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打听‘南十字星’的事情呢?”德尔加多说道。
这一次,我俩的见面地点是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区一条尘土飞扬的死胡同。烈日照射之下,一座无人居住的陈旧农舍已然摇摇欲坠。旁边草丛里有一头驴子正好奇而又戒备地盯着我们。我的自行车靠着破败的篱笆,而德尔加多的旧摩托则立在一处废弃电话亭边上。
“按照胡佛先生给我的备忘录,”我说道,“你的任务是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信息,而不是问我为什么需要这些信息。”
德尔加多用他那双死鱼眼望着我。今天天气这么闷热,他居然还穿着一件褪色的皮夹克。那上面的纽扣就像是一颗颗黯然无神的眼珠。“那你什么时候需要呢?”他问道。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之前在墨西哥、哥伦比亚和阿根廷工作时,想要从华盛顿方面得到所需的材料,通常都得等上至少十天。如果我所申请调阅的是需要特别批准的敏感内容,很可能要等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一般情况下,当这些材料终于送递之时,我们已经在忙其他事情了。这一次,等到上面批准,“南十字星”大概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尽快吧。”我说道。
“那就明天下午好了。”德尔加多说道,“下午五点,到安全房取。”
我没应声。我可不相信这些材料明天下午就能被送到古巴。如果真的送到了……怎么可能?特快专递?上面怎么会给我这个执行无聊任务的家伙专门派送敏感情报呢?这个德尔加多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只需要关于那艘船的信息吗?”说着,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做了一行记录。
“还有任何与它直接相关的信息,”我说道,“以及最近一切与其船员和船东有关的调查报告……总之,我需要一切有价值的线索。”
德尔加多点点头,转身走到摩托车旁边,一脚跨了上去:“卢卡斯,要是那天你们逮到了那艘潜艇,那位作家先生会怎么做?”
我回想着当时在海上进行的疯狂追踪。德国潜艇的指挥塔一会儿被雨雾遮蔽,一会儿又消失在海浪之中。而海明威叉开双脚稳稳地站在控制台前,把住舵轮,神情坚毅而决绝。油门节流阀推杆已经被推到极限,我甚至觉得如果再碰上一个浪头,“比拉”号就可能会被撕成碎片,把船上众人都送到海底喂鱼。当时船上所有人——帕齐·伊巴卢西亚、温斯顿·盖斯特、镇定的富恩特斯,甚至包括我在内——都处于血脉贲张、极度激动的状态,而三十八英尺长的“比拉”号本身也像是一个朝向终点奋力冲刺的运动员。当潜艇从我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之时,海明威不禁咒骂起来,用拳头猛烈击打着驾驶舱隔板。他把推杆往回拉,掉转船头向北航行,想要接近另外一个貌似大船的物体。他大声命令富恩特斯,让后者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为他读出那船身上的名称。
“如果你们真把那艘潜艇给惹毛了,”德尔加多继续说道,“它肯定会把你们打沉喂鱼的。”
“没错,”我说道,“明天下午五点是吧?我会尽量过去的。”
德尔加多笑着发动了摩托车引擎,又高声喊道:“哦,昨天你们离开港口的时候,是不是看到有两个家伙开着一辆别克牌轿车跟踪你们来着?他们是从柯西玛码头旁边的山上一路下来的。”
我的确看到他们了。但他们一直躲在阴凉处,即便我用望远镜观察,也只能看到车子前排坐着两个剪影。又是那一高一矮两个家伙。一对笨蛋。
“我没看清那个司机的样子,”德尔加多继续说道,“但是副驾驶座上那个家伙是个秃顶侏儒,还有点儿驼背。你应该很熟悉吧?”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说道,“我还以为他已经被调到伦敦去了呢。”
“他的确是曾经被调到了伦敦,”德尔加多一边说着一边拧动油门,所以他不得不提高了嗓门,“但我从不开玩笑。”
他所说的“驼背秃顶侏儒”应该是指华莱士·贝塔·菲利普,美国海军情报局大名鼎鼎的拉丁美洲地区负责人。德尔加多说得没错,菲利普的确是“驼背秃顶”,但并不算真正的侏儒……只是有点矮罢了。当年我在墨西哥城郊外所执行的任务中,不止一次都是由这个菲利普策划运作的,所以我对他颇为景仰。在这家伙的领导下,海军情报局、秘密情报处、联邦调查局,以及威廉·多诺万那羽翼日渐丰满的情报协调局,开始在墨西哥地区合作对付纳粹间谍。然而在1941年至1942年的那个冬天,菲利普却急着要将这样一项跨部门合作行动进一步扩大,全然不顾埃德加·胡佛要求情报协调局将活动范围限制在西半球,以及让海军情报局减少干涉海上作战事务的主张。1942年1月,各方在华盛顿摊牌,胡佛得到了整个秘密情报处和西半球其他反间谍行动的全面控制权。至此,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有效削弱了“驼背先生”的实权。
在过去数月间,特别是春季的两次行动失败之后,菲利普的海军情报局在墨西哥(以及拉丁美洲其他地区)的人员与行动正越来越多地受到来自胡佛的干扰。4月,我曾接到命令,跟踪那些海军情报局人员,并做出了报告——他们与多诺万的手下一同在墨西哥两处最繁忙的港口监视纳粹间谍。在那之后不久,胡佛便去面见了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要求总统彻底遣散多诺万的情报协调局,并就与多诺万合作一事对华莱士·贝塔·菲利普提出斥责。
比尔·多诺万上个月在纽约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刚刚痊愈。车祸在他的肺脏里造成一个几乎致命的血块。他向总统抱怨道,胡佛的指控完全是“肮脏而无耻的谎言”。罗斯福相信了他的说辞,情报协调局得以保留,但墨西哥和整个拉丁美洲的跨部门情报合作关系,却像是沙漠中的露珠一样,彻底消失了。“驼背秃子”华莱士·贝塔·菲利普提出申请,并如愿从海军情报局调到了情报协调局。就在我应召乘飞机返回华盛顿之前,我听说他已经出发去了伦敦。
那他现在又跑到古巴来,在我跟着海明威和他的狐朋狗友们驾着渔船出海时,躲在一旁偷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并没有向德尔加多问及此事。“明天下午五点见。”我说道。
“晚上骑自行车可别撞了树。”德尔加多笑道。说完,他便驾着摩托车,拖着一团烟尘,消失在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的街道上。滚滚尘土漫天飞舞,仿佛火葬时扬起的灰烬。
“乔·卢卡斯,打起精神来!”星期二下午,海明威在客房的纱门外大声嚷道,“摆出你最唬人的间谍大师范儿来,咱们去大使馆跟那些家伙讲个计划!”
四十分钟后,我俩已经站在美国大使布拉登先生的办公室里了。哈瓦那独有的炽热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房间,头顶上的风扇懒洋洋地搅动着几乎要凝固的空气。房间里一共有五个人。除了大使先生、海明威、艾利斯·布里格斯和我之外,还有海军情报局中美洲地区的新任负责人小约翰·托马森上校。这位海军情报局官员是个衣着整齐、身材结实的家伙,说话语速很快,一口得克萨斯口音。我听说过托马森上校,然而从会议前的闲聊中明显可以看出,海明威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是的,海明威在编纂那套战争文学合集时,曾经就一些专业知识请教过托马森。事实上,这位上校本人也是一名作家。海明威曾经两次在作品中提及托马森为杰布·斯图尔特撰写的传记,还曾经提到应当将上校的一则短篇小说列入他所编纂的战争文学合集。
布拉登大使终于宣布会议开始:“欧内斯特,我知道你又有新建议了。”
“没错,”海明威说道,“是个好主意。”他先是朝我做了个手势,又转过身去对托马森上校说道,“约翰,斯普卢伊尔大概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位卢卡斯先生是国务院派来帮助我执行‘骗子工厂’计划的反间谍专家。我已经与卢卡斯讨论过这个计划了,正在按照计划细节开展工作……”
其实海明威从来都没和我讨论过什么计划,只是在开车载我去哈瓦那时大致阐述过他的意图而已。托马森满面狐疑地瞟了我一眼——军队和情报界人士对待“国务院雇员”的态度一向如此。
“我想斯普卢伊尔或者艾利斯已经跟你说过我们昨天遭遇德国潜艇的事了。”海明威继续说道。
托马森上校点点头。
艾利斯·布里格斯说道:“欧内斯特,你确定那是德国潜艇吗?”
“废话,我当然确定。”海明威向大家描述了指挥塔和甲板炮的样子,以及指挥塔侧面的编号数字。
“几乎可以肯定你们遇到的是一艘七百四十吨的IX型远洋潜艇,”托马森上校说道,“它下潜之前的最后航向是哪个方向?”
“卢卡斯?”海明威问道。
“西北偏北方向。”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出演一部蹩脚的三流闹剧。
托马森点了点头:“今天上午早些时候,新奥尔良附近海域有人发现一艘IX型潜艇。我们推断它很可能在密西西比河口放下了三到四名德国特工。老爹,也许你们看到的就是那艘潜艇。”
我惊讶地看着这位军官。“老爹”?托马森今年四十八岁上下,而海明威只有四十一岁。他怎么也叫他老爹?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跟海明威一起玩这么愚蠢幼稚的昵称游戏呢?当然,现在大家玩的是潜艇游戏,现场气氛平静而压抑,大家的态度都很严肃。
海明威站起身来,开始左右摇晃身体,仿佛是在打拳击似的。布拉登大使的脸上带着礼貌而愉悦的表情,就像是刚从一位和善的商人手上买到“伊莱克斯”牌吸尘器、终于可以减轻劳动强度的家庭主妇。
“现在说说我的计划。”海明威挥舞着双手,仿佛是要让大家聚拢到他身边似的,“我的‘骗子工厂’特工已经汇报过了,大概就在上个月,纳粹潜艇曾经逼停并登上了数艘本地的船只。有一个去努埃维塔斯捕鱼的老头儿,他所有的捕捞所得和船上的水果都被该死的纳粹潜艇抢走了。总之,我认为我们所见的那艘IX型潜艇是在观察那艘大船……也就是‘南十字星’号的情况……看看有没有登上去抢劫或者干脆开炮击沉的可能性。当然那艘‘南十字星’号看上去也很可疑——它那尺寸都快赶上驱逐舰了。只可惜当时海况太差。随后我们就……”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当时我们看到的是一艘大船和一艘潜艇正在用灯光信号通信,使用的并非摩尔斯码而是其他的某种密码。昨天我们一直跟踪那艘大船,途经柯西玛码头,直到它位于哈瓦那港的锚地。当时海明威就已经推测大船和潜艇是同伙关系——按照他的理论,那艘民船其实是德军U型潜艇的燃料补给船,也就是德国人所说的“奶牛”。他已经制订出一项计划,意在收集“南十字星”号上船员、货物以及所谓“任务”的信息。昨晚他会见了“骗子工厂”麾下的不少“线人”,包括各种码头盲流、餐厅侍者和酒保,一直忙到午夜时分。可他这会儿到底在干什么?他怎么了?
“我的计划是,”海明威继续说着,“我把‘比拉’号伪装成一条本地的渔船,或者说某种执行科学考察任务的船舶……比如说航道测量之类的。然后在船舷随便挂个徽章,让德国人透过潜望镜观察我们,激起他们的好奇心,吸引他们浮出水面,让他们登上我们的船……然后好戏开演!我们可以用轻型武器、手雷、机关枪、勃朗宁自动步枪……干掉他们。”
“也就是伪装猎潜船。”布拉登大使显然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一点儿没错!”海明威说道。
“欧内斯特,这可能很危险。”艾利斯·布里格斯说道。
作家先生耸了耸肩:“我会组织一支精明能干的船员队伍。七八个人就够用了吧。斯普卢伊尔,如果你想参与的话,可以派人过来帮忙。比如说来个海军陆战队员,负责操作点五〇重机枪和无线电台什么的。”
“老爹,‘比拉’号上有电台吗?”托马森上校问道,“有重机枪也行。”
“都还没。”海明威咧嘴一笑。
“你还需要些什么?”大使先生一边询问,一边用一支银色钢笔做着记录。
“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轻武器。能来上几支‘芝加哥打字机’,那再好不过。还有能够炸烂潜艇舱盖的手雷,如果发生近距离作战的话可能用得上。再来一两支勃朗宁自动步枪、一部军用电台……哦,对了,来一套无线电测向设备。我们可以与加勒比海沿岸地区的海军基地以及海面上的驱逐舰合作,通过三角定位法确定德国海上狼群的位置。当然,我们还需要燃油。我们现在燃油短缺,加上配给还是定量的,我甚至都买不到足够海上巡逻五天的燃油。执行这一计划,至少需要花费数周甚至数月吧……”
“那你的……呃,你的‘骗子工厂’计划的其他行动怎么办呢?”布拉登大使问道,“我猜你刚刚启动这个项目。那么你是打算把主要计划放在一边,先弄伪装猎潜船吗?”
海明威摇着脑袋:“我们可以两件事同时进行。事实上,如果有德国潜艇在这附近游荡,那么,正如我们之前得到的情报所指出的,他们一定正在向古巴输送间谍特工,而且数量应该比输送到美国的更多。所以,我们需要两方面齐头并进,以便找到并阻止他们。”
托马森上校清了清嗓子。他的语速很慢,但没有一丁点儿拖沓的感觉:“假定你们用渔船钓敌人上钩的计划行得通,但要是德国潜艇怀疑你们的目的,浮出水面用甲板炮把‘比拉’号和你们一干人等都送到海底喂鱼呢?老爹,如果发生那样的情况,你该如何应对?”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只能认命了。”海明威说道,“但是一艘潜艇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开炮击沉我们,而不是派水兵登上来,凿穿我们的船壳呢?况且,战争时期的潜艇兵对渔民很感兴趣,他一定想弄清楚,在战争期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投机者会在湾流中追踪大马林鱼。”
“可如果他们认出你呢?”上校问道,“‘比拉’号在这片海域可是名声在外啊!如果德国潜艇是来执行间谍任务的,他或许早就知道这里有你这么个外国作家,还有你的小破船。”
“那就更好了,”海明威咧嘴笑道,“那他们大可以把一位外国作家抓回柏林,给他们的元首写一些歌功颂德的书。他们从艇长到艇员都能立功受奖,何乐不为?这些长年在水下潜航的家伙想出名想得都要发疯了呢!”
上校点了点头,但明显尚未完全认可海明威的主张:“老爹,你看啊,即便你提到的条件都得到满足,你的那些纳粹对手也都不是傻瓜。他们要是真的上了你的船,那可不是来和你喝酒聊天的。他们会派很多水兵登上你的甲板……还记得吗,他们已经在海上战斗了整整三年。他们手上拿的不是弹弓,而是真正的枪炮。”
“你说得没错,”海明威说道,“所以除了手雷之外我还需要机关枪。约翰,我的机关枪射击水平很高,我可是专门练过的,纳粹水兵不会知道是谁在攻击他们。现在卢卡斯和我想知道的是,德国潜艇的指挥楼通常有多大尺寸?他们的舱盖直径多少?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如果把手雷扔进潜艇舱室,能造成多大破坏?我们抓到德国水兵并且押解回哈瓦那港或是任意一座美国海军基地的成功把握有多大?”
我已经走神好半天了。这不仅仅是幻想……简直就是扯淡。但大使布拉登、一等秘书布里格斯和海军情报局中美洲地区负责人小约翰·托马森却将海明威的话当成了严肃的计划。又过了三十分钟,虽然大使表示他需要先去和别人商量一下、回头再来给海明威答复,但咱们这位作家得到所需的燃料、手雷、机关枪和逮捕许可证显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真是太疯狂了。
“呃,欧内斯特。”就在大家彼此握过手道了别,我和海明威正打算离开办公室之时,大使先生说道,“今天所说的,是‘骗子工厂’计划的正式组成部分吗?”
“代号不同。”海明威嘟囔道,“还是把猎潜计划称为‘孤独者行动’吧。”
“‘孤独行动’……好吧……非常好。”大使一边说着,一边把这个代号也记到了本子上。
离开使馆大楼,迎着下午炽热的阳光,我问海明威:“孤独者行动?”
海明威揉着面颊,在街上四处张望,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你见过孤独者了。”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是吗?”
“是的,就是那只躲在厨房里的大花猫,一个性格孤僻刻薄的家伙。”忽然间,他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似乎是想起了自己要找的东西,“走,去小佛罗里达酒吧,”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晚餐前还有四小时。咱们去喝杯代基里鸡尾酒吧。”
在小佛罗里达酒吧里整整坐了三小时、喝掉不知多少杯代基里酒之后,我对海明威说,我会乘坐晚班公共汽车回山庄去。
“别扯淡了,开往郊外的最后一班车七点就开了。”
“那我走着回去。”
“那你得走上一整夜,卢卡斯。那样你就赶不上山庄的晚餐了。”
“哎哟,我怎么不知道今晚我又受邀在贵府用晚餐了?”
“你这是废话。至少我跟马蒂谈过之后,我们就会邀请你的……应该可以。”
“我还是在城里吃吧,然后想办法回去。”我说道。
海明威耸耸肩:“得了,你不就是要去向上峰汇报吗?随便你吧,该干吗干吗去吧。”
我看着海明威开着他那辆林肯轿车离开酒吧,朝教堂广场方向开去。我从主教大街走到奥布拉比亚大街,倒退两个街区来到奥莱利大街,然后又回到主教大街,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子。无论是德尔加多还是他提到过的那个古巴国家警察,貌似都没在跟踪我。但是,就在我走到主教大街和圣伊格纳西奥大街交界处时,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停到我身边,从后车窗探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卢卡斯先生,要搭个便车吗?”
“好啊。”
我钻进车里,坐到他身旁。我并没有认出车里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开车的司机——到底是谁。我看到他是一个跟我年纪相仿、身材瘦小的家伙。他戴着眼镜,一身花呢西装——如此装束更适合新英格兰地区的深秋,而非哈瓦那的春天。这个司机有点紧张,无论是动作手势还是抓握方向盘的力度都说明他并非外勤特工。
“介绍一下,这位是考利先生。”华莱士·贝塔·菲利普一边说着,一边冲司机点点头,“当然,这位考利先生与之前那位来自芝加哥的特工考利没什么关系。考利先生,这位是卢卡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司机说道。
我盯着这个紧张的男人的后脖颈看了半天,然后又看了看菲利普。“驼背秃顶侏儒”这个外号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他的真实样貌并非那样不堪。没错,他的确很矮,但还没矮到不堪入目。他那身昂贵的巴拿马西装剪裁优良,让人几乎看不出他脊柱的弯曲。菲利普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无毛的皮肤和炯炯有神的双眼——还有,这家伙似乎从来不会出汗。我们以前未曾有过接触,可他却表现得像是我的老熟人似的。
“考利先生是海明威先生那条线上的。”菲利普说道。他递给我一支美国香烟,我摇头婉拒了。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朝车窗外喷出一口烟雾。“我们认为,有必要通过其他人的视角来了解一下海明威先生的行动。”说罢,他伸出小拇指,优雅地弹掉了粘在下嘴唇上的一小片烟丝。
“为什么呢?”我问道。
华莱士·贝塔·菲利普笑了,他长着一口好牙:“考利先生是我们组织的新成员。实际上他是一名分析师,而不是什么外勤特工。但是我们认为,让他出来执行任务或许也有些好处。”
“你说的‘组织’是指什么?”我问道,“不是指海军情报局吧?”
“是OSS,‘战略情报局’。”这位海军情报局拉丁美洲区前负责人说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机构,”我说道,“听上去很德国啊。我记得你加入了情报协调局,然后被派到伦敦去了。”
“没错,没错。”菲利普说道,“多诺万先生正在将情报协调局改组为战略情报局。OSS这个缩写很快就要成为官方称谓了……我估计不会晚于今年6月的。估计胡佛先生会把OSS解读为‘哦,真是白痴’吧。”
“也许吧。”我说道,“我也听说多诺万先生把联邦调查局FBI称作‘出生在外国的爱尔兰人’呢。”
菲利普伸出手掌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那只是双方相互倾轧时的事。”他说道,“我觉得这种成见来自胡佛先生对于信仰问题的态度。他自己很偏向新教,却总喜欢雇用天主教徒。”
“是啊,就像多诺万先生总喜欢雇用门外汉一样。”
考利先生借着后视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别误会,我可没打算冒犯诸位。”我说道,“我只是在想,联邦调查局或许会将你们组织的新名称缩写解读为‘哦,真合群啊’。”
菲利普哧哧一笑:“没错,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多诺万先生的确喜欢在工作中接纳一些看似不适合干情报事业的家伙。比如说奥列格·卡西尼和茱莉亚·柴尔德。”
“我都没听说过这些人。”我说道。既然菲利普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及他们的姓名,那么这些人就不可能是真正的特工。没准儿又是多诺万先生招募来的“分析师”吧。
“你当然没听说过他们。”菲利普说道,“这二位一个是时尚设计师,另外一个则是著名大厨。出于国家安全方面的考量,我不方便具体说明他们的具体身份。还有那位约翰·福特先生。”
“你是说那个电影导演?”我很喜欢看约翰·福特执导的西部电影。
“没错。”菲利普说道。此刻,别克车正沿着中央公路快速行驶,清风吹进车里,带来丝丝凉爽。“这样的人不胜枚举。比如开车的考利先生,相较于‘间谍海明威’,他对‘作家海明威’更感兴趣。除了考利之外,我们最近还得到了不少海明威旧友的协助。其中包括阿奇巴尔德·麦克莱什和罗伯特·舍伍德。”
我对这些人名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这整番对话对于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海明威先生背叛了他们。”菲利普说道,“我是说,他背叛了他们的友谊。卢卡斯先生,我衷心希望他将来不要也背叛你。”
“我和海明威之间没有什么友谊。”我说道,“菲利普先生,说吧,你想要什么?”
“卢卡斯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我知道,你在飞来古巴的航班上与弗莱明聊了一次呢。”
天哪!我不禁心中一惊。数不清的小房子和商铺在车窗外飞速掠过。为什么整个西半球的间谍机关都对海明威的可笑计划这么感兴趣呢?
“菲利普先生,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轻叹一声,把两只粉嫩小手放到膝盖上。我看到他的裤腿两边各有一条精致的缝线。
“还记得发生在韦拉克鲁斯城西蒙玻利瓦尔大街上的不幸事件吗?”他放低音量,极尽柔和地说道,“你应该知道吧,我参与了那次计划的制订。”
“是的。”
“那么,卢卡斯先生,你一定也知道,自从那一次……呃,自从西蒙玻利瓦尔大街事件之后,海军情报局就被禁止参与实际行动了。席勒和洛佩兹的死让我很是震惊。离开之前,我专门去西蒙玻利瓦尔大街那座房子看了一眼,还调阅了秘密情报处有关那次事件的报告。”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秘密情报处和联邦调查局当时查验过尸体,读取了我的报告,但从未下令对此事进行一般性调查。
华莱士·贝塔·菲利普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卢卡斯先生,我记得你在报告中宣称,枪手当时是在房间里等着你的。你提前到达那里,感觉事情不对,然后快步进入房间。他们抢先开枪但没能命中。我记得你说对方一共发射了四十二发子弹。而你开了四枪。”
“洛佩兹用的是一支鲁格手枪。”我说道,“席勒用的是一支施迈瑟冲锋枪。”
菲利普笑了:“卢卡斯,他们射击的方向是前门和房间前部,然而他们中枪的部位是后脑勺和上身躯干。”
我没有应声,而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卢卡斯先生,你的确是提前到达了那里。你是从后门进去的,绕过了看门狗。那条狗认识你,但你还是被迫割断了它的喉咙,目的是不让狗叫暴露你的行踪。你溜进厨房,又摸黑悄悄地穿过走廊。进入房间之后,你耍了个小把戏,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前门方向……我不知道具体细节如何,不过有位邻居提到他看见有个小孩朝前门扔了块石头,然后快速离开了。于是席勒和洛佩兹开始射击。你瞄准他们的后脑勺分别开了一枪。卢卡斯先生,你巧妙地处决了他们——这大概是有预谋的吧。”
我对此无话可说,我只能看着窗外的景色流逝。我们正行驶在距离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更远的那条路上。透过后视镜,我注意到考利先生的眼睛眨了几下。与刚才相比,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去年2月之前,我们对瓦尔特·克里维斯基将军一无所知。”沉默片刻之后,菲利普继续说道,“没准儿是你把他干掉了,也有可能是你把自己的手枪递给他,过了一会儿他就自杀了。无论如何,你的行动惊动了汉斯·威茨曼和西半球上其他德国军事谍报局间谍。当然,他们至今都认为你是一位危险的自由特工。如果你是海军情报局的人,那我肯定会让你去执行更加复杂的双重间谍任务。”
“可惜我不是海军情报局的人,”我说道,“也不隶属于你们那即将挂牌成立的战略情报局。菲利普先生,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忽然对这番谈话感到无比厌倦。海明威只知道夸夸其谈,德尔加多除了威胁和讽刺不会别的,托马森上校沉迷于击沉德国潜艇的荒谬计划,而眼前这位菲利普又一直在指责我。此刻,在太平洋上的某座岛屿,被俘获的美国将士们正在被迫进行死亡行军,常常有人被手执武士刀的日本浑蛋斩首。在欧洲,十几个国家的无辜民众每天都要面对飘扬在他们头顶上的纳粹万字旗,忍受德国军队铁蹄的蹂躏。就在距离此处数英里远的地方,盟军商船上的年轻海员随时都有可能被不知来自何方的鱼雷要了性命。
“卢卡斯,史蒂芬森先生和多诺万先生认为,你了解我们应对这场战争的方式。”菲利普说道,“他们相信,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你不会被部门之间的恩怨纠葛蒙蔽了双眼。”
“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说道,“这些与海明威的小把戏有什么关系?”
菲利普再次盯着我看了半天,像是在判断我是否在撒谎似的。我并不在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关于这一点,他大概能从我冷漠的表情中辨明一二。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终于又开腔了,“胡佛先生打算在古巴建立某种非传统的间谍情报体系,没准儿还是非法的。”
“胡扯,”我说道,“联邦调查局秘密潜入搜查的本领还是跟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和海军情报局学的呢。如果胡佛先生真的打算在古巴建立什么非传统情报体系,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海明威那些所谓的特工,他们都对间谍情报技术一窍不通。”
菲利普摇了摇他那颗秃头:“不,不,卢卡斯,我所指的并非咱们情报界那些老掉牙的伎俩。我的意思是某些有可能威胁到美利坚合众国国家安全的东西。”
我厌恶地瞪了菲利普一眼。这话也太夸张了吧。的确,埃德加·胡佛是个骗子,为了保住自己在官场的权势地位,不惜牺牲任何人。但如果说他除了自己的仕途之外还有什么信仰,那一定是尽一切可能保卫美国的安全。
“那你就给我举个确切翔实的例子,”我直截了当地说道,“要么就把车停下,放老子下去!”海明威的瞭望山庄距离这里不到一英里。
菲利普摇摇头:“卢卡斯先生,我现在还没有拿到任何证据。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一些线索。”
“停车!”我说道。
考利将别克车停到路边,我开门下了车。
“你或许认识一个叫德尔加多的家伙……”菲利普透过车窗说道。
“他怎么了?”一辆古巴卡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收音机里的音乐和喇叭声音震耳欲聋。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就是D字号特工。”秃头说道。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不禁一颤。
无论是联邦调查局还是秘密情报处,每个人都对D字号特工有所耳闻。有些人对他的存在深信不疑。关于这些我也了解过一些情况。
1934年7月21日晚上十点半,犯罪大亨约翰·迪林杰携两名女子(其中一个是臭名昭著的“红衣女郎”、已经背叛了迪林杰的安娜·塞奇)走出了芝加哥城的光影剧场。一群联邦调查局特工准备对迪林杰发动伏击。这支作战分队名义上的领导者是萨姆·考利,但实际负责指挥的却是梅尔文·珀维斯——在胡佛看来,此人所受的关注已经超越了一个下属应有的本分。珀维斯认出了塞奇女士(当初正是他策反了这个女人),通知其他特工暂时在剧场周围隐蔽,等待他发出“点燃香烟”的信号。但是,当他试图真正点燃香烟的时候,双手却抖个不停,以至于打火机的火苗根本碰不到香烟。终于,他扔掉香烟,掏出了手枪。
迪林杰见状开始逃窜。据说当时珀维斯用他那尖厉的嗓音喊道:“约翰老兄,举起手来!你已经被包围了。”但是,被胡佛称作“第一公敌”的迪林杰并未选择投降,而是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点三八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最后,他被四名特工当场击毙。
梅尔文·珀维斯被媒体和公众吹捧成了那次行动的头号功臣,公众也了解到其他特工同样开枪了这一事实。。但局里每一位成员都了解那次行动的细节真相:珀维斯压根儿就没有拔枪,更别说开枪射击了。后来被娃娃脸尼尔森干掉的萨姆·考利当时也没开枪。在行动中开火的四位特工分别是:未能射中目标的赫尔曼·霍利斯、大概击伤了迪林杰的克拉伦斯·赫特和查尔斯·温斯泰德,以及据称只开了一枪,但最终击毙了迪林杰的D字号特工。在后来的行动报告中,再也没有出现过“D字号特工”这个称谓。尽管胡佛先生组织行动消灭迪林杰的功劳被安到了后来牺牲的萨姆·考利身上,而且一直有人声称是查尔斯·温斯泰德击毙了迪林杰,但有关D字号特工的传言一直不绝于坊间。
按照联邦调查局的内部传说,D字号特工是一位有些精神问题的年轻特工。他曾经在黑帮充当职业杀手,是胡佛和托尔森二位先生用尽一切手段冒险招募进局里的。他的年薪十倍于普通特工,直接受命于两位大佬,负责消灭迪林杰等重要目标。还有传言说,1934年击毙“漂亮男孩”弗洛伊德和娃娃脸尼尔森的行动,也是D字号特工的手笔,只是功劳被记在了萨姆·考利和赫尔曼·霍利斯头上——这两位同样是在与尼尔森的交火中牺牲的。
甚至连1934年林德伯格绑架案的破获,也跟D字号特工这位传奇人物扯上了关系。人们认为,他用自己独一无二、无法仿效的方法解决了那件大案。据说,D字号特工一直在跟踪真正的绑匪——也就是绑架并杀害小孩之前与林德伯格家某位女佣勾搭的那个家伙。后来D字号特工跟着他到了欧洲,并且在盛怒之下将点三八手枪的枪管塞进绑匪口中,扣下了扳机。如此办案不符合埃德加·胡佛的对外宣传口径,所以局里逮捕了绑匪的友人布鲁诺·豪普特曼,以搪塞公众——其实布鲁诺与绑匪同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自血腥的1934年之后八年间,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一直都在私底下谈论D字号特工的传奇故事,把不少莫名其妙的“消灭公敌”的功劳都安到了这位有些精神问题的前黑帮杀手身上。D字号特工始终遁形无影,却是胡佛手下执行特别任务的一条猛犬。只有在严重事态下需要一劳永逸地、快速地解决问题时,局长大人才会把他放出来。
华莱士·贝塔·菲利普居然把这个“超人恶魔”拿出来吓唬我。他居然说我的秘密情报处联系人德尔加多就是D字号特工。
我放声大笑,打算迈步走开:“菲利普先生,今天很高兴遇到你。”
身穿名牌西装的“驼背秃子”一脸严肃地说道:“卢卡斯先生,如果你需要我们的帮助,可以给国家饭店314房间打电话。无论昼夜,随时都可以。小心,卢卡斯先生,请一定要小心。”说完,他冲司机考利先生点了点头。别克轿车便开走了。
我步行进入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区,爬上山顶回到瞭望山庄。主屋的灯还亮着,留声机播放着音乐。我依稀听到一阵酒杯相碰和人声低语。
“该死。”我小声嘟囔道。我在城里没吃东西,而客房里又没有任何食材。好吧……还有十小时就该到早饭时间了。
凌晨两点刚过,饥肠辘辘的我便被惊醒了。有人笨手笨脚地打开了客房门锁,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外屋。我依然保持着躺倒的姿势,但稍稍挪动了一下,将枕头挡在了我和卧室房门之间。枕头下方是我那支点三八口径手枪。我将枪口对准房门方向,扳起了击锤。
一个高大的黑影堵在门口。从这熟悉的轮廓判断,我知道是海明威来了。但我的手指依然轻扣着扳机,直到那黑影压着嗓子呼喊道:“卢卡斯,快起床!”
“干吗?”
“穿好衣服起床,抓紧!”
“为什么?”
“有人被杀了。”海明威悄声说道。他的影子从门口逐渐移动到了床头。他的话音里透着激动,但依然控制着情绪。“咱们得赶在警察之前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