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卢卡斯,这些报告简直是一钱不值。”德尔加多说道,他似乎对过去几周风平浪静的状况很不满意。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作答。我不能——或者说我不想——将自己关于接下来即将发生大事的预感体现在这些报告之中。

“我是认真的。这就像是在观看一部该死的安迪哈迪系列电影,却发现其中独独少了朱迪·嘉兰的身影。”

我耸了耸肩。我俩此番会面的地点是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区旁边一条死胡同的尽头。德尔加多是骑摩托车来的,而我则是步行至此。

德尔加多将我递交的两页书面报告塞进了他的皮包,然后跨上了摩托车:“作家先生今天去哪儿了?”

“他带着儿子和几位朋友出海了,”我说道,“继续跟踪‘南十字星’号去了。”

“你就没能通过船上的无线电设备监听到什么情报吗?”德尔加多问道。

“没有。我没有截获任何以德国军事谍报局密码传送的信息。”

“既然海明威出海了,你为什么没跟着一起去?”

我又耸了耸肩:“人家没邀请我呗。”

德尔加多叹了口气:“卢卡斯,你真不适合干情报这一行。”

我什么都没说。德尔加多摇摇头,发动了摩托车引擎,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烟尘之中。我一直等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外,才钻进了废弃小屋旁边杂乱茂密的灌木丛中。“22号特工”正骑着一辆稍小的摩托车在那里等我——他常常骑着这辆小车跟踪马尔多纳多。

“桑蒂亚戈,下来。”我说道。那小男孩跳下车座,将摩托车让给我,然后坐到了后座上。

他用胳膊搂住我的腰。我回过头去看着他那黑色的头发和眼睛,说道:“桑蒂亚戈,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卢卡斯先生,您说的是哪件事?”

“帮助海明威先生……甚至不惜受伤……难道你觉得这是在做游戏吗?”

“先生,这可不是游戏。”小男孩的语气非常严肃。

“那你为何参与其中呢,桑蒂亚戈?”

小男孩扭头望向那间废弃小屋。我分明看到他那深邃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知道,他是不会任由泪水流下来的。

“是因为大家对他的称呼……那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那个称呼所代表的人,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

我一开始并未理解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老爹?”

“是的,卢卡斯先生,”小男孩抬起头来看着我,瘦弱的双臂依然紧紧地环抱着我的腰,“每次我出色地完成一项任务,或者我在他看球的时候好好表现,老爹有时也会慈爱地看着我——他看亲生儿子的时候,就是用的那种慈爱的眼神。有些时候……偶尔……我会幻想自己也可以叫他‘老爹’,然后他会用对待亲生儿子的方式拥抱我……我真希望这能成为现实。”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卢卡斯先生,骑车时加点小心,”桑蒂亚戈说道,“今晚我得骑着它去跟踪疯马。早晚我还得物归原主呢。”

“别担心,”我说道,“我还没把它骑坏呢,对吧。伙计,坐稳了。”小小的引擎发出一阵嘶鸣,我们加速驶上了刚才德尔加多离开时所走的路。

由于海明威将大量时间和精力都用到了陪儿子度假上,我在运作“骗子工厂”计划的过程中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从而破解了某些由“外勤特工”们反馈回来的令人困惑的情报。

“骗子工厂”启动之后,我们获得的有价值的线索少之又少,我只能试着在讨论会上将各种破碎的信息拼接起来。胡佛局长为何对海明威这小打小闹的行动如此关注?为何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的伊恩·弗莱明和战略情报局的华莱士·贝塔·菲利普也对“骗子工厂”产生了兴趣?为何上面会派遣德尔加多这样冷酷无情的家伙来充当联络人?为何“南十字星”号上的无线电操作员会被谋杀?杀手又是谁?“南十字星”号的真正使命究竟为何?德国军事谍报局为何要派遣西奥多·施莱格尔这种不靠谱的特工来领导这艘船?赫尔加·索尼曼是否参与了德国军事谍报局的这项任务?如果是的话,她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是听命于施莱格尔的喽啰,还是后者的直接上级?海明威能得到马丁·科勒的密码本,究竟是走了好运,还是另有隐情?在施莱格尔和德国军事谍报局方面向古巴国家警察提供资金的同时,为何美国联邦调查局也要通过马尔多纳多这样的刽子手向古巴国家警察行贿?

我以海明威的名义向“骗子工厂”的“特工”们发出指令,试图从他们反馈的零碎信息中找到答案。这么干了几天之后,我再一次心生疑惑——我究竟在为谁卖命?我从来都不信任那个德尔加多,对于埃德加·胡佛在这件事情上的动机也产生了怀疑。我与秘密情报处那些熟识的联系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切断了。除了偶尔被跟踪之外,我与联邦调查局驻古巴哈瓦那分支机构也没有任何联系。无论是英国的秘密情报部门,还是多诺万新组建的战略情报局,都在对我暗送秋波,但我一直都不相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住我的小命。在这项乱七八糟、令人困惑的行动计划当中,似乎各方都有既得利益……只是我搞不清这些利益究竟为何罢了。不但如此,我还要和海明威朝夕相处,一面为他做事,一面监视着他,只向他透露一星半点有关周围情势的信息,同时等着上面下达让我“背叛”他的命令。

我决定继续收集信息、寻找线索,看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来判断自己究竟在为谁工作。

于是,我开始了针对德尔加多的追踪。过去四天时间,我将全部空闲时间都用在了这件事情上。联邦调查局的优势之一便是跟踪监控,这是因为它有足够的人手来执行此类任务。一对一的秘密跟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尤其是在被跟踪者受过间谍技术训练的情况下。若想安全稳妥地完成跟踪监控任务,你必须派遣数支步行跟踪的队伍、一两支乘车跟踪的队伍,以及至少一支走在目标前面的队伍。另外,你还要派遣预备队,在目标起疑的情况下随时顶上去。

我手上能够依靠的只有“22号特工”,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出现什么纰漏。

进入车水马龙的哈瓦那城区之后,我们被德尔加多甩远了。我们与他之间相距六十码左右。公路上到处都是喇叭响个不停的轿车、体态笨拙的卡车以及闪转腾挪的摩托车——比如说我和桑蒂亚戈骑乘的这辆。总之,我们的摩托车一直跟在一辆运着一大堆货物的卡车后方,不时调整方向以防错过德尔加多的去向。他似乎又要到城中心去了。过去几天,我们曾经跟踪德尔加多去过他位于古巴宾馆的廉价客房,去过不少饭店和酒馆,去过一家妓院(当然,不是太平洋中餐馆楼下那一家),两次到过公园附近的联邦调查局驻古巴哈瓦那分支机构总部,还去过一次海滨大道——他和马尔多纳多沿着那里的防波堤一起散过一次长步。小男孩桑蒂亚戈想要沿着另一侧的防波堤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听听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但我告诉他,一位秘密特工在跟踪监控时的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不被发现。我不希望马尔多纳多或是德尔加多注意到桑蒂亚戈。小男孩不太情愿地听从了我的劝告。于是,我俩一直保持在距离那二人五十码开外的位置,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是1942年8月3日星期一的下午。日落之前,我将收获一条全新的重要线索——或许事态将发生重大转折。

随着格雷戈里的痊愈,七月就这么过去了。海明威依然感到非常恼火——被他迁怒的并非使馆里的友人,而是联邦调查局和海军情报局:“骗子工厂”提前提供的有关德国间谍即将在美国登陆的情报,并未得到它们的重视。海明威发誓,今后我们自己将首先查证核实所截获的无线电情报,否则不会将其提供给联邦调查局和海军情报局。我们的作家先生这样说道:“下次干脆把纳粹间谍都五花大绑送到他们面前,看他们还会不会忽略咱们提供的情报!”

八月刚刚开始,各地战场上便不断传来更加糟糕的消息。

完成了对黑海沿岸重镇塞瓦斯托波尔的占领之后,德国人一路所向披靡,将苏军打得节节败退。接下来他们的目标显然是要占领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和莫斯科。日军于七月底入侵新几内亚东部。而美国海军陆战队据说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要对瓜达尔卡纳尔岛或是所罗门群岛的另外一座岛屿发动攻势。南太平洋的战事已然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若想让日军放弃被其征服的土地,必须与其进行一番血战。与此同时,法国人……那些“谦和恭顺”、卖国投敌的法国人……居然将巴黎城中的全部警力用于围捕那些出生在国外的犹太人——按照报纸上的说法,总共有一万三千余人——并把他们全部关押在文特尔赛车场,以便德国纳粹将其运送到某处。

“哈德利和我曾经去那座赛车场观看过自行车比赛。”七月底的一天,海明威一面阅读战报,一面忧伤地说道,“要是这世界上真的有地狱就好了,我真希望那个该死的皮埃尔·赖伐尔永世不得超生啊!”

联邦调查局几乎每天都在宣称有更多的“纳粹间谍”被缉拿归案——仅仅是7月10日一天,他们便声称逮捕了一百五十八人。但我怀疑(后来得到了德尔加多的证实),这些所谓的“间谍”,最多也只是“纽约德裔美国人同盟”的中上层成员而已。

至于山庄这边的情况,玛莎还没回来——她依然在和三位黑人手下在危机四伏的加勒比海上“探险”。根据我们在跟踪调查中所掌握的情况,马尔多纳多暂时没再去银行存钱,施莱格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南十字星”号上。至于赫尔加·索尼曼,先后两次与海明威和他的伙伴们一起乘“比拉”号出海垂钓。我曾经提醒过海明威,说这或许有些不妥,因为船上到处都藏着各种武器弹药和复杂的无线电设备。如果索尼曼小姐真的如我们怀疑的是一名德国间谍,那可就糟了。但海明威对我的劝说毫不在意,依然允许索尼曼参与晚宴,还带着她一同去捕大马林鱼。看来他很喜欢有她陪在身边的感觉。

海明威的编辑珀金斯在书信中提到,加里·库珀主演的《洋基队的骄傲》已于七月中旬首映。珀金斯称赞了库珀在影片中的表现,但海明威在当着我的面阅读这封信时却只是报之一笑。“库珀掷球的动作跟个小姑娘似的,”他说道,“吉吉的胳膊都比他强壮十倍。哎呀,咱们的左外野手桑蒂亚戈都远远胜过那个库珀。我真不知道他们为啥要选库珀来出演卢·格里克。”同一周,英格丽·褒曼发来一封电报。很显然,《丧钟为谁而鸣》的导演已经受够了每日仓促参与拍摄的薇拉·佐丽娜。他炒了她的鱿鱼,将玛利亚这个角色给了英格丽·褒曼。“我对她说过,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海明威一面扬扬得意地说着,一面将电报纸折好收了起来。考虑到他过去两个月来的日程安排,我真怀疑他哪来的工夫去“处理好这件事”的。这家伙有个习惯,总喜欢把自己未曾参与的事情也说得像是亲身经历了似的。

在这“大后方”的山庄里,玛利亚和我之间的关系正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其实我完全可以告诉别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但这种说法是不真实的。有件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因为我俩睡在同一个房间,而她又是一位常常只穿一件棉质睡裙的妙龄女郎。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白痴。

头一晚,她把小床拖进了我的房间,又用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们认为马尔多纳多会来要她小命,所以我并未逼她把手拿开,天亮之后也没让她把床拖走。有时,当我回到“A级客房”,会发现玛利亚已经躺在壁炉边的床上睡着了。有时,我会跟随海明威一起乘坐“比拉”号出海,一连几天都不上岸。但每当我回到哈瓦那,冒雨从山庄走向“A级客房”,都会远远看到玛利亚静静地坐在门口——与其说她是在小憩假寐,倒不如说是在等我“回家”。如果当时天气寒冷,她还会使用胡安和其他仆役搬来的火炉煮上一壶咖啡,并且早早地为壁炉生火。过去十几年来,我从未享受过如此接近“家庭”的生活方式。在她的陪伴下,这安逸的生活让我不禁变得慵懒起来。

七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应该是猎人俱乐部射击锦标赛那一周的周末,因为整晚山庄都空无一人——我熄灯睡觉,玛利亚就躺在我旁边的床上。那一晚“A级客房”的壁炉并未生火。整整一天,空气都令人感到闷热难当。为了尽量通风,房间的窗户全部都敞开着。

睡至半酣,我感觉自己似乎猛然醒来了。枕下那支史密斯韦森手枪还在。我一直睡得很香,这一次显然是被某种东西惊醒的。起初,我以为是窗外的暴风雨在作祟——栅栏被闪电照得雪亮,雷声在山边回响。但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将我从熟睡中唤醒的原来是玛利亚的手臂。

我承认,我已经习惯了她睡在我身边的状态,习惯了她那呼吸的节奏和轻柔的梦呓,也习惯了她每晚像孩子一样,仿佛因为怕黑而把手搭在我肩上的举动。

但今晚她的触摸与孩子那种紧张而恐惧的抓握完全不同。她的小手伸进了我的睡衣,沿着腹部向下滑去,纤纤玉指抓住了我的阳物,轻轻套弄起来。

如果我完全处于清醒状态,必定会将她推开。可当时我还沉迷在香艳春梦之中,半睡半醒。是的,在她触摸的时候,我依然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对我而言,这温暖而又甜腻的摩挲完全就是春梦的延续。我原本是有时间考虑清楚的——她是一个肮脏的妓女——但随着她的小手慢慢握紧、套弄速度越发加快,我渐渐迷失了。很快,她从旁边床上爬到了我的身上。接着,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起来。我并没有将她推开,而是开始爱抚她的脑袋和娇躯。

玛利亚在我上方抬起头来,那柔顺的发丝和轻薄的睡袍垂在我的面前。微风吹来,她的发丝若静若动,轻轻撩拨着我的面颊。她的双手解开了我的睡衣纽扣。刹那间,我打了一个激灵。片刻之后,玛利亚那修长的玉腿、柔软的肚皮和平坦的下腹便贴了上来——这种炽热感觉是单凭双手抚摸无法比拟的。接着,我俩开始轻轻蠕动起来。没有言语,没有亲吻。玛利亚骑在我身上,背部弓起,一对美乳上香汗淋漓,在闪电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我感觉自己已经听不到雷声轰鸣了。或者说,此刻我的心跳实在太快,以至于听觉和视觉全部暂时“退化”,已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喧闹。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女人了。此番“艳遇”仅仅持续了一分钟。玛利亚似乎和我一样,非常苛求高潮的释放——数秒之后,她便呻吟着趴到了我的身上。

原本事情到此就应当画下句点了。就在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之时,没过多久,我们不知怎的又抱到了一起。又是一番云雨。这一次,我们做的时间要长一些。

翌日,无论是玛利亚还是我,都对前晚的事情绝口不提。我没有强装笑脸,而她也没有委屈落泪。我俩没有会意对视,只有每次见面时越发深入的沉默。晚上,当我与海明威、帕齐、温斯顿和其他一些人在山庄客房开完长会,回到A级客房,发现玛利亚并未入睡,而是静静地等着我。古旧的壁炉架上和床边的地板上点着五根蜡烛。这又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却并不像前晚那样风暴肆虐,至少外面还算平静。然而我与玛利亚之间的“肉欲风暴”却在不断持续——起初,一切只在我不随“比拉”号出海的夜晚才会发生;后来,就连追踪德尔加多直到午夜之后,我也会与玛利亚云雨一番。

我对这数周的淫靡经历无法做出解释,我也不能找借口掩饰。玛利亚·马奎兹是一个“恐惧症患儿”,一个受到多方追杀的年轻娼妓。除了要保护她的生命安全之外,我与她之间并无任何“交易”可言。然而在这座山庄,在我身边,每天都在发生各种事情——海明威与玛莎间逐渐疏远的夫妻关系、因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来访而营造出的莫名其妙的温馨氛围、在海上度过的漫长昼夜、假日般的闲适气息,以及山庄四处和人们身上那经久不变的死板模样……都让我颇感松懈。我越来越期待回到“A级客房”与玛利亚共同用餐,共度良宵。那一个个欲火焚身、挥汗如雨却又相对无言的香艳之夜,实在是让我欲罢不能。

如此生活之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夜里,玛利亚终于哭了。在夜色映衬下,她伏在我的胸前。她的泪水滴在我的皮肤上,仿佛一粒粒珍珠。我能感觉得到她在轻轻抽泣。我捧起她的面庞,轻轻吻干她的眼泪。接着,我亲吻了她的嘴唇。这是我俩第一次接吻。随后便是无尽的狂吻。

现在,玛利亚在我心里已经不仅仅是一名娼妓了——她更像是一位来自偏远小村的困惑而迷失的年轻姑娘,为了躲避暴戾的父兄来到哈瓦那城,却遇到了更多可怕的男人。她几乎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轨迹,甚至在被老鸨列奥帕蒂娜“慷慨接纳”,成为一名娼妓却全然不知其后果之时,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但现在,她选择了我,而我也选择了人性的一面。作为一名特工,这是我之前从未放纵自己去体验过的生活方式:只要身在古巴,每天回到家中,都与同一名女子相处,和她共进晚餐,而不是独自填饱肚皮或是到山庄主屋忍受海明威家的厨子那不友善的冷眼,然后与她上床共度良宵。我知道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但我依然乐在其中。她在努力了解我的需要并尝试满足我,而我也在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对于我而言,这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从前一直都把性行为当成是一种压力的释放,而现如今我觉得自己与玛利亚的关系并不仅限于此。总之……这感觉很不一样。

一天后半夜,我和玛利亚一起躺在床上。我俩赤裸的腿彼此纠缠在一起。她用脑袋靠着我的下巴,轻声说道:“您是不会把这些告诉任何人的,对吧?”

“是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低声答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么?”姑娘显然是没听明白,“什么叫天知……地知?”

我略显困惑地盯着天花板。这难道不是一句俗语吗?就算她生在偏远小村,也应当听到过这句话吧。我忽然想到,她的故乡是内陆地区的山村,也许那儿的百姓所用的俗语和沿海地带的居民有些差别吧。

“意思是,这是只属于咱俩的秘密。”我说道。我还能对谁说起这些事情呢?玛利亚难道是在担心,如果海明威先生知道她已经成了“我的女人”,他会将她赶出山庄?这“恐惧症患儿”这会儿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胡塞,谢谢你……”她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胸膛,“谢谢你。”

后来我才发现,她之所以会感谢我,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答应保守秘密。

此前我和桑蒂亚戈一同跟踪德尔加多。即便是在他与马尔多纳多会面之时,那家伙也不怎么施展反跟踪手段。然而8月3日下午,德尔加多却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想要摆脱身后的“尾巴”。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确信,他并未发现我和“22号特工”桑蒂亚戈。

德尔加多骑着他的摩托车,穿过车水马龙直至哈瓦那旧城,将车停在了普洛格莱索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他走进广场酒店大门,又从后厨小道溜出,穿过蒙塞拉特酒吧,径直进入塔楼顶上有着一尊大蝙蝠雕像的巴尔卡迪大厦。我一直跟踪到了街角,然后绕过那个街区,重新返回车水马龙之中。就在我回到蒙塞拉特酒吧之时,看到桑蒂亚戈正在路边使劲挥手。

“卢卡斯先生,他又出来了。他在奥莱利大街乘上了3路汽车。”说完,他跳上摩托车后座。我将油门一拧到底,沿着狭窄的奥莱利大街驶去。

桑蒂亚戈一直紧紧盯着那辆公共汽车。德尔加多暂时还在车上——这会儿他肯定是在透过拥挤车厢的后窗,观察是否有人在跟踪自己。我尽量隐藏在车流人流之中,缓缓超越公共汽车,在其前方保持着几辆车的距离。德尔加多在教堂广场下了车。见此状况,桑蒂亚戈跳下摩托车跟了上去,而我则一直骑着车在圣伊格纳齐奥大街的车流中行驶,装作漫不经心地掠过了哈瓦那大教堂。

绕过一个圈子之后,我跟上了沿着人行道一路小跑的桑蒂亚戈。会合之后好一会儿他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只是用手指着一辆沿阿吉亚尔路渐渐远去的出租车。我紧紧跟住那辆出租车,在哈瓦那旧城中转了一大圈,途中经过小佛罗里达酒馆,最终回到了中央花园——德尔加多下车的地方距离他停放摩托车的位置仅有半个街区。借助车水马龙的掩护,我们看着德尔加多穿过马路,走进了中央花园区。

我将摩托车推上了曾经拱卫哈瓦那旧城的古老石墙旁边的人行道,支好了脚撑。“他肯定要在中央花园兜上两圈以确保身后无人跟踪。”我对小男孩说道,“你从公园侧角抄近道过去,盯紧他。如果他从花园南边或是西边出现,你就到大剧院那边的街角去继续盯梢。我会在广场酒店那边盯住每一处路口。等到他出现了,你就把手帕放到齐腰高度挥舞几下。”

所谓的中央花园并不仅仅是一座公园,它还是一个国都的中心——美西战争结束之后,新获独立的古巴人计划建造一座宏伟程度堪比巴黎或是维也纳的都城。这里到处栽种着绿色的棕榈树,无论是私人宅邸还是公共楼舍,各种精美华丽的洛可可和新巴洛克式建筑都彰显着哈瓦那城的荣耀。我看到德尔加多消失在广场中心何塞·马蒂白色大理石雕像周围的人群之中——大概是有人试图跟踪他,但被他发现了。德尔加多是一位反跟踪老手。如果我不能正确判断他离开花园的路径,那么我们一定会跟丢他的。

我一直隐藏在中央花园北侧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在广场酒店和西边的英格兰酒店之间来回溜达,紧盯着人群的动向。数分钟过去了,我几乎可以确定德尔加多已经兜完了圈子——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已经在巴尔卡迪大厦甩开了我们。这时,我看到桑蒂亚戈正在大剧院前的路边挥动他那条红色的手帕。

我沿着街道小跑过去。桑蒂亚戈指着南边一座几乎与华盛顿国会大厦一模一样的建筑说道:“卢卡斯先生,他到国会大楼里去了。”

“桑蒂亚戈,干得不错!”我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小男孩那单薄的肩膀,“你在这里等着。”

我走进国会大楼,踏着哈瓦那城这座中心建筑那熠熠生辉的地板,走过了空旷的大厅。大楼主廊空空如也,但我清楚地听到某条侧廊传来一声清脆的关门声。我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尽量避免脚上的帆布鞋与光滑的地面发出任何摩擦声响。我在镶嵌着毛玻璃的门前停下脚步,轻轻将门推开一个小缝,刚好看到德尔加多穿着巴拿马式西装的身影站在灯光昏暗的侧廊尽头,距离我大概二十码左右。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轻轻关好了门。

我敢肯定,他之所以站在侧廊尽头,一定是为了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我已经大体预感到他要去哪里了。

我快步回到主厅,沿着大理石台阶小跑来到楼外回廊,飞似的冲到大楼的东半部,尝试了好几扇门,直到发现其中一扇未上锁的。穿过这扇门,我来到了国立自然科学博物馆的二层。其实这里只是一处非常普通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大多数展柜空空如也,只有很少一些保存状况非常糟糕、玻璃眼珠上落满尘土的动物标本。不过,这里很方便德尔加多随时掌控他身后的状况。我沿着狭窄的楼外回廊转了几圈,终于在中央展厅南侧看到了他那双白色的鞋子。随后,我屏着呼吸快步折回到刚才的位置。挨过了漫长而难熬的十分钟后,我看到德尔加多原地转身,朝博物馆紧闭着的南门而去。

我不得不伸手将楼上窗户的玻璃擦净——“尘埃落定”之后,我发现德尔加多正穿越国会大楼南边的林荫大道,融入了帕塔加斯雪茄厂门前的人群。我不觉得这是他的又一次反跟踪伎俩。在我看来,那里正是他的目的地。

我从东门离开博物馆,在大楼转角处穿过林荫大道。德尔加多已经进入了雪茄厂正门。起先我躲在距离他半个街区的地方,然后我悄悄摸到了装货码头。置身于巨大的货物仓库,我明白想要找到德尔加多的踪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另一方面,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雪茄工厂的卷烟与包装流水线旁边都设有小型酒吧。如果德尔加多是来跟某人接头的话,那这些地方当属绝佳地点。

我装出一副来谈生意的样子,“自信满满”地穿过仓库大门,走进了车间。一百多个工人正坐在工作台前,用刀具切割烟草,将其卷成雪茄。一位“阅读者”正坐在车间远端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市井爱情小说,大声地念着。我知道,这种为雪茄工人阅读故事的风俗可以追溯至上个世纪——当年何塞·马蒂曾经借助这种手段向工人们传播民族主义思想。如今,“阅读者”们上午念的是报纸,下午念的是探险故事或是爱情小说。

我径直走过车间。大多数雪茄工人都忙到顾不得抬头,不过还是有几双疑惑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冲他们点了点头,像是称赞他们干得不错似的,随后继续前行。有些工人负责填充雪茄并为其塑形,而其他人则是负责切割、包裹烟叶,以保证雪茄均匀燃烧。生产线尽头的工人使用一种以米汤制成的胶水,将最后一层叶片裹在雪茄外侧。至此,雪茄的整个制作过程才画上了句号。工人之中半数为男性,大多数工人(无论男女)都是一边吸食雪茄一边工作的。我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穿过整个车间。就在我四处张望之时,坐在出口附近的一位老工人已然切割并卷好了一支雪茄所需的烟叶。

我经由一间小房间离开车间。小房间里的小工们正掰掉烟叶上的茎柄,将叶片递给分拣员,由后者依照品级分类。我在分拣室旁边偶然看到了质检员工作的情景:他们将成品雪茄一一插进木板上的圆孔,以确保每支雪茄的尺寸都合乎标准。这几乎是所有古巴雪茄制造厂通行的品质管理方式。帕齐曾经对我讲过好几则有关这种方式的下流笑话。

在质检区旁边阴暗的走廊里,我发现了一家安装着磨砂玻璃和木门,出售雪茄烟、朗姆酒和咖啡的小酒吧。那斑驳的门上挂着一块“打烊”的木牌。我立刻停下脚步,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

德尔加多正坐在三号桌旁,背对着店门。我推开门缝的刹那,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猛地抬起头来。趁那人还没看清我的模样,我赶忙关上了店门。对于我来说,轻轻一瞥已然足够。

当酒吧门被打开,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之时,我已经躲进了男厕所。我发现厕所里有一扇落满尘埃、通向外面胡同的窗户,我便将其推开,一跃而出,从六英尺高的砖垛上跳下,轻轻地摔了一跤。随后,趁着暂时没人从厕所窗户探出头来,我连忙拐出胡同溜之大吉。

翌日整晚,我与玛利亚一直都在尽享云雨之欢。直至黎明时分有人轻轻叩响了“A级客房”的木门,我们的激情才暂告结束。敲门的是桑蒂亚戈。我之前曾交代过,让他早些来叫我。小男孩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门,便按照我的指令去庭院里等候了。我不知道自己和玛利亚在这漫漫长夜为何如此兴奋。或许她已经感受到了我内心的担忧——我们这男欢女爱的“小小天堂”已渐渐濒临崩溃,而残酷的现实随时有可能如飓风般摧毁一切。

之前一天的傍晚,海明威宣布我们要早些乘“比拉”号出海。唐·萨克逊的足部感染已经非常严重,无法胜任此行船上的无线电操作员一职——在他痊愈之前,所有人都不希望他登船。于是我便顶替上来负责操作通信设备。海军情报局给海明威发来了一份加密通告,命令他沿着古巴海岸线南下,寻找疑似被德国潜艇用作补给据点的洞穴。海明威的船员团队包括富恩特斯、温斯顿、帕齐、辛斯基、罗伯托·赫雷拉、我,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格雷戈里和帕特里克。海明威认为完成此番航程需要耗费大概一周时间。我们需要追踪“南十字星”号,那艘船也打算前往同一海域——但我个人认为他并不十分重视这次的任务,否则他为什么要带上两个孩子?

“我还是留下来好了,”我说道,“要不谁来负责运作‘骗子工厂’呢?”探秘过雪茄工厂之后,我可不想因为出海而再次错失线索。

海明威咧嘴一笑,挥挥手以示拒绝:“‘骗子工厂’完全可以自行运作上一段时间。卢卡斯,你得跟我们一起出海。这是命令。”

我走出“A级客房”,看到桑蒂亚戈正耐心地等在门外。他坐在庭院中央一块低矮的石头上,看到我之后便站起身来。我俩一同走上了那条途经山庄的公路。

“桑蒂亚戈,我得跟海明威先生出海几天。”

“是的,卢卡斯先生,我已经听说了。”

我并没有问这孩子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的。“22号特工”正快速成长为“骗子工厂”最有能力的特工。“桑蒂亚戈,”我说道,“在我出海的日子里,我不希望你继续跟踪马尔多纳多。还有昨天咱们跟踪过的那个家伙,你也不要继续盯梢他了。我不希望你在这段时间跟踪任何人。”

小男孩露出沮丧的神情:“卢卡斯先生,是我做得不好吗?”

“你干得非常不错,”我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男子汉。但是……在我和海明威先生出海执行任务的时候,你没有必要去跟踪疯马或是另外那个人……没有必要去跟踪任何人。”

“难道您不想知道和马尔多纳多接头的人是谁吗?”小男孩疑惑地问道,“我觉得咱们很有必要搞清楚这些事情。”

“当然很有必要,”我说道,“但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在我从海上回来之前,咱们暂时没有理由继续调查下去。我可能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呢。”

桑蒂亚戈的神色再次明亮起来:“等你们全都回来了,我们还可以同‘吉吉之星’队打棒球,对吗?这一次您可以充当我们的队员,就像海明威先生偶尔替他儿子的球队效力那样。”

“也许吧,”我说道,“是的,我也如此期待着。真的。”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打棒球。而每次我无所事事地在球场外观战,我都会感到有些失落。无论是在大学时期还是在法律学校就读的日子里,我都曾经“披挂上阵”。担任联邦调查局普通探员期间,我还曾在白宫门前的草地上打过训练赛呢!如果能让海明威三振出局,那可真是太棒了。

桑蒂亚戈连连点头,同时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那么,卢卡斯先生,您出海期间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掏出三美元塞给他:“到主教大街买点冰激凌吃吧,然后再给你的家人买些食材。”

“卢卡斯先生,我没有家人……”小男孩说道。他笑着看了看手中的钞票,想要把它们递还给我。

我抓住他的手指,让他紧紧握住钞票:“那就去主教大街买几块杏仁蛋糕,然后再找一家熟识的餐馆好好吃上一顿。作为一名特工,你必须随时保持体力。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任务等着你去执行呢!”

小男孩那可掬的笑容足以照亮阴沉的天色:“遵命,卢卡斯先生!感谢您的慷慨馈赠!”

我摇了摇头:“22号特工,这是你的薪酬。现在出发吧。要是你愿意的话,就把之前偷来的那部摩托车还回去吧。我们会给你再找一辆……再找一辆能合法上路的。用不了一个星期咱们就能再见面了。”

桑蒂亚戈沿着经过山庄的公路跑开了,身后扬起一阵烟尘。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比拉”号轰鸣着驶出了柯西玛港。东北季风给我们带来了足够的凉爽,却无力改变湾流的走向。海明威的心情非常不错,一直在给他的儿子们介绍我们用以辨别航向的地标:粉色小屋。那座古老的建筑是海滨地带最受欢迎的餐馆之一。海明威喜欢在小屋前面的大树底下同当地渔民一起饮酒聊天。他让孩子们隔着这三百多码的距离分辨渔民和普通农民。

“爸爸,距离太远,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啊。”格雷戈里说道。

海明威笑着用胳膊抱住幼子:“吉吉,你不需要看清他们的脸。在进城或是到海边来的时候,普通农民都会感到有些紧张。他们身上的衣衫会更显正式一些……也就是那种带有褶皱的……还有紧身裤、宽檐帽和马靴。”

“啊,真的是这样呀!”帕特里克嚷道。他正站在舰桥上,用一副大号望远镜观察着。“爸爸,您之前曾经讲到过这些,而且还说过他们通常都会带着大砍刀呢。我们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格雷戈里不住地点头。父亲温暖的怀抱显然让他备感愉悦:“爸爸,现在我明白了。普通农民那身行头就像是戏服一样。可是渔民又是怎样穿戴的呢?”

海明威笑着用手指了指悠然自得地站在客舱左舷甲板上的富恩特斯:“吉吉,渔民们是一群既开朗又自信的家伙。他们的衣着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很多时候他们就是一副破衣烂衫的模样。如果你用‘小老鼠’的军用望远镜去观察,看到渔民们那伤痕累累、极尽粗糙、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手臂,就能将他们分辨出来了。”

“可是,爸爸。普通农民的肤色也很黑啊……”格雷戈里说道。

“是的,吉吉。但他们手上和胳膊上的汗毛颜色更深。看到了吗,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咱们依然可以看到渔民胳膊上的汗毛的颜色是很浅的……那是阳光和海水共同作用的结果。”

“的确是这样啊,爸爸。”小男孩说道。其实,我们已经距离防波堤很远了。岸边渔民们的身形已经很难辨清,更不必说他们胳膊上的汗毛了。

这一天,我们沿着古巴岛北部海岸朝东南方向航行。我们计划在小岛康菲特新建成的古巴海军基地过夜,翌日出发继续向东寻找海岸洞穴和“南十字星”号的踪迹。湾流呈现出迷人的蓝色和紫色,天空仍旧万里无云,而东北季风依然温柔地吹拂着我们的面颊。海面上点缀着数不清的渔船和游艇——由于战争年代燃油短缺,这些船只大多数都靠风帆航行。这是一个出海航行的好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大家就发现,副船长温斯顿·盖斯特忘了把三箱啤酒搬上船来——海明威之前曾经交代过,想要完成为期六到七天的海上任务,那么至少要准备三箱啤酒。我待在下层舱室里,一边记录着无线电码,一边思索着德尔加多在雪茄工厂与人接头之后的情景。忽然,甲板上开始传来阵阵喊叫,海明威等人用西班牙语、英语和法语骂着脏话。我以为有德国潜艇浮出水面,要强制登上我们的船或是击沉我们(他们几乎从来不会在白天这样做),便急忙冲了上去。

所有船员,包括两个小男孩在内,都在埋怨忘记将啤酒带上船来的温斯顿。那位大富翁呆呆地坐在舵轮旁边,脸色越来越红。他的双目低垂,表情显得羞怯不安。

“没关系,狼崽子,”海明威的话终结了众人的责骂,“或许康菲特岛上的补给点已经为咱们准备好了啤酒呢!”

“如果那里也没有啤酒的话……”辛斯基低声嘟囔道,“那咱们就只能调转船头回哈瓦那喽!”

“要么就去迈阿密好了。”帕齐说道。

“或者干脆攻下康菲特岛上的海军基地,把古巴人自酿的美酒抢光。”说这话的是罗伯托·赫雷拉。

“没准儿德国佬的秘密洞穴里也有啤酒呢。”帕特里克说道,“除了成桶的潜艇油料,没准他们还预备了冰爽可口的巴伐利亚啤酒!”

“巴伐利亚啤酒、德国酸泡菜,还有香肠!”格雷戈里兴奋地喊道,“咱们只要把守卫洞穴的哨兵和那些嗷嗷狂吠的德国牧羊犬解决就可以啦!”

“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我要在温斯顿先生身上放一把火。”辛斯基说道。

“趁着德国佬们帮狼崽子先生灭火的工夫,咱们就一股脑儿地冲进洞穴……”帕特里克站在舰桥上说,“然后夺走德国潜艇舰队的所有食物和美酒。这样他们的士气就会一落千丈,纳粹德国终将放弃加勒比海,海军会授予我们银质十字勋章的!”

“我还是更喜欢金子做的酒瓶起子。”帕齐笑道。

富恩特斯斜眼望着这群“疯子”,一面聆听他们的对话,一面露出一副苦闷的表情:“你们别再谈论啤酒了,把我都弄口渴了。”

海明威沿着梯子爬上舰桥,亲自接过了舵轮。在舰桥下方,温斯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一块垫子上。

“伙计们,鼓起勇气!”海明威的声音从舰桥上方传来,“上帝保佑,咱们很快就能喝到啤酒了!”

我摇了摇头,回到下层舱室。我必须理清“骗子工厂”计划目前所面临的各种困难与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