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站在一艘救火船上。此刻的它,正锚定在哈瓦那港入口处。我披着沉重的防火服,头顶消防盔,一面用西班牙语和身边那八个白痴聊天,一面等着焰火表演开场。我偶尔会举起望远镜,观察停泊在炮台的炮管下方的“南十字星”号。那艘游船的上层建筑上灯光闪耀,尽管隔着宽阔而阴暗的海水,我依然能听到从船舱里传来的钢琴声。有个女人发出一阵笑声。“南十字星”号的船头、船尾和右舷甲板上都布置了观察哨。摩托艇在它周围绕圈巡逻,意在阻拦任何试图接近的小艇,同时监视所有从哈瓦那港驶出的船舶,直到其驶离“南十字星”号周边水域为止。随后,摩托艇会飞速返回巡逻航道,就像是一只经过特训、全心守护主人的猛犬。
这是我自愿参与过的最愚蠢的行动。
告别德尔加多,返回瞭望山庄之时,居然没人发现我迟到了。海明威和其他人——温斯顿、帕齐、杜纳贝提亚、罗伯托·赫雷拉、唐·安德烈斯,以及一些码头流浪汉——看上去就像是有人突然离世了似的。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海明威闷坐在长桌旁边。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胳膊揉了揉眼睛:“卢卡斯,计划取消了。”
“是因为我们还没做好准备吗?”
“可以说是万事俱备,”海明威说道,“但我们不知道科勒的铺位在船上的准确位置。诺尔伯托和‘南十字星’号上的一位船员聊天时提到了那名死者,那位船员说科勒的铺位就在他旁边,在厨房储物区后方。”
“怎么了?这不是了解得挺详细的吗?”
海明威望着我,仿佛是在为我的“愚蠢”而感到惋惜:“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厨房储物区在哪儿啊!诺尔伯托、胡安还有其他几个码头流浪汉原本以为他们今天可以摸到‘南十字星’号上,以确认它的内部结构。可那艘船不允许任何人登上甲板,就连警察都上不去。船长是去城中找哈瓦那警方讨论谋杀案的案情去了。”
“很不错,”我说道,“这就意味着马尔多纳多的人并未赶在咱们之前拿到那本书。”
海明威摇了摇头:“原计划所允许的几分钟时间,根本就不够你在船上搜索的。如果不知道科勒的铺位到底在哪儿,一切都只能是浪费时间。你说过,那本书被藏在他铺位的可能性要比被藏在无线电收发室的可能性更大,可咱们连无线电收发室的位置都还不知道呢。”
我点点头,从衣兜里拿出了“南十字星”号设计图纸的复印件,平摊到桌子上。海明威看了看图纸,又看了看我。其他人也很快围了上来。我感觉温斯顿似乎正用一种敬佩而又充满疑虑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从哪里搞到这玩意儿的?”海明威说道。
“顺手牵羊罢了。”我选择了实话实说。
“卢卡斯先生,您这是从哪儿‘顺’来的?”罗伯托·赫雷拉问道,“这可是造船厂的原始蓝图啊。”
我耸了耸肩:“这并不重要。”我用手指了指图上下层甲板部分的一个小小的格子,“这就是厨房储物区。它就在无线电收发室正下方两层甲板的地方。科勒的铺位很可能就在厨房储物区。当然,他在无线电收发室里很可能也有一张简易床。有谁知道那船上除他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无线电操作员?”
“没有了。”唐·安德烈斯·翁特辛神父说道,“听说明天会有一位新的无线电操作员乘飞机前来。”
“那么我认为,咱们今晚必须动手了。”我说道。
海明威点点头。他用手掌抚摩着桌上的图纸,好像是要确认它是真实存在的。“卢卡斯,还有一件事。”他说道,“‘南十字星’号暂时无法移动。诺尔伯托和辛斯基今天下午都跟那船上的船员聊过。可以确定,在进港之前,船上的两条主轴中的一条就把传动装置弄坏了。修理人员正从美国往这儿运送零件。”
“它要上干船坞了?”我问道。
海明威摇着脑袋:“不不不。他们打算尽量把船弄到卡萨布兰卡船厂维修。”
我忍不住笑了:美国大使刚刚知会过海明威,让他把“比拉”号送到卡萨布兰卡船厂去,改装成一艘伪装猎潜船。
“呃……”海明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牙,“没准儿这两艘船会在船厂相见呢!”说着,他招呼温斯顿、帕齐以及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围得离桌子再近一些,“辛斯基,放出话去,今晚的行动照旧。狼崽子,你去准备弹药装备。帕齐,你、卢卡斯和我最好再把计划好好过一遍。”
走过“A级客房”时,我发现玛利亚并不在其中。这可真有些“迷失小屋”的意思呢。
海明威的手下——男仆雷内、司机胡安,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用人的女人——已经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洁净如新,上面还有未干的水迹;壁炉已然被清空,随时可以加柴点火;壁炉旁边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破碎的窗玻璃被换成了纸板;较小房间里的两张简易床铺已经备好了枕头和被褥——看来他们真的打算让我跟那个妓女睡在一起。
“玛利亚?”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然而没有人回应。也许她已经逃之夭夭了。没准儿她宁愿选择回家面对残暴的父亲和色眯眯的兄长,也不愿被“疯马”折磨致死。不管了。我现在没时间细想这些。
屋外传来一阵水流的声音。我走出房门,来到屋子与空牛棚之间的小小庭院,看到玛利亚正站在水泵旁边,用一个镀锌的铁盆盛水。看到我的影子,她吓得跳了起来。
“我刚才喊过你了。”我说道。
她摇摇头,乌黑的秀发随之摆动起来,看上去很是优雅。“我没听到,”她用西班牙语答道,“这水泵的声音太吵了。”
“屋子里也有一部水泵。”
“卢卡斯先生,那一部不能用。我想把他们借给我的碗碟洗干净。”
“我觉得它们本来就挺干净的,”我说道,“另外,你还是叫我胡塞吧。”
她耸了耸肩:“胡塞·卢卡斯,你觉得我的房间怎么样?”
“还不错,”我答道,“比之前干净多了。”
“我很喜欢,”玛利亚说道,“我喜欢这里,这儿有一种家的感觉。”
我看着简陋的小屋、破烂的窗户、屋外汩汩作响的水泵,还有光秃秃的庭院,空气中依稀还有些牛粪的味道。由此看来,她把这里当成家也不足为奇。“不错。”我说道。
玛利亚站起身来,走近一步,紧紧盯着我。她的双眼明亮、目光锐利,嘴唇由于过度用力而变得弯曲起来:“胡塞·卢卡斯,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什么都没说。
她后退了半步:“老爹喜欢我。他还送给我一本书呢。”
“哪本书?”
她把水端进屋中,摆到了桌子上,又拿起一块方格图案的刷碗布。那下面放着一本《丧钟为谁而鸣》(也就是海明威给英格丽·褒曼签名的那部作品),此外还有那支原本打算给我使用的点二二口径手枪。
“他说书中有个人物与我同名呢!”玛利亚说道。
我拿起那支手枪,拉开套筒,发现子弹已经上膛。我将枪膛和弹匣里的子弹都退了下来,全部装进衣兜,然后把空空如也的手枪放回桌上。“他告诉你这支枪的用途了吗?”
玛利亚又耸了耸肩:“他说如果‘疯马’到这里来找我,我应该尽可能逃跑。如果跑不了,那就用这支枪来自卫。现在没法儿用了,你把子弹都拿走了。”她看上去似乎是要哭了。
“这些子弹只会把‘疯马’彻底激怒。”我说道,“没准儿你还没打中马尔多纳多,就先伤到自己或是其他人了。这些子弹我先替你保管好了。”
“你这样做,老爹会不高兴的——”
“我会跟你老爹说明的。”我说道,“你乖乖读那本书就好了,手枪的事先别想了。”
年轻的妓女像个孩子似的噘起嘴来:“卢卡斯先生,我不识字!”
“那就把书撕了引火吧。”我说道,“我先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我的确有事情要忙。哈瓦那港美妙的夜生活开始之前,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今夜的“高潮”部分原定于凌晨零点十五分开始,可海明威的船队直到零点二十二分才轰鸣着驶出哈瓦那港,一面航行一面朝天上发射各种焰火。
我定睛一看,发现那船队里有两艘快艇外加三艘快速渔船。“比拉”号并不在其中——这是当然,因为这些船皆非本地所有。透过望远镜,我看到这些船的名称要么已被油漆涂掉,要么被歪歪斜斜的帆布遮盖。船上的人们戴着低檐帽,都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至少看上去如此。他们隔着海水互相呼喊、互鸣汽笛的时候,船队也像喝醉了似的向灯火通明的“南十字星”号迂回靠近。
我将望远镜重新对准“南十字星”号,发现船上的瞭望手正伸出手来大喊大叫。一位指挥官走出舰桥,观察着海明威的船队。有一名哨卫用手指着船上的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但指挥官却摇了摇头,重新钻进了舰桥。过了一会儿,之前与那名裸泳女子待在一起的秃顶男人来到甲板上,刚才的指挥官也一同上来了。那秃子穿着一件小礼服,嘴上叼着香烟。不过这一次他用了一支细长的黑色烟嘴。
我扭头望向海明威的船队。“南十字星”号所属的巡逻艇正试图阻止它们接近母船,但这五艘快船已然打破队形,从各个方向包抄上去。巡逻艇自知单凭一己之力难以应对,只得不停改变航线,左右摇摆,活像一个要将巨石推到山顶的苦力。我看到巡逻艇驾驶室里有两个手持汤姆森冲锋枪的家伙,似乎只待母船上的人一声令下便要开火。之前那位指挥官站在秃子身边,一边摇头,一边挥动胳膊,做出一个“不许妄动”的手势。于是巡逻艇上的人把枪收了起来,驾船掉头驶回“南十字星”号周围的水域。
透过望远镜,我辨认出海明威就站在为首那艘渔船的船头位置。他的脸颊被帽檐投下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但强健的上半身和粗壮的前臂暴露了他的身份。他身旁围着不少人,个个笑逐颜开。船队驶出哈瓦那港,航行在山巅与城边两座旧时要塞之间,一支又一支威士忌酒瓶被他们丢进海里。烟花接连不断地在“南十字星”号上空炸响。船上的指挥官不停用大喇叭警告渔船“不许靠近”,可他的声音却被各种烟花爆竹的爆炸声湮没了。
海明威船队中有一艘快船开始绕着“南十字星”号高速航行,与其保持着五十码距离,以吸引巡逻艇和船上哨卫的注意力。就在这时,我看到海明威装填好一支信号枪,瞄准了“南十字星”号的方向。
船队中有两艘船在继续发射烟花火箭,尽管看上去瞄准得有些随意,但大部分烟花的爆炸位置都在“南十字星”号头顶。借助望远镜,我看到渔船上那些家伙又在使用愚蠢至极的“竹筒火箭炮”。一枚烟花在游船船首上方十码处爆炸,顿时一阵火花乱溅。巡逻艇呼啸着冲了上去,将渔船驱赶到一旁。
海明威扣下了信号枪的扳机。信号弹在距离“南十字星”号仅二十英尺的地方炸开,弹头飘落坠海,伴随着一阵咝咝声,海面上溅起了一片水花。
“嘿,该死的!”“南十字星”号甲板上的秃顶男人嚷道,怒气冲冲地把香烟丢到一旁,“你们这帮蠢猪,快给老子住手!”只可惜,隔着海水,他的话音几乎变得弱不可闻。
我所在的消防船已经从靠近城区一侧的废弃船舶停靠区挤了出来,引擎以最低转速运行着,包括我在内的九名船员正紧张地站在甲板之上。整条船早已进入了灯火管制状态。
海明威依然站在那艘渔船的船首,再一次扣下了信号枪扳机。信号弹在“南十字星”号尾部上方炸开,拖着亮光落到左舷栏杆附近。游船上的哨卫又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巡逻艇呼啸着甩开其他渔船,向海明威坐的船加速冲去。
有人直接将一枚烟花火箭射到了“南十字星”号的舰桥位置,之前那位大副和秃顶男人连忙低头躲闪。钢琴声戛然而止,身穿晚礼服的男男女女鱼贯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之上。就在大副将他们赶回船舱中时,又有两枚烟花在船首上空爆炸。
一名哨卫举起一支自动步枪,朝空中连开三枪以示警告。
海明威对枪声和周遭的嘈杂混乱视而不见。他站在为首的渔船船头,轻蔑地望着那艘打着强光探照灯朝自己冲来的巡逻艇,迎着海风第三次击发了信号枪。这一次,信号弹的发射角度更高。就在海明威举枪扣下扳机之时,各种烟花爆竹的发射似乎一瞬间停了下来。
信号弹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抛物线,击中了“南十字星”号船尾的红木甲板。飞溅的火花落到游船上层建筑后方,也就是用防水布覆盖着的板条箱间,惊得船上哨卫四处逃散。五秒钟后,又一艘渔船上发射出的烟花在板条箱上方爆炸,顿时引起一阵熊熊烈火。
巡逻艇上的卫士开始向海明威所在的船头位置开火,几艘渔船加速朝不同方向分散开来。伴着西班牙语的喊叫,一枚又一枚烟花火箭开始飞向“南十字星”号的巡逻艇。一艘渔船突然加大了油门,做出一副想要冲击“南十字星”号的姿态,吸引了巡逻艇的注意力,然后又快速向西遁去。
我所在的消防船逐渐加速,在船尾拖出一条白色航迹的同时,点亮了所有航行灯、探照灯和应急灯,还拉响了警笛。海明威曾经向我们保证过,这是一艘真正的消防船,尽管过去只派上过两次用场:一次是1932年的事,当时一艘货船在港口中部起火,等到这艘消防船用低压水枪勉强扑灭船头的火源之时,整艘货船水线以上部分几乎已被全部烧毁。另外一次是1931年的事,当时一艘古巴海军弹药运输船在距离海岸八英里处起火爆炸,等到消防船赶到,现场只剩下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残骸和烧焦的尸体。当时消防船上的八位船员都是志愿者,也都是海明威的友人。这些家伙花在喝酒钓鱼上的时间,要远超花在练习用船上的消防水枪灭火的时间。
此刻我们正在快速接近“南十字星”号,船头激起的浪花几乎要把我脑袋上的消防头盔冲掉了。头顶上方架子上的探照灯射出明亮的灯光,在“南十字星”号船体上照出一个不停摇晃摆动的白色光斑。巡逻艇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们发现我们并不打算掉头或是减速,巡逻艇上的舵手开始大声嚷嚷。叫喊声和咒骂声一直不绝于耳,直到我们的消防船开到了距离“南十字星”号右舷不到五十码处——迎接我们的是更多来自甲板上船员的喊叫、咒骂和警告。
我身边的五个人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冒着惊涛骇浪,他们抄起灭火水枪就冲到了消防船的左舷。一眨眼工夫,他们就展开了防护板,架好了梯子。
“该死的,不许上来!不许上来!”游船大副喊道。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消防船舵手一面用西班牙语说着,一面率领我们一众人等来到船舷,“请您讲西班牙语!”
三名“消防员”利用抓钩挂住了“南十字星”号的舷侧围栏,另有两人正在将更多的梯子搭上游船的甲板。架好一支梯子之后,那两个家伙立刻抄起消防服和水龙头,开始登船。
“你们这些浑蛋,赶快离开!”游船上那个大个子咆哮着,冲过来想要阻止其中一位“消防员”。不幸的是,他所选择的对手是身材健硕的回力球健将“袋鼠”先生。就在我们这支“消防队”的队长——一位真正的消防员——用蹩脚的英语命令“南十字星”号上的指挥人员、瞭望哨位和平民乘客让开之时,那大个子已经被“袋鼠”撞出了好几尺远。在如此紧急的火情之下,哈瓦那港的市政消防船是有权力直接派人登上起火船只执行任务的。只可惜他们的灭火水枪真的应该换一换了。
“南十字星”号船首位置的火势已经基本上被扑灭了,但浓烟依然在甲板上弥漫,甚至遮蔽了上层建筑。船员们在黑暗的烟雾中来回奔跑,手上提着灭火器和消防斧,撕扯着燃烧中的防水布,在乱成一团的管线之间开路,并且将沉重的板条箱推出过火区域。
我是第五个登上“南十字星”号的。我一只手拎着斧头,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一溜小跑来到无线电收发室门前。我停住脚步等待两名高声喊叫的船员从面前跑过,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闪了进去。
船身左侧第二个门就是无线电收发室,舱门没关,舱内漆黑一片。我回想着这艘游船的电路接线图,凭印象找到了消防警报开关,顺手按了下去。霎时间,凄厉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南十字星”号内部。
借助手电筒的光,我四下观察了一番:无线电收发室里堆满了各种短波发信机、船对岸通信设备、电报机、步话机,以及其他更多我在民用船舶上从未看到过的仪器设备。内嵌式的书架上只有寥寥几本书。我走近一步,用手电筒照了照那些书的书脊,都是些无线电收发室里常见的参考读物和故障维修指南。我大致翻阅了一本无线电日志。科勒是断然不会将秘密情报也记录在案的。
忽然,外面过道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关掉手电筒,静静地听着几位指挥官和船员一道大声嚷着打开舱门,跑到主甲板上。
我走出无线电收发室,爬下左侧舷梯,发现浓烟正透过通风扇被吸进舱内过道。警报声依然在黑暗之中回荡。我又爬过了一段短梯。
我在过道转角处遇到了之前那名裸泳女子。她的眼神非常明亮,身上穿着丝质长袍,领口很低,显示着她那傲人的身材。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素雅的珍珠项链。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船上着火了。”我一面低声回答,一面低下头,拿头盔遮住大半个面颊,转过身去用手指着通往上层甲板的舷梯,“快上去,现在就上去!”
那女人吸了口气,趿着拖鞋从我面前跑过,沿着舷梯爬了上去。
我挨个查看了通道两侧的舱门。第三扇舱门,“厨房”。第五扇舱门,“厨房储物区”。第六扇舱门,科勒的住舱。我打开舱门走了进去,随时准备以“消防员”身份大声叫醒任何一个在里面睡觉的人。
这间居住舱很小,里面空无一人。舱内设有三个铺位,一张内嵌书架的桌子,空间小到几乎很难转身。消防警报已经不响了,我感觉船壳发出一阵震动,大火或许已被扑灭。“消防员”们被赶下了船,和消防船一起被逐出了“南十字星”号的周围水域。我没有伸手去开灯,而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检查着居住舱里的书架。
书架上只有七本书,其中四本是无线电操作方面的参考书。第五本是一部小说,艾里希·马里亚·雷马克的《三个战友》。第六本是豪斯霍弗的《地缘政治学》。第七本是一部德国文学选集。我逐一翻阅了这几本书,确认其皆为德语版本,同时记下了它们的出版日期,在不同页码上看到一些用铅笔书写的脚注,又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通道之中,沿着防火梯朝主甲板爬去。
主甲板上似乎空无一人。就在我准备钻出通道之时,听到一阵说话声和脚步声。紧接着,我看到有人正端着枪朝这边走来。
我重新跳进通道,向左转弯,听到身后传来高声呵斥,通过一扇舱门来到相对安静的左舷。我关好舱门,同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消防船已被驱赶到了远处,而“南十字星”号上的浓烟也已散去。哨卫们随时可能回来。我伸手用斧子砸碎了在我头顶上晃来晃去的电灯,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我走到护栏旁边,一步跨了上去。我尽量保持着身体平衡,把斧子丢进海里,同时脱掉了厚重的防火服和隔热靴,扔掉了手电筒和头盔。
“嘿!”船首方向有人高喊着朝我这边跑来。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估计他很难辨明我的形象。
我纵身跳进海里,浑身上下只剩一条泳裤。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下,潜泳了大概十五码才浮上海面,然后又潜入水中,就这样穿行在三英尺高的海浪之间。海水冰冷刺骨。“南十字星”号甲板上传来阵阵嘈杂混乱的声响,但其中没有人的喊叫,也没有枪声。
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又一次潜入水中,朝向无尽的幽暗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