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8月8日星期六发现桑蒂亚戈的尸体的。8月9日星期天,我和海明威像两个白痴一样打了一架。8月10日星期一,我开车将施莱格尔送到了机场。8月11日星期二——就在我们准备乘“比拉”号出海前去抓捕德国特工的前一天——马尔多纳多来到了山庄。
上午大部分时间,海明威都在忙着为他的“比拉”号置办给养。他决定,除了格雷戈里和帕特里克之外,只带温斯顿、帕齐、病愈的唐·萨克逊,以及他不可或缺的伙伴格雷戈里奥去执行此番任务。“南十字星”号已经离开了卡萨布兰卡船厂,据说是要去帕莱索群礁周围海域进行一番短途航行,日落前返回。为“比拉”号置办好给养物资之后,海明威便让它驶上了追踪“南十字星”号的航程。由于他自己无法登船出海,便指派“狼崽子”担任代理船长。那个前来帮忙的海军陆战队员唐·萨克逊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和无线电设备打交道。海明威本人留在陆地上,帮着两个孩子沐浴更衣,之后又在航海图上研究了驶往马纳提湾的航线。他已经和汤姆·谢弗林通过电话了,获准驾驶后者的快艇出海。我们计划傍晚返回柯西玛港,与返航的“比拉”号会合,并为驾驶“罗琳”号前去历险做好准备。
“汤姆说轮机舱后面有两个很长的隐藏舱室,”海明威说道,“都是偷运私酒时代留下的产物。咱们可以让两个孩子住在那儿,另外可以存放一些手雷,还有一支勃朗宁自动步枪。”
“你还要带上一支勃朗宁自动步枪?”我问道,“为什么?”
“万一咱们和德国潜艇遭遇呢?”
“要是咱们碰上德国潜艇,”我说道,“那就死定了!”
星期一下午,凭借施莱格尔提供给我的密钥,我只用了几分钟就破解了上次出海时截获的数字密码。首先,我将所截获的密电抄录了一份:
q-f-i-e-n/w-u-w-s-y/d-y-r-q-q/t-e-o-i-o/w-q-e-w-x/d-t-u-w-p/c-m-b-x-x
接着,我在电文上方写下了重复的密钥:
3 1 4 1 5 9 2 3 1 4 1 5 9 2 3 1 4 1 5 9 2 3 1 4 1 5 9 2 3 1 4 1
q f i e n w u w s y d y r q q t e o i o w q e w x d t u w p c m b
我并未多费口舌向施莱格尔确认密钥的排列方向——反正只有两种选择。不到一分钟我便发现,编码者在编制密码的过程中,是将数字从后向前数的。这也就是说,我在破译密码时必须从前往后数出相同数量的字母。因此,q向前数三个数字便是n,f向前数一个数字便是e, i向前数四个数字则又是一个e。以此类推。我还发现,电文中最后的两个x纯属凑数之用。
于是,电文内容便呈现在我眼前了:
Need instructions and funds Columbia(哥伦比亚需要指示和经费)
原来如此。施莱格尔忍受折磨想要守护的秘密,同时也是我自降身份,刑讯逼供想要得到的信息,就是这样一句话。
不过,这份电文还是有一定价值的。首先,如果施莱格尔所言属实——当然,我确信他已经把自己所知的全部告诉我了——那么这份电报就应当是由“南十字星”号上的无线电操作员转发给汉堡方面的。此外,“南十字星”号上的船长和船员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利用他们的短波电台发送了这些内容。同时,这还证实了施莱格尔有关两名帝国保安局杀手正在古巴境内活动的说法——除了这个代号“哥伦比亚”的家伙,还有另外一个代号“巴拿马”的家伙。按照施莱格尔的供述,在海明威身边的就是那个“巴拿马”。而“巴拿马”的搭档“哥伦比亚”,正在向他们的上峰征求指示、申请经费。
“巴拿马”会是谁呢?究竟谁能混到足够靠近“骗子工厂”,竟然能向外传递“骗子工厂”的可靠情报?德尔加多吗?当然有可能,因为我曾经向他传递过有关“骗子工厂”计划的信息。温斯顿吗?赫雷拉医生曾经说过,他认为那位运动健将是个英国特工。如果温斯顿是英国特工,那他也很有可能是一名为德国效力的双料间谍。但我很难相信,冲动而又可爱的“狼崽子”会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纳粹帝国保安局特工。虽然赫雷拉医生自己拒绝参与海明威的团队,但他对“骗子工厂”行动足够了解,也可能成为泄密源头。还有谁呢?那些巴斯克人的其中之一?辛斯基?帕齐?罗伯托·赫雷拉?“黑牧师”?或者是海明威的仆人之一?难道是一个很早就打入海明威家中,以掩护身份一直潜伏其中的高手?诸如此类的“稀罕事”我见得多了。
当然,“巴拿马”大概根本就不是海明威身边的人。参与“骗子工厂”计划的特工总数超过二十人,整个团队没有一丝保险可言。海明威招募的任何一个手下,无论是更夫、酒保、码头混混还是醉汉都有可能是那个纳粹杀手。
“巴拿马”有可能是马尔多纳多。他从德国人那儿收取贿赂,没准会拿钱去收买海明威手下的某个门外汉。这样,他就可以向贝克定期传送最新情报,而不用以身涉险,亲自接近“骗子工厂”的日常行动。众所周知,马尔多纳多本来就是个杀人狂。他很容易将自己出卖给纳粹方面,成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托德”小队刺客。
但马尔多纳多毕竟不是雅利安人。纳粹德国的帝国保安局在选择冷血杀手的时候,对于血统是非常在意的。
“哥伦比亚”或许就是贝克本人。但施莱格尔说过,贝克一直是从两名“托德”小队成员那儿收取情报的。如果那个德国胖子是对的,那么约翰·西格弗雷德·贝克就更有可能是古巴地区“乌鸦”行动的负责人,而“哥伦比亚”则另有其人——很有可能是一个我从没见过,也未有耳闻的家伙。
两名纳粹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的杀手,正在枕戈待旦。只要柏林或是汉堡方面发出刺杀令,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干掉目标,那么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呢?
至今为止已有两人命丧黄泉,一个是“南十字星”号的前任无线电操作员科勒,另一个则是可怜的小男孩桑蒂亚戈。两人皆死于割喉。杀害科勒的凶手看上去似乎是马尔多纳多,而桑蒂亚戈被害数日之前也曾经跟踪过“疯马”。或许这一次帝国保安局放松了招募人员的限制,用上了雅利安人以外的人种?
除了这些之外,我对施莱格尔的那番刑讯逼供还有一个意义——至少我希望如此。如果他尚未将其返回里约的事情告诉贝克——对于施莱格尔而言,他完全有理由向贝克隐瞒自己被俘受审的细节,以及他出卖了一支“托德”小队的事——那么贝克和他手下的刺客小队很可能会觉得他们的数字密码依然安全。至少在几天之内,我们还有希望截获更多他们的密电。
我心想,几天时间就足够了。
就在这时,玛利亚闯进了客房。她那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她的嗓音颤个不停,以至于我几乎都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了。
“胡塞!胡塞!他来了!他来抓我了!他来杀我了!”
“别着急,慢慢说,”我一边说着,一边摇晃她的肩膀,想要让她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谁来了?”
“马尔多纳多!”玛利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疯马’!他就在主屋,他是来带我走的!”
我的点三八左轮手枪一直别在皮带上。我想,在我去主屋一探虚实的时候,应该给玛利亚留下一件武器。不过,我可不想赤手空拳去见马尔多纳多。于是,我到客房卧室,将床头柜上施莱格尔的那把鲁格手枪拿了起来。
我一边将玛利亚推进客房浴室,一边给鲁格手枪装好子弹、拉栓上膛、关掉保险。
“在这儿待着,把门锁好。”我说道,“如果马尔多纳多或者任何不友好的家伙试图闯进来,你只要用枪瞄准他,扣动扳机就行了。但开枪之前你一定要看清楚,可别把我或者海明威打死了。”
玛利亚满面泪痕:“胡塞,我不知道怎么用这——”
“看到坏人,瞄准,扣动扳机,就可以了,”我说道,“但你一定要确认目标是坏蛋才行。”
我走出客房,听到玛利亚锁好了门,才向主屋走去。
即便是在我与海明威大打出手的那一天,我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站在大门口,挡住了打算进屋的马尔多纳多和另外三名古巴“制服暴徒”。他的面颊和嘴唇都苍白如纸,他的双手紧紧握拳——我甚至都不敢去看那些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有些青紫的手指关节。
“海明威先生……”马尔多纳多开腔了。他瞟了一眼走到海明威背后的我,紧接着便像是当我不存在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很抱歉,我们必须进去搜查——”
“我不接受任何搜查,”海明威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不准进屋!”
“不好意思,亲爱的欧内斯特,我们必须进去。”马尔多纳多说道,“这是警察在执行公务。我们接到线报,说是有一名年轻女子正藏身在这一带,她涉嫌近期的一起谋杀案。我们要搜查此地的所有民居,看看她究竟——”
“你们不准进屋。”海明威说道。
这番对峙几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马尔多纳多说的是英语,他的三个随从很可能完全听不懂。而海明威则在用字正腔圆的西班牙语应答。每当海明威向“疯马”说“不”的时候,三名警察随从都会把眉毛挑得越来越高。
我都快忘记马尔多纳多究竟有多高个头了。眼前这个古巴佬的身高看上去大概有六英尺四英寸,身材颇有些皮包骨的感觉。他的面部结构尺寸略显夸张:下巴很长,眉毛粗重,高高的颧骨几乎能在下半张脸上投出阴影。甚至,连他的胡子都比常人更加浓密一些。马尔多纳多通常会身穿便衣,可这个下午他却穿着全套制服。当他说话之时,骨节凸出的手指总是按在黑色的武装带上。这位“疯马”看起来非常放松,几乎是在享受与海明威的对峙。这似乎更加激起了海明威的怒火。
海明威穿着脏兮兮的上衣和短裤——当初我俩对打时他就是这副行头,只不过这一回他在宽大的腰带上别了一支点二二口径的运动手枪。马尔多纳多似乎并未发现作家先生身上的武器,但他的三个随从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支手枪。我怕“疯马”那傲慢无礼的态度和原汁原味的英语,会让海明威突然拔枪暴怒,导致山庄大门口发生一场枪战。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我必须在三名随从警察做出反应之前,抢先用点三八手枪干掉马尔多纳多。我总觉得,在海明威用点二二运动手枪击倒“疯马”这个大个子之前,后者就会从枪套里拔出柯尔特点四四手枪把他送上西天。
我心中暗想,这简直是太疯狂了。与古巴国家警察发生枪战而被击毙——这大概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秘密情报处特工最窝囊的死法了。
“海明威先生,”马尔多纳多说道,“我们保证尽量快些完成搜查,不过分打扰您——”
“不,不行,”海明威用西班牙语说道,“因为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搜查。这间宅院和这片土地是美国资产……是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
马尔多纳多眨了眨眼:“先生,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警官,我的态度无比严肃。”只要看看海明威的表情,就知道他此言不虚。
“但是我确信,先生,根据国际法,在古巴岛上,只有美国使馆和关塔那摩、卡马圭之类的指定军事基地才能算作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马尔多纳多平静地说道。
“放屁!”海明威用英语骂了一句,然后又换成西班牙语说道,“老子是美利坚合众国公民。这里是我的宅院,我的私产。这里受美利坚合众国法律保护。”
“可是,先生,您必须首先尊重古巴的国家主权。”
“去他妈的古巴主权!”海明威说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尔多纳多的双眼——此刻,我们的作家先生一定是想到了那句枪手的经典格言:当你的对手打算拔枪射击之前,他的眼神会提前把他的想法告知于你。
三名随从被海明威刚才的那句话激怒了,纷纷伸手去摸各自的手枪。我不知道海明威是否能够同时盯住他们所有人的眼睛,我只是将我的目光紧紧锁定住了马尔多纳多放在枪套上的右手。
“疯马”笑了。这家伙长着一口硕大无瑕的牙齿。“海明威先生,我知道您很激动。我们无意冒犯您,只是我们的职责——”
“警官,我很生气。这里是美国资产。当我的国家处在战争状态之时,任何针对此地的未授权进入行为都相当于入侵美国领土。”
马尔多纳多举起右手,揉了揉他那瘦长的下巴,仿佛是要想办法说服眼前这个不通情理的外国佬:“可是,如果所有侨居古巴的外国人都声称自己的居所是其原籍国的资产,那——”
“我不代表其他任何人,”海明威打断了他的话,“但我是一名美利坚合众国公民。我正进行一项与战争相关的科研项目,我有来自美国大使馆斯普卢伊尔·布拉登大使、美国海军陆战队海恩·D.博伊登上校,以及美国海军情报局南美洲地区负责人约翰·W.托马森上校的直接授权。任何针对这间宅院的未授权进入都将被视作战争行为。”
面对这番完全不合逻辑的宣示,马尔多纳多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三名随从警察一直手按枪套,等待着他们的大个子长官发出指令信号。
“海明威先生,我明白现在是一个敏感时期。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有责任搜捕这名女性杀人嫌犯,这是明确而无可争辩的。”马尓多纳多说道,“您定居在古巴共和国,是我们国家的友人,我们不希望对您的安宁生活造成困扰,也不想伤害您的感情。因此,如果您明确告知,说我们所搜查的女性嫌犯并不在这里,那么我们就尊重您的要求,不再进去打扰了。我们会转变调查方向,将精力放在周边地区和附属建筑物上。”
听到长官用英文说了这一连串话,三名随从警察转动着眼珠,满脸茫然。
“我无可奉告。但只要你的手下胆敢再迈进这里一步,我保证他们会被当成非法入侵者枪毙的。”海明威直勾勾地盯着马尔多纳多。
现场顿时陷入一段漫长的沉寂,对峙的两名主角谁也没有眨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
马尔多纳多微微鞠了一躬:“那好吧,先生。我们对您的感受表示理解,同时也尊重您在这敏感时期对于隐私的关注。如果您看到疑似我们要找的女嫌疑犯,或是听到她的消息,请联系我们——”
“先生们,祝你们这个下午过得愉快。”这是海明威在此番对峙中第一次用英语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紧接着,他便走上前一步,准备把“疯马”等人关在门外。
马尔多纳多笑着后退几步,一边向随从们点头示意,一边朝车道上那辆绿色的雪佛兰汽车走去。
海明威关上大门,走到窗边看着几个古巴警察驱车离开。我正想说点轻松的话题来化解紧张的气氛,却发现他依然面色苍白、拳头紧握,于是我改变了主意。如果刚才马尔多纳多那穿着大皮靴的脚迈进山庄门槛,海明威一定会拔出那支小小的点二二口径手枪朝他射击的。对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就是这个狗娘养的。”海明威低声说道,“我确定就是他杀死了桑蒂亚戈。”
我没有接话。
“我把那个‘恐惧症患儿’安排到客房去了。”海明威看着我说道。这是今天下午他第一次正眼看我。“谢谢你来帮我撑场面。”
我耸了耸肩。
“你是带着枪壮胆呢,”海明威说道,“还是说你是因为仗义来帮我的?”
我尽量掀起衣角,向他展示了那支点三八手枪。
“特工卢卡斯,你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了。”说着,海明威走到他平时喝酒的小桌子旁边,在扶手椅上坐下,调了一杯汤姆柯林斯鸡尾酒,“特工卢卡斯,你也来一杯?”
“不了,谢谢。”我说道,“我去告诉玛利亚一声,那些人已经走了。”
海明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看着墙上的油画:“我想我不该再那么称呼她了。”
“称呼她什么?”我问道。
“‘恐惧症患儿’,”海明威说道,“那姑娘真的有敌人。那些人真的想要她的命。”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我走过游泳池,朝客房方向走去。
我来到客房的卧室,叫了玛利亚一声,敲了敲门,停顿一下,走到门框另外一侧,又敲了敲门。
一枚九毫米巴拉贝鲁姆弹头穿过门板,擦着我的脑袋飞了过去,打透了床铺上方的墙壁,在飞越主屋之前大概还击穿了一棵大王棕树。
“玛利亚!你这该死的!”我呵斥道。
“噢,胡塞!胡塞!”玛利亚哭喊着,猛地推开房门向我扑来,直接钻进了我的怀里。
我夺下她手里的鲁格手枪,趁着她还没彻底瘫软之前关掉了枪的保险。我真想把这女人扔到屋子另一头去。如果说在与古巴国家警察的枪战中被击毙已经是非常耻辱的死法,那么被一个古巴妓女随便乱射打出的子弹送回老家就更加荒谬了。真不知道局里那些老同事们听到我的这番遭遇,会笑成什么样子。
我向她讲述了海明威与那些古巴警察针锋相对的场面,告诉她“疯马”和他的狗腿子们已经走了,而且很有可能不会再次登门。可她却依然是一副疯癫模样。
“不!胡塞!不!不!”她高声喊着,泪水把我的衣服领口弄得乱七八糟,“他们还会回来的!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会再来抓我的。明天您、海明威先生、他的孩子们还有那些浑身汗臭味的水手就会乘上海明威先生的船出海,除了那个疯子厨师哈蒙,还有那个一直想跟我上床却处处看我不顺眼的司机胡安,没有别人在这里守着我了!到时候‘疯马’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会先强奸我,然后再以莫须有的罪名把我杀死!那人明明是‘疯马’自己杀死的!等你回到这里,我就不能像以往的每个晚上一样在这小屋里等你了!你大概会问,玛利亚去哪里了?玛利亚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已经冰冷——”
“玛利亚……”我抚摸着她的胳膊,柔声说道,“玛利亚,亲爱的,你快快给我闭嘴。”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我会找海明威先生谈谈的,”我尽量保持着轻柔的语气,“他会同意带你一起乘船出海的。”
“啊!胡塞!”年轻的娼妓呼喊着我的名字,紧紧抱住了我的身躯——我感觉肋骨都要被她勒断了,我可还有旧伤在身呢。
接下来的半天既忙碌又充实。海明威邀请玛利亚到山庄主屋用午餐,这让年轻的娼妓惊喜异常。她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邀请,一路小跑冲到“A级客房”换上了她最漂亮的衣服。听说我不准备去和他们一起共进午餐(因为海明威并未邀请我去),玛利亚有些惊慌失措。不过,在得知我准备把她的行李一起装进我的手提箱后,她嫣然一笑。在翻过山坡去山庄主屋用餐之前,玛利亚拿出了一些她借来的衣服、她的梳子、一套简单的化妆用具,还有一双凉鞋。她离开后,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全部打包装好,又把她平时存放个人物品的小箱子检查了一遍——那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了。
接着,我用了近一个小时四处游逛——我查看了山顶那口曾经有人自杀的水井、废弃网球场旁边的古旧房子、用来存放游泳池用具的棚子、车库及其后面的仓房,然后又回到了“A级客房”。我到牛棚转了一圈,又爬上了阁楼。我并没有看到马尔多纳多警官和他的喽啰们,却在阁楼后方角落一片腐朽的草垛里发现了一个以帆布缠绕的长包裹。我带着这个包裹,来到柯西玛港检查“罗琳”号的状况,并为其装载补给。我们原本计划当天晚些时候,等“比拉”号返航了再来做这项工作。然而海明威最终决定,趁着“罗琳”号仍然闲置的空当由我将它开走,停靠到十英里外海滨古镇瓜纳沃的私人码头上。
胡安驾车将我送到了柯西玛港,回头他还要去瓜纳沃镇把我接回来。这位司机先生一脸愠色,一言不发。我喜欢这种状态,因为我本身就是个不爱吵闹的人。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到达谢弗林的私人码头之后,我吩咐胡安在车里乘凉,而由我本人亲自卸下装在后座上和后备箱里的货物,并为船装载给养。
“罗琳”号是一艘非常漂亮的船,长二十二英尺,以桃花心木和镀铬钢板手工打造而成,装备了真皮包裹的驾驶座。其他设备所使用的材质亦是奢华至极。这艘船是20世纪20年代末在美国建造的,当时其生产商“道奇造船厂”正处在如日中天的辉煌状态。幸运的是,谢弗林已经将船上大多数的机械设备换成了最新式的产品,比如说两年前出厂、几乎和新机器没什么区别的莱康明V型8气缸引擎,还有现代化的转向系统等。这艘船的壳体最近刚刚清理过藤壶,仪表板上的次罗盘也是全新的,挡风玻璃旁边还装置了一盏强力探照灯。为了让乘客感到舒适,谢弗林已经将引擎舱后移,并且将两个驾驶舱整合成了一个装饰着皮质缝线的宽敞的空间。
在我为“罗琳”号补充给养的时候,只有胡安守在一旁。除了那个长帆布包裹,我还需要搬运数箱沉重的食材、六十五加仑饮用淡水、三大箱手榴弹(海明威一直称其为“开花弹”),还有两支用羊皮袋盛装的汤姆森冲锋枪。海明威坚持要为小孩子们多带几个弹夹,所以我只能忠人之事,把它们搬到“罗琳”号上,安放就位。按照谢弗林的建议,我把这些东西都藏到了右舷靠近船艉的隔舱里。如果不去注意驾驶舱坐垫后面的长嵌板,估计谁也找不到这些玩意儿。
我在左舷隔舱放置了一些原本装载在“比拉”号上的宝贝:两块绿色的防水布、一块褐色的防水布、一百英尺长的晾衣绳、几幅装在硬纸筒里的航海图、几件帆布夹克、备用的航海鞋,以及其他一些纺织物。另外我还准备了一套军用急救包、一套密封包装的手术隔离服、我的点三五七口径手枪、六十枚用防水布包裹起来的子弹、一盒巧克力棒、两瓶驱虫剂、两只从山庄带来的望远镜、两柄强力手电、一部袖珍型莱卡相机、两把猎刀、两个帆布背包,以及一支上膛的唧筒式霰弹枪。
我回到码头上,把两块宽板搭在码头和“罗琳”号的船帮之间,又招呼胡安和我一起把两桶五十加仑的汽油搬到了驾驶舱里。那司机满嘴抱怨着,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帮我搬着油桶,并未剐蹭到那些红木饰板,也没有弄脏驾驶舱里的皮革。随后,胡安回到车里吸烟,而我则用绳子将油桶固定到位,以免它们在风高浪急的状态下到处乱滚。“罗琳”号精美的装饰氛围顿时被这两个沉重而丑陋的家伙破坏殆尽,船体吃水也瞬间深了不少。可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确定所有物资都已搬运上船并安放妥当之后,我向胡安挥了挥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谢弗林给我的那把银色钥匙,启动了“罗琳”号快艇——一百二十五马力的莱康明引擎发出一阵令人愉悦的轰鸣。我把引擎挂到空挡,亲手解开船艏和船艉的系缆,舒舒服服地坐进了奢华无比的皮质驾驶席,握住以实木制成的、精美绝伦的杜森伯格自动回中式舵轮,打了一个左满舵,迎着归航的渔船驶出了码头。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渔民们的眼睛——他们那貌似蔑视的目光里分明写满了艳羡。
驶出防波围堤,我立刻把引擎转速拉到了红区。“罗琳”号仿佛顿时变成了一架水上飞机,以子弹射穿棉花般的速度轻松地在水面上高速滑行。船艏偶尔会发出碰撞声,但并不会导致严重的船体震颤。我略微降低了引擎的转速,但依然维持着船艏抬起的高速航行姿态。经历了白天陆地上那近乎令人窒息的炎热,眼下这扑面而来的凉风显得颇为怡神。我真想一整天都开着这艘快艇,在海面上以三十五节的速度游弋。我逐渐放低油门,直到船艏接触到水面,然后开始沿着海岸线向东航行。
海明威瞭望山庄附近的山川和田野早已荒芜蒙尘,几乎所有的果园都寸草不生。然而柯西玛港东边的海岸线却完全是一派热带天堂模样,即便是在距离海岸线五百英尺的船上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这些美景:长长的白色沙滩,落日余晖下影影绰绰的沙堡,茂盛的马尾藻和各种灌木,还有在晚霞映照下闪着金光和绿光的椰子树……其实瓜纳沃镇上并没有真正的港口,只有一条椰树环绕、美丽而曲蜒的峡湾,还有海岬尖处丛林之间成行成排的小屋。那些建筑都建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原本用于接待越来越多的来自北美地区的游客。如今,这些墙皮斑驳脱落的小屋大都空空如也,静静等待着战争结束。
我把“罗琳”号停泊在峡湾尽头的一处私人码头上。船上配有一块用于覆盖驾驶室玻璃的帆布,我花了好几分钟,费了一番力气才弄明白应该怎样操作那上面数不清的挂钩和弹簧挂环。海明威认识码头的拥有者,也知道码头上有一座储存渔具的小屋。码头的主人向我们保证,第二天不会耽误我们驾驶“罗琳”号出海。我向他转达了海明威先生的问候,并支付了一美元。胡安终于开着林肯轿车来接我了。一路上我俩都没开腔,只有乌云中的电闪雷鸣偶尔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见我平安归来,玛利亚很是兴奋。明天的探险旅程更是让她激动不已。但最令她心跳加速的,莫过于同海明威先生共进午餐并促膝长谈。海明威刚刚离开山庄,去柯西玛港与他的儿子们和伙伴们会合了。所以我和玛利亚在“A级客房”简单吃了些晚餐。雷电夹杂着热浪从西边渐渐逼近。尽管心情非常激动,但玛利亚承认她依然对那个可能回来搜查的马尔多纳多心存余悸。每次打雷,她都会吓得跳起来。洗完碗碟,点亮灯火之后,她走到了门口。
“玛利亚,你要去哪儿?”
“胡塞,我只是想去散散步。”
“你难道不怕遇到‘疯马’吗?”
她冲我微微一笑,接着又紧张地望向黑暗的庭院。
“再说,”我说道,“难道咱们没有比散步更好的事情可做吗?接下来很多天,咱们或许都没办法享受‘二人世界’了呢。”
听我这么一说,玛利亚睁大了双眼。“睡前运动”一直都是她的最爱。
“胡塞……”她柔声说道。
我走到她身旁,关上房门,将她轻轻抱起,向我们同住的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