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赫尔加·索尼曼会来赴宴。”海明威说道,“你要是想参加,就去买件新衬衫。”
“好极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研读密码本,“泰迪·希尔也来吗?”
“当然,”海明威说道,“难道你觉得索尼曼会在没有泰迪陪伴的情况下晚间赴约吗?”
我把密码本合上,抬头望着这位作家先生:“你确定?你不是在蒙我吧?”
“当然确定,”海明威说道,“我是今天早晨去使馆时认识索尼曼的,当时我就觉得这人不错,于是我邀请了他们两个人。”
“我的圣母啊!”
赫尔加·索尼曼,也就是“南十字星”号上那名裸泳女子——之前我在烟雾弥漫的过道里遇见的也是她。泰迪·希尔则是她那花花公子般的男朋友。现在我们对他俩的了解,已经远非一周之前玩那套消防船把戏时可比了。
“晚上八点开饭,酒会则在六点半开始。”海明威说道,“你觉得咱们要不要把恐惧症患儿也请来呢?”从他咧嘴时下巴的角度我就能判断得出来,他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笑。那个泰迪·希尔——也就是传说中的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西奥多·施莱格尔——肯定是非常想见见玛利亚。
“或许你可以给她打扮一番,告诉大家她是一位来自西班牙的贵客。”我开玩笑说,“你是要让玛利亚坐在一个正派遣手下全古巴追查她下落的人身旁用餐,而这个人很可能会在认出她的一瞬间开枪把她干掉。”
海明威咧嘴一笑。我感觉他正在斟酌这样做的后果,思量着各种可能性。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不行,这会破坏‘平衡’的,马蒂喜欢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餐桌前男宾女宾的人数相等。”
泰迪·希尔、海明威、我——三个男人。赫尔加·索尼曼、玛莎·盖尔霍恩……“第三个女宾是谁?”我问道。
“德国佬今晚也来。”
“哪个德国佬?”
海明威又摇了摇头:“就是德国佬,卢卡斯,我的德国佬。”
我没再问别的。海明威这话等于白说,我还是今晚自己看好了。
哈瓦那港的“午夜烟花秀”已经过去了八天。哈瓦那警方与港口巡逻队对我们的胡闹完全不感兴趣。就货船上的消防队员们声称他们除了灭火别无所知,而肇事渔船和醉醺醺的渔夫们统统不知所终,没人能识别他们的身份。当时在“南十字星”号上大声嚷嚷“蠢猪”的、来自里约热内卢的泰迪·希尔先生,在与古巴和美国官方打交道时自己也俨然是一头蠢猪——这两国怎么可能为他提供协助啊。
寻找疑似密码参考书籍的过程,比我们想象中耗费了更长时间。雷马克的《三个战友》是一本刚刚出版不久的热销之作,我们只用了一天就在哈瓦那的一家书店里找到了一本德文版。但豪斯霍弗的《地缘政治学》和1929年的德国文学选集着实让我们一顿好找。还好,在大闹“南十字星”号大概一周之后,我们接到了一份来自纽约的包裹,里面是这两本书。
“我就知道麦克斯不会让我失望的。”海明威说道。
“麦克斯又是谁?”
“麦克斯威尔·珀金斯。”海明威解释道,“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负责我作品的编辑。”
对于编辑是做什么的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印象,不过我倒是很感激他——毕竟他为了完成海明威通过电报交给他的使命,翻遍了纽约的二手书店,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书。
“该死的,该死!”海明威说道。他正在阅读随着图书一同寄来的书信。
“怎么了?”
“该死的花园城市出版公司打算重印‘麦康伯’,麦克斯准备给他们授权。”
“‘麦康伯’又是什么?你的作品吗?”
海明威看着我——他的目光里并没有愠色,显然是已经习惯了我的“无知”。“《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他说道,“那是我写的一部中篇小说,是我费了几乎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心血才写成的。1938年,为了凑齐一本短篇小说集,我写了这部作品。那本短篇小说集压根儿就没有给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和我带来任何经济效益,现在花园城市公司居然计划重印一个六十九美分的超级廉价版本。”
“这难道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海明威说道,“简直是糟透了!这意味着我自己的作品将会在市场上‘自相残杀’——不单单是斯克里布纳的初版,现代文库也打算分一杯羹了。这简直是糟透了,这样真是太愚蠢了。”
“能给我吗?”我问道。
“什么?给你什么?”
“那两本德语书。我要用它们破解密码。”
“哦,对了。”海明威把两本书递给了我。他将编辑先生寄来的信件揉成一团,丢进了草丛。一只猫应声追了过去。
对于“骗子工厂”计划而言,这是忙碌的一周。随着初夏的闷热被仲夏的酷热取代,海明威的“业余特工”们开始了对马尔多纳多的追踪调查。那位“疯马”先生早已在古巴全岛布下天罗地网,通缉“南十字星”号游船无线电操作员被杀案中的疑犯——妓女玛利亚。我提醒了海明威,派人跟踪这个负责调查我们藏匿在山庄附近的女人的、在古巴国家警察局供职的冷血杀手、是一件危险的事。可海明威却只是看着我,什么话都没说。与此同时,他手下另外一些“特工”正悄然蛰伏——这本事大概是他们在西班牙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学到的——静待港口烟花爆竹袭击事件的风声过去。
码头流浪汉和工人们向海明威密报,“南十字星”号新的无线电操作员——就是那个从墨西哥城坐飞机来的家伙——已经到位了,但游船本身的传动结构和轴系的损坏程度远远超过了之前的预期,替换零件至少要再等一周才能到位。就在“南十字星”号因故障受困,被迫在哈瓦那港下锚之时,海明威和他的大副富恩特斯将“比拉”号驶到了卡萨布兰卡船厂,以便针对情报工作对船只加以改装。富恩特斯留在船厂,负责监督改装工作。我开着林肯轿车将作家先生接回了山庄。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我们定期接到富恩特斯和温斯顿发来的报告,后者每天都会驾车到船厂去检查改装进度。
“比拉”号的两部引擎都接受了大修和改装,以期提高航速。为了增加航程,厂方在船身上加装了更多的副油箱。古巴海军计划在船上安装两挺可拆卸的十二点七毫米机枪,而负责监工的美国海军顾问则赞同富恩特斯的观点。他认为重机枪及其支架对于一艘三十八英尺长的渔船而言实在是太重了。于是,“比拉”号甲板上并未安装武器。木匠们在船舱里装上了橱柜和暗格,用来安放数支汤姆森冲锋枪、三套勃朗宁自动步枪、两支反坦克步枪、数枚磁性水雷、一大堆炸药包、成捆的导火索、数不清的雷管以及数十枚手榴弹。为了掩人耳目,工人们还在储存手榴弹的暗格外面装上了以假乱真的玻璃杯架。
当温斯顿带回这些最新消息之时,海明威“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一旦船在海上遭遇火灾,那咱们就能享受到加勒比海上前所未有的维京式海葬了!”
美国海军提供了最先进的无线电设备,包括一套可以通过分析舰对舰、舰对岸、舰对潜的相对位置,利用三角定位法进行测向的装置。听到海明威抱怨说他没时间学习如何使用,也顾不得训练手下人如何操作这一装置,布拉登大使和托马森上校便额外派遣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参与行动。这位来自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无线电操作员名为唐·萨克逊。此人身高与我相仿,金灰色头发,是军中的次重量级拳手。唐·萨克逊的个人简历上写得很清楚,他可以在黑暗中熟练拆装、检修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不幸的是,正如海明威在五分钱酒馆对这位海军陆战队员说明的,我们的船上并没有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所以唐·萨克逊只能全权负责一切无线电联络事宜,并保管密码本。当然,我们并未对他言明,目前我们正在海明威家的客房里尝试破解德国人的密码。
“比拉”号改装成为伪装猎潜船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安装一块上书“美国国家博物馆”的可快速拆卸铭牌。“这大概能迷惑那些用潜望镜到处乱瞄的德国佬吧。”当天从船厂返回山庄的路上,海明威如是说道,“没准儿那些好奇的家伙会浮出水面、凑近来看,甚至派人登船盘查我们的底细。等到那时候,咱们就先用冲锋枪干掉登船的,再用反坦克步枪和勃朗宁自动步枪招呼U型潜艇。”
“你说得有道理,”我说道,“不过那些德国艇长或许会在五百英尺外认出‘美国’字样,用一百零五毫米甲板炮把我们送到海底喂鱼。”
海明威抱起胳膊,怒气冲冲地盯着我。“德国的47号潜艇上没有一百零五毫米甲板炮,”他的话音里满是轻蔑,“只有一门八十八毫米甲板炮,外加几挺防空用的二十毫米机炮。”
“新的IX级潜艇上装了一百零五毫米甲板炮,”我说道,“而且它的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可以轻松把‘比拉’号射成碎片。到时候你连把勃朗宁自动步枪和反坦克步枪搬到甲板上的机会都没有。”
海明威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咧嘴一笑:“要是那样的话,卢卡斯,我神秘的朋友,咱们就只能如我对托马森上校说的那样,彻底完蛋了。当然,到时候你也得跟我们一起倒霉。”
其实,在“烟火表演”之后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我面临一个两难之选——要么将前一晚的行动内容如实上报,告诉上峰我偷偷潜入了一艘在美国注册、隶属一家在美国境内合法活动的非营利性机构的游船。如果将合谋纵火的事情隐瞒起来,运气好的话还有一丁点儿可能保住饭碗;要么把事情压下,密不上报,等德尔加多或是其他人发现真相之后参我一本,然后彻底丢掉饭碗。再加上消失不见的密码本和人间蒸发的妓女……我必须隐瞒这些细枝末节。但拖得时间越久,当一切被曝光之时,上峰就会越发觉得我能力不强、不够诚实。可是,如果我真的隐瞒了这些实情,那么在别人看来,我在海明威身边担任卧底密探的任务就是完全失败的。他们会认为我在以局里的利益为代价为海明威卖命。
于是,我还是将一切真相都写进了报告。在潜入“南十字星”号行动后第二天,我在哈瓦那城中忙着完成“骗子工厂”相关任务的同时,去了安全房一趟,将报告交给了德尔加多。
德尔加多比约定见面时间迟到了几分钟。他穿着一件瓜亚维拉衬衫,头上的草帽压得很低。他一如既往地、傲慢无礼地打开了信封,大体浏览了我的报告,然后隔着桌子盯着我。
“卢卡斯啊卢卡斯……”他似乎被我的报告逗乐了,但语气里又透着一丝厌恶。
“报上去就行了,”我打断了他,“顺便帮我看看,能不能让局里确认一下游船上那女人和秃顶男人的身份。如果需要,我会想办法搞到他们的照片和指纹,这样就可以调阅他们的档案卷宗了——当然,假如局里有他们档案的话。”
德尔加多用手敲打着桌上的报告:“如果我把这些东西交给胡佛先生,这项任务你就出局了。你在秘密情报处剩下的时间都不够你看完那些档案的。”
我狠狠地盯着他。我真想照着他的胸口和脸颊用力揍上几拳,这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了。我知道,把德尔加多打趴下并非易事。我知道,他如果出手,绝对不是要跟我打拳击,而是会杀死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迫参与这种秘密潜入了。”
“可这是你第一次未经授权就贸然行事,”德尔加多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除非你把海明威的话也当成命令来看。”
“我得到的命令是,尽可能服从他,以便谋取他的信任。”我说道,“如果海明威不信任我,我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你怎么就能确认他信任你?”德尔加多说道,“你真的认为局长大人希望看到秘密情报处的人藏匿一名妓女,帮助其躲过古巴警方的追捕吗?她可还是一名杀人嫌犯呢。”
“科勒不是她杀的。”我说道。
德尔加多耸了耸肩:“卢卡斯,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干咱们这一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你把报告递上去就是了。”
眼前这个精壮的男人摇了摇头,将报告塞回黄褐色的信封里,用手弹到桌子这一头。
“不。”他说道。
我眨了眨眼。
“你重新写一份报告吧。关于你如何搞到密码本,还有科勒那些参考书的名字,尽量模糊处理,”德尔加多说道,“越含混不清越好,最好写成是海明威的手下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些情况。至于那个妓女,压根儿就不要提及。这样你才不至于丢掉饭碗,我们的行动也不用再从头开始。”
我把上身靠回椅背上,看着眼前这位特工。德尔加多——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你的真名——你究竟要干什么?
德尔加多仿佛是读懂了我的心思。他咧嘴一笑,摘下帽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着帽檐。
“卢卡斯,你是不是想问,我命令你这么做有何深意?”
“你命令不了我。”我的态度很坚决,“在这次任务中,你只是我的联络员,不是我的上级。我得到的命令是,通过你直接向胡佛先生汇报任务进度。”
德尔加多依然保持着那副诡异的笑容,但他的目光却冰冷而决绝:“你这个浑蛋,作为你与胡佛先生之间的联络员,我已经说过了,你必须重新撰写这份报告。如果局长大人知道你现在正跟着海明威一起瞎胡闹,肯定会第一时间把你撤职查办,然后丢到海里喂鱼。之后呢,海明威不会再接受新的联络人。我会花上十倍的精力,一边应付联邦调查局驻哈瓦那分支机构那帮碍手碍脚的白痴,一边在‘骗子工厂’外围收集情报。”
我望着桌上的信封,未发一言。不知谁在近距离徒手搏斗中杀死对方的概率更大一些?是我还是德尔加多呢?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会有一个很有趣的过程。
德尔加多伸手拿过他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两份薄薄的档案摆在桌上。“我猜你或许想看这些,”他站起身来,伸了伸胳膊,“我要到街上去喝一杯了。你看完之后把它们留在桌上就行,我会回来收走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可以将机密文件留在空无一人的安全房里。他会在外面找个地方等着,直到我离开为止。
我首先翻开了两份档案之中更薄的那一份。这并不是胡佛先生所掌握的那些机密文件,只是局里最基本的档案罢了。封面上写得很清楚,这份档案中不包括任何监视报告,也没有私人信件或是照片的直接影印件,更没有特工们提交的书面分析。这女人同千千万万美国公民一样,只不过是在联邦调查局有一份简单的档案而已。而且这份档案很可能只是局里大肆进行独立调查的“后遗症”,也可能是匿名举报的结果,甚至有可能是不知何时何地有人偶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便建立了一份档案。
赫尔加·索尼曼,原名赫尔加·比斯霍夫,于1911年8月生于德国杜塞尔多夫。她的父亲曾在德皇的军队中服役,1916年战死于索姆河会战。1921年,索尼曼的母亲改嫁给了卡尔·弗雷德里希·索尼曼。这位索尼曼先生在之前的一次婚姻中育有两女三男。索尼曼的异父姐妹中有一位名叫艾米·索尼曼,后来嫁给了赫尔曼·戈林。
1936年,在艾米的引荐下,索尼曼结识了英戈·阿瓦德。当时的阿瓦德在柏林担任通信记者,正计划对赫尔曼·戈林进行一次采访。艾米与英戈相交甚欢,于是便邀请后者去乡间老家做客——英戈正是在那里见到了时年二十五岁、来德国观瞻第三帝国辉煌气象的索尼曼。后来,阿瓦德还去参加了艾米·索尼曼与戈林的婚礼。
按照简报上的记载,赫尔加·索尼曼于1929年股市崩盘之后不久迁到了美国。她先是去了卫斯理学院就读人类学和考古学专业,接着嫁给了一位来自波士顿的外科医生。到了20世纪30年代后半叶,已经获得了美国公民身份的她与外科医生离婚,来到纽约居住并改回了旧姓。过去十年间,索尼曼一直作为一名独立古物鉴定家活跃着,尤其专精于鉴定玛雅、印加、阿兹特克等古代文明遗留下来的雕刻和陶器。她曾经在美国数家顶尖高等学府任职,目前受雇于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
报告中提到了索尼曼家族与赫尔曼·戈林以及其他纳粹高层人物之间的关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与鲁道夫·赫斯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有关索尼曼在20世纪30年代期间返回德国的记录却语焉不详,显然是一副太平无事的样子。这位魅力四射的金发美女似乎对政治毫无兴趣。过去十年间,她只是偶尔去欧洲转转,却常常出现在墨西哥、巴西、秘鲁,以及中、南美洲的其他一些国家。
当然,档案中也有一些关于英戈·阿瓦德的内容。除了提到她来自德国,曾经数次前往丹麦之外,档案中还记载了索尼曼是阿瓦德1940年到美国之后第一时间约见的几个人之一。事实上,保罗·费乔斯医生从欧洲来到美国之前,阿瓦德曾经在索尼曼位于纽约的公寓中居住过数周之久。交叉比对了索尼曼档案中的部分内容之后,我发现曾有监视人员看到阿瓦德与阿克塞尔·温纳格伦一道去餐厅用餐,或是参与聚会,可文字记录中却只有“费乔斯夫人的朋友赫尔加·索尼曼小姐也出席了”这简单的一句而已。
1941年秋末,就在英戈·阿瓦德的情人温纳格伦向维京基金会捐赠了“南十字星”号之后不久,费乔斯医生和基金会的董事局便将索尼曼雇为探险考古学家兼古物保管员。一份匆忙打印的简报提到,今年(1942年)4月15日,索尼曼乘坐飞机到了巴哈马群岛,准备与维京基金会的“南十字星”号会合——而4月17日恰恰有人看到这艘船在那里靠港补充燃料。档案记录就此结束,通篇都未曾提到泰迪·希尔。
泰迪·希尔的那份档案,远比索尼曼的那一份翔实得多。
根据负责调查此人的(哈瓦那办事处)特工R.G.雷迪本周向局里提交的照片和指纹判断,“南十字星”号上的大个子商人,也就是所谓的泰迪·希尔,真名叫作西奥多·施莱格尔。此人为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务,是巴西联邦警察、巴西政治警察,以及美国联邦调查局(秘密情报处)的通缉对象,罪名是在巴西进行间谍活动。
西奥多·施莱格尔1892年生于柏林,曾经参与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8年,二十六岁的施莱格尔以中尉军衔退伍,随后开始在商界大展身手,成为一家总部设在克雷菲尔德的德国大型钢铁公司的高管。1936年,该公司派遣施莱格尔到里约热内卢,命他解散一家资不抵债的分公司。按照档案中的记载,施莱格尔很快完成了任务,随后建起了一家名为“马拉松钢铁公司”的企业。在第三帝国为发动战争控制整个欧洲做着准备的年月里,施莱格尔一直待在巴西,从里约热内卢的总部发号施令。同时,他经营着马拉松钢铁公司,并定期去设在圣保罗的分公司视察。他还经常返回德国老家,也会到美国参观钢铁企业。至1941年,施莱格尔在美国入境时所持护照上的名字都是“西奥多·希尔”,身份是德裔荷兰商人兼慈善家。一份来自国家税务局的报告显示,这位“希尔先生”所捐助的非营利性机构之一,便是总部设在特拉华州的维京基金会。在纽约的社交圈子里,人们都将这位身材魁伟、总是打着领结的“希尔先生”称作“泰迪”。“泰迪·希尔”的档案中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左手端着一个酒杯,而站在他身边的是咧嘴大笑的纳尔逊·洛克菲勒。
报告并未说明施莱格尔,也就是泰迪·希尔是何时被德国军事谍报局招募的。根据估计,那很可能是1939年他返回德国时的事。1940年,巴西政治警察及其来自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顾问怀疑施莱格尔是一名德国间谍,代号“萨拉玛”。他的任务是通过一部架设在里约热内卢城内,或者附近地区的秘密无线电发射机,向德国大本营通报盟军的海运情况。与此同时,“萨拉玛”还在通过一家名为“德意志钢铁厂”的德国公司接受、传递大量资金和加密信息。这家企业白天与钢铁商人施莱格尔做生意,晚上帮助他将大量信息传送给柏林方面的德国军事谍报局。
施莱格尔之所以成为怀疑对象,是因为有人报告说,他与一位名叫阿尔布雷希特·古斯塔夫·英格尔斯的德国工程师有过接触。后者被中、南美洲各国反间谍专家所熟知,因为他其实是一名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兼无线电专家,代号“阿尔弗雷多”。
英格尔斯——也就是施莱格尔理论上在巴西的无线电联络员——在巴西成功建立了一张纳粹情报网。至1941年,他设在里约热内卢的中心无线电发射台——秘密情报处称之为“玻利瓦尔”——已经成了纽约、巴尔的摩、洛杉矶、墨西哥城、基多、瓦尔帕莱索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等地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们汇总信息的枢纽。更有甚者,这位阿尔弗雷多——传说中的阿尔布雷希特·古斯塔夫·英格尔斯——手下还有数百名特工在上述城市以及其他许多地方执行任务。
根据我自己在去年(1941年)10月得到的消息,杜桑·达斯科·波波夫——也就是伊恩·弗莱明8月在葡萄牙赌场跟踪的那个“三轮车”——已经乘飞机抵达里约热内卢。他的目的是与英格尔斯讨论在美国境内建立一处大型秘密无线电台的可能性。按照这份档案中的描述,施莱格尔也参与了那次密会,并以“泰迪·希尔”的身份同波波夫一道乘飞机返回了纽约。
正是这个英格尔斯,将联邦调查局怀疑的视线从柏林方面引向了波波夫,同时让美国人放下了对日本人的戒备之心,放松了夏威夷珍珠港的守备。
我用手指翻到了施莱格尔这份档案的最后一页。
今年春天,美国军方高层曾经向巴西方面施压。他们要求巴西彻底摧毁其境内的德国间谍网络据点。美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以个人身份给巴西陆军的古斯·蒙泰罗将军写去了一封书信,连哀求带恳求地要求巴西警方和军方果断采取行动。在马歇尔将军的信中,他提到了一些美国海军情报局和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截获的机密情报。这些情报是从英格尔斯的“玻利瓦尔”发射台那里截获的,其中包括远东的“玛丽女王”号油轮的位置信息和出航时间,他们将在没有护航的状态下运送九千名美军部队前往那里。
联邦调查局截获并复制了马歇尔的这封信。将军在信的结尾段落中这样写道:“如果这艘船被击沉,那势必会造成我们数千名士兵丧生。这样的事件将会严重危及我们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并且让公众产生怀疑,这艘船是不是在向敌人叛变……”
解读:如果“玛丽女王”号因为“玻利瓦尔”发射台的通风报信,以及巴西方面的不作为而被德国潜艇的鱼雷击沉,那么美国方面的经济支持、军事援助,以及美巴两国的友好关系都会成为泡影。
按照报告上的记载,作为回应,在美国海军情报局、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秘密情报处、联邦调查局,以及美国陆军情报与监视部门的指导下,巴西的政治警察和联邦警察终于开始慢吞吞地在里约和圣保罗两地开展抓捕行动了。
西奥多·施莱格尔并未被捕。巴西方面的抓捕行动始于3月中旬,一直持续到4月底。根据报告最后一页的记载,施莱格尔以“泰迪·希尔”的身份四处周游,最终也未被身边人识破真身。4月4日,他乘坐飞机经由巴哈马群岛转飞美国纽约。他先在巴哈马首府拿骚与老朋友阿克塞尔·温纳格伦见了一面。到了纽约,他又会见了费乔斯医生以及维京基金会的董事会成员。施莱格尔以商人“希尔先生”的名义再次向基金会捐助了一笔钱财。作为回报,维京基金会委任这位身材魁梧、时常打着领结的德国人为“南十字星”号第一次探险之行的负责人。
“上帝啊!”我低声惊叹着,伸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看完这些材料,古代犹太勇士基甸的故事简直就像是童子军的小把戏。
我把两份档案留在桌上,打开房门,闷热的空气和如火的阳光迎面扑来。
科勒留下的密码本让我心情沮丧,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承认,无论是在匡蒂科还是X营区,密码破解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之前给海明威解释德国军事谍报局密码体制时,我已经在他面前树立了一个自命不凡的高手形象。然而真实情况却是,尽管我在墨西哥和其他地方见过很多次德国密码,但我通常都只是将它们带回去,让秘密情报处前线特遣组的专家破译,或是干脆交给联邦调查局总部解决。事实上,联邦调查局在密码破解方面的水平也很一般,因此常常把任务转包给海军情报局、陆军G2部门,甚至是海明威印象中我所属的安全部门——国务院情报处。
我破解密码的基本思路是正确的,对于这一点我几乎可以确定。科勒那本个人密码本上的表格都是按照某种标准格式绘制的。德国佬有个特点,即便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严谨的密码也存在被敌方专家破解的可能性,然而一旦找到一套优秀的密码体制,他们还是会一直固执地使用下去。虽然我在加拿大的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训练营潜伏时并未亲眼得见,但一直都有传言说英国人已经破解了最为复杂的德国密码。这为英军许多次成功的小分队突击行动和海战胜利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德国人正在海洋和陆地上不断取得胜利。如果英国方面真的破解了德军的主要密码及其编码设备原理——尤其是纳粹潜艇部队的密码——那么英国大本营为何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无数舰艇和海员葬身大海呢?假如英国人是为了掩盖自己已经破解了德国密码这一真相,那这成本也未免太过高昂了。
此刻摆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一本德国军事谍报局无线电操作员所使用的,最基本的密码本。
我确定,破解这些密码的基础,就像我之前对海明威描述的那样简单。科勒居住舱里的那些书籍中,应该有一本或者多本隐含着解开每一封加密电文的关键词句。密码本上的表格都是二十六列五行结构,所以首先应当找出特定书籍、特定页码上的前二十六个字母。但密码本上的二十六列表格大多只用到了其中一部分,看来那些数字是由特定书籍、特定页码上的首单词决定的。
可究竟是哪本书的哪一页呢?
我知道,对于二十六个字母的完全编码,德国人有个习惯,即将每一年的每一天细化到某本书的每一页。照此看来,雷马克的《三个战友》首先就要被排除了——这本小说只有区区106页。不过,我怀疑《三个战友》中隐藏着决定密码本表格填写方式的“首单词”。可究竟是哪一页呢?所谓的“首单词”,指的是在真正的信息内容发送之前作为“铺垫”的代码。科勒密码本上的密码通信记录,与“二十六字母”密码或是“首单词”密码有关联吗?
无所谓了。我手上已经掌握了科勒关于那些电文本身的密码摘要:h-r-l-s-l/r-i-a-l-u/i-v-g-a-m……我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电文与某本书中某些页码的某些词句对应起来。
好吧。一百零六页还不算太多……我只要逐一比对每一页的第一个单词,并以此为基础填写表格,看看这些密语的编制方式就行了。起初,我被雷马克那如散文诗般的语言迷住了——“我的最后一个生日是在国际咖啡馆度过的”——这部充斥着汽车、爱情、病痛、友谊和失落的故事着实引人入胜,不过我在读到第61页时停了下来。这会儿我可没时间去读完人生中第一部“杜撰”小说。
有不少首单词,像是ich、und、die等,因为实在太短只能忽略不计。其他一些首单词——诸如第11页上的uberflutete、第24页上的mussen、第25页上的Gottfried——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儿,但当我尝试填写表格、找寻编码规律时,却又发现它们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与赫尔加·索尼曼、泰迪·希尔和神秘的“德国佬”共进晚餐之前的整整一个下午,我的密码破解工作一直未获进展。那个所谓的“德国佬”会在山庄的客房里住上几天,所以我帮着海明威把“骗子工厂”计划所使用的行动地图、文件、档案和打字机都收了起来。至于科勒的密码本以及那三本德语图书,全都被锁进了主屋的一个保险柜里。随后,我打点好自己的行李,将它们搬到了“A级客房”。玛利亚看着我搬进她的住处,挑着一条眉毛,丰满的嘴唇弯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弧线。之前,这位恐惧症患儿已经得到批准,可以和山庄主屋里的用人们一同用餐,而且每天下午都能到游泳池旁边,在海明威的守护下休闲玩耍。但今天山庄戒备森严,所以她显得情绪不高。
在将林肯轿车开回山庄之前,我还得在哈瓦那城中办妥一些事情。尽管我不知道所谓的“德国佬”到底是谁,但海明威已经说过,下午四点三十分他要去机场把那家伙接来。所以,我用车的时间只剩下两小时了。
我在一部公用电话亭旁边停了下来。电话那一头说道:“卢卡斯先生,您直接过来吧,我们等您。”
国家饭店是古巴城中最为奢华昂贵的酒店。我将林肯轿车停在海滨地带,步行数个街区,兜了好几个圈子,在车水马龙中穿梭,利用商店橱窗查看身后的状况……我用尽间谍特工们常用的各种伎俩,以确定身后没有他人跟踪盯梢。我没有看到马尔多纳多和德尔加多,也没有看到其他任何对我有兴趣的机构派来的暗探。不过,在走进国家饭店那宽敞的大门之前,我还是犹豫了片刻。到现在为止,我所做的一切也许都能向局里解释清楚。当然,我需要隐瞒自己在“烟花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另外,在我有幸将手上的密码破译出来之前,关于得到科勒密码本的事情也还是暂时按下不报为好。
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既不符合联邦调查局的“家法”,也不符合秘密情报处的程序步骤,更是“践踏”了各部门之间的合作协议。
算了。
“啊,卢卡斯先生,请进吧!”华莱士·菲利普站在国家饭店314房门口对我说道。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但并不是之前我见过的那位名叫考利先生的司机。这家伙是一名职业特工,身材瘦高,沉默寡言。尽管天气闷热,他却依然穿着外套。我判断他腋下的枪套里应该塞着一支大口径左轮手枪。菲利普先生并未介绍我俩相识,只是冲那人点了点头。后者立刻走到阳台,顺手带上了推拉门。
“喝一杯吗?”菲利普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好啊,”我说道,“加点冰。”
菲利普坐到一把镶金椅子上,又招呼我在沙发上落座。宽大的门窗隔不住哈瓦那街头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我发现坐在椅子上的“驼背秃顶侏儒”双脚并未完全着地。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奶油色的西装就像上次他在汽车里所穿的外套一样,缝纫精细、做工优良,完全是量体裁衣之作。
“卢卡斯先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菲利普端着酒杯抿了一口,杯中的冰块发出一阵碰撞声,“我希望咱们可以彼此分享一些情报。”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驼背秃顶侏儒”点点头,示意我有话直说。
“说不定,”我说道,“您对海明威的关注,可以在我们正在做的破译无线电情报方面提供一些帮助呢!”
菲利普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之情:“假如你们真的截获了无线电情报,那我当然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我们的确有所斩获。”
“卢卡斯先生,你们联邦调查局有庞大的密码破解团队。就算联邦调查局自己没法破解,这些活儿也通常会被多诺万先生或是海军情报局接手,他们可都一直摩拳擦掌呢。”
我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并未打断他。
菲利普露出一丝笑容:“难道您的这些情报不能与常规的指挥体系产生瓜葛吗?”
“也许吧。”
“说吧,你需要我怎么做?”这位前任海军情报局驻拉丁美洲负责人说道。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又把酒杯轻轻放回桌上。“假设有人得到了一本德国军事谍报局密码本,”我说道,“每一页纸上都画着标准化的表格,表格外面记录着一些电报内容。”
“那破解密码的人必须得知道对方无线电操作员编码和解码时所使用的书籍。”菲利普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杯中的美酒琼浆。光线透过水晶般的杯壁和琥珀色的威士忌酒液,仿佛化身成了翩翩起舞的九天仙女。
“没错。”我说道。
菲利普静静地等我继续向下叙述。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粉色皮肤既干燥又光滑,他每一根手指上的指甲都修剪得非常精细。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驼背秃顶侏儒”的尊容让我有些心生厌恶,我差一点就走了神。静下心来,我说出了那三本书的书名。
菲利普又点了点头:“卢卡斯先生,你要我怎么帮助你?”
“我该怎么去找出那些页码和关键词呢?”我问道,“我听说德国军事谍报局会频繁改变密码的排列组合。”
“何止是频繁啊!”菲利普表示赞同。他喝完杯中的威士忌,把杯子放到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茶几上。“卢卡斯先生,我能不能问一句,这一次战略情报局或是海军情报局能否从中获利?”
我做了个手势:“菲利普先生,如果这些情报能被破译出来,那么情报协调局……哦,不好意思,是战略情报局……和海军情报局都可以分享。”
菲利普凝视着我看了半天。他那双眼睛蓝得有些吓人:“卢卡斯,那谁又能确保战略情报局将来可以在行动中利用到这些所谓的‘情报’呢?是我们还是你?”
“我。”
菲利普轻轻哼了一声,又盯着他脚下的波斯地毯“研究”了好一会儿:“卢卡斯先生,你听说过‘盲目交易’这种说法吗?”
“当然。”
“好吧,我相信我即将要做的就是一次‘极端盲目的交易’。”他站起身来,端起两只酒杯走到酒柜旁边,重新倒上两杯酒,将我的酒杯递了过来,然后径直走到落地窗前,“你知道巴西境内的反间谍行动吧。”
“知道。”
“我相信德国军事谍报局方面还不知道巴西人这次搜捕的范围,或者说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巴西政治警察的这次行动。”菲利普说道,“你们联邦调查局认为,让‘玻利瓦尔’无线电通信中心继续秘密传递一些情报,从某种程度上说对自己有好处。而多诺万先生的分析人员也认为,卡纳里斯和他的手下并未发觉英格尔斯及其部分高级助手已被逮捕。”
我皱起眉头:“有关摧毁里约热内卢地区德国无线电传输中心的消息,我是3月底听说的。德国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们的组织已经遭到了打击呢?”
菲利普转过身来,他的影子迎着明亮的窗玻璃,让我不禁想起了同样身材矮小的埃德加·胡佛。“英格尔斯,也就是那个代号‘阿尔弗雷多’的家伙,位列3月中旬第一批被逮捕人员名单。但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他那座无线电中心与德国方面的通联仍在继续。”
我点了点头。联邦调查局以前也玩过这样的把戏,通过持续向敌方发送“机密信息”,以便为日后行动保留线索。“那肯定是借用了美国驻巴西使馆的无线电设备,”我说道,“反正秘密情报处没帮他们。”
“的确如此。”菲利普说道,“你认识特工杰克·韦斯特吗?”
“不认识。但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D.M.拉德的手下吧。”
“一点儿没错。3月12日‘玛丽皇后’号出事,没几天韦斯特就被派到了巴西……”
所谓“玛丽皇后”号出事,指的是里约热内卢的“玻利瓦尔”发射台向德国方面通报了这艘搭载了九千名美国官兵的英国邮船的出航日期。
“他负责监督巴西联邦警察在里约和圣保罗两地的抓捕行动。”菲利普接着说道,“自那之后,德国军事谍报局从‘阿尔弗雷多’那里断断续续地收到了一些通过无线电发送的报告。这些报告中提到,巴西警方正逐渐加大打击力量,纳粹驻在该国的间谍组织需要暂时进入休眠……”
“只可惜,德国人不知道他们间谍的休眠之所就是巴西的监狱。”我说道,“但联邦调查局的这种把戏不可能一直玩下去。”
菲利普伸手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他们已经玩得够久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局里这回的确玩得够久了,以至于让那个西奥多·施莱格尔决定继续跟进维京基金会的“探险项目”,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英格尔斯和其他同伙都已经被捕,或者正处在监视之下。就连德国军事谍报局头目卡纳里斯将军都被骗过了……可局里这么干究竟是为了达到何种目的呢?莫非是要继续鼓励德国间谍们在古巴岛内外上蹿下跳?
一刹那间,我感觉毛骨悚然。英美两国的情报部门都在冒险:它们宁愿让搭载着九千名美国官兵的“玛丽皇后”号被德国潜艇用鱼雷击沉,也不愿放弃所谓的“放长线钓大鱼”行动。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直接向菲利普问个明白,但我知道这个“驼背秃顶侏儒”是不会告诉我个中缘由的。至少现在不会。无论我在这场迷宫游戏中扮演何种角色,在找到答案之前,一切事情我都必须亲力亲为。不过,既然菲利普打算跟我来一次“盲目交易”,那他就需要比我冒更大的风险。显然,如果海军情报局和多诺万新成立的战略情报局一直在监听联邦调查局伪造的“玻利瓦尔”与“阿尔弗雷多”无线电信号,那么他们肯定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甚至全套德国密码。
“密钥在哪儿?”我问道,“在《三个战友》的那些页码里吗?”
菲利普又笑了。与德尔加多那种充满嘲讽和蔑视的表情不同,眼前这个秃子的笑容非常令人愉悦,丝毫没有戏谑之意。“小宝贝,自从去年4月开始,德国军事谍报局与施莱格尔之间就一直在用你刚才提到的《地缘政治学》和《德国文学选》编制密码。我想雷马克那本书压根儿就与德国人的密码没什么关系。”
“那科勒为什么还要把它带在身边?”
菲利普回到椅子旁边,一屁股坐了上去:“或许是因为他很喜欢那本书吧。”
“密码涉及哪些页码?”
“目前德国人用‘第一天/第一页’来代表‘4月20日’。”菲利普说道,“4月20日是他们更改密钥的日子,我估计他们眼下还没有做出又一次更改。”
“涉及哪些书呢?”
“依我看,以单词为基础的密码可以在《地缘政治学》中找到答案,要想破解以字母为基础的密码,你就得读一读那本《德国文学选》了。”
我点点头,将空酒杯放回桌边,起身走到门口。
“卢卡斯先生。”
我抓着门把手,静静等待着。
“您知道4月20日这个日期的重大含义吗?”
“那是阿道夫·希特勒的生日。”我说道,“我没想到卡纳里斯将军会如此感情用事。”
菲利普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我也这么觉得,卢卡斯先生。我们怀疑港口那位朋友,也就是施莱格尔先生同样也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家伙……或者说,是个头脑简单的白痴,他居然会把这个日期编入密码体系。”
我转身准备出门。
“卢卡斯先生。”
门外的走廊一片空荡。我站在门口,回望着“驼背秃顶侏儒”。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显得分外刺眼,犹如一片不规则的四边形银幕。
“以后您会更慷慨一些,提供一些战略情报局感兴趣的信息,对吧?”
“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说完,我走出了314客房。
我告诉海明威,我需要再花一点时间仔细读一读科勒的密码本和参考书。尽管作家先生正忙着打领带以及为去机场接人做准备,但还是为我打开了保险柜。
“你可别拿到山庄客房里去弄,”他说道,“德国佬今晚要在那儿过夜呢。”
“我把它们带到‘A级客房’去。”
“干活的时候别让恐惧症患儿看到。”
我盯着他。这家伙把我当成白痴了吗?
“哦……索尼曼和泰迪·希尔六点半之前就会到山庄来。”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套上一件亚麻西装。玛莎在走廊和我俩擦肩而过,高声招呼司机胡安抓紧时间。随后,她又开始催促起海明威来,无论语气还是态度都像是之前跟司机说话一样。作家先生站到一面穿衣镜前,用双手捋了捋已经被梳到脑后的头发。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德国佬”到底是谁,但我看得出,海明威打算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晚餐前的酒会开始之前,我们准备在游泳池边举行一场小派对。”海明威说道,“当然,聚会上大家也可以开怀畅饮。你有泳裤的话记得带上。”
“泳……泳裤?”
海明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今天下午我和赫尔加通过电话。听说山庄里有游泳池,她可高兴坏了。听她的意思,她刚刚知道哈瓦那湾周围海域到处都是鲨鱼……她很喜欢游泳。”
“欧内斯特!”玛莎坐在林肯轿车里大声喊道,“上帝做证,刚才你还说没时间让我化妆,这会儿你却让我在车里等你!”
“祝你好运。”海明威把那三本书和科勒的密码本递给我,然后就像是忽然想起来有什么急事要做似的,小跑着奔向等在路边的林肯轿车。
我朝“A级客房”方向走去,心中有些犯难:在我尝试破解纳粹无线电密码的时候,该怎么把恐惧症患儿支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