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拉”号上的无线电舱便是我的“情报总部”。是的,“比拉”号原先船头位置的舱室,如今已经堆满了价值三万五千美元的无线电装备——这些是由美国政府提供的。安装着短波接收机和海军专用发射器的机架之间,仅能勉强容一人坐下。我从“南十字星”号上盗得的两本书都已经用防水包收纳妥帖,放在主发射机旁边——那里原本摆放着一个厕纸盒。每次记录电码,我都必须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关上舱门,这间舱室会变得非常闷热难耐。当然,能关上门本身就已经不错了——一次挤上来九个男人,“比拉”号早已没有了可以安睡的个人空间。至于这个原本被船员们用来当作厕所的舱室,更是失去了曾经的私密属性。大家(尤其是海明威的两个儿子)都喜欢拿这件事情开玩笑说,船上的首个战斗减员,一定会是在激烈海况下,因为在甲板上解手而掉进海里溺死的。
我抓起耳机戴上,甲板上传来的大多数噪音瞬间被隔离了。现在,我需要尽量摆脱此番“出海”执行任务过程中的杂念纷扰,集中精力关注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
在雪茄工厂的小酒馆外关门遁去之前,我透过门缝看到了德尔加多对面的家伙。尽管我俩的目光交汇只有不到两秒,但这已经足够我识别出对方的身份了。两年前,在墨西哥城,我曾经在一份档案中看到过此人的照片。最近,在德尔加多提供的有关西奥多·施莱格尔的档案中,我又了解到了他的姓名和代号。准是他没错:发色黝黑,梳着南美洲流行的背头,两侧鬓角直抵耳垂,有一双如幼犬般悲伤的眼睛,右侧眉毛比左侧更加浓密(不过,在他发现门被开了一道缝的时候,只有左边眉毛因为吃惊而扬起),嘴唇丰满,精致的黑色小胡子更为他平添了几分魅力。他穿着一身名贵的浅色西装,一条酒红色的丝绸领带扎得非常讲究,领带上绣着低调而华丽的钻石型花纹,还有金丝穿插其间。
此人便是纳粹党卫队的三级中队长约翰·西格弗雷德·贝克……如果四月的秘密情报处评估报告所料不错,他现在或许已经当上一级中队长了吧。四月,曾经有消息说贝克接到命令,要在五月初从里约热内卢返回柏林述职,接受职务调动,还可能得到晋升。
贝克时年二十八岁,与我差不多同龄。1912年10月21日,他出生于德国莱比锡。在家乡读完高中之后,他立刻加入了纳粹党。1931年,贝克获准加入党卫队——所谓党卫队,原为阿道夫·希特勒的个人贴身武装,如今已经发展成为纳粹党组织中最令人恐惧的力量,与盖世太保、死亡集中营以及党卫队自身的情报部门“帝国保安部”齐名。当年,作为一名十九岁的青年,贝克能够加入党卫队着实称得上是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纳粹党档案证实,他是一名非常卓越的组织者和不知疲倦的工作狂。1937年4月20日,贝克晋升为党卫队少尉,并被立刻派往布宜诺斯艾利斯。5月9日,他抵达阿根廷,住进了蒙特帕斯考尔酒店。贝克在阿根廷首都的掩护身份,一直都是总部设在德国柏林的“阿莱曼商贸进出口公司”的代理人。直到上个月,他被柏林方面召回,得到又一次晋升,并接受了新的任务。
联邦调查局和秘密情报处派驻南美的分支机构,都将约翰·贝克视作西半球上最棒的纳粹特工。1940年,阿根廷警方差一点儿就将贝克捉拿归案了。然而这名党卫队分子却顺利地逃到了巴西,为阿尔布雷希特·古斯塔夫·英格尔斯(也就是西奥多·施莱格尔)的上级,以及被盟军破解的“阿尔弗雷多”加密无线电发射台提供过力所能及的帮助。1941年,在一封被海军情报局截获的发往柏林的密电中,英格尔斯本人将贝克称作他在整个南美洲见到的“唯一真正的专业间谍”。英格尔斯承认,为了让基于里约热内卢的整个间谍网络得以顺利运作,这位党卫队特工在“脑力和体力方面”提供了必要的帮助。我之所以会在哥伦比亚和墨西哥就注意到贝克,原因在于他是“帝国保安部”的成员,而英格尔斯的间谍网络隶属于德国军事谍报局。
帝国保安部与德国军事谍报局之间仇恨满满,因为双方尊贵的首脑——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和威廉·卡纳里斯——彼此非常厌烦。两人都希望自己麾下的机构成为第三帝国唯一的、真正的间谍机关。此种竞争关系,与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和军情五处,或是联邦调查局和现在的战略情报局之间的关系类似。但是,只有在德国,这样的竞争关系才会发展成为机枪扫射或是致命阴谋。
最近,约翰·西格弗雷德·贝克——党卫队成员、帝国保安部间谍——被“元首”亲自提升为一级中队长,并注定要肩负起更多的职责。事实上,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重担:贝克必须以一人之力,将军事谍报局和帝国保安部在南美洲的间谍体系完全统一。而现在,这家伙正在哈瓦那城中的一家雪茄工厂,与我的联系人、我与联邦调查局之间唯一的“纽带”特工德尔加多会面。
我必须得好好想想了。
冥思苦想了四十五分钟后,我意识到整个事态存在四种可能性:
其一,德尔加多已经成了一名双面间谍,他之所以和贝克会面,是为了制订某种计划,旨在背叛我、海明威、联邦调查局,甚至美利坚合众国。
其二,德尔加多是在执行一项比监督我和“骗子工厂”更重要的任务。其任务内容有可能包含将约翰·西格弗雷德·贝克策反成为一名对抗第三帝国的双面间谍。
其三,德尔加多或许是在隐藏身份收集情报。他装成一名为贝克工作的间谍或是受雇线人,或者是装成双面间谍,以便向德国方面提供虚假信息。
其四,可能出现了某种我难以猜透的状况。
在这些可能性当中,第三种貌似是最合理的。我刚刚在无意中发现,德尔加多在做只有我们秘密情报处特工才会做的事情——我自己就曾经多次以潜伏身份开展工作。但这依然不足以让我放心。
最令我不安的,当属这一切发生的时机,以及帝国保安部和军事谍报局之间那莫名其妙的合作。所谓时机有些奇怪,原因不仅仅在于诸多间谍云集古巴,并且纷纷密切关注着海明威的业余行动,还在于施莱格尔和贝克的行为。无论他们在做些什么,巴西警方和联邦调查局早在数月之前便已摧毁了他们在那里的间谍网络,而他们却未曾停止行动。这两个家伙有可能已经知悉了巴西的抓捕行动,也知道如今发自里约热内卢的电报皆为盟军伪造,但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另一方面,施莱格尔是在几乎要被抓捕归案之前离开巴西的,而秘密情报处截获的电报显示,贝克在春天返回柏林的路上遭遇了一些麻烦,因为他所乘坐的意大利跨大西洋航班在珍珠港事件发生之后曾经延误起飞。
更令人费解的是帝国保安部与德国军事谍报局之间的合作。在过去六年间,我对于这两个机构之间紧张关系的研究,比大多数秘密情报处特工都更深一筹。该死的,除了多诺万战略情报局的那些家伙,我或许是西半球上对此研究最为透彻的。如果说这些研究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那就是充分利用了我在大学和法律学校读书时所学的德语。
从表面上看,帝国保安部和军事谍报局之间在任务使命和权限方面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海德里希的帝国保安部一直负责在世界各地执行政治间谍活动,而卡纳里斯的军事谍报局则全盘掌控一切军事情报工作。如此的“君子协定”是在1936年底达成的。当时,希姆莱的党卫队与军事谍报局之间的争斗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需要希特勒本人出马,以强制命令的手段终结争端。那一次的妥协,是党卫队及其情报机构帝国保安部在权力扩张道路上的又一番重大进展。
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党卫队奠定最初的权力基础,是在1934年6月的最后一天。在所谓的“长刀之夜”,在希特勒的直接授意下,党卫队干掉了恩斯特·罗姆和其他数百名冲锋队头目。事实上,冲锋队在希特勒逐步攫取权力的过程中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在那个血腥的夜晚,希姆莱将党卫队从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队伍变成了第三帝国唯一的恐怖力量。他们不仅杀死了冲锋队那疑似同性恋的头目,更是彻底瓦解了一支拥有两百万成员的“街头军队”。“长刀之夜”之后不到三周,希姆莱便任命年轻的莱因哈德·海德里希担任党卫队情报部门“帝国保安部”的负责人。
自1934年起,海德里希的主要敌人便不是外国情报机构,而是卡纳里斯那德高望重的军事谍报局。1936年的“君子协定”达成之后,两家机构都同意遵守所谓的“情报机构十诫”,将彼此的责任划分得清清楚楚。但在实际的工作当中,海德里希及其“老板”希姆莱一直在“元首”面前持续诋毁、破坏卡纳里斯的信誉。他们的最终目标,是瓦解有着百年历史的军事谍报局,将德国境内的一切警察、情报和反间谍机构都纳入纳粹党的保护伞下。
海因里希·希姆莱是党卫队和帝国保安部的实际掌控者。而莱因哈德·海德里希一直是帝国中央保安总局的头目——直到其遇刺身亡。海德里希的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包含数个关键部门:
帝国中央保安总局一处为人事部门,二处为管理部门,三处负责在国内收集情报,四处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盖世太保”,五处负责侦查工作,六处负责在外国收集情报。
自1941年起,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的负责人便由英俊潇洒的党卫队准将瓦尔特·舒伦堡担任。年仅三十二岁的舒伦堡,似乎比他不久前刚刚遇刺身亡的老上司更加文雅而理智。海德里希一直被人们视作一名“皮条客”、一个八面玲珑的冷血阴谋家;在其“治理”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的短暂岁月里,他更曾被称作“布拉格屠夫”。但根据某些书面报告中的说法,舒伦堡和曾经的海德里希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计划着如何控制并摧毁军事谍报局。在情报圈子里,舒伦堡以1939年在荷兰绑架两名英国特工的大胆行为而著称。这名纳粹间谍头子为自己杜撰了“舍迈尔少校”的掩护身份,自称有兴趣参与一项由德国将领们策划的推翻希特勒、为英国带去和平的行动。英国情报部门对此深信不疑,于1939年11月9日派出两名特工,赴荷兰城镇芬洛与舒伦堡见面。在接头地点,舒伦堡发出信号,他的手下立刻乘坐一辆飞驰的汽车冲过路障赶到现场,而他本人则亲自给两名惊得合不拢嘴的英国特工戴上了手铐,躲过了其他英国特工的手枪射击,将两人带到德国拷问。
此次事件完全没有影响到舒伦堡在海德里希或是希特勒心目中的地位。
1940年,舒伦堡差一点完成了另外一次绑架——这一回他的目标是温莎公爵,也就是逊位的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由于温莎公爵发表过一些力挺希特勒的言论,德国人认为这个白痴将来可以被拿来当作第三帝国重要的“宣传材料”使用。舒伦堡精心制订了一个计划,打算在公爵和他心爱的女人前往流放地巴哈马群岛的途中,于西班牙将两人绑架。尽管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和秘密情报处是后来才获知了这项计划,但舒伦堡还是失败了,因为公爵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行程,并未折返西班牙。
此次失败并未对舒伦堡的仕途升迁造成重大影响,倒使他成了海德里希最为欣赏的干将。最终,在一年之前,也就是1941年的6月,舒伦堡被海德里希任命为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处长。
我对舒伦堡和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一直很好奇。相对于在墨西哥和南美洲频频犯错,导致旗下大量特工被擒的德国军事谍报局,帝国保安部的特工们显得更加成功。舒伦堡显然不相信任何人,且崇尚勇猛大胆的行事作风。帝国中央保安总局六处指挥部所在地,设在了柏林西南中心区波卡尔街32号,霍亨索伦广场一角,与其他大多数帝国保安部相关机构都相隔甚远。舒伦堡在那里的办公室——按照曾经到过那里的英国特工们的描述——桌子后面藏着两挺机枪,随时准备干掉任何刺客。
约翰·西格弗雷德·贝克五月返回柏林时要见的就是这个舒伦堡。贝克将从舒伦堡那里接受新的任务,以便在南美洲或是加勒比海地区开展某些特殊行动。根据推测,接下来这些行动的授权者(甚至是策划者),很可能就是贝克的首领海德里希,或是党卫队首脑希姆莱本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在此番行动中与军事谍报局合作呢?这与“南十字星”号和海明威的“胡闹”又有何关联?德尔加多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何种角色?
耳机里传来的一阵嘈杂划破了之前的寂静。我不禁睁开双眼,重新戴好听筒,伸手去抓笔记本和防水包。
有人正在用“南十字星”号专用的频率发送电报。发报者所用的密码本,与死去的科勒使用过的完全相同。
从下午到晚上,我都没有机会单独向海明威汇报截获电报的事。我不想在别人在场的情况下提及此事。
我们刚刚在康菲特岛锚定,夜幕便降临了。其实,这座所谓的“岛屿”只是一处小到不能再小的陆地,勉强能够得上珊瑚礁的标准。小男孩格雷戈里说它看上去很像是洛克菲勒中心的溜冰场。其直径只有一百码左右,非常平坦,除了岛中央的一座棚屋别无他物。棚屋由古巴海军建立,是一处通信基站,也是海明威“孤独行动”猎潜计划以及其他一些海军项目的物资补给中心。若是没有棚屋顶端高高的天线和旁边的大型旗杆,人们很难判断这是一处军事设施。航行到康菲特岛附近时,曾看到古巴国旗在旗杆上猎猎飘扬。然而下锚之后,我们却看到有三名身穿海军制服的古巴军人,他们正从棚屋里排着紧密的队形鱼贯而出。一名士兵站在旗杆旁边,手握旗缆。军官看了看手表,向另外一名士兵做了个手势,后者用一支锈迹斑斑的军号吹响了一串刺耳的音符。
“爸爸,你看,”格雷戈里说道,“只有军官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紧身上衣。那两名士兵只穿了旧卡其布短袖衫。”
“嘘……吉吉,”海明威说道,“他们只不过是有什么穿什么而已,穿什么并不重要。”
小男孩貌似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有些垂头丧气,而帕特里克却有意压低声音问道:“爸爸,军官肩膀上那几道烂绳子是怎么回事啊?”
“我想那大概是军装上的绶带吧。”海明威答道。
三名古巴军人已经降下了国旗。刺耳的军号声终于停止了。一名士兵将国旗带回棚屋。军官带着另外一名士兵站在岸边,看着我们将船锚定。
帕齐、赫雷拉和温斯顿将小艇放下,不等“比拉”号的铁锚沉到海底,三人便划着小艇登上了小岛。十分钟后,他们又将小艇划了回来。从这三个家伙的失望神情上就能判断,岛上并没有给我们准备足够的啤酒。小艇上传来一阵哀鸣,这哀鸣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不上啤酒该不会让这三个大男人郁闷到如此撕心裂肺吧?
“有啤酒吗?”海明威站在船尾高声问道。
“没有!”帕齐、赫雷拉和温斯顿充满怨念地齐声答道。那话音听上去就像是在与什么东西较劲似的。
“有任务交代给我们吗?”作家先生嚷道。
“没有。”说话的是坐在小艇尾部的罗伯托·赫雷拉。温斯顿和帕齐仍然在跟什么东西较劲——那玩意儿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拼命挣扎的孩子。但赫雷拉的身躯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有‘南十字星’号的线索吗?”海明威问道。
“呃……”赫雷拉嘟囔着。小艇现在距离“比拉”号不到二十英尺,艇上那东西发出的声响让人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了。
“有什么补给品吗?”富恩特斯在船头位置嚷道。
“只有豆子,23罐豆子,”帕齐显然是在抱怨,“还有这玩意儿。”他和温斯顿正抓着一头嗷嗷乱叫的猪。
看到这番情景,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都拍着大腿笑了起来。海明威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为什么你们今晚要把这玩意儿弄到船上来?把一头该死的蠢猪放在身边,谁还能睡着觉啊?”
帕齐冲我们咧嘴一笑。在黄昏光线的映照下,他的牙齿显得分外白亮。“欧内斯特,如果咱们把这头猪留在岛上,那些古巴大兵明天准会早饭吃烤培根,午饭吃猪肉三明治。我觉得他们才不会跟咱们分享呢。”
海明威叹了口气。“就把它搁在小艇上吧。至于你……”他转身对那个在他身旁笑得前仰后合的叫辛斯基的巴斯克人说道,“明天早晨由你负责把小艇刷洗干净。”
听着小艇上的猪嚎,以及九个男人的沉重的呼吸声,想要在“比拉”号上安然入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凌晨三点左右,我沿着舷梯爬上舰桥。温斯顿正靠在栏杆上值更。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值更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海明威觉得德国潜艇有可能潜行到康菲特“岛”附近、尝试将古巴人的棚屋“击沉”吧。
“今晚景色不错。”温斯顿说道。我靠到了他对面的栏杆上。今晚的景色的确不错,浪花拍打着海岸,粼粼波光简直与我们头顶上的银河融为了一体。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
“睡不着吗?”温斯顿低声问道。我俩脚下六英尺处,驾驶舱周围的垫子上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不过,拜海风和拍打在船首壳上的海浪所赐,没人能听到我们在舰桥上说话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在担心明天的洞穴搜查行动了?”他又问道,“你是害怕遇到德国的U型潜艇吗?”
“不是。”我也压低了嗓门。
温斯顿点点头。即便在这昏暗的星光下,我依然能够辨出他那被太阳晒得通红的面颊和鼻头,还有那惬意的微笑。“我也不怕,”他低声说道,“我倒是很希望他们在那儿。这样的话,我们或许能逮上一艘玩玩。”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活像是一个梦想摘星的懵懂少年。如果温斯顿·盖斯特是一位特工,无论他是为英国还是别的什么国家卖命,他的演技都堪称一流。不过,正如我之前提到过的,干我们这一行的不都是些好演员吗?
“你见过海明威趁其他人睡觉的工夫打着手电阅读的样子吗?”
我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在读什么吗?”
“不知道。”我可不想再听别人讲述什么“秘密指令”之类夸大其词的废话了。
“他读的是玛莎的一部手稿,”温斯顿的声音几乎要被波涛声淹没了,就连我都有些听不清,“是她从该死的海上巡游途中寄回来的,题目好像是《紫色的兰花》还是什么来着。她想让海明威先读一读,征求他的意见。海明威还真当回事儿了……每天在海上航行十四小时之后,他都会专门抽出时间来读玛莎的手稿。”
我点点头,望着岛上古巴人的棚屋。那座小房子在星光的映照下,闪着奇异的光。夜幕降临之后,那里曾经短暂亮起灯光,但三名古巴军人很快就熄灯睡觉了。
温斯顿说:“哎,那几个可怜虫是临时被派遣到这儿来的。照欧内斯特的说法,那个军官或许是因为睡了长官的老婆才被发配到这儿来的。而那两个士兵则是因为偷盗被罚守岛的。”
我又点了点头。我可不是为了闲聊才到舰桥上来的。当然,如果温斯顿想聊的话,我也无所谓。我依然在思考之前截获的那两封电报。
“说到老婆……”温斯顿嘟囔道,“你对她怎么看?”
“谁啊?”我不知道他所指何人。
“玛莎,欧内斯特的第三任老婆。”
我耸了耸肩。“她很勇敢,”我说道,“毕竟她乘着小渔船在加勒比海上闯荡呢。”
温斯顿笑了:“你指的是男子汉气概吗?玛莎总认为她应当在家中扮演男人角色。”
我看着眼前这个大块头。礁盘另一侧的浪花闪着幽光,将他映成了一个剪影。片刻之后,温斯顿的语速突然快了起来:“欧内斯特给我看过几页玛莎写的东西……好像是叫《藤》还是什么。那是一个关于夫妻生活的故事,男女主人公所居住的地方,跟瞭望山庄很像。男主人公总是打着赤脚、一身脏兮兮的短衣短裤。他常常喝到酩酊大醉,对女主人公说些愚蠢透顶的话……卢卡斯,读完那个故事,我简直都要发疯了。玛莎所写的显然就是欧内斯特,把他的形象描绘得一团漆黑。当然,欧内斯特的形象本来就不怎么好。他总是累得像摊稀泥,还老是闹肚子。每天十四小时在酷日的曝晒下驾船追踪德国潜艇,这使他常常感到头晕眼花。欧内斯特把玛莎的手稿当成真正的文学作品,一面阅读一面做着笔记,但那女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他而已。”
我靠回到栏杆上。过了好久,我听到温斯顿发出一声长叹。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可是卢卡斯,你毕竟是在山庄居住的……好吧,不是在山庄内部,而是临近山庄的‘A级客房’……我想说的是,你见过欧内斯特和玛莎的生活状态,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什么都没说。温斯顿点点头,仿佛我已经认同了他的观点似的。
“玛莎出海参加科利尔杂志社这次该死的海上探险之前,”温斯顿嘟囔道,“欧内斯特曾经拜托我陪她一起去跑步……那一次,欧内斯特要带孩子们去参加射鸽子比赛的首轮较量。于是,我就陪她一起去跑步了。其实她根本就跑不了几步。每次我跑到她前面一英里处,都会掉头回去和她会合,以确定她还在奔跑。就这样周而复始……你知道的。”
星光下,一只海鸥蓦然飞过。尽管它的行动无声无息,但我俩都看到了它。温斯顿用手摆出端着步枪的样子,一直“瞄准”那鸟儿,直到它消失在古巴人的棚屋后面。
“总之呢……”温斯顿低语道,“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有一次,就在我俩一起跑步的时候,玛莎问我,对她选择嫁给海明威这件事怎么看。我对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让我评价欧内斯特吗?’她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在婚姻这件事情上的选择怎么看?’接着,她一边累得左摇右晃,一边说,她之所以选择嫁给海明威,主要是因为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作家。她说:‘欧内斯特算不上是个伟大的文豪,但却是个非常不错的作家……’他能帮助她跻身文坛,在职业道路上助她一臂之力。她还说:‘他之前写成的书总能不断带来收入,这点也不错。’”
“哎,上帝啊。卢卡斯,你干脆把我杀了得了。那个玛莎真是一盆祸水。她就是个自私的、唯利是图的、自私自利的坏女人!她居然敢在我面前那么说欧内斯特!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压根就没说过她爱欧内斯特!她只是在强调欧内斯特可以在职业道路上助她一臂之力。真是个坏女人!”
温斯顿的嗓门越来越大。我能听得出,他有些激动。我朝其他睡着的人们努了努嘴。海明威带着他的儿子们,睡在前方甲板下面的住舱里。但我怀疑总会有人听到温斯顿那激动的“低语”。我挑起眉毛,看了他一眼。
他像是个受到责骂的孩子似的点了点头,立刻将话音压低:“另外,哈瓦那和柯西玛的所有人……除了欧内斯特之外,所有人都知道,玛莎和菲利克斯·埃尔穆阿有一腿。”
“那个‘袋鼠’?!”我感到有些惊讶。
“没错,”温斯顿说道,“就是‘袋鼠’,那个英俊的回力球选手。他才是玛莎喜欢的类型。那可是欧内斯特的好朋友啊!浑蛋,该死的臭女人。”
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然后低声说道:“如果你不打算让我现在就接你的班,那我可要到下面船舱里去了。这一天过得可真慢。”
温斯顿摇摇头。“半个小时之后帕齐就会来接班的。”他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卢卡斯,谢谢你啊,谢谢你来陪我聊天。”
“别客气。”说完,我便轻手轻脚地顺着舷梯离开了舰桥。
第二天上午,我们起锚朝东南方向航行,逐渐远离了康菲特岛和绿岛,沿途先后瞅见了罗马诺岛和南边的萨维纳尔岛——其实两者都是大陆本土的延伸,而非真正的岛屿——接着是彭塔马特尼里奥斯外侧的海湾。那头猪快把我逼疯了。它依然被丢在小艇上,不停乱嚎乱叫。
“我去把那头猪宰了,烫毛抽筋扒皮好了。”富恩特斯说道,“要不然它还会叫个不停,让大家都不得安宁。”
“我这会儿不希望因为杀猪而把船上弄得一团糟。”海明威在驾驶席上把着舵轮说道,“当然我也不想再继续伺候那畜生了,所以你们还是把它养在小艇里好了。”
富恩特斯摇摇头:“我估计还没到德国潜艇藏匿物资的洞穴,咱们就都会被那头猪闹到发疯。”
海明威点点头:“我有办法了。”
“比拉”号掉头向北而去——远远望去,蓝色的海平面上似乎映着一片海市蜃楼。其实那是一座小岛,尺寸大概相当于康菲特岛的四分之一。岛上最高点距离海平面也不到一英尺。岛屿周围没有礁岩,也没有真正的植被。我们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这一座岛屿。我估计这小岛距离康菲特岛大概有二十五英里,距离古巴主岛也得有二十英里。
“海图上没有这么个岛啊!”温斯顿说道。
海明威又点了点头:“我知道。但上次巡逻这片海域的时候我已经把它标出来了。这地方对于咱们的目标而言简直是太完美了。”
“咱们的目标?”
海明威咧嘴一笑。“就是把那头猪圈起来呗。”他转头对富恩特斯说道,“格雷戈里奥,你去船尾。用小艇把猪送到岛上去,让它认认新家。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早晨返航时,咱们再去把它接回来。”
看着小猪踩着浪花在岛上来回奔跑、欢快尖叫的样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笑得合不拢嘴。
“爸爸,它肯定没东西吃,也没水喝。”格雷戈里说道。
“我已经吩咐格雷戈里奥用他的弯刀砍开一只椰子,用其中一半装一些淡水。这样,在我们回来之前,那头猪就不至于丧命了。明天咱们再来吃它。”海明威说道。
“爸爸,明天咱们是吃猪肉还是椰子呢?”
“当然是猪肉。”海明威答道。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找到了疑似德军潜艇补给处的海岸洞穴。给我们安排这项任务的是美国海军——与往常一样,由于是和海军情报局合作,这项所谓的“任务”更像是一个笑话。海明威来到一个渔村,问村民们打听这附近是否有庞大的海岸洞穴。村民们表示有一处古巴著名的旅游胜地符合我们的描述。他们派遣了一位年龄与桑蒂亚戈相仿的小男孩,为我们充当向导。
在距离海岸一英里处,小男孩向我们指示了哪里可以下锚。富恩特斯在“比拉”号上留守,其他人则依次乘坐小艇进入了一个狭小的海湾。白色的沙滩上竖立着一个饱经风霜、斑驳不堪的指示牌,上面用蹩脚的西班牙文写着:欢迎来到自然世界第十大奇观——壮丽洞穴群。
“壮丽洞穴群……”海明威自言自语道。他的面颊在胡茬儿的衬托下显得更红了——这可不止是日晒作用的结果。他的情绪貌似不怎么好。
“那小男孩说,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就再也没有游客到此游览了。”温斯顿说道,“这里很可能已经被德国人利用了。”
“是的,爸爸!”格雷戈里嚷道,“洞穴里可能装满了食物和武器弹药。”
“我只希望里面能有几罐啤酒……”帕齐嘟囔着。看样子他的情绪甚至比海明威更糟。
我们跟在向导小男孩身后,沿着海滩上那几乎已经分辨不清的小径,穿过一片乱石滩,进入了诸多洞穴之中最大的一个。海明威陈旧的枪套里装着他那支点二二口径手枪,帕齐端着一挺从“比拉”号上拿来的机枪,帕特里克则背着他母亲那支点二五六口径老式曼利夏尔步枪。我们站在洞口处,只见由碎石铺成的“道路”一直通向黑暗。借助回声可以判断,这是一个内部空间非常庞大的洞穴。一阵冰冷潮湿的阴风从洞穴深处飘忽而出,让我们这些在烈日下被蒸了一整天的家伙颇感惬意。
“我带了一个灯笼过来。”罗伯托·赫雷拉说道。
“我们有手电!”海明威的儿子们嚷道。
“根本用不着那些东西。”充当向导的古巴小男孩说道,“我去把灯打开。”
“把灯打开?”海明威一愣。
几百只彩色灯泡应声而亮。这些灯泡悬挂在洞穴四处,活像是圣诞节期间的装饰彩灯。在它们的映照下,将洞穴分割成一个个“拱廊”的钟乳石笋显得分外美丽。最高的一只石笋几乎与洞穴最顶端相接,有将近一百英尺高。
“哇!”格雷戈里不禁惊呼。
“我的上帝啊!”海明威连连低声称颂。
“爸爸,看呀!”帕特里克一面呼喊着,一面跑到了最前面,“你看,洞穴从那边开始越来越窄了。那肯定是咱们要找的,德国人藏匿补给物资的地方!穿过那里,或许还有一条更加宽阔的隧道。他们肯定不会把东西就藏在这里。”
向导小男孩不清楚这隧道通往何处,只知道“那儿很受情侣们青睐”。那里没有电灯,所以我们点起灯笼、打开手电,跟在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身后,沿着一条狭窄蜿蜒的通道“走廊”又向前行进了几百码。在一个转弯处歇脚时,一块碎石刮破了辛斯基的手臂。温斯顿用一块手帕为他包扎,却怎么也止不住血。于是,辛斯基、赫雷拉和温斯顿三人只得打道回府。“别忘了弄点德国香肠和啤酒,回头咱们在海滩上搞个野餐会。”温斯顿一边嚷着,一边消失在了狭窄的“走廊”之中。
帕特里克、格雷戈里、海明威和我继续前行。我一直盯着作家先生的后脑勺——他提着灯笼在石笋之间笨拙地穿行,想要跟上他那两个兴奋过头的儿子。有些时候,我们必须步履蹒跚地蹚过泥潭,或是踩着滑腻的巨石艰难行进;有些时候,我们还得绕开各种小水洼或是深不见底的大池塘。这条通道“走廊”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我们在其中奋力跋涉了几个小时——海明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忽然间,我开始意识到这家伙的某些性格特点,以及他将现实和幻想混为一谈的行事风格。海明威见识过战争,也知道接下来战局将如何发展。在我看来,他明白自己的长子注定要参与到这场战争当中——假如战争无休止地持续下去,他的其他儿子也很可能会被送上战场。他或许是想在美国最终全面卷入战争之前,为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创造一个尽情享受童真,利用暑假快乐“探险”的机会。无论是“骗子工厂”计划还是出海搜寻潜艇,都像是海明威在将残酷的世界大战,转化成为充满浪漫色彩的个人化的体验——尽管充满危险,却很少有尘世间的苦痛,以及现实中战争的丑恶和悲戚。
如果事情并非如我所想的这样,那么海明威一定是疯了。
我感到心中正有一股怒火慢慢燃烧起来,但这“火焰”升腾的过程却被格雷戈里的话语给打断了。
“爸爸,爸爸。通道从这里开始变窄了,还不如‘比拉’号前舱的舷窗宽呢。我猜这就是德国人秘密仓库的入口!”
我们蹲伏在狭窄的空间之中。事实上,这里只比外面洞穴的地面略低一点,一块光滑的石板斜插在地上。黑暗中,一块锋利的巨岩若隐若现。海明威的小儿子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这里是主通道的尽头。
“卢卡斯,你能钻进那缝隙吗?”海明威问道。他俯卧在地上,用一把手电筒照射着前方的黑暗。狭窄的通道在前面拐向左侧,只留下一道极小的缝隙。
“我进不去。”我说道。
“爸爸,我能进去!”帕特里克说道。
“我也可以!”格雷戈里嚷道。
“好吧,小伙子们。”海明威将手电交还给幼子,“吉吉,你的个头最小,你第一个进去。小老鼠,如果吉吉被卡住了,你就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出来。”
“爸爸,我能带上您那支手枪吗?”十四岁的帕特里克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你还得用手开路呢,”海明威说道,“要是把它装进衣兜,有可能会把你卡住的。等你需要的时候,我会把它递进去的。”
帕特里克看上去很是失望,但他依然点了点头。
海明威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小伙子们,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能摸到通道的尽头。祝你们好运。我知道你们不会轻言放弃的。你们都明白,如果我们发现了德国人藏匿物资的地方,将会意味着什么。”
两个小男孩点点头。在灯笼的照映下,他们的眼睛都显得分外明亮。格雷戈里首先钻进了石缝,几秒钟后,帕特里克也跟着钻了进去。两人成功穿过了前两处“瓶颈”。看到他们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海明威依然在不停地向他们呼喊着什么。只有帕特里克的声音从石缝中传出,不过由于通道过于狭长,小男孩的回应显得非常模糊。没过多久,他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海明威背靠着洞穴石壁。我几乎能在他的面颊和鼻梁上看到一条条毛细血管——这种毛细血管充血凸起的现象,在阳光下通常不易被发现。他看起来非常开心。
“他们要是被卡住了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估计他们已经被卡住了。”他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替他们申请一块海军十字勋章。”
我摇了摇头。这是我截获那两则无线电情报之后,我俩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不过现在似乎并不是向海明威提及那些情报的恰当时机。海明威总喜欢将现实和幻想杂糅在一起,但我却依然希望两者泾渭分明。
十分钟后,石缝里传出一阵模糊的声响,帕特里克的鞋底随之出现。我们将他拽了出来。几秒钟后,格雷戈里也退出了石缝。两个孩子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淤泥。格雷戈里的短裤多处被划破。他脱掉了花格衬衫,用它包裹着一个硕大的物件。包袱里的东西不时发出一阵碎片撞击的声音。格雷戈里前胸和后背上的一道道伤口渗出鲜血,和淤泥混在一起。两个孩子的手都脏得要命,神情却显得很是激动。
“就在通道尽头,爸爸!”格雷戈里的调门如此之高,以致在黑暗的洞穴里不断回响,“就在通道尽头!那里实在太窄,就连我这样个头儿的都很难爬进去。我原以为我们要空手而归呢……但是我发现了这些东西!”
“是的,爸爸!是我帮他把它们包起来的。我们还以为那里啥都没有呢,可是我们发现了这些东西!”帕特里克听上去和他的弟弟一样兴奋。
海明威拎起灯笼,帮助格雷戈里照亮手上的包袱。小男孩用颤抖的手指拆着包袱。“小伙子们,干得不错!干得不错!”海明威的兴奋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两个儿子。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贸然闯入“小男孩世界”的成年人。
“吉吉,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海明威用力拍着幼子的后背。他拍得非常用力,以致格雷戈里都快解不开包袱上的结扣了。“给我们看看你都找到了什么东西!”
格雷戈里从包袱里取出了四支酒瓶。尽管被淤泥包裹着,但棕色玻璃制成的瓶身依然清晰可见。
“爸爸,这些是德国啤酒的瓶子。”帕特里克用手擦着一只瓶子上的污垢,“我们是借助手电筒灯光发现它们的。这些是实实在在的德国货!”
海明威接过酒瓶,借着灯笼的亮光看了一眼,脸上顿时没有了之前的兴奋表情。
“爸爸,他们来过这里!”格雷戈里说道,“那些德国佬!我们以为到了通道尽头,可我们却发现了这些玩意儿!我的意思是,德国人藏匿物资的仓库肯定是通过这些通道中的一条与洞穴空间相连的。我打算再找出一条通道。爸爸,我一点都不害怕……就连我的肩膀被卡在石缝里,帕特里克把我拖出来的时候,我都没觉得害怕。爸爸,我真的不害怕!”
帕特里克望着父亲的面颊,想要解读上面的表情:“爸爸,这些是德国产的啤酒瓶,对吧?那个瓶子上还有标签呢,上面印着德文……”
海明威放下酒瓶。“这些的确是德国啤酒的瓶子。”他说道,“但它们都是德国侨民在美国酿造的啤酒。这一瓶是威斯康星州出产的。它们大概是被野餐客们丢弃在这儿的,有些游客大概也爬到了这里……谁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灯笼里的火光不时发出咝咝声。忽然,格雷戈里转过头去冲着岩壁哭了起来。伴着静静的抽泣,他的肩膀不停地上下颤抖。我看到帕特里克紧咬着嘴唇——这小子也在流泪。海明威看上去也像是随时要哭出声来似的。他用一只大手抚摸着格雷戈里小小的肩膀:“孩子,你干得不错,我为你感到骄傲。事实上……”
海明威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但格雷戈里依然背过脸去继续哭泣。
“事实上,我打算为你们两个‘探险领队’申请海军十字勋章。还有……”
这时,格雷戈里转过头来。虽然他仍在低声哭泣,但他的确想要听听父亲接下来说些什么。
“还有,”海明威笑着说道,“推荐你们加入海军情报局。”
那个充当向导的古巴男孩得到了一小笔钱,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村中。当晚,我们在“壮丽洞穴群”外的海湾中锚定。海明威特许大家开怀畅饮,每个人都倒了三杯威士忌,连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都不例外。我们在海滩上用漂流木点燃了一大堆篝火,用船上原有的食材搞了一顿丰盛大餐。白天登岛途中大家并未停下来捕鱼,所以富恩特斯准备了面包、牛肉罐头、冰箱里的冻鸡和切片牛肉,以及各种蔬菜和新鲜的番茄沙拉。海明威就着威士忌酒,一连吃了好几块洋葱黑面包三明治。
整整一晚,无人值更。
翌日上午,我们向北绕行了几英里,回到被那个古巴男孩称作猪岛的岛礁,目的是取回之前“寄养”在那里的猪。
“唉,真该死……”海明威说道。
“咱们的猪没了。”格雷戈里说道。
“整个岛都不见了。”说话的是温斯顿。
事实上,“猪岛”并未消失,只不过没入了水下三英尺处——这座脏兮兮的小沙洲距离最近的陆地也有二十多英里。
格雷戈里用望远镜观察着:“我怀疑那头猪已经游泳逃跑了。”
“可能直接逃回到古巴主岛了吧。”海明威说道,“除非它去了东北方向,而不是西南方向。”
“我以前就经历过这种状况,”富恩特斯嘟囔着,“类似这样的暗礁可以在潮汐之间存住一部分沙子。可一旦高潮来临……咻,它就被淹没了。”
“可怜的小猪……”格雷戈里叹息道。
“还不如当初把它留给古巴人呢。”辛斯基说道。
“去他妈的古巴人!”海明威说道,“咱们不去康菲特岛了,直接返航回家。没有补给,咱们根本就没办法跟踪‘南十字星’号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咱们回去重新补给一下,几天之后再出海。”
“那你可就要在舵轮前面度过一个漫长的昼夜了,欧内斯特。”说这话的是温斯顿。
海明威耸了耸肩。帕齐和海明威的两个儿子在一旁讨论着该如何在海图上标注这个时隐时现的“岛屿”。最后,他们决定称其为“丢猪岛”。
深夜,当“比拉”号逐渐驶近柯西玛港之时,我终于获得了一丁点与海明威在舰桥独处的时间。我拿出密码本,向他展示了第一封被截获的电报。
“该死。”作家先生说道,“这是从‘南十字星’号上发出的?”
“跟科勒使用的是同一种德国军事谍报局专用密码。”
海明威锁定舵轮,拿出手电仔细阅读着密码本上的表格。
[向陆地输送两名特工 13/8 LT 21°25 — LG 76°48′30″2300 HRS U516 ]
“该死。”他又一次说道,“13/8指的肯定是8月13日,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星期。U-516一定是将这两名特工输送上岸的潜艇的舷号。我得看看海图。这些坐标所指的应该是马纳提港、罗马海岬或是耶稣海岬附近的某个地方。”
“没错,”我低声说道,“是罗马海岬,我查过海图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海明威咆哮道。
“你说我该什么时候告诉你?”我说道,“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吗,不让船上其他人插手这件事。”
“没错……”海明威盯着我,瞳孔在星光下显得闪闪发亮,“可是……该死的,卢卡斯……”他重新把住舵轮,望着眼前的海面。再有几分钟,船就要靠岸了。“无所谓了。对于两名间谍来说,罗马海岬是秘密渗透登陆的绝佳地点。那里曾经有一座灯塔,但五年前就已经被废弃了。那里的港湾海水太浅,但海岬周围水还是足够深的。马纳提糖厂早已荒废,但德国人即便是在深水区也能看到那些陈旧的厂房。登陆之后,那些德国间谍可以沿着旧有的铁路线直接到公路上去。”
看到海明威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安静地等了几分钟。终于,他又开腔了:“卢卡斯,这些东西咱们还是不上报为好。”
我对这一决定并不感到惊讶。
“大使馆和联邦调查局的那些浑蛋,上一回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他继续说着,音量很低但态度非常坚定,“这一回,咱们干脆抓两个俘虏,看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如果抓不住那两个间谍,又该怎么办呢?”
海明威在黑暗中冲我咧嘴一笑:“他们会乖乖束手就擒的。卢卡斯,相信我。”
我抬头望向海岸线。今晚的浪力道很足,“比拉”号仿佛成了一匹一路狂奔下山的脱缰野马。
“怎么了?”海明威问道。
虽然我只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我能感觉得到,他正在我背后咧嘴发笑。
“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人生中的幸福、艰辛,甚至倒霉困境,都只是游戏而已。卢卡斯,你这到底怎么了?”
我什么都没说。
天将破晓之时,我们终于停靠在了柯西玛港。
晌午时分,天色灰暗,烟雨蒙蒙。我来到山庄,穿过大门和庭院,叩响了海明威卧室的房门。海明威穿着一身睡衣,头发蓬乱,睡眼惺忪。一只肥硕的黑猫正趴在乱糟糟的床铺上盯着我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的名字应该是博伊斯吧。
“你他妈的……”
“抓紧穿好衣服。”我说道,“我在车里等你。”
两分钟后,海明威走出山庄大门,坐进了车里。他手上拎着一只保温瓶。如果不是闻到了酒味,我还以为那是一壶茶呢。
“现在该跟我说说你他妈的想要——”
“有一个小男孩找来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将车子快速拐上了泥泞的大道,穿过山下的村庄,驶入了通往哈瓦那城的中央公路。
“什么小男孩?”海明威问道,“你是说桑蒂亚戈?那个——”
“不是,”我说道,“是一个咱们不认识的黑人小孩。你先别说话。”
海明威眨了眨眼,显然已经意识到此刻林肯轿车在湿滑路面上的行驶速度,便不再说话了。
在距离哈瓦那城六英里处——也就是海明威通常让他的司机胡安向海岸边转弯的地方——我操纵车子右转驶上了一条未经铺装的土路。雨水卷着泥浆打在车子的侧窗上。土路尽头是几座废弃的棚屋,旁边还有一片无人打理的甘蔗田。我将林肯轿车停好,冒雨下了车。海明威喝了口酒,将瓶子丢在前座,也从车里钻了出来。
土路对面停着一辆摩托车。有人胡乱砍了几根甘蔗用来遮挡车身,但后轮依然闪着银灰色的亮光。摩托车旁边,一具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桑蒂亚戈头朝下躺在杂草丛生的土路旁边。在雨水的冲刷下,他那双原本黝黑的腿显得分外苍白。他的右膝上沾着一些湿漉漉的草叶,左脚上的凉鞋早已不知去向。他那白色的脚底板已经被雨水泡得起了皱,就像是泡澡太久之后的手指一般。我真想把那只廉价的拖鞋重新给他穿上。
尽管以一种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头朝下躺在路边斜坡上,桑蒂亚戈的眼睛倒是紧紧闭着的。他的脸颊上依然保持着一副诡异的笑容,仿佛是在享受冷雨洗面的快感。他的双手张开,手指略显弯曲,像是要在雨中抓住某物似的。他的喉咙被人割开了,那伤口足有一掌多长。
海明威咳嗽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我冲与我们接头的黑人小孩点点头,后者发动了他的摩托车,朝哈瓦那城方向驶去。他骑得很快,全然不顾地上满是湿滑的泥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海明威问道。
“他的朋友昨天夜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说道,“那会儿咱们正准备靠岸呢。”
海明威走到土路对面,单膝跪在桑蒂亚戈的尸身旁边——这会儿,即便脚上的靴子被泥浆弄脏,对他而言也已无所谓了。他伸出一只黝黑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桑蒂亚戈那苍白的手掌。
“你还觉得这他妈的是一场游戏吗?”我说道。
海明威使劲摇了摇头。他紧紧盯着我,眼神里写满了仇恨。我以同样的目光回敬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低下了头,看着死去的桑蒂亚戈。
“你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吗?”我问道。
一时间,现场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落在草丛之中,落在泥泞的路上,打湿了我俩的后背和肩膀,涤荡着小男孩的面庞。
“是的。”他终于开腔了。
我静静等待着。
“先把死者安葬了,”他说道,“然后咱们去找马尔多纳多。我要干掉他。”
“不,”我说道,“这不是我们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