德国潜艇和战争形势。当我们用英文交谈之时,玛利亚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但她一直保持着微笑,似乎也自得其乐。
“明天一早,你们俩开着‘比拉’号朝那个方向去。”海明威对狼崽子和帕奇说道,“你们要睁大眼睛,注意观察海上是否有敌方潜艇活动。告诉萨克逊,让他仔细侦听U型潜艇与德国本土或是‘南十字星’号之间的无线电通信。今天他监听到的都是北方德国本土狼穴那儿的废话。”
“我觉得我们或许会在航程中途看到那艘游船,”温斯顿说道,“它上一次露面就是在这个方向。”
“或许明天你们就能看到它。”海明威说道,“如果你们发现了‘南十字星’号,就尽管跟住它。”
“如果索尼曼小姐也在‘南十字星’号上呢?”帕奇举起酒瓶,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
“那就尽管替我睡了她。”说完这句话,海明威像是个犯了错的小男孩似的望向玛利亚。事实证明,那年轻娼妓的英文水平实在太差,根本听不懂这与她职业息息相关的、最基本的单词。
“不管怎样……”海明威继续说道,“我和卢卡斯会驾着谢弗林的小宝贝快艇到努埃维塔斯港和萨维诺尔岛看看,调查一下那里的河流和峡湾,四处测绘一下,看看有没有适合用作补给点的地方。”
富恩特斯揉了揉下巴:“真想不到谢弗林先生愿意把这么棒的快艇借给咱们干这种事儿。”
“汤姆是海岸警卫队成员,”海明威说道,“他想为国出力,也希望‘罗琳’号能物尽其用。”他望向坐在篝火灰烬另一侧的温斯顿,“狼崽子,你可得帮我的儿子们和玛利亚准备好鱼叉以及捕鱼的一切用具,让他们明天玩个尽兴。”
温斯顿点点头。“我会把‘比拉’号上的小艇留给他们捕鱼用的。”他说道,“守岛的古巴军官承诺在我们明晚返回之前照顾他们。”
“我和卢卡斯会在塔拉法港附近找个地方露营。”作家先生撒了个谎,“我们周五上午与你们会合。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擅自出海巡逻。”
我心中暗想,谁知道我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太阳尚未升起,我们便出发了。海明威先去帐篷里看了看他的儿子们,然后我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驾着小艇来到“比拉”号与“罗琳”号锚定的地方。这个早晨算得上是整个夏天最冷、风浪最大的。昨夜,富恩特斯为“比拉”号抛下了一枚船艏锚和两枚船艉锚,估计再大的浪也掀不动它。而只有一枚铁锚的“罗琳”号却在晨浪的托举下高低颠簸,活像一只急于挣脱锁链的恶犬。
海明威斜靠在驾驶座上,驾着“罗琳”号出发了。他还穿着前天那件衬衫,头上的帽子压得很低。他一直让引擎保持在低转状态,以免惊扰在岛上帐篷里沉睡的孩子。途经“比拉”号时,我看到富恩特斯站在甲板上,伸着两根手指,比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海明威回以同样的手势。很快,我们驶出了珊瑚环礁。随着引擎的一阵轰鸣,“罗琳”号开始劈波斩浪。
海明威检查了罗盘,将航向定在了一百度上,又把胳膊搭在杜森伯格实木舵轮上。
“我们没落下什么东西吧?”他问道。
“都带好了。”昨夜,在其他人推杯换盏之时,我又重新检查过“罗琳”号上的物资。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对,我们忘记了一样东西。”海明威说道。
“是吗?”
他神情严肃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只短粗的软木瓶塞,将其中一只扔给了我。我把木塞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咱们没准儿要用这些木塞堵住德国人的屁眼儿呢!”他转过身去望向前方,一缕阳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
我们正朝着卡马圭群岛以东航行。借着湾流的力量,陆地始终在我们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海上的风浪一直不大不小,而阳光却像是要复仇似的,带着如火般的热力从云缝中倾泻而下。在掉头前往东南方向的马纳提港和罗马海岬之前,我从防水盒里取出望远镜,开始观察北边的海平线。
“卢卡斯,你找什么呢?”
“丢猪岛。”
海明威呵呵一笑:“你观察的方向没错,但是你选择的时间不对。这会儿正值涨潮,丢猪岛应该在水面之下呢。那只是一座很小的珊瑚礁而已。”
“是的,”我说道,“我的观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海明威将船头转到一百六十度方向,海浪在船体的左右两舷拍打着。如果引擎功率再小上一点,这艘快艇很可能会惨遭倾覆、葬身海底的命运。海明威持续调节着引擎的转速,以扛过这段艰苦的航路,同时尽可能节省燃料。
就在我们离开湾流区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北方——在那里的某片水域,有一队德国水兵正挤在狭小、潮湿、压抑的金属罐子里,呼吸着混杂了汗液、柴油、烂菜叶和臭袜子等各种气味的空气。他们已经在阴暗中潜伏了几个星期,柴油机持续不断的轰鸣犹如鼓槌一般击打着他们的骨骼和头颅。由于长期不能洗澡剃须,他们的皮肤早已瘙痒难耐。他们的耳朵里一直充斥着金属艇壳在海水压力下发出的吱嘎声响。他们在冰冷黑暗的水面下生活,只能趁着夜间浮出水面为蓄电池充电的机会才能享受清新的呼吸。只有艇长和他手下的参谋军官们可以透过潜望镜观察大陆上的地标或是准备攻击的猎物,其他艇员只能在黑暗中静静地听候指令——比如说“各就各位”或是“发射鱼雷”——然后静静地等待敌方商船被击中、沉没、船壳破裂进水的声响。接下来,或许就是敌人投掷的深水炸弹的爆炸声了——那很可能意味着整艘潜艇上的乘员都要命丧黄泉。
生活就是这么残酷。
如果我们截获的无线电情报所述属实,那么此刻就有两个德国间谍正等着登岸。这两个家伙在U型潜艇上的最后一天应该是颇为紧张的吧?他们会不会一边换上平民的服装,一边检查地图和接头暗语?会不会一遍又一遍地给手枪擦拭上油?当然。他们也是人。不过他们也很可能非常期待离开阴暗而充满着恶臭的潜艇船舱,快点去完成身上肩负的任务。
他们肩负的任务?泰迪·施莱格尔似乎并不知道这两个间谍所要完成的使命。难道他们要与联邦调查局的人秘密接头吗?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就是这儿了,”海明威说道,“准备抄家伙。”
我们之前曾经达成共识,先反复侦察一番,选定了有利地形和隐蔽处再登岸。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深入马纳提湾,还要勘察那些海岬和沙滩。如果敌人在此设伏,那他们肯定是计划在我们抵达的时候布下天罗地网。我回到秘密储物隔舱,拿出两支汤姆森冲锋枪外加一袋子的备用弹夹。枪身上渗出防锈枪油,摸起来有些滑腻。
“再带上几颗开花弹吧。”海明威一边转动着舵轮,一边说道。
我打开一箱手榴弹,这些灰色的铁疙瘩重量不轻,冰凉梆硬。我取出四枚,放进了装着备用弹夹的帆布袋子。
“可别让咱们的家伙沾了盐雾!”海明威正驾着“罗琳”号高速转离东北方向。
我把两支冲锋枪放到座位之间,以柚木、红木盖板和镀铬装饰遮挡着浪花形成的盐雾,又拿起那支二十倍望远镜观察海岸线上的情况。对于航海者而言,只要花了足够的时间研读过航海图,就很容易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产生“一见如故”的印象。然而我却对马纳提湾里的这些海岬颇感陌生。上一次来这里时,我们距离海岸线实在太远了,并未有机会看清细节。画面在望远镜中渐渐清晰,历历在目。原来航海图上真的所画不虚啊。
马纳提港的入口比我想象中的更宽一些,从左到右大概有四十码。东边的耶稣海岬比峡湾西边的罗马海岬更加深入大海。不过我能够理解人们为何选在罗马海岬上建立航标灯:那里的崖壁更高,距离海平面约三十英尺,远超过耶稣海岬一侧一二十英尺的高度。我能清楚地看到在罗马海岬的西边,有坡缓路平的马蹄滩,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弧形峡湾一直延伸到红树林和沼泽之中。这里的海岸地形非常险峻,马蹄滩西边便紧挨着耶稣海岬沿线的巨石、礁岩,以及数不清的险滩。除此之外,这里几乎看不到别的真正的海滩。然而在罗马海岬的航标灯下,倒是能看到一处不错的沙嘴。
透过望远镜,我观察着那座航标灯。灯塔的铁架锈迹斑驳,很明显已年久失修。但这都不算什么,真正的问题在于,航标灯上的透镜和光源早就被偷走了,剩下的设施似乎已经失去了功用。航标灯后方的崖壁上有一片无人打理的甘蔗园,极目远眺,东西两侧的海面似乎又连成了一体。这里并没有真正的丛林,我看到红树林间星星点点长着一些灌木和棕榈树,但大部分陆地都被甘蔗覆盖,让人有一种逼近原始蛮荒之地的感觉。除了那座破败不堪的航标灯,对面仅存的人类文明痕迹便只有海湾西岸那比甘蔗林还高的烟囱了。
“我打算驾船在海湾里四处转转。”海明威低声说道,“做好准备吧,一旦发现航海图上未曾标注的水道,咱们就立刻下船。记得带好武器。”
我点点头,拿起冲锋枪和手榴弹,把望远镜挂到了脖颈上。汤姆森冲锋枪的枪口垂在我的膝盖位置,这感觉真有些别扭。无论是在匡蒂科还是X营地,我都曾经在训练中学习过这种武器的用法,但我一直都没有真正喜欢上这所谓的“芝加哥打字机”。这玩意儿的射程很近,精度也很差。事实上,它不过就是一种射速极高的枪而已,只适合在近距离作战中靠胡乱扫射制服敌人。汤姆森冲锋枪在电影中总能大显神威,但绝不是一种适合远距离精确射击的长身管武器。即便是在近距离替代手枪使用,它也不能让人心安。
海浪拍打在东边的巨岩和西边的峭壁上,转瞬间如冰晶般碎裂。我们降低了航速,缓慢地驶入了中央水道。在水道的入口处,诸多杂物——比如夹杂着枯枝败叶的淤泥——就像是门童一样守护在狭窄的航路两侧。有些杂物完全沉在水底,而有些则是悬浮在水中,不肯将真容露出水面。
海明威将“罗琳”号引擎的转速降到了略高于怠速的水平,并将船体保持在水道中心。而我则观察着两侧的海岬、峭壁和甘蔗园,以免错过一切异动以及金属或者玻璃的反光。然而对于人类的视力而言,高大密集的甘蔗林简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峡湾水道猛地往东一拐,而后一路向南。“罗琳”号轻轻滑过一道弧线,以优雅的姿态完成了转向。虽然我们连最坏的局面——在涨潮后的夜里11点钟抵达此处——都预想过了,但经年累月、山川变迁所留下的痕迹依然让我们惊讶不已。前方显然已经很难找到可供停船系缆之地,而后方的海水也已经被搅动得浑成一团,活像是一壶挤进了太多奶油的咖啡。
“这船是不是被粘在淤泥滩上了?”海明威言简意赅地问道。
“右舷还真有点,或许你可以打个左满舵来越过这里。”
海明威用手指了指摊开在驾驶台上的航海图:“这上面说此地水深八英寻,这里是六英寻,那个拐弯处大概是五英寻。但是我猜这儿的实际深度最多不过两英寻,而宽度也就有个十英尺左右。这简直比淤泥滩还糟糕嘛。”
“没错。”
在前方左侧的一处海岬上,“十二使徒”逐渐浮现。此刻我们正置身于马纳提海湾之中,海岸峭壁已被我们甩在身后,甘蔗园和灌木丛已延伸到海滩边。透过朦胧的绿色,我看到一座小山从海湾中兀然挺起,十二块巨岩清晰可见。巨岩下瞰之处,藤蔓交错之间,一座座茅屋摇摇欲坠。如迷宫般的古道蜿蜒在海岸滩侧,一直通向一处码头。但这些古道上并没有最近被使用过的痕迹,而码头也早已坍塌,大半被海水淹没。
我看着那些茅屋上黑洞洞的窗口,顺手关掉了汤姆森冲锋枪上的保险。
“有些道路,还有些茅屋。”海明威低声说道。
航行在这峡湾之中,水道逐渐变宽。再朝西南方向航行一英里左右,我们就将绕到“十二使徒”的东南面。在海湾中心,有一座形单影只、林木繁茂的小岛。海明威正观察着的左舷方向,绿幽幽的甘蔗林间闪出两道豁口,古旧的道路一直通向林子深处。最南边的那条古道旁,矗立着一根高约三四十英尺的砖砌烟囱。当年曾经繁华一时的马纳提港有不少此类砖砌建筑。道路尽头则连通着两个供船只停泊的栈桥。然而那些建筑的玻璃窗早已破损,一个栈桥已然塌陷,另外一个也只是勉强支撑在距离水面不到一英尺的高度。海岸上的道路上覆盖着泥土,两旁长满了各色植物。
“真他妈该死!”海明威说道,“航海图上说这里水深有五英寻,可我感觉这能有一英寻就不错了。快去用船篙撑几下。”
我把汤姆森冲锋枪挂到肩膀上,拿起长长的船篙爬上船头甲板。“这分明就是一处水下沙滩,”我说道,“也就是一英寻深。”
伴随着“罗琳”号引擎的咆哮声,我们艰难地向前航行着。船艉螺旋桨卷起的泥沙被扬到了半空中。航海图将我们面前不远处的这座岛屿标注为“大岛”。右侧海岸线上的甘蔗林中,又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其高度大概是“十二使徒”的两倍。越过小山,能看到海湾东南边缘有更多废弃的建筑。
“那就是马纳提糖厂的主厂区了。”就在我们缓缓绕岛航行时,海明威低声说道。岛上的棚屋其实并不算少,但似乎已经完全被树木和藤蔓遮蔽了。为了看清岛上的砖砌建筑,并且在棚屋、糖厂主楼和各色茅舍之中找寻异动,我不得不像战斗机飞行员那样左右转动脑袋。忽然一阵巨响,二三十只火烈鸟从一处峡湾边的沙洲腾空而起,气势震天。我必须承认,那一瞬间我被吓得心惊胆战,就差扣动汤姆森冲锋枪的扳机了。那些鸟儿喧哗、呼啸着挥动着双翅,沿海湾西南缘在天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又落在另外一片沙洲之上——按照航海图上的记录,那里名曰“圣杰奎因三角洲”。
“看,椰子树。”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关掉了引擎,任由“罗琳”号借着温柔的海浪向前漂流。
我望着他所指的方向,却看到有十几只林鹳正在厂区废弃棚屋之间的潟湖旁振翅欲飞。靠近点看,一对淡粉色的篦鹭正翩翩起舞——涨潮后泥滩沙洲依然露于水面上。
马纳提湾最大的一片开阔水域就在我们眼前,然而其绝大部分只到“罗琳”号舷侧吃水线的淤泥位置。“我怀疑这里的水深最多不过十英寸。”海明威挥动着伤痕累累的手指,仿佛要将整片水域都揽入囊中。
“没错,”我赞同道,“也就够橡皮艇活动的。”
“是啊。那些德国佬很可能今晚就潜到这里,让潜艇靠上码头,或者沿着那些古道上岸。当然,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们敢来。”
“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如此与世隔绝……”
“的确是与世隔绝。”海明威说道,“我觉得这恰恰是他们不会深入海湾腹地的原因。我觉得他们肯定想让潜艇保持在自己的视线所及范围之内,以便用手电之类的工具向同伙们通报登陆成功的消息。”
我点了点头。海明威是基于直觉做出这些判断的,而经验告诉我,这回他是正确的。
“除此之外,”海明威继续说道,“他们肯定计划趁着月亮升起之前的空当到这里来。他们一进入这些黑暗的水道,估计就找不到路了。就算他们的皮筏子能在六七英寸深的浅水区使用,也无济于事。”
我在船头坐下,手上攥着船篙,冲锋枪垂到膝盖。“我赞同你的判断,”我说道,“他们应该会选择罗马海岬作为切入点。咱们是不是应该出去给‘罗琳’号找个锚地了?”
即便此刻正值中午,海风习习,却依然有成群的蚊子和沙蝇如乌云般扑面而来。
“好吧,”海明威说道,“咱们还是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吧。”
为了在这如迷宫般的复杂水域里给“罗琳”号找一个稳妥的隐蔽点,我们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接着又将各种装备搬下了船。对于这艘快艇而言,最棒的藏身之处莫过于海岬西侧灌木丛生的潟湖了。遍布四处的污泥和嗡嗡作响的蚊虫更为其提供了天然的掩护。其实我们应该先将装备搬到沙洲上再去把船藏好,但我俩都急着保护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就只能先后两趟搬着沉重的装备穿越丛林,忍受蚊虫和污泥的洗礼。
为自己寻找隐蔽处,一点也不比把船藏起来简单。我们自然希望能够清楚地观察海岬那边的情况,还想尽量兼顾各处峡湾,以防德国间谍出其不意地溜进马纳提港。我们还希望密切注视海面动向,并能在必要的情况下随时撤离、改变监视位置,或是登船逃命。总之,我们需要一个完美的隐蔽处。
考验海明威军事才能的时刻到了,而他的决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山顶上有一处绝佳地点,就在一望无垠的甘蔗林旁边,有一棵矮树遮蔽,能为我们提供二百七十度的视界。无论是航标灯、峡湾,还是马纳提湾的北半部分,甚至身后的恩塞纳达·赫拉杜拉灯塔,都在我们的观察范围之中。有一条古老的小道连接着那处制高点,像一根扁担似的挑着北边的低地和南边的糖厂。凭借着这些便利条件,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将装备运到那里。海明威第一时间指向了那个制高点,兴奋地说道:“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观察点!我们可以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瞰四周。”
他说得没错。我们心中非常清楚,此次“赌博”之所以险象环生,一大原因在于我们很可能陷入敌人的埋伏圈中。虽然德国情报部门实在是没有理由为了干掉我俩而在此处设伏,然而一旦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我们注定要吃一大番苦头。
海明威在山顶西侧往下三分之一的坡上选择了一个观察点。这段海岸沿线并不存在真正犬牙交错的滩涂,但海水依然在矮崖上侵蚀出了数不清的沟槽。海明威所选的观察点,恰在海岬和我们藏船的峡湾之间的坡上。崖壁北侧临海的一面,沟槽既狭窄又陡峭,但靠近甘蔗园的西南侧却显得更加宽敞,且长满了树木。从这个位于崖壁沟槽之中的高点望去,我们可以看到航标灯、蜿蜒于山脊之上的小道、峡湾之中的沙洲,以及一大片宽阔的海面。从这沟槽出发,我们可以悄无声息地穿行到山脊的最高点,观察海湾和旧糖厂区道路的情况。如果在糖厂旧时的道路,或是我们来时走过的路上看到任何异动,我们都可以撤回观察点,或是干脆躲进甘蔗园,再从那里登上快艇。
周围气温很高。我们撑起两张防水油布,将它们左右交叉紧紧固定在崖壁沟槽的岩角上,确保它们在强风下也不会被吹走。随后又对其进行了一番伪装,使之在视觉上与崖壁融为一体。为了保证伪装效果,我们还在油布上撒了不少沙土。这样一来,即便是在白天的阳光之下,三十英尺外的人也休想在崖壁上辨别出这个观察点了。等到夜幕降临,在任何沿着山脊小道上来的敌人眼中,我们都是隐身遁形的。
沙蝇颇为令人恼火——它们只要碰到你的皮肤,立刻就会叮上一口——不过海明威已经在我们周围喷洒了驱虫剂,还塞给我一瓶防蚊液。他并没有坚持要把勃朗宁自动步枪也拎上来——那玩意儿真的太笨重了,如果我们要放弃观察,逃回快艇,带着它很可能会拖我们的后腿——但他执意要在下船之前将勃朗宁自动步枪从包裹里拿出来,还把一条子弹带缠到了腰间。我猜他这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杀出一条血路。
除了防水油布、汤姆森冲锋枪、一包手榴弹、一包备用弹夹、两副望远镜、一些驱虫剂、两把小刀、一些个人用品、两顶宽檐帽、一套急救工具,以及各人的手枪之外,我们还往观察点上搬运了一箱冰镇啤酒和几块三明治。午后,我们停了下来,开始用餐——我吃的是牛肉三明治和煎鸡蛋,海明威则就着冰镇啤酒大口嚼着洋葱三明治。如果知道手下特工在执行监视任务的时候畅饮冰镇啤酒,胡佛局长会如何反应呢?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我脸上的笑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似乎已不再为胡佛先生的联邦调查局做事了。
漫长的下午和傍晚,我们一直都躺在崖壁沟槽中的观察点里,轮流透过望远镜监视海上的情况。即便是被沙蝇和蚊子叮上一口,我们也要忍痛不喊出声来。有些时候,我们其中一人会爬到山顶,俯瞰马纳提湾、“十二使徒”、古老的道路和废弃的旧时糖厂,以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静静地待在观察点。
起初,我俩会在想要交流的时候低声说上几句,但很快我们便发现,由于海浪不断拍打着耶稣海岬和罗马海岬的低矮崖壁,海风在身后的甘蔗园里呼啸作响,我们完全可以用正常的音量交谈。站在十英尺远的地方,我们的对话就已经很难听清了。
残阳韵尽,月上半空,在西边远处的布拉瓦海岬,最后一缕晚霞也被织进了夜幕中。此时的大海似乎比之前更加喧嚣了。我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俩已经在此隐蔽蹲守了一两个星期。我们必须轮流小憩一番,以便在夜间保持敏锐的观察力。不过我觉得海明威压根儿就没怎么睡。这位作家先生的精力旺盛,一点也没有精神紧张的迹象。他说话的声音轻松惬意,他的神态非常放松,还特别有幽默感。
“出海之前,我收到马蒂的信儿了,”他说道,“她从圣基茨的巴斯特尔拍了份电报给我。和她同行的三个黑人船员彻底厌倦了航海探险,在圣基茨岛上离她而去了。当然,她的电报内容是被检查过的。我真感觉她是在一边探险,一边逐岛找寻德国潜艇呢。”
“她有什么发现吗?”
“马蒂总会遇到些传奇经历。”海明威咧嘴一笑,“她计划下一站去帕拉马里博。”
“帕拉马里博?”
“在荷属圭亚那。”海明威揉着眼睛,似乎是有汗水滴进了眼眶。我发现他的耳朵肿得厉害。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我知道帕拉马里博在荷属圭亚那,可她到那儿去干什么?”
“谁知道呢。”海明威说道,“玛莎眼中的传奇冒险,就是去个非常遥远、非常不舒服的地方,然后一边咒骂那里的恶劣环境,一边等着受罪。然后她就会写出一篇天花乱坠的文章供大家一乐。当然,前提是她得活着回来。”
“你担心她吗?”我问道。我尝试在心中描绘这样一幅场景:如果我的人生伴侣在丛林里,或者在敌方潜艇出没的海域艰难求生,而我却不能在她遭遇危险的时候提供帮助,我的感觉该是怎样的?我实在搞不清,对一个女人负责是怎样一种感觉。
海明威耸耸肩:“马蒂可以照顾好她自己。你要不要再喝一瓶啤酒?”说着,他拿起刀子,又起掉了一只啤酒瓶的盖子。
“不喝了,我想我应该在德国U型潜艇到来之时保持清醒。”
“为什么?”海明威问道。过了一会儿,当黄昏变成了真正漆黑的夜晚,他又说道:“狼崽子可能跟你说过不少有关马蒂的事吧?应该是坏话,对吧。”
我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夜幕下的海平线,没有说话。
“狼崽子他是嫉妒了。”海明威说道。
我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话题。我放下望远镜,听着不远处夜风吹过甘蔗林的声音。
“不要相信温斯顿说过的任何夸张之词。”海明威继续说道,“马蒂是一个非常天才的作家。这才是问题所在。”
“什么意思?”我问道。
海明威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把冲锋枪架到了面前。“她很有才华……”他的嘴里像是含着一团东西似的,“至少在写作方面是个天才。而我则是个超越天才的存在。在这世上,没有比终日面对一个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天才更让人困扰的事情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说罢,他沉默了几分钟。在做出这番陈述的时候,他的语调是如此柔和,他的态度是如此地诚恳。这让我有了两种感觉——其一,他是在“陈述”一件事情,而不是在吹嘘;其二,他所说的基本上都是对的。
“你接下来准备写点什么?”我问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但我的确很好奇。
海明威似乎也吃了一惊:“你想知道?你真的想知道吗?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我写的可都是些虚构的东西呢。”
我再次举起望远镜向远处观察着。海天之间的分界早已模糊不清。在夜幕下,海浪的声音显得越发嘈杂了。我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夜里9点28分了。
“对不起啊……”海明威说道。这是他唯一一次向我道歉。“卢卡斯,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写些什么。等到战争结束了,也许有一天,我会把这段经历写成一本书。”黑暗之中,我依稀看到他正盯着我。“我会把你也写进去的。当然,我只会把你的缺点和萨克逊坏的一面糅合起来,创造一个人物。书中的你会是一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恶棍。所有人都会对你恨之入骨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低声问道。一阵海风拂过,吹散了我脸上的蚊虫。在月光星芒的映照下,海潮逐渐涨了起来。
“我做什么了?”
“你为什么要写虚构的小说,而不是去描绘真实的事物呢?”
海明威摇了摇头:“卢卡斯,如果你流连于尘世,又爱上了特定的人,那么就很难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如果你流连于太多的俗物,就更别想在文学之路上有什么建树了。你不能仅仅描述事物的外表,那是摄影师们的工作。你应该像塞尚所说的那样,从内心深处着手。那才是文学艺术呢。你的作品必须发自内心。我说的这些你都明白吗?”
“不明白。”我说道。
海明威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卢卡斯,这就像是听别人讲故事一样。无论人们所讲述的东西是真是假,只要他们的讲述足够生动,那么他们所讲的东西就会成为你记忆的一部分。过上一阵子,这些人讲述的东西,甚至会变得比你自己的记忆更加生动。然后你就会把听来的故事和自己的记忆糅合在一起,基于自己和别人的人生经历创造出新的故事。对于读者而言,这些故事究竟来自何处并不重要……无论是你的故事还是他们自己的故事,无论真实还是虚幻……慢慢地,这些故事就会变得亦真亦幻。故事中的国度、气候和人物都会给你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只不过你自己并不会在故事中出现……故事里的一切都像是被你抓来的敌军士兵一样。他们在你面前鱼贯而过,被押解到了出版商的印刷机里……乔伊斯和其他不少出版商都是这么干的,也因为这样做吃了大亏。”说到这里,他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乔伊斯可是个男的,不是女人。”
“我知道。”我说道,“我记得你书架上的那本书。”
“乔,你的记性可真不错。”
“是吧。”
“你要是去当作家一定不错。”
我笑了笑:“我可从来没有撒过那么多谎。”我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海明威也笑了:“卢卡斯,你可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撒谎者呢。你撒谎的本事就像是天生的本能。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没有接话。
“写小说就像是给船准备给养物资,一点细节也不能遗漏。”他说道,“你需要把许多难以捉摸的东西敲碎嚼烂,写成一句句文字。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大多数创作思路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卢卡斯,你看过水墨禅画吗?”
“没有。”
“那么,如果我说水墨禅画家们只要在别无一物的天空上点缀一抹蓝色就能画出一只雄鹰,你也一定理解不了吧。”
“是的。”他说的这些东西我的确一窍不通。
海明威指着大海的方向:“就像是这会儿躲在那里的该死的德国潜艇。如果咱们看到了露出水面的潜望镜,那么也就可以猜到水面以下整艘潜艇的模样了……指挥塔围壳、鱼雷发射管、遍布管线的引擎舱,还有搬运、堆放酸咸菜的炊事兵……我们完全不用看到整艘潜艇的面貌才能确定它躲在哪儿,对吧,我们只要看见那该死的潜望镜就够了。文学作品里的一句佳句或是一段漂亮的描写也是这个道理。你现在明白了吗?”
“不明白。”
海明威叹了口气:“去年,我和马蒂一起到了中国重庆。我在那儿遇见了一位名叫比尔·莱德勒的年轻海军上尉。那里除了用白酒和蛇泡成的药酒,几乎都没什么可喝的酒,但我听说那个莱德勒曾经在一次中国人举办的拍卖会上拍到了两箱威士忌。那家伙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打开喝掉,就马上要调离那里了。于是,他准备把它们一次统统喝光。我告诉他,别像个小姑娘似的,逮着个机会就一口气喝个过瘾,可他依然打算留到滚蛋那天喝个够。乔,这会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是的。”我继续观察着海面上的浪涛。
“我很想要那些威士忌,”海明威说道,“我非常想喝。我给了他钱——货真价实的美元——给了他好多,可是那个莱德勒就是不卖。最后,我绝望地告诉他:‘如果你能分给我半打,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他说:‘好啊,我给你六瓶酒,你给我上六堂课,教教我怎么才能成为一名作家。’于是我们成交了。每上完一堂课,莱德勒就给我一瓶威士忌。在最后一堂课上,我对他说:‘比尔,在你真正开始描绘人物之前,你首先得成为一个文明人。’他问我:‘什么叫作文明人?’我告诉他,‘要想成为一个文明人,必须要有两个特质——一是激情,二是忍受打击。永远不要去嘲笑一个走霉运的家伙。如果你自己走了霉运,千万不要硬碰硬地去反抗。学会适应和忍受打击,然后瞅准机会做出反击。’卢卡斯,我就是这么对付你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吗?”
“我不知道。”我说道。
“没关系。”海明威说道,“但说句实话,我对你讲的写作技巧,要比当初我给莱德勒上尉讲得更多。其实,我给他的最后一条建议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建议?”
“我让他回家尝尝自己的威士忌酒。”海明威咧着嘴,牙齿在星光下映出幽幽闪光,“人家卖给他的,其实是两箱凉茶。”
我俩沉默了片刻。海风迎面而来,观察点上方的帆布却几乎一动不动,倒是附近的甘蔗林发出一阵阵声响,仿佛是有人把手指伸进铁罐子里搅来搅去。
“当然,我讲的有关成为作家的技巧可都是真材实料。”海明威最后说道,“这也正是我更喜欢写虚构小说,而不是纪实文学的原因所在。”说完,他举起望远镜,朝黑暗的海面看去。
我知道这番对话已然结束,但我还是追问了一句:“你写的书会比你活得更长久,对吧?”我说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离开这个世界,你的书依然会流传下去。”
海明威放下望远镜,看着我说:“没错。乔,你或许已经明白了我刚才说的有关画鹰和潜艇的话了。书嘛,只要有优点,就能流传下去。至于作家,一辈子都是孤独的,要么名垂青史,要么被人遗忘。或许你真的懂了。”他又拿起了望远镜,“跟我说说吧,把你所想的告诉我,把你还没告诉我的都告诉我。”
我对他讲述了许多东西,但我隐瞒了有关施莱格尔的细节,以及“A级客房”马厩里那件包裹的事。
“所以,你认为咱们收到的第一封电报,就是为了把咱们引到这儿来?”他问道。
“没错。”
“他们想要引诱的不仅仅是你我二人吧。他们或许觉得我们会把‘比拉’号和其他人都带来呢。”
“也许吧,”我说道,“但是我认为这并不重要。”
“乔,那么什么才算是重要的?”
“把你和我引到这儿来。”
“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施莱格尔说他们的这次行动牵涉到了联邦调查局,可我估计他说的就是德尔加多而已。我可不相信胡佛也和德国人有染——这完全说不过去。”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海明威说道,“胡佛最怕什么?纳粹分子?”
“不。”
“那就是苏联了?”
“不。他最害怕的是失去手中的权力……失去对联邦调查局的控制,或者说是让联邦调查局本身失去影响力。苏共把美国彻底摧毁这事儿,在胡佛先生的畏惧清单上只能排第二。”
“那这次发生在古巴的烂事儿,怎么就能让你们的胡佛先生吓得发抖了呢?”海明威说道,“恐惧比其他任何情绪都更能对一个人产生刺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件事情让我思考了很久。
夜里11点整,德国人的小筏准时穿过海浪,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接着我们看到,在昏暗模糊的星光映照下,两个黑色的人影拖着筏子登上了狭窄的沙洲。随后,那两个人影打开了一只类似匣子的东西,拿出一盏带遮光板的灯,向远处的海面发送灯光信号。
十秒钟后,从七百码外的一个不知是潜望镜还是潜艇指挥塔围壳的东西上,闪出了非常微弱的亮光——两短,两长,一短。随后,海面便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阵阵涛声入耳。
海明威和我看着两名德国间谍放掉了皮筏的气,将其拖进了距离他们最近的沟里——那条沟在东边,和我们选作观察点的地方相隔三道崖沟。他们打算挖坑埋掉皮筏,一边挥动铲子,一边用德语小声咒骂着。做完这些,两个间谍向山顶爬去。他们的目标是山脊上的一棵大树,那里似乎才是我和海明威应该选作观察点的地方。
作家先生和我摸黑向后移动了几步,蹲伏在矮树丛中继续观察。两个德国人所攀登的小山距离我们所在的位置不足七十英尺,但他俩的对话基本都被风声和海浪淹没了。不过,由于我们处在下风向,还是勉强听到了一些德语单词。在迷离的星光下,我们只能看到两个德国间谍的脑袋和肩膀。钻进那棵大树底下之后,他们就完全遁形于黑暗之中了。
海明威把脑袋伸过来,靠在我的左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得去追踪他们。”
我点了点头。
突然,德国间谍的信号灯又闪了两下。这一次,他们发信号的地点在我们右侧三十码处的山脊上。紧接着,在密集的甘蔗林和灌木丛中,亮起了另外一个信号灯——看上去比德国人的灯光弱一些,而且只闪了一次。
“真该死!”海明威嘟囔道。
我和他弓着身子向山顶爬去。我俩都用前臂挽着汤姆森冲锋枪的背带,将枪口对准前方。
几秒钟后,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枪声击碎了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