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女子同时身穿泳装,还真是一幅养眼的画面。玛莎穿着一条白色紧身泳裤,搭配一件蕾丝滚边裹胸。索尼曼是一身棉布泳衣,以露背上衣搭配短款泳裤。而玛琳·黛德丽则穿着一套修身泳衣,那海军蓝色如此深邃,几乎与黑色相去不远了。就身材而言,索尼曼既健硕而又丰满,带着日耳曼女人特有的肉感;玛莎则是典型的美国女人身材,明晰的肌肉轮廓中不失柔和的曲线;至于黛德丽,则是瘦削里透着强烈的性感。
看到所谓的“德国佬”竟然也是一名电影明星,我并不感到十分诧异——尤其是发现她居然就是玛琳·黛德丽。这数周以来,我对海明威几乎已是了如指掌,然而他与这位女演员之间的关系,却是极少数我不了解的情况之一。我并不是一个常去看电影的人,但只要去看,我通常都会选择那些西部片或是黑帮片。希特勒出兵入侵波兰之前,我在吉米·史都华的《碧血烟花》中看到过黛德丽的出演,不过我并不喜欢那部片子——我觉得它似乎是在拿其他西部电影开涮。黛德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操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却被称作“法国妹”。这实在是太愚蠢了。去年夏天,我又在影片《人力》中看到了黛德丽的表演。那是一部硬汉电影,由我所喜爱的两名硬汉演员爱德华·罗宾逊和乔治·拉夫特主演。黛德丽在《人力》中扮演的角色看上去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画蛇添足。她在整部电影中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那双美腿——尽管拍摄这部影片时她应该已经四十岁了,却依然有着一双漂亮的大腿——就只剩下她在小小的厨房里大发雷霆的样子了。当时的我坐在墨西哥城的影剧院里,心不在焉地看着银幕上的西班牙语字幕,忽然意识到:她那副焦躁忧虑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去参加泳池派对之前,我得先把密码本和参考书藏起来。借助菲利普的提示,我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找到了供参考的关键词,并依照它们填好了表格,破解了密码。我很想快些把这结果拿给海明威看,但当我走到山庄门口,却发现作家先生正忙着向宾客们展示他的豪宅。我想,当着泰迪·希尔,也就是施莱格尔的面,将密码本拿给海明威可不是个好主意。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泰迪·希尔就是雇用马丁·科勒收发那些秘密信息的人。
我不能把密码本和参考书留在“A级客房”。之前我把它们带过来的时候倒是没有问题,因为那时恐惧症患儿并不在家中。这年轻的娼妓本不该自己出门,但一整天都无法进入山庄显然让她心情不悦。我想她应该是去了附近的山坡游荡,或是干脆去了山下的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但愿她别到那里的酒吧或是商店瞎逛,因为据说古巴国家警察和施莱格尔的人都在找她。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那些“好客”的居民对于“疯马”惧怕有加,很可能会向他的手下报告任何“通缉犯”的行踪。至于施莱格尔那就更不必说了,他的人可以用金钱轻易撬开镇上那些穷人的嘴巴。
我暗暗告诫自己,我不应该去操心玛利亚的事。对于我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一处安全之所,以便藏匿这些书本,尤其是科勒的密码本。直到愚蠢的泳池派对结束,我才能向海明威详细说明一切。我换上泳裤,将书本和笔记整理妥帖,用桌上的方格花布包好。然后,趁着所有人都在泳池边说笑嬉闹之际,我从后门溜进山庄,打开了海明威的保险柜——之前他开启这只小保险柜的时候,我早就站在房间另外一侧偷看并记下了密码。将密码本和参考书藏好之后,我若无其事地朝泳池方向走去,准备见见那三位宾客: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文物保管员和电影明星。
黛德丽显然从没有来过山庄。刚才我依稀听到海明威在向宾客们介绍山庄的建筑结构,索尼曼则在一旁称赞主人在房舍装饰上的独到匠心——不过,那些动物头颅标本似乎让她颇有些反感。施莱格尔彬彬有礼地与海明威交谈着,不时端起酒杯喝上一口。而玛琳·黛德丽却几乎对山庄中的一切陈设都讶异不已,无论是看到狩猎奖杯、藏书、绘画作品还是悠长凉爽的房间,她都会发出一阵惊呼。她的德国口音听上去与电影中相差无几,但那份轻松和友善是我之前在电影院里不曾听到过的。
这会儿,女人们在池中畅游,而我们三个男人则坐在池边,人手一杯美酒。海明威上身穿着一件洗到褪色的黄色T恤,下身套着一条已经辨不出原来颜色的泳裤,看上去很是惬意。西奥多·施莱格尔(我可不能把他当成所谓的“泰迪·希尔”来看)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晚礼服,扎着黑色领结,搭配一条笔直的黑色西装裤和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看起来似乎热得够呛。三个男人就这么看着三个衣着暴露的女人。但这其中也有些“观瞻私有财产”的意味——毫无疑问,施莱格尔那紧盯索尼曼的目光里流露着强烈的占有欲。海明威今天情绪不错,一边讲着笑话,一边嘲笑施莱格尔失神的窘态,一边与玛莎和黛德丽开着玩笑。每次索尼曼由潜泳状态浮出水面,海明威都会走到水边给她送去酒水。作家先生的占有欲覆盖范围更广,无论是妻子玛莎还是黛德丽,甚至包括索尼曼在内,都是他想要据为己有的目标。
看海明威与女人们打交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有助于我对他的进一步深入了解。一方面,海明威在异性面前常常表现得很拘谨,甚至有些羞涩——即便是在娼妓玛利亚·马奎兹面前亦是如此。女人们说话之时,他总是会仔细聆听,几乎很少插话。甚至连他妻子朝他发火的时候,他也会保持这种状态。他似乎对女人们的言语非常感兴趣。另一方面,海明威与异性相处时总是带着一丝“品头论足”的态度——这里所说的“品头论足”,并不是男人对于女人那种轻蔑的评判,更不是早餐前“滋润”了他老婆两次那种淫词滥调,而是静静地审视,像是时刻在判别某位女子是否值得他花时间去关注似的。
很显然,玛琳·黛德丽就是一位值得海明威花时间去关注的女子。早在泳池派对开始刚刚半个钟头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到了这名女子的非凡智慧,以及海明威对她的欣赏。每次面对聪明女人——比如说玛莎、英格丽·褒曼、妓院老鸨列奥帕蒂娜,以及眼前这位玛琳·黛德丽——我们的作家先生都会表现出他的最佳状态。我在其他性格开朗、魅力四射的男人身上很少看到类似的状况。一般来说,此类男人会在其他同性面前展示自己的强大力量,一旦面对女人(尤其是妻子之外的女人)就会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我叔叔就是这种人,并且我怀疑我父亲也是。但海明威不是这样的人。不管他“评判”女人的标准是思辨、外貌、谈吐还是才智,很显然黛德丽已经给他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施莱格尔似乎都不符合海明威对于男人的评价标准……或者说,不符合海明威心目中的潜伏特工形象。施莱格尔看上去自然不像是那种冲劲十足、精神抖擞的德国间谍。他长着一张圆脸,表情冷漠;他的脑袋上几乎没有一根头发;他的嘴唇看上去很薄,下颌骨略显棱角;他的眼珠向外凸出,仿佛一被招惹就能崩出来似的。这家伙有着与黛德丽一样浓重的德国口音。当然,黛德丽的嗓音更加柔媚性感,而他的显得更加粗糙刺耳。不过,施莱格尔扎同海明威的谈话内容平淡无奇——就像他的领结那样光滑平整。
索尼曼很少开口说话。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没有一丁点儿德国口音。对一个出生在德国,直到就读大学才来到美国的人来说,她的美式口音纯正得让人瞠目结舌。如果非得说她有些方言腔的话,那我只能说她略微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新英格兰上流社会口音——当然,不及玛莎的布林莫尔式腔调那么明显——另外掺杂了一些纽约城风格的元音读法。
海明威对他的宾客们介绍说,我是他的客人,准备参加他即将开始的海洋科考探险活动。大家似乎对这番说辞都没有什么异议。就在海明威介绍我与大家相识之时,我仔细打量着索尼曼的脸,生怕她惊得张大嘴巴或是瞪大双眼——毕竟我俩在“烟花行动”那晚有过一面之缘。但她似乎并未认出我来。如果她是在演戏,那么她的演技简直超越了黛德丽。当然,这对于大多数间谍特工而言本身便是常态——我们这种人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演戏,经年累月的如此生活早已练就了我们的演技。
傍晚七点钟左右,除了施莱格尔之外,大家都去沐浴更衣准备参加晚宴了。跑回“A级客房”之前,我瞥见他在海明威的书房里闲逛,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那些书脊上的标题,眉头紧锁,仿佛它们有什么不妥似的。依我看,这位“泰迪·希尔”先生是个精神紧张的家伙。
海明威和玛莎说服了那位喜怒无常的中餐厨子哈蒙,让他为晚宴准备一顿传统的古巴美食。海明威之前对我说起过,虽然他自己很喜欢古巴菜肴,但哈蒙却对其鄙视有加。总之,晚宴的开胃菜包括蔬菜香酱——一种用切碎的洋葱、大蒜、青椒搭配上等橄榄油制成的酱料;古巴浓汤——用陶罐盛装的车前草菜汤;还有一种据说是从西非传入本地的、以煮熟的车前草酱搭配橄榄油调制而成的、辅以脆煎猪皮的菜肴。
晚宴主菜是用最受哈瓦那当地美食家们青睐的底部圆腿肉,辅以黑豆、白米和车前草制成的烤猪肉。我能闻出哈蒙所使用的香料包括绿薄荷、小茴香、花椒叶、酸橙和大蒜——尤其是大蒜,几乎每道菜都能见到它的踪迹。我发现,每次品尝过一道菜之后,施莱格尔那苍白的面颊都会变得更加红润。海明威显然很喜欢这些菜肴,不住地招呼大家伙儿也多吃一些。
作家先生一如往常地选择了他最爱的塔维尔酒——这是一种产自法国的淡红色葡萄酒。他拎着瓶颈,给在座宾朋每人斟了一杯。
“欧内斯特,”看着海明威给自己倒完酒,黛德丽说道,“亲爱的,你干吗要这么拿酒瓶啊?这看上去不太像是你这样优雅的男人会做的事。”
海明威咧嘴一笑:“抓酒瓶要抓瓶颈,搂女人要搂细腰。”说罢,他又帮索尼曼和施莱格尔斟满了酒杯。我和玛莎都表示自己杯中的酒还够喝。
大家坐在餐厅桌旁,海明威和玛莎各居桌子一端。黛德丽坐在海明威右手边,施莱格尔与她相对而坐。索尼曼坐在玛莎右手一侧,和我面对面。与我每一次参加山庄晚宴时看到的情况类似,大家热络聊天的气氛甚至比美酒更加醉人。海明威夫妇虽然贵为主人,却很少主导谈话内容,只是附和着宾客们的话题。与海明威一起用餐的感觉很好,尽管此番有一名宾客是戴着假面具的德国间谍,还有一名是与纳粹势力过从甚密的神秘女子,但我们健谈的作家先生还是能将一股能量传播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黛德丽很明显是非常喜欢海明威夫妇的——尤其是海明威。她谈话时的气场与海明威相似,却又不那么地让人有负担。
在泳池派对上,施莱格尔与索尼曼已经解释过了他们跟随“南十字星”号来哈瓦那的缘由。大家都客套地对黛德丽在银幕上的演技表示赞叹,她本人则表现得很是谦逊。索尼曼与玛莎用各自大学时期的校歌开着善意的玩笑——很显然,布林莫尔与卫斯理两所高等学府之间存在某种竞争关系。后来,两名女子达成共识,表示两所学校中的女生比例都太高了,简直就是在为那些从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和耶鲁大学毕业的男人培养未来妻子。接着,话题转向了食物、政治局势、古巴(尤其是哈瓦那)奇特的风土人情,以及这场战争本身。
“欧内斯特,玛莎,这顿晚宴就像是一场‘德美同盟’聚会,不是吗?”说这话的是黛德丽。
听她这么一说,施莱格尔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而索尼曼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情。
“我们几个来做客的都是德国人,”黛德丽接着说道,“如果有联邦调查局特工躲在厨房里偷看,我可一点儿都不吃惊。”
“你说的是哈蒙吧,”海明威咯咯一笑,“他是在看咱们是不是真的把这些古巴菜肴吃掉了。”
“这些古巴菜肴真是美味。”索尼曼的笑容与之前我所见过的英格丽·褒曼有些区别,“这是我们到这儿以来,我吃到过的最棒的古巴菜肴了。”
待到这一略显尴尬的时刻过去之后,海明威开始向索尼曼问起“南十字星”号此番赴南美洲考古的目标。索尼曼摆出一副学者架势,滔滔不绝地对他讲述了南美洲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尚处印加帝国时代的概况。她表示,他们的考古队准备在秘鲁海岸附近地区寻找一些尚未被人发现的遗迹。
这样的谈话让我有些昏昏欲睡,可海明威却似乎颇为着迷。
“难道印加人不将那些被征服的部落迁移到帝国各地吗?”海明威问道,“他们不搞民族融合?”
索尼曼喝了口酒,笑着对他说:“海明威先生,您对印加帝国历史很了解嘛。”
“叫我欧内斯特,”海明威说道,“或者老爹也行。”
索尼曼嫣然一笑:“好吧,老爹,您说得对。从维拉科查在位时期到1532年被西班牙人征服,印加人一直在将那些被自己征服的部落遣往帝国各地。”
“他们干吗要这么做?”玛莎问道。
“为了保持社会稳定,”索尼曼说道,“通过打乱各部族的组织结构,增加他们发动叛乱的难度和成本。”
“没准儿希特勒在征服欧洲的过程中也打算这么干吧。”海明威态度温和地“提议”道。这一周欧洲战场上的形势不容乐观。
“没错,”施莱格尔似乎在仔细斟酌每一个词句,“等到德国人征服了苏联境内的斯拉夫人,或许就会这么干的。”
黛德丽眨了眨一双美目:“哦?希尔先生!您认为苏联人会轻易被击败吗?德国军队真的能战无不胜吗?”
施莱格尔的脸比刚才更红了,耸了耸肩:“女士,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出生在荷兰。我的母亲是德国人没错,我们在家大多数时候也是说德语的,但我既不忠于所谓的德意志帝国,也不相信德国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但根据东线战场传来的消息,苏联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去年还有人说英国也撑不了多久呢,”黛德丽说道,“可现在米字旗不还一样高高飘扬嘛。”
海明威给众人重新斟满酒杯:“玛琳,可是英国人的海上运输线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呀。如果一个岛国的海上运输线被掐断了,那它就离死不远了。”
“德国人的潜艇‘狼群’正在南大西洋水域作战吗?”索尼曼机智地问道,“我们从拿骚出发之前听到了一些传闻,可是……”她忽然停住了。
海明威摇了摇头:“姑娘,德国潜艇不会成群结队地跑到这么遥远的南大西洋水域来。U型潜艇主要在北大西洋狩猎,但偶尔也会有‘独狼’到这边来偷袭商船——没错,被它们偷袭搞掉的商船数量正越来越多,足够引起人们关注了。平均每周都会有三十多艘船被击沉。这是美国使馆的人告诉我的。我很惊讶,‘南十字星’号的船长居然不怕被纳粹潜艇干掉,或者被纳粹水兵登临抢劫。”
施莱格尔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的‘南十字星’号是一艘搭载着民间人士的和平科学探险船,它不会受到任何国家潜艇的袭扰。”
海明威笑道:“泰迪,别把话说得太绝对。如果那些好奇的德国潜艇指挥官透过潜望镜看到你们这艘跟驱逐舰差不多大的游船,很可能会选择靠近监视并将你们干掉。”说着,他转过头来再次望向索尼曼,“当然,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等到你们开始搜寻古代遗迹的时候,‘南十字星’号还得充当研究中心和酒店客房呢。”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索尼曼说道,“‘南十字星’号可算是一家非常舒适的酒店呢。”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桌布上优雅地划着,仿佛是在绘制一幅地图。“印加人当年在秘鲁海岸修筑了超过两千五百英里的道路,此外还有同样长度的通向内陆地区的‘高级公路’。我们的目标是,在那条海岸公路南端找到一座失落的古城。”说到这里,她不禁一笑,“尽管维京基金会是一家非营利性机构,如果我们发现了有价值的古物,也是能够大赚一笔的。”
“您说的古物指的是陶器?”玛莎问道,“还是别的什么艺术品?”
“有一部分是陶器,”索尼曼说道,“但最令人兴奋的是……泰迪,我能给他们讲讲‘托雷多挂毯’吗?”她看了施莱格尔一眼。
很明显,施莱格尔对于索尼曼所说的东西并不了解。思考片刻之后,他说道:“可以,索尼曼,我觉得你可以给他们讲讲。”
索尼曼向前欠了欠身:“托雷多总督曾经给菲利普二世写过一封信——这封信目前依然保存在西印度群岛档案馆,而我手上有一份复制品——说他正将四块巨大的‘布料’运回西班牙去。那是四幅描绘安第斯山地区的大型地图,其精美繁复程度远超当时秘鲁和整个基督教世界的所有布艺制品。然而信送到了,却未见‘布料’的影子。”
“您认为它们被遗失在秘鲁的丛林中了?”黛德丽的话音里充满了疑惑和好奇,“难道布料在如此气候之下不会腐烂吗?”
“如果包装恰当且埋到深处,它们是不会腐烂的。”索尼曼明显已经激动起来,连嗓音都在颤抖。
“赫尔加,别再说了。”施莱格尔说道,“咱们不能只顾着自己谈兴大发,反而让主家感觉无聊。”
哈蒙和两名侍女端来了香气扑鼻的甜点。被迫烹制了传统古巴菜肴之后,这位中餐厨子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制作了精美的甜食——这一次是火焰冰激凌。
“为什么来古巴?”海明威一面吃着甜点一面不厌其烦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探险船开到这儿来?”
“‘南十字星’号是在大西洋沿岸地区一边航行,一边接受改造的。”施莱格尔面无表情地答道,“船长和船员们练习航海,同时科学家们改装各种设施,提升研究水平。目前我们正在维修一些故障。据我所知,是船的传动轴出了问题。我们一个月内就会起航驶向秘鲁。”
“经由巴拿马运河吗?”玛莎问道。
“当然。”
海明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索尼曼小姐,印加帝国的国祚延续了多久?”
“您还是叫我赫尔加吧,”金发美女说道,“如果您喜欢,叫我‘姑娘’也行。欧内斯特,虽然你也就比我大个十岁左右吧。”
作家先生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那我还是叫你赫尔加好了。”
“欧内斯特,说起印加帝国存在的时间嘛……”索尼曼说道,“有人可能会说,真正的印加王朝只持续了大概两个世纪——大约从14世纪初的卡帕克·尤潘基统治时期开始,到1532年皮萨罗率领他那支小股军队卷土重来企图征服印加人为止。之后,这片地区便落入了西班牙人的掌控之中,整整三百多年……”
海明威不住地点着头:“数百名全副武装的西班牙人击败了……赫尔加,他们击败了多少印加人?”
“西班牙人到来时,据说印加帝国有超过一千二百万人口。”索尼曼说道。
“天哪!”黛德丽说道,“那么多原住民居然被一丁点儿入侵者给镇住了。”
海明威用沾着冰激凌的餐叉比画着:“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咱们的‘好朋友’希特勒先生。他计划建立一个能延续千年的帝国。依我看,今年还算不上他那小小第三帝国的全盛时期。接下来他还会继续兴风作浪的……就像当年肆虐印加帝国的西班牙人一样。”
施莱格尔向他投去冰冷的目光。索尼曼笑道:“是啊,但是咱们也都知道,西班牙人是在印加人忙于争夺王位之时乘虚而入的,而且当时帝国境内正在流行瘟疫。那令人惊叹不已的‘公路网’……我不得不说,印加人的修路水平远比欧洲人先进得多……但那些四通八达的‘公路’却加速了西班牙人征服的进程。”
“跟希特勒修的那些‘高速公路’一样吗?”海明威又咧嘴一笑,“依我看,用不了两三年,巴顿就会率领谢尔曼坦克组成的军团驶上德国人的‘高速公路’。”
这一番谈话明显让施莱格尔颇感不爽。“我觉得或许德国人会忙着同共产主义国家的军队作战,而顾不上继续扩张。”他尽可能用平淡的语调说道,“当然,虽然我并不赞同纳粹党的‘奋斗目标’,但咱们也必须承认,从某种程度上看,德国是在为了守护西方文明而与那些继承了成吉思汗精神遗产的斯拉夫人做斗争。”
“希尔先生!”玛琳·黛德丽提高了嗓门,态度尖锐地反驳道,“纳粹党徒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西方文明。相信我吧,我对这一点太了解了。你所鄙视的苏联人……咱们的盟友……听我说,希尔先生,我私下里与苏联人有来往。我年轻的时候在柏林结识了不少苏联人。他们都是十月革命之后逃到德国去的。我很欣赏这些充满激情的、勇敢的苏联人,欣赏他们的活力,欣赏他们日夜豪饮却依然能时刻保持清醒的——”
“扯远了啊,扯远了!”海明威说道。
“一天到晚喝酒!”拜酒力所赐,玛琳·黛德丽那浓重的德国口音更加明显了。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可怜的孩子啊……希尔先生,苏联人就是一群可怜的孩子。前阵子,诺埃尔·科沃德曾经说我‘既是位演员,又是个现实主义者’。希尔先生,其实这也是对俄罗斯人内心的完美写照。就这一点而言,我更像是个苏联人,而不是德国人。我绝对不会屈从于那些纳粹畜生,苏联人民也不会!”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海明威也不声不响把酒喝干了。不知道埃德加·胡佛听到这番言论会作何感想。我得抽时间调阅一下局里有关黛德丽的秘密档案。
“没错……”施莱格尔举目四望,仿佛是要寻找同盟似的,“可是你……你必须……”
“纳粹党徒根本就不明白什么叫西方文明!”黛德丽重复道。她依然面带微笑,但嗓门已经被拉高了。“纳粹高层就是一群恶棍……一群无能的变态……堕落的同性恋者……玛莎,对不起,这个话题不太适合我们今天的晚宴。”
玛莎笑道:“在这儿大家可以随意抨击纳粹德国,玛琳,我们鼓励你这么做。继续说下去吧。”
黛德丽摇摇头,金色的秀发先是垂在颧骨两侧,然后又被甩到了脖颈后方:“我说完了。欧内斯特,要是我知道怎么用西班牙语咒骂那些纳粹变态就好了。”
海明威看了看施莱格尔,回答道:“呃……有个词叫‘娘娘腔’,不过古巴人通常用它来指代那些在同性恋行为中‘被动接受’的一方。‘主动出击’的一方被称作‘汉子’,跟女同性恋里的‘假小子’差不多……”
“哎……”玛莎打断了海明威的话,“这场谈话的确有点扯远了啊。”
海明威面无表情地看了妻子一眼:“亲爱的,咱们这不是还在谈论纳粹吗?”
黛德丽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容:“亲爱的欧内斯特啊,哪种说法更具有侮辱性呢?”
“当然是‘娘娘腔’了,”作家先生答道,“当地人甚至会用‘男婊子’这个词来称呼那些在同性恋行为中‘被动接受’的家伙。这个词暗含着虚弱和怯懦的意思。”
“那我就应该说纳粹党徒都是些‘娘娘腔’了。”黛德丽的语气就像是在下结论似的。
“呃……”玛莎刚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
好吧,这真是太有趣了。这一次,我是在与一名(也可能是两名)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共进晚餐,有一位宾客还是赫尔曼·戈林老婆同母异父的妹妹……我不知道这番关于‘娘娘腔’和同性恋的谈话是否惹怒了索尼曼,因为她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她的笑容一如之前的明媚、真诚,甚至像是被一段色情笑话给逗乐了——尽管她那身为纳粹高层人物的姐夫也在这笑话内容的挤兑范围。泰迪·希尔被气得够呛,然而我从索尼曼的脸上却几乎看不出一丁点儿异样。
玛莎开腔了,她谈起了接下来几周自己的旅行规划。
“下周我要去圣路易斯见见娘家人,”她说道,“不过今年夏天晚些时候……大概7月吧……我准备找点乐子。”
海明威猛地抬起头来。我猜他这是第一次听妻子说起这所谓的“乐子”。
“《科利尔杂志》打算雇用我,让我花六周时间乘船游遍加勒比海,为他们调查一些事情。”玛莎说道,“现在是战争时期,各个岛屿都乱得不行。他们打算租一条三十英尺长的单桅帆船,再雇三名黑人水手与我同行。”
“真不愧是我老婆!”海明威的高声赞美在我看来颇有些虚伪味道,“你打算跟三个黑人一起用一整个夏天穿梭于加勒比海的岛屿之间。现在每个星期都有三十五艘船被击沉,情况还在不断恶化。马蒂,《科利尔杂志》给你买保险不?”
“亲爱的,人家当然不会给我买保险了。”玛莎对丈夫报以一笑,“他们知道德国人的U型潜艇是绝对不会伤害大作家的老婆的。”
黛德丽凑到玛莎身边说道:“玛莎,亲爱的,这计划听上去太妙了。简直是令人陶醉啊!可是……一艘三十英尺长的单桅帆船……对于六个星期的旅程而言它实在是太小了,不是吗?”
“没错。”海明威站起身来,走到酒柜旁边拿来一瓶白兰地,“比咱们的‘比拉’号还短八英尺呢。”他拎着瓶颈站在桌旁,盯着玛莎,仿佛手中正掐着妻子的脖子,“马蒂,帕特里克和吉吉7月会过来。”
玛莎抬起头来望着丈夫。尽管她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挑衅意味,却流露着毫不退让的态度:“欧内斯特,我知道。他们来的时候我还在山庄里。再说了,这些年你一直希望能和他们单独多待些时间。”
作家先生面色沉郁地点了点头:“是啊,特别是现在,战争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他似乎想要从这低落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别再说这些恼人的事儿了,咱们到露台上去喝杯白兰地吧。今晚天气不错,风儿吹着,蚊子也不会太多。”
玛莎和黛德丽不知去房中观看什么东西了。施莱格尔若有所思地默默抽着香烟,那支修长的黑色烟嘴更加衬托出他那普鲁士贵族般的气派。索尼曼和海明威紧挨着,都坐在舒适的木椅上。早些时候刚刚下过雨,此刻的夜风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草气息,还有棕榈叶、芒果树和海水的味道。星光明亮璀璨,远处山下的灯光亦清晰可辨。当然,旁边山顶上斯坦哈茨家的豪宅同样灯火通明,笑声与钢琴声不绝于耳。
“该死的斯坦哈茨,又在开派对了!”海明威嘟囔着,“我算是白警告他了。”
噢,上帝啊!我心中暗暗开始叫苦。
可这一次海明威并未招呼大家拿起竹筒和烟花爆竹,而是兀自说了一句:“今年夏天我们准备搞一些科学研究项目。”
“哦?”在露台周围防风灯的映照下,索尼曼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欧内斯特,是什么样的科学研究啊?”
“海洋学方面的。”海明威说道,“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要我们研究一下加勒比海地区的洋流、水深、大马林鱼的迁徙习性……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真的?!”索尼曼一边说着,一边望向似乎已经醉倒的施莱格尔。她摇晃着酒杯中剩下的一丁点儿白兰地,说道:“我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有不少朋友。欧内斯特,这次有趣的研究项目是谁牵头的?是赫林顿博士还是迈耶教授?”
海明威笑了。我意识到他也已经醉意颇深。虽然这一日的豪饮并未影响他的言语、动作平衡和他那些怪癖,却让他变得有些刻薄、鲁莽了。我必须将这一情况熟记于心。
“姑娘,我他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他圆滑地说道,“老乔是他们给我派来的同事。卢卡斯先生,这项目是谁牵头的来着?”
索尼曼满面春风地看着我:“卢卡斯先生,是弗雷迪·赫林顿吗?你们的项目似乎属于他所在部门负责的范围。”
我轻轻一皱眉头。施莱格尔已经醒了,正用他那傲慢不羁的眼神盯着我看——不知是不是海明威和黛德丽那番关于“娘娘腔”和“男婊子”的谈话深深刺激了这个貌似性格软弱的大块头。我对索尼曼说道:“不,赫林顿属于海洋鱼类研究室,不是吗?除了研究大马林鱼,我们主要关注海洋探深、海水温度测量和海图更新之类的课题。”
索尼曼凑得更近了:“那就是迈耶教授在为项目筹集资金了?据我所知,他总喜欢掺和这些海洋学研究项目。”
我摇了摇头:“我的雇主是地图与海洋学研究室的库林斯博士。”
索尼曼皱了皱眉:“你说的是彼得·库林斯?那个跟以诺的儿子玛土撒拉一样老掉牙的小个子?那个喜欢用汗衫搭配西装的怪人?”
“是霍华德·库林斯博士。”我说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想他也就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吧。他刚刚从桑波利手中接管了课题组。我记得迈耶博士是负责标本展览的,不是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去年12月过世了。”
“哦,对!是我记错了……”索尼曼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看来我是喝多了。我想我没见过库林斯博士,但我听说他是一位著名的地图专家。”
“两年前他曾经出过一本书,”我说道,“就是那本《未知的海洋》。书中讲述了从‘比格尔’号远航到现代极地远征的海洋科学研究探险史。在市面上能买到。”
“库林斯大概是在亨利·富勒那儿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的。”海明威说道,“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向亨利通报大马林鱼的迁徙情况。1934年时,我曾经带着查理·卡德瓦拉德从基韦斯特出发,进行过一次海洋学探险。这种事儿我已经掺和了好多年啦!”
“查尔斯·卡德瓦拉德?”索尼曼问道,“您说的是费城自然科学学院博物馆的馆长吗?”
“没错!”海明威说道,“就是那个喜欢一边研究大马林鱼洄游,一边喝汤姆·柯林斯鸡尾酒的家伙。”
“好吧,”索尼曼握住了海明威的手,“祝您在科考项目中一切顺利。希望咱们大家都能一切顺利。”
接着,众人共同举杯,将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司机胡安准备开车将施莱格尔和索尼曼送回码头,他们会在那里乘坐一艘快艇返回“南十字星”号。索尼曼承诺会来山庄参加星期天的晚宴。宾主相互拥抱、握手。施莱格尔暂时卸下了那副阴沉的面孔,感谢海明威夫妇让他们度过了“一个颇具启发性的美妙夜晚”。
我打算找个借口离开,以便让海明威和黛德丽独处一会儿,可作家先生却吩咐我留下来。又喝了一杯白兰地之后,黛德丽表示她已经困了,想要睡觉,于是玛莎带她去了客房。我能听到两位女士一边走着一边优雅地交谈。
现在就剩下我和海明威了。
“卢卡斯,那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道,“就是博物馆的那些事。”
“等你看了这个月的电话账单就知道了,我给纽约那边打过两个长途电话,这回你得支付不少电话费了。”
“你小子还真幸运。”海明威说道,“通常我们都得花上几小时才能接通纽约那边的电话。有时候压根儿就拨不通。”
我径直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或者说两人都是纳粹间谍,你该怎么对付?这简直太危险、太愚蠢了。”
海明威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通向客房的小路:“卢卡斯,你对她怎么看?”
我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意识到他大概是在问我对索尼曼的看法。
“赫尔加吗?”我说道,“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如果说她真的是德国间谍,那她的演技要比泰迪·希尔强二十倍。”
海明威摇了摇头:“我是说‘德国佬’,”他的声音很低,“玛琳·黛德丽。”
我不知道海明威为何要让我评价他的友人。不过,我马上想起这位作家先生已经近乎是酩酊大醉了。如果换成是不了解他的人,很可能会被他此刻的言谈和“平易近人”的态度迷惑。
“她是一位淑女,”我说道,“非常美丽动人。”
“是啊,”海明威说道,“她有着迷人的身体……她的面庞永远都如此可爱。可是,卢卡斯,你知道吗?”
我静静等待着。
“就算玛琳只剩下她的德国口音……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也一样会让人心碎。”
我感到浑身上下一阵不自然。我的任务范围可不包括如此私人化的谈话。
“您是要……”
没等我说完,海明威就伸出一只手指打断了我的话:“你知道的,”他依然望着那条小道,玛莎和黛德丽已经进了客房,“每当我写出一些自认为不错的作品……并且每当她读了这些作品,告诉我说她喜欢它们,那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片幽暗。在旁人看来,海明威所说的“她”应该是妻子玛莎。但我敢确定,他所指的是黛德丽。
“卢卡斯,对我来说,玛琳·黛德丽的观点比那些著名评论家的看法更加重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道。夜色已深,黛德丽准备在山庄度周末,接下来这里还要举办几场派对。而我只想快点把密码本拿给海明威看,然后早些去睡觉。
“她对事物有自己的见解,”海明威说道,“她明白我的书究竟在描写什么。卢卡斯,你知道我都写些什么吗?”
我摇摇头:“你是指那些杜撰出来的人和事吗?”
“去你大爷的。”海明威笑着用西班牙语说道,“不,卢卡斯,我描写的都是真实的人、真实的乡村生活、真实的生存与死亡,以及人们的荣誉和行为。我之所以看重玛琳·黛德丽的观点,是因为她了解这一切……她了解所有这一切。她也了解什么是爱。乔·卢卡斯,玛琳·黛德丽对于爱的认识超越了你今生所见的所有人。”
“好吧。”我说道。我从椅子那宽大的扶手上拿起了空空如也的酒杯,用手指摩挲着杯沿。“现在,你想看看那本密码本吗?”
海明威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明亮而专注起来:“你成功了?你破解了科勒密码本的内容?”
“是的。”
“噢,这他妈的好极了!”作家先生说道,“那咱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马蒂至少要跟玛琳聊上半小时。咱们到旧厨房去看看那些纳粹都说了些什么吧。”
我们从保险柜里取出了密码本,刚刚走进旧厨房,就听到前门传来一阵重重的敲击声。我把密码本塞进上衣口袋,海明威则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两名警官站在门口,他们正抓着一位不断挣扎抗议、痛哭流涕的姑娘。
玛利亚·马奎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