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还是有些怀疑这是否又是海明威的小把戏,但的确是有人送了命。被害者的死状很惨,几乎半个脖子都被割断了。尸体躺在一张乱糟糟的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和枕头,还从他的胸前流淌下来,浸透了下半身那条皱巴巴的“拳师”牌短裤。他的眼睛圆睁,嘴巴张得很大,仿佛是在呼喊着什么。他的脑袋仰在血染的枕头上,角度看上去非常诡异。脖子上的切口咧着,如同鲨鱼的血盆大口一般。一把刀柄上镶嵌着珍珠,刀刃长约五英寸的匕首就丢在浸透鲜血且杂乱无章的床单上。
也许在海明威的想象力,这个暴力的凶杀案现场整被一群沉默寡言的人所占领,而他正好从这些人手中接管了“调查工作”。我和他是房间里仅有的两个男人。除了我俩之外,就只剩下了四五个妓女。这里是哈瓦那城中心一座妓院的二楼,这间破败不堪且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正是海明威手下某些“外勤特工”的工作场所。围观的妓女都穿着紧身胸衣和轻如薄纱的睡袍,有的妓女眼神冷漠,有的则惊得捂住了嘴。样貌迷人的玛利亚就属于后者一类。她那白皙的手指在脸颊旁边不停颤抖,她的丝绸内衣沾满了死者的血液。
直到今日,“样貌迷人的妓女”都是一个与我个人思维方式相悖的提法。我所见到过的妓女,全都是些丑陋而愚蠢的家伙,个个肤色苍白如鬼、满脸粉刺雀斑,涂满口红的嘴唇看上去就像是眼前这名死者脖子上的切口一样扎眼。但这位名叫玛利亚·马奎兹的妓女和她们不一样。她的头发又黑又厚,她的脸颊薄润清透、吹弹可破,还拥有丰满的双唇和一对棕色的美眸。这会儿,尽管她的眼神里满是惊恐,却依然透着一丝智慧的光彩。她的手指纤长美丽,即便与钢琴家相比也毫不逊色。她看起来年龄不大,应该不到二十岁,甚至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光景——但她已经是个女人了。
现场最为年长的妓女外号叫“诚实的列奥帕蒂娜”——几天前,海明威曾经在一次“会议”上一本正经地向我介绍过她。在我的字典里,“诚实的妓女”比“样貌迷人的妓女”更加稀奇。的确,这位“诚实的列奥帕蒂娜”的气质颇为不凡。她长着一头乌黑秀发,看上去既高傲又冷艳。年轻时的她一定是个妙人儿。纵使面对如此令人震惊、困惑的凶案现场,她依然保持着冷静,显得颇为体面。
“让无关人等都离场吧。”海明威说道。
于是,列奥帕蒂娜把除了玛利亚之外的其他妓女都轰了出去,然后关上房门。
“说说吧。”海明威说道。
玛利亚看上去依然惊魂未定,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倒是列奥帕蒂娜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她的西班牙语发音优雅动听,但嘴里却散发出浓重的烟酒气味:“这家伙是凌晨一点钟来的。他特别叮嘱要找纯真的年轻姑娘作陪,所以我就把他送到了玛利亚跟前……”
我仔细打量着玛利亚。她看上去的确很是纯真质朴,肤质细腻如婴儿一般。她的头发被修剪成齐肩的长度,但依然乌黑厚实,将她那清爽的面容和大大的眼睛勾勒得楚楚动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喊声,然后是一阵尖叫。”
“是谁在喊?又是谁在尖叫?”海明威问道。
“是……那个男人……也可能是两个男人在喊。”列奥帕蒂娜答道,“另外一个男人冲进了这个房间。玛利亚躲在浴室里尖叫——凶案发生时她就待在那里。”
海明威脱下身上的帆布夹克,给玛利亚披在肩上。“孩子,你还好吗?”他用西班牙语温柔地问道。
玛利亚点点头,但她的双手和肩膀依然在颤抖。
“这孩子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了。”列奥帕蒂娜说道,“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在里面待了好一阵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指着床上的死者,“直到我和其他姑娘听到尖叫声跑来,那个跟这家伙待在一起的男人才仓皇逃走。”
“他是怎么逃走的?”海明威问道。这时,我俩的目光都投向了敞开着的窗户。那里距离地面足足十二英尺,而且外墙上并没有火灾逃生梯。
“他是走着出去的,”列奥帕蒂娜说道,“有好几个姑娘看到了。”
“那人到底是谁呢?”作家先生问道。
列奥帕蒂娜迟疑了一下:“还是让玛利亚来告诉你吧。”
“孩子,给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海明威搂住玛利亚,轻轻让她转过身来,不再面对死尸和鲜血。
玛利亚抽泣着,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海明威用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就像是安抚他自己的小猫一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这位先生……就是这个死者,不太爱说话……他来的时候就提着那只手提箱……”
她所说的手提箱掉在地板上,内容物撒得到处都是。各种纸张和笔记本散落在地毯和床铺之上,有些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我大致扫了一眼,注意到床底下有一支注射器针头和一支九毫米鲁格手枪。显然它们都是从手提箱中掉落出来的。不过,我并没有上手去摸。
“玛利亚,那人是在你面前打开手提箱的吗?”海明威问道。
“不,不不……”姑娘的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胸前,使劲儿摇头,“他把手提箱放在桌上了……他……他并不急着上床办事……他想聊天,和我聊天。他把衣服脱了……你们看……”
一件蓝色西装和一件白色衬衣整齐地搭在椅背上。椅面上还摆着一条深灰色的裤子。
“然后呢?”海明威追问道,“他想跟你聊点什么?”
“他说他很孤独。”现在玛利亚渐渐找回了正常的呼吸节奏,但她依然在尽量避免看向死者所在的方向,“他说他是个远离故乡的游子。”
“他讲的是西班牙语吗?”
“是的,敬爱的老爹,非常生硬的西班牙语。我能听懂一点英语,但他却坚持用糟糕的西班牙语和我聊天。”
“但是他也会说英语,对吧?”
“是的,敬爱的老爹。他跟列奥帕蒂娜大姐交谈的时候,就是说的英语。”
“他告诉过你他的名字吗?”
玛利亚摇摇头。
海明威弯下腰,从死者的裤兜里拿出一个皮夹,从里面翻出一本护照和一张卡片递给了我。那是一本美国护照,上面的姓名是马丁·科勒。那张一级水手资格卡片上写的也是同样的姓名。
“他对你说起过他的故乡是哪儿吗?”海明威问道。
玛利亚又一次摇了摇头:“没有,敬爱的老爹。他只是不停地谈论在大船上的孤独生活,还有要熬上很久才能再次见到家人之类的。”
“他说要多久才能再次见到家人?”
姑娘耸了耸肩:“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认真去听。他好像说的是几个月?”
“他坐的船是哪一艘?”
玛利亚指着窗外。银色的月光穿过房屋之间的缝隙,被挤成了一道道凌乱的银线。“那艘大船,就是昨天到达哈瓦那的那艘大船。”
海明威与我对视一眼。那是“南十字星”号!
列奥帕蒂娜抱着胳膊说道:“敬爱的老爹,我们还没报警呢。有人死了还不报警,我可不允许这种事儿发生在我这里。”
海明威点点头:“玛利亚,给我们说说之后闯进来的那个家伙吧,还有凶案发生的整个经过。”
玛利亚点点头,呆呆地看着墙壁,仿佛那已经变成了一块银幕,正在重现之前的场景。“当时这位客人正在和我聊着。他就穿着内裤坐在床上……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我心想,这笔生意可能要耽误很长时间……不过,既然他要和我长谈,一定是付了不少钱的。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房门并没有锁,但是这位客人却起身要去开门。他用手势示意让我躲进浴室……不过我进到浴室里之后并没有把门关紧,而是留了一道门缝……”
“那你看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先生,我只看到了一部分……”
“玛利亚,说下去。”
“另外一个男人进了屋。他们开始激烈争吵……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讲的既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英语,而是另外一种语言。”
“是什么语言呢?”
“我觉得可能是德语,”玛利亚说道,“或者是荷兰语。反正,是我以前从来没听过的语言。”
“这么说,他们是在争吵了?”
“敬爱的老爹,是非常激烈的争吵。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接着我听到一阵扭打的声音,便又把着门缝偷偷看了一眼……后来进屋的那个大个子把我的……把我的客人推回了床上,然后开始翻桌上的手提箱,就像你们看到的,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接着,床上那个男人大喊一声,伸手去拿手枪——”
“玛利亚,他的枪当时放在哪里?”
“上衣兜里。”
“他举枪瞄准另外一个人了吗?”
“老爹,他根本就没来得及。那个大个子很快就用胳膊挥了过去。我躲在门缝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接着,我的客人就把枪丢到地上,仰面倒下了。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血流得到处都是。”
我看到死者的鲜血喷在床单、地毯和墙壁之上。这姑娘并没有夸大其词。
“玛利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开始放声尖叫。我关上了浴室门,并从里面反锁。别的房间都没有浴室,这间客房有浴室,所以特殊的客人都会被请到这里来。如果客人提出不恰当或不合理的要求,姑娘就可以躲进浴室呼救。浴室的门非常厚实,门锁也很牢靠。”
“凶手尝试过进入浴室吗?”海明威说道。
“老爹,没有。至少我没看到他拧动门闩。他一定是直接离开了。”
“我看到那人从前厅走过,”列奥帕蒂娜说道,“他看上去非常镇定。制服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迹。”
“制服?”海明威问道,“他是个水手吗?”
“不,老爹,”玛利亚说道,“那人是个警察,是‘权贵警卫员’。”
海明威那对浓眉稍稍皱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着列奥帕蒂娜。
“其实是匹‘疯马’。”列奥帕蒂娜说道。
我明白她的意思。所谓“权贵警卫员”是一句古巴俚语,指的是利用职务之便干私活的警官,比如说在酒吧里当保镖之类的。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这些人称作“疯马”。我不解地看着海明威。
“唉,该死的。”作家先生看了一眼手表,疲惫地说道,“列奥帕蒂娜,带这姑娘出去穿好衣服,收拾好她的行李,我们要把她带走。”
列奥帕蒂娜点点头,拉着玛利亚离开了房间。海明威把房门关好,一边揉着腮帮子上的胡茬儿,一边看着那具死尸。
“‘疯马’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这不明摆着吗,就是干这种私活儿的警察。”海明威答道,“‘疯马’指的是古巴国家警察局的马尔多纳多警官。玛利亚之所以说他是‘权贵警卫员’,是因为所有哈瓦那人都知道,这个马尔多纳多专门为各种富人和政府机构干私活儿。”
“是什么样的私活儿?”我问道。
“杀人。”海明威说道,“他直接听命于胡安·伊曼纽尔·帕切·加西亚警长,也就是古巴国家警察局的实权人物,那个所谓的‘耶和华见证者’胡安尼托。加西亚决定谁该被杀,有时候他是在为本地政客或是兄弟机构帮忙。”
“什么兄弟机构?”
海明威望着我:“卢卡斯,联邦调查局在这里的分支就是他们的兄弟机构之一。”说罢,他把视线转回死者身上,叹了口气,“马尔多纳多曾经杀死了我的一位年轻朋友。”
我没有应声。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大多是想要把故事讲完。
“基多·佩雷兹。”作家先生继续说道,“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他曾经跟我一起用火箭烟花‘攻击’过弗兰克·斯坦哈茨家的房子。我曾经在瞭望山庄教过他拳击。”
“马尔多纳多干吗要杀他呢?”
海明威耸了耸肩:“基多是个脾气暴躁的毛头小子。他对以‘疯马’为代表的哈瓦那恶棍深恶痛绝。他曾经对别人说过,他很瞧不起马尔多纳多。于是马尔多纳多便找到并干掉了他。”说完,他又揉了揉脸颊,然后指着床上那具死尸,“可这人为什么会被杀呢?”
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警察很快就会赶到的。没准儿马尔多纳多还会主持调查工作。”
海明威点点头,蹲下身子看着地毯上那些被血浸透的笔记本和文件:“咱们找找看,有没有能够说明这件凶案来龙去脉的线索。”
我摇了摇头:“如果事情真是马尔多纳多他们干的,肯定不会留下线索。”我走到那只手提箱跟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你带刀子了吗?”
海明威递给我一把有三英寸长刀刃的折叠刀。我拿起手提箱,晃了几下,然后将箱底的隔板切开,发现里面藏着一个笔记本。它的尺寸非常小,大概只有六英寸长四英寸宽。海明威把它接了过去。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他说道。
这个本子的纸质很脆,每一页都打着孔,活像是西联汇款公司的通知单。有些页面上画着10×5的表格,而有些页面上的表格则是更为夸张的26×4。很显然,本子上有三分之一被人撕去了。
除了第一页之外,其他表格全部都空着。在第一页的表格上,第一列第二格、第二列最后两格和第五列第五格都被涂黑了。其他格子里用粗头圆珠笔写着一串密码:
h-r-l-s-l/r-i-a-l-u/i-v-g-a-m/v-e-e-l-b/e-r-s-e-d/e-a-fr-d/d-l-r-t-e/m-l-e-o-e/w-d-a-s-e/o-x-x-x-x
“卢卡斯,行了。”海明威把笔记本递还给我,“既然你是美国政府派来的顾问,就给我讲讲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吧。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我并没有再次翻开笔记本,因为我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我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考虑如何应付这位作家先生。我的真实使命是什么?当然是刺探、监视海明威了。此外,我还得监督愚蠢的“骗子工厂”计划,通过德尔加多向局长大人汇报,同时等待进一步指示。我的掩护身份是海明威的“顾问”——一位所谓的反间谍专家。但我需要给海明威及其团队提供真实的情报信息吗?没人给我下过这样的命令。很明显,没有人觉得“骗子工厂”能收集到真正有价值的情报。
“这是一本德国人的密码本,”我说道,“属于德国军事谍报局。这上面有两种信息转换表格,都是以图书为基础的。第一种表格,借助某本书特定书页上的首单词,或是第一个短语来传递和解码信息。第二种表格,则是利用当日所选的书页上的前二十六个字母来编制、传递信息。第一页上的密码,很可能是他最近收到或是准备发出的信息。”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海明威拿回笔记本,皱起眉头看着那串密码,“貌似就是简单的字母替代式密码。”
“的确很简单,”我说道,“但是除非你掌握他们用来替换字母的书籍,否则想要解码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也不只是简单的字母替换。除了实际内容之外,德国情报人员还将每五个字母变成一组。每一个字母在字母表中都有相对应的位置编号。”
“什么意思?”海明威看着我,眉毛已经皱成一团。
“比方说,K代表0。”我说道,“而替换它的伪装字母便是E。”
“哦?”
“所以这一串字母……”我指着v-e-e-l-b说道,“就代表11117。”
海明威摇摇头,说道:“这世界上哪来一万多页的书。”
“没错,”我说道,“所以这并不是页码。有些五个一组的字母串是用来迷惑人的。但每一次编码,都会更换新的书页。通常情况下,密码的密钥就是那一页书的第一个词。”
“那是什么书呢?”
我耸了耸肩:“可以是任意一本书。他们每周或者每月都会更换书籍。同时,不同的密码所使用的书籍也各不相同。”
海明威又把笔记本拿了过去,翻弄着那些空白页面:“缺页都到哪里去了?”
“每次编码之后都要销毁,”我说道,“大概是烧掉了。”
海明威看着床上那具死尸,仿佛要向它提出一些问题似的:“海员卡上写着这家伙是一位无线电操作员。”
“而且是一等海员。”
“‘南十字星’号……”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把密码本塞进衬衣口袋,“德国特务就用这种密码与潜艇通信吗?”
“有时候是的。”
“你认为这艘船上的某一本或者说某几本书是破解‘南十字星’号密码的关键?”
“有可能。”我说道,“科勒之所以把那书带在身旁,肯定是为了方便译码。那很有可能是一本很常见的书,一本海员常常在住舱里阅读的书。如果整艘‘南十字星’号的船员都是他的同伙,那他甚至可能把那本书放在无线电收发舱室里。”我看了一眼床上的死尸,那对瞳孔已经渐渐变得浑浊了:“当然,也可能是你说的那个马尔多纳多警官杀死他之后把书给拿走了。”
海明威转身朝门外走去:“趁着马尔多纳多和他的同伙还没回来干掉玛利亚,咱们抓紧把她带回去吧。”
返回瞭望山庄的路上,玛利亚·马奎兹一直在黑暗中喋喋不休地用西班牙语说话。林肯轿车引擎低沉的轰鸣让我昏昏欲睡,在半睡半醒之间,我隐约听到那姑娘一直在紧张地讲述着什么,而海明威则是时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与此同时,我自己也在试着理清思绪。
故事情节越发夸张了。“南十字星”号——也就是我们在德国潜艇附近发现的那艘豪华游船——上面的无线电操作员居然在哈瓦那城中的一家妓院,被一个有着奇怪外号的古巴国家警察杀死了。“疯马”,这外号可真他妈难听。
不过,那张密码表却是真材实料。在墨西哥城和哥伦比亚那些间谍巢穴被端掉之前,我曾经在其中看到过类似的密码材料。掌握这种密码是德国军事谍报局特工的基本功。德国人对这种密码有个更加写实的称谓——“秘密特工的秘密装备”。如果说这个可怜的死者马丁·科勒——不管这名字是真是假——真的是一名德国特工,一名德国高级特工的话,那么他还应该拥有一系列常规装备,包括一本架设无线电台的说明书、一份微缩胶片翻拍的密码本、一组呼号、一本祈祷书,或是其他可以用来编码的德文书、一套配制密写墨水的化学药剂、一把用来阅读微缩胶片的高倍放大镜、一台“徕卡”微型相机,以及旅行支票、金币珠宝或是邮票之类的杂物。
这听起来很夸张,但我从前的确在德国间谍的尸身周围见到过这些东西。
难道说马丁·科勒就是一名普通的无线电操作员,只不过偶尔为德国人做做兼职?这是有可能的。但无论如何,那份密码本看上去不像是假的。上面的确记录了一些信息,有可能是德国军事谍报局发给他的,也有可能是他发回去的,又或者说那是他与潜艇之间的通信内容。除非找到那本解码用的书,否则一切都将成为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玛利亚·马奎兹在向海明威讲述自己的经历。她来自一个名为帕尔马利托的小村,那个村子位于岛屿的边缘地带,距离普罗艾瓦村不远,步行几小时可达古巴圣地亚哥。哥哥希瑟斯曾经试图强暴她,可她那昏聩的父亲却选择相信希瑟斯的鬼话,而不是她所讲述的事实。他将她赶出了家门,还威胁说如果她胆敢回去就割掉她的耳朵和鼻子。玛利亚说她的父亲说到做到,因为他是村子里最暴戾的人。于是,她带着仅有的一点钱来到了哈瓦那。列奥帕蒂娜大姐对她很好,每周只让她接很少几次客——为了与她这样一位不染俗尘的美丽少女共度良宵,那些嫖客都愿意花大价钱。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如果她回家去就会被父亲杀死,而如果留在哈瓦那又会被“疯马”干掉。即便她找个地方躲起来,国家警察或者她的父亲和兄长也会找到她,先把她的耳朵和鼻子割掉,然后再要了她的小命……
山庄门口的石柱终于出现在车头灯的照射范围之中。我松了一口气。海明威熄掉引擎,操纵车子滑进院中,以免惊醒妻子玛莎。
“把这个‘恐惧症患儿’带到客房去吧,”海明威说道,“顺便补个觉。等天亮了咱们得去码头一趟,检查一下船的状况。”
恐惧症患儿?“你是要让我和她同住在客房吗?”我问道。
“就待几小时。”海明威走到副驾驶位置,给那年轻的妓女打开车门,仿佛把她也当成了来山庄拜访的著名电影女星,“等天黑之前,我们再给你俩找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我心里一阵不悦,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的命运和这位倒霉透顶的年轻妓女搅在一起。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带着玛利亚·马奎兹穿过庭院,来到客房。
我伸手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玛利亚睁大双眼,打量着客房四壁。
“我先把我的行李铺盖搬出卧室。”我说道,“你到里面睡一会儿吧,我在外面沙发上凑合一会儿就行了。”
“我恐怕无法睡着了。”那姑娘说道。她先是羞涩地看了看床铺,然后又看了看我,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这里有浴室吗?”
“有淋浴也有浴缸。”说完,我将她让进客房,将浴室的位置和挂毛巾的架子指给了她。我拿起一只枕头,盖住了床上那支转轮手枪,装作整理床单的样子,趁她望向别处之时把枪收进了上衣口袋。“我就在屋外,你放心大胆地睡吧,想睡多久睡多久。天亮之后我要和海明威先生出门一趟。”
躺在沙发上,看着天光渐渐变亮,我听到浴室里传来一阵莲蓬头的喷水声,然后是一阵模糊的惊叫。这大概是玛利亚第一次淋浴吧。正在我闭目假寐时,卧室的门开了。玛利亚·马奎兹就站在门口,周身只围了一条浴巾,一头乌发还湿着,在半明半暗间闪着魅惑的幽光。忽然,那浴巾滑落在地。玛利亚就这么看着我,满脸羞怯。
她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身材纤长,皮肤紧致,却一点也没有婴儿肥的迹象。她的肌肤白皙,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位来自北美洲的美女。纵然已经看到过她浑身鲜血、衣冠不整的模样,但她那对丰满圆润的双峰依然超乎我的想象。一双如樱桃般挺立的乳头足以唤起任何一位成年男子最原始的欲望。她下体的阴毛与她的秀发一样乌黑而浓密,还挂着点点水珠。她的眼神依然透着沮丧,但那对睫毛上下忽闪着,堪称是无声的勾引。
“卢卡斯先生呀……”她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呼唤道。
“叫我老乔吧。”
“老……老……”她尝试说出我的名字,却发现很难正确发音。
“叫我胡塞。”
“胡塞,我还是很害怕。那男人的叫喊声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您能不能……能不能……”
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之时,我有一次在我舅舅的渔船上,听到他对他那个比我只年长一岁的儿子说道:“路易斯,你知道咱们母语里为啥要把娼妓称作‘puta’吗?”
“爸爸,我不知道,”我的表兄路易斯说道,“为什么呢?”
“它来源于我们母语的前身——也就是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大多数拉丁语言的共同祖先。这个词的词根是‘pu’。”
“‘pu’?”路易斯问道。他曾经多次向我炫耀他去逛窑子的经历。
“没错,”我舅舅说道,“‘pu’在古代语言中代表‘腐臭’,也就是东西腐烂时发出的气味。意大利人把妓女称作‘putta’,法国人则称她们为‘putain’。葡萄牙人与咱们西班牙人一样,也用‘puta’来称呼妓女。无论拼写方式如何,都表示‘腐臭变质’。也就是英文里的‘putrid’,脓水的气味。良家女子的体味就像是晴朗天气下大海的气味,而妓女则散发出死鱼般的腥臭。她们的身体里充斥着腐烂的精虫……妓女们的子宫是一种反生命的存在。”
从那一天起的十五年间,我在工作过程中结识了不少妓女,甚至对其中一些产生过好感。但我从来都没和她们上过床。此刻,在幽暗的天光下,玛利亚赤身裸体地站在我的面前,尽管她的双眸低垂、神色娇羞,但两颗乳头却早已挺立起来。
“我的意思是……”她解释道,“胡塞,我害怕一个人睡。你能不能就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直到我入睡……”
我走到了她的面前。就在我俩相隔不到一臂之遥时,她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她的瞳孔闪过一丝光芒。
我弯腰捡起浴巾,递上前去,遮住了她的双峰与小腹。
“把身体擦干吧,”我说道,“尽量睡吧。现在我得出去办事了。”
我和海明威站在山麓上,用胳膊支在林肯轿车上,以便拿稳望远镜。我俩正借着黎明之后的第一缕阳光,观察“南十字星”号。这艘游船的长度有些出乎常理,堪比足球场,但航行起来却完全不失灵巧机动。它的舰桥部分向后延伸,与船身平面形成一个优美的曲线,颇有些艺术风格。柚木铺就的甲板熠熠生辉,甲板上层建筑的矩形舷窗折射着热带海洋日出时特有的光亮。夜里,这艘船并未停泊在哈瓦那游船俱乐部或是附近其他任何商业码头,而是选择在靠近外海的湾口下锚,看来是得到了港务局长的特别批准。
海明威放下了望远镜:“真他妈是艘大船,对吧。”
我继续观察着:“南十字星”号的舰桥后方竖立着一大堆无线电天线,这说明那里安装着大量通信设备,船上的无线电收发室应该就在那个位置。这艘船看上去如军舰般干净整洁。两名身穿蓝色制服的管理人员刚刚走出舰桥,迎着海风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甲板上安排了六名哨卫,左右两舷各二人,另有两人分别站在船首和船尾。还有一艘摩托艇正绕着“南十字星”号缓慢航行,仿佛是怕警戒力量不够似的。除了舵手之外,摩托艇尾部还有两个身穿帆布马甲的彪形大汉,一直注视着港口之中的一切动向。无论是这些家伙,还是游船甲板上的哨卫,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高倍率的海军专用望远镜。海明威停车的位置是山顶一片小树林中的一堵低矮石墙后方——在这里观察远处海面上的情景,我们自己的望远镜不会发出反光。就算被那些家伙发现,他们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一辆黑漆漆的车旁边站着两个人影而已。
“半夜咱们回去的时候,马蒂就已经醒了。”说着,海明威又把望远镜端了起来。
我看了他一眼。难道这家伙打算回头把惊醒山庄女主人的罪责推到我身上来?我意识到我并不是很喜欢玛莎。
海明威把望远镜放下,冲我咧嘴一笑:“是我把她弄醒的。”他似乎有意在压低自己的大嗓门,“我好好地‘滋润’了她两次,以便为今天的行动讨个好彩头。这大概是从妓院得到的灵感。”
我点点头,继续观察“南十字星”号。“滋润”了两次?我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所谓的“男人间的私房话”。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深蓝色浴袍的高个子秃顶男人,和一个裹着白色浴袍、同样人高马大的金发女人从“南十字星”号船舱中走出,站在阳光之下,凝视着橘色的晨阳。高个子男人好像在跟船舷旁边的一个哨卫说着什么。后者理了理帽子,叫上另外一个哨卫,朝左舷方向放下了一条绳梯。接着,两个哨卫行了一个礼,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穿着深蓝色浴袍的男子抬头望向舰桥和其他上层建筑,像是要确认没有人从上面窥视自己似的。他对金发女子说了些什么,但那女人似乎并没在听。她脱掉白色浴袍扔到甲板上,赤裸的身体暴露无遗。她的皮肤被阳光染成了美丽的金色,无论胸部还是小腹尽皆如此。虽然相隔三百多米,我依然能看清她那粉色的乳头。我想,她的金发并不是天生的。
那女人走到栏杆的缺口处,却并未爬下绳梯,而是停顿了一秒,优雅而又娴熟地跳进了水中。入水的一瞬间,海面上依然平静如常,竟没有扬起一丝水花。我原以为那男人会跟她一起下水,可是他却慢条斯理地走到栏杆旁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香烟盒子,抽出一支香烟,用一种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姿势弹了弹。接着,他又从同一个衣兜里掏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将香烟点燃。他就站在那里吞云吐雾。过了一小会儿,那女人从距离“南十字星”号十米的地方浮出水面,矫健地向船舷方向游了回去。无论是船头侧面四十五度还是船尾方向,船员们的举动似乎都没有引起她的关注。每次转身,那女人泛着金光的长腿和白皙的臀部都会朝向天空。换用仰泳姿势后,她的胸部、平坦的小腹、肚脐甚至阴毛都暴露无遗。
这一天之内我所见到的裸体女人,比我过去六个月见到的还多。太阳才刚刚跃出地平线。
那女人足足游了十分钟,终于又沿着绳梯爬到了甲板上,这一次她看上去没那么端庄了。她的身上一直在滴水,直到那男人用白色浴袍重新将她裹了起来。两人一起钻进了最近的一个舱口。片刻之后,左舷的两名哨卫回到岗位。我没能看清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眼神交流,因为他们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港口这边的情况。
海明威把望远镜放到了林肯车的发动机盖上:“有意思。”
我在继续观察“南十字星”号的甲板。主要的上层建筑后方摆着一些板条箱和纸箱,用防水油布覆盖着。有些纸箱上打着钢印,但由于角度原因和遮蔽物作祟,我完全无法辨清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更有趣的是,船首附近和两侧船舷甲板上有不少加固金属托板,上面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支架。我把这些指给海明威看。
“那是枪架吗?”他问道。
“我想是机关枪支架,”其实我对此非常自信,因为我曾经在一艘墨西哥海岸警卫队的伪装猎潜船上执行过任务,那艘船上就有类似的支架,“是给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用的支架。”我说道。
“一共有六个。”海明威说道,“私人游船怎么可能携带六挺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呢?”
“也有可能是给一门炮用的,”我说道,“一门需要六个支架才能安置稳妥的大炮。”
海明威又把望远镜放到了发动机盖上。他的脸上是一副严肃而沉默的表情,仿佛先前检视尸体时的那副模样。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十二点七毫米重机枪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即便在这个距离上也是致命的。我们无处可躲,就算是他这辆硕大无比的林肯轿车,也同样无法阻挡十二点七毫米机枪子弹的怒射。我原以为海明威会提起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机关枪伤”,可他却柔声说道:“卢卡斯,你是我的顾问。咱们怎么做才能搞到科勒用来编译密码的那本书呢?”
“需要派人到那艘游船上去侦察一番,”我说道,“而且必须赶在警方把科勒的居住舱翻个底儿朝天,或是船上某人销毁那本书之前。”
“到目前为止警方貌似还没有登船检查吧。”海明威说道,“或许他们压根儿就不屑于去搜查。”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杀人凶手真的是疯马,那么他和他的伙伴们根本就没有必要去调查。”
“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现藏在科勒手提箱里的笔记本。”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衣兜。刚才在驱车到城中心的路上,海明威把那个笔记本塞给了我。
“你觉得马尔多纳多是要找它吗?”海明威问道。
“我也说不清。”说完,我又开始观察起游船上的情况。船员们正在擦洗甲板——其实这已经有些晚了,大多数海军船只都会在太阳升起之前完成甲板清洗工作。当然,这并不是一艘海军船只。或许那位金发女子清晨的裸泳行为是这艘船驻泊期间的“例行公事”吧。
“我觉得,我们应该赶在警察之前调查一下科勒在船上的铺位和无线电收发室。卢卡斯,我今天就制订计划。”海明威说道,“我们可以顺便看看‘骗子工厂’管不管用。如果找到那本书,是不是该偷回来啊?”
“没必要,”我说道,“只要看看书名是什么就行了,它很有可能是一本常见的书。”
海明威咧嘴一笑:“如果我声东击西,把一名特工安插上船,你愿意去吗?你应该对这些很了解的。”
我犹豫了一下。冒着被抓甚至被干掉的风险登上“南十字星”号不是什么好主意——这可不是用烟花爆竹袭扰邻居家的农场。无论“南十字星”号的目的是什么,它的船员都不像是等闲之辈,更别说这艘船所表现出的军事色彩了。一名秘密情报处特工被古巴警方逮捕,亟待解救……或者是渔民在港口附近水域发现一具男性腐尸,其身份确定为美国秘密情报处特工——要是胡佛先生从哈瓦那分支机构送去的报告上读到这样的消息,我知道他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当然,这的确只是一项最基本的秘密潜入行动。然而在海明威这过家家般的“反间谍组织”当中,我或许是唯一接受过相关训练、适合执行此项任务的人选。
“好吧,”我说道,“如果你能制订出一套合理计划,保证我顺利登船和离船,并且在过程中不被人打死,我就去。”
海明威把望远镜扔到林肯轿车后排座椅上,然后钻进了驾驶室。我也绕到一旁,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置。日出还不到三十分钟,车厢里已然如蒸笼一般了。
“咱们去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的凯撒·吉列尔莫咖啡馆吃顿早餐,到时候我会给你详细说说计划的。”海明威说道,“等回到山庄,咱们就得让大家行动起来了。另外咱们还得给恐惧症患儿另找个住处,以便随时监视她。今天晚上天黑之后,咱们就去找找科勒先生爱读的那本书。”
车子驶进了哈瓦那老城区,眼前到处都是前一晚人们留下的垃圾。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肮脏之物放射出怪异的光芒。海明威唱着一首据他说是从唐·安德烈斯神父那儿学来的歌谣。这位作家先生告诉我,他现在对那艘该死的游船和船上的人就怀有这样的感受。
老子不喜欢你的邻居
也不待见你这个人
老子更不愿看到
你那为娼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