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海明威开车载着我来到了“比拉”号的锚地——港口小镇柯西玛。温斯顿·盖斯特,帕齐·伊巴卢西亚,海明威的大副兼厨师、古巴人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早就在那等着跟我们一同出海了。从这帮家伙斜视的眼神和海明威说话的腔调可以判断,我又将要面临某种形式的考验了。
海明威叮嘱我换套适合出海的行头,于是我穿了一双平底帆布鞋、一条短裤,搭配一件挽起袖子的蓝色工装衫。海明威自己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短裤,脚上蹬着上周五在美国使馆穿过的那双帆布鞋,上身则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汗衫,袖子被裁掉了。大副富恩特斯是个身材清瘦、眼睛略显歪斜的家伙。他皮肤黝黑,与人握手时快速而有力。他今天穿着一条黑色裤子和一件松垮的白色长衫,腰带被遮挡在衣服里面,打着赤脚。百万富翁温斯顿下身穿彩麻长裤,上面则是一件黄白相间的短袖衫——如此装束将他的皮肤映得更加红润了。所有人都登船之后,温斯顿开始来回跺脚,衣兜里的硬币随之叮当作响。帕齐打扮得像一位斗牛士。他穿着一条紧身白色短裤和一件价格不菲的棉布短衫。海明威引我参观了整条船,并做好了出航准备。我心想,这支船员队伍真是包罗万象啊!
因为作家先生想趁着天气还好早些出海,参观过程只花费了几分钟。不过,我能感受到这艘船给海明威带来的自豪感。
初看去,“比拉”号并不太起眼。它全长三十八英尺,有着黑色的船壳和绿色的顶棚,看上去和迈阿密、圣彼得堡或是基韦斯特等地的休闲捕鱼船并无二致。然而跟随海明威走进舰桥之后,我发现前部驾驶台上装饰着涂漆硬木,后部油门节流阀和换挡机构旁边还镶嵌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几行字:
第576号船体
1934年
由纽约布鲁克林惠勒船厂制造
惠勒船厂制造的船舶质量一向不错。为了确定航向,海明威在舵轮后面站了许久,同时不断观察着我,想知道这一切对我是否有意义。舵轮控制面板上也嵌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本船采用诺斯曼引擎”。铭牌下面有四个刻度表,分别显示引擎转速、油量、引擎温度和发电机输出电流。舵轮左侧面板上的显示灯,从上到下分别显示船锚、弦灯、舱底污水泵、舱窗雨刷和探照灯的工作状态。一根舱柱上悬挂着航海经线仪和气压晴雨计。
海明威伸出手来,仿佛是要我介绍和这条船相互认识:“看到我增加的驾驶桥楼了吧?”
“看到了。”
“在那里也可以控制油门开度。不过,想要启动引擎还得在这里操作。”他抬起腿来,用脚尖指了指面板上的两个按钮。
我点点头,问道:“这船上有两台引擎?”
“没错。当然,两台都是烧柴油的。主机是一台七十五马力的克莱斯勒柴油机,辅机是一台四十马力的莱康明柴油机。船只加速到一定程度之后,我就会关掉辅机,以便减轻震动。而那台克莱斯勒柴油机是隔着橡胶垫安装在船上的。”他用硕大的手掌抓住了油门节流阀推杆,“所以它不会把震动过多地传递给船体。那可是一台运转顺畅的好机器。”
我再次点点头,问道:“那为什么还要装一台辅机呢?”
“有备无患!”海明威低声吼道。
我并不赞同这一观点。我认为,在主机维护保养良好的情况下,安装一台辅机会增加重量,同时增加维修难度。但我并没有说出口。
海明威向后退去,站到阳光下,温斯顿和帕齐闪到一旁,而富恩特斯正跪在舰首,准备解开船首缆。
“驾驶舱宽十二英尺,长十六英尺。”海明威说道。
我的目光正被舒适的坐席和长长的控制台吸引着。
海明威拍了拍驾驶舱后面的故障检查舱盖:“这艘船能装三百加仑燃油,外加一百五十加仑饮用淡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在驾驶舱里码放更多的瓶子和桶。前舱有两张双人床,另外两个隔间还有更多铺位。两个隔间都配有独立的厕所。不过,卢卡斯,有个问题需要注意……如果你在那两间厕所里用了卫生纸,要记得扔到舷窗外面去,千万不要扔到马桶里,否则那该死的污水泵会坏掉的。对了,厨房里有冰箱,还有一台三头酒精炉。”说到这里,他伸手指向船尾,“看,我还在那儿加装了一个内置鱼箱。为此我把船尾水线以下部分削去了三英尺呢。”
阳光照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而温斯顿和帕齐则站在一旁打量着我。
“有什么想问的吗?”海明威说道。
我摇了摇头。
“前面那个小隔间有两个架子,我们称之为‘乙醇区’。”温斯顿说道。
“为什么叫‘乙醇区’?”我抬头望着这个大个子。
“因为那是我们藏酒的地方啊!”谦和有礼的百万富翁咧嘴笑道。
“这艘船在平静海况下能以十六节速度航行——不过我通常愿意把航速控制在八节以下——承载七名船员时,它的航程可达五百英里。”温斯顿的话似乎并未打断海明威介绍“比拉”号的雅兴,“有什么问题吗?”
“您为什么为它取名‘比拉’号呢?”我问道。
海明威揉了揉脸。“为了纪念萨拉戈萨的神殿,”他说道,“《丧钟为谁而鸣》里我也安排了一个以此为名的角色。我喜欢这个名字。”
帕齐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用开瓶器试了两次才把瓶盖打开。他举起酒瓶,眯起眼睛笑着说道:“欧内斯特,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比拉’是您私下对第二任妻子波琳的昵称,对吧?”
海明威瞪了这位回力球健将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卢卡斯,你怎么还不去船尾解开缆绳?狼崽子,去舰桥驾驶室启动引擎,我要到桥楼去驾船了。帕齐,你就待在这儿乘凉喝啤酒吧,该死的,现在才上午九点半啊。等到了大马林鱼出没的水域,我们会来叫醒你的。”
帕齐笑了笑,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啤酒。温斯顿走进驾驶室,衣兜里的硬币依然叮当作响。富恩特斯站在船首瞭望远方。海明威表现出了令人啧啧称奇的敏捷身手,他那狭窄的身躯飞快地爬上了狭窄的梯子。而我则遵照指示到船尾解开了缆绳。
我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此番航行结束之前,我大概还要经历一些考验。
富恩特斯和我将缆绳全部整理妥当,并喊话通知了桥楼上的海明威。“比拉”号的两台引擎点火,两具螺旋桨同时旋转起来。船只缓缓驶离码头,穿过港湾出口,向广阔海洋悠然而去。
星期六凌晨天刚蒙蒙亮,从山庄的游泳池周围传来了库珀和海明威散步交谈的声音。不一会儿,两人走到露台上继续谈话。最终,我听见海明威那辆林肯轿车发动了引擎并逐渐驶远,看来是把库珀送走了。客房里没有食物,所以我想去主屋那间仆人们使用的旧式厨房找点吃的——当然,还是先等海明威夫妇用餐完毕我再过去吧。
就在我无视男仆雷内和大厨哈蒙那厌恶的眼色,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时,海明威兀自走进了厨房。
“今天上午我要写作!”他低吼道,“我尽量在午餐之前完成,这样你可以见见一些参加‘骗子工厂’计划的特工。”他的手上端着一杯苏格兰苏打。现在是上午七点四十五分。
海明威显然是意识到我正看着他手中的杯子:“怎么?卢卡斯,你不同意?”
“这儿轮不到我来同意或者不同意吧。”我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您想在上午八点之前喝一杯,这是您自己的事。再说,这里是您家……所以,这更是您自己说了算的。”
海明威举起杯子。“这可不是酒,”他粗暴地说道,“这他妈是该死的醒酒药,专门拯救昨晚那种要命的宿醉。”说到这儿,他突然间咧嘴一笑,“卢卡斯,昨天‘攻打’斯坦哈茨家……很有趣吧?”
“当然。”我答道。
海明威走过来拿了几片熏猪肉和一块面包——这原本是我准备当早餐的,他却不到一分钟就全都塞进了嘴里。“特别顾问约瑟夫·卢卡斯先生,你觉得整个‘骗子工厂’计划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是一个笑话,对吧?”
我没有作答,而我的眼神里也并未流露出任何要与他抵触的意思。
海明威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熏猪肉,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现在并不是在创作属于自己的小说。我在编纂一部选集,一本名叫《战争中的男人》的战争故事选集。过去几个月我一直在忙这个。那个叫沃特尔斯的出版商和他那些跟屁虫,给我推荐了数不清的有关战争的拙劣作品。他们已经出版过很多这种破玩意儿了,都是些垃圾,都是类似拉尔夫·贝茨那种所谓‘女机枪手’之类的虚假故事。它们根本就不是真的,都是扯淡。弗兰克·廷克有关意大利人在布里韦嘉遭遇惨败的真实记录反倒被这些家伙无视了。”
说完,海明威陷入了沉默。但我对这一切并不了解,所以什么话都没说。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卢卡斯,你对战争有什么看法?”
“我从来没穿过军装,也没上过战场。”我答道,“我没有发言权。”
海明威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然盯着我的双眼:“我当过兵。还没到二十岁,我就在战场上受过重伤。我所见识过的战斗,或许比你见过的裸体娘们儿还多。你想知道我对战争有什么看法吗?”
我静静等待着。
“我觉得,战争就是上了岁数的人拿年轻人开涮的一种把戏。”海明威咆哮着,终于不再紧盯我的瞳孔不放了,“战争就是一台硕大无比的绞肉机,那些没种的老家伙把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送上死路,这样后者就没办法威胁他们的地位了!战争的确气壮山河,但我觉得它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他端起杯子将剩下一点东西喝光,“我的长子已经到年龄了,他也要去参加这场无休止的战争了。”他低声嘟囔着,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述,还是在喃喃自语,“没准儿帕特里克和吉吉将来也要上战场——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我确定他们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他走到厨房门口,再次转过身来看着我:“大概中午之前我都要忙着写序。然后咱们出去转转,见几个为‘骗子工厂’计划工作的外勤特工。”
海明威所说的“外勤特工”,其实就是一伙酒囊饭袋加狐朋狗友,还有他对鲍勃·乔伊斯提到过的(也是我在胡佛提供的秘密档案中读到过的)几位“老相识”,包括以参加回力球比赛为名四处“收集情报”的帕齐·伊巴卢西亚和他的兄弟,赫雷拉大夫的幼弟罗伯托,被海明威介绍为“辛斯基”(意为“水手辛巴达”)的水手胡安·杜纳贝提亚,偶尔会到海明威的船上帮忙的加泰罗尼亚流放者、服务生费尔南多·梅萨加泰,每次提到法西斯分子都要啐上一口的天主教神父唐·安德烈斯·翁特辛,聚居在哈瓦那港口区的一群渔民,两位居住在海明威山庄附近但更接近哈瓦那城区的大宅之中的富有的西班牙贵族,至少来自城中三家妓院的一群妓女,几个浑身酒气的码头盲流,还有一个终日在中央公园打坐的盲人老头儿。
到了哈瓦那城中心,我们用了整整一下午外加一个傍晚的时间,去各家被海明威认可的旅馆、酒吧和教堂会见更多的“行动人员”——比方说一名在公园附近的广场酒店工作的更夫,一个在小佛罗里达酒吧上班、名叫康斯坦丁·里拜拉瓜的酒保,一位在萨拉戈萨那餐厅工作的服务生,加利西亚歌剧院的看门人,英格拉泰拉酒店的一名警卫,圣库斯托迪奥教堂的一名非常年轻的神父,太平洋中餐馆的一名老侍者,在哈瓦那富人区某美容院工作的一位古巴姑娘,以及库纳德酒吧对面小咖啡店的一位年迈的咖啡研磨烘焙工人。海明威将我介绍给了五分钱酒馆(也就是之前我去喝过一杯莫吉托的那家店)的店主安吉尔·马丁内斯。不过,这应该只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拜访而已,因为海明威并未像介绍其他人时那样,将马丁内斯称作“我最棒的外勤特工之一”。
时至大约傍晚七点,我们已经逛过不少酒馆。海明威领着我进入了一家名叫“圣弗朗西斯科明珠”的咖啡馆。这家店就坐落在城镇广场喷泉附近,由抛光石材筑成,很是精致优雅。但海明威却把我拉进了店中狭小拥挤的餐厅区。
“咱们要在这儿吃晚餐?”我问道。
“当然不是,这里最好的食物不过就是两毛五分钱的点心。我们晚饭去巴斯克中心饭店解决……今晚马蒂在山庄搞朋友聚会,咱们最好还是晚点回去。哦,对了,我是带你来见这个人的。”说完,他朝一个站在后厨门口的家伙点头示意。那人看上去像是西班牙人或是古巴人,却留着奥地利式的胡须和一头短发。他一直瞪着我俩,仿佛在说“要么坐下点菜,要么抓紧滚蛋”。
“他就是安东尼奥·罗德里格斯先生,”海明威说道,“但大家都叫他‘凯撒·吉列尔莫’。”
我点点头:“他也是外勤特工?”
“不是,”海明威说道,“他是这家店的老板。虽然我来这里吃过几次饭,但他压根儿就不认识我。如果咱们将来抓不住真正的纳粹间谍,就把这个家伙抓起来好了。”
会见“骗子工厂”相关人员的行动基本结束了。在巴斯克中心饭店用餐时,海明威介绍了最后一名成员——一个在那儿打工的家伙。“这是我们最棒的……独一无二的情报通信员。”他说道。
星期天。“骗子工厂”没有组织什么活动。至少没人通知我去参加活动。
整个星期天下午,山庄一直在举行盛大的聚会。男女宾客在游泳池周围戏水、闲逛;纱幔罗帷之间,人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响成一片;烤乳猪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更有引擎轰鸣、汽车往来穿行。我看到来访者中有帕齐兄弟和其他几位回力球选手、数名流亡至此的巴斯克人、温斯顿,以及一些腰缠万贯的体坛健将(包括我即将结识的汤姆·谢弗林和不少我并不熟悉的人)。美国使馆的布里格斯也来了,他带着太太和两个孩子。同来的还有乔伊斯夫妇和大使夫妇——据我所知,大使先生的夫人是一位来自智利的贵族女性。尽管相隔很远,她身上优雅的气息依然清晰可闻。
是日早些时候,我曾经向海明威打听,除了乘坐公共汽车之外是否还有其他路径可以进城。
“干吗问这个?”他问道。他的意思大概是,星期天上午城里的酒吧不营业。
“我要去教堂。”
海明威嘟囔道:“真是的,胡安、我或者马蒂不用车的时候,你可以把那辆林肯开走。我本来还有一辆老式福特轿车,但是已经送修了。或者你也可以骑我们给吉吉买的那辆自行车去。”
“太好了。”
“记住,从这里到城郊地区有十英里路程。到老城区的话是十二英里。”
“那骑自行车就行了。”我说道。
事实的确如此。下午三点,当聚会进行到高潮阶段时,我悄悄离开了瞭望山庄。我在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找了个公用电话,约了德尔加多见面,地点是安全房。
“昨天你俩可是逛了一大圈啊。”德尔加多说道。我俩正站在闷热的安全房中。他穿着一身白色西装,里面却只套着一件汗衫。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腰带上的手枪。
“其实我看到你了。”
他揉了揉下巴:“可海明威没看到我。”
“就算被一头三条腿的牛跟踪,海明威也不会有所察觉的。”说着,我把装在信封中的报告递了过去。
德尔加多撕开信封,开始阅读起来:“胡佛先生更喜欢看打印出来的报告。”
“这份报告是给局长看的。”
德尔加多抬起头来,咧嘴一笑:“我需要检查所有被送到他那里去的文件。卢卡斯,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我坐到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与德尔加多隔桌相对。安全房里实在是太热了,我感觉口渴难耐:“星期五在我去山庄的路上跟踪我的,还有昨天开着一辆别克车跟踪我们的,都是些什么人?”
德尔加多耸了耸肩。“不是联邦调查局派驻古巴的特工吗?”我问道。
“谁知道呢。”德尔加多说道,“不过,那个徒步跟踪你的高个子是古巴国家警察。”
我皱起眉头:“什么高个子?”
德尔加多狡黠的笑容显得更加邪恶了。“我想你根本没看到他。卢卡斯,这就是我到这儿来掩护你的原因。你得忙着跟那个醉鬼作家喝酒。”说着,他重新开始阅读我的报告,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退。“真的有人用七点六三毫米口径狙击步枪朝你射击来着?”
“那人的目标也可能是海明威,或者当时参加聚会的其他牛鬼蛇神之一。”
德尔加多抬头看着我:“你觉得那枪手是谁呢?”
“德尔加多,周五晚上你在哪里?”
这家伙又笑了:“在哈瓦那最棒的妓院寻欢。再说了,卢卡斯……如果当时换成是我向你开枪,你早就没命了。”
我叹了口气,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水。我清楚地听到附近草地上有孩童在玩耍。一架飞机从天上飞过,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海风的气味,时不时夹杂着下水道泛出的臭气。“海明威准备明天配给我一台打字机,”我说道,“以便打印‘骗子工厂’的相关报告。下一份给胡佛先生的报告将会是打印稿。”
“好极了,”德尔加多将手中的报告塞回信封,“我们本来就不希望你因为向局里伸手要打印机而被炒了鱿鱼。”
“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吗?”我问道。
德尔加多摇了摇头。
“好,你先离开吧。”我说道。
确定德尔加多已经离开安全房、消失在街角另外一侧之后,我回到黑暗的房间里,掀开活动地板,把之前放在这里的包裹取了出来。我仔细检查着两件武器,看到它们并未受潮长霉——事实上无论是那支点三五七口径的半自动手枪,还是那支史密斯韦森转轮枪,都干净得很。打包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布上涂了枪油。我把点三五七口径手枪重新包好,放回暗格里,又给史密斯韦森装上五枚子弹,在转轮上留下一个空仓,小心翼翼地将转轮手枪别到了腰带上。为了不影响我蹬自行车,我把枪插得很深。
接着,我开始骑着自行车四处游荡,想要找一家开张营业的咖啡馆。若想返回瞭望山庄我还需要穿过乱糟糟的人流和车流,所以我打算先喝上至少三杯冰柠水再说。
“比拉”号刚刚进入湾流区,我们便遭遇了一番惊涛骇浪。整个上午,船上的杯子都摔得东倒西歪。一团乌云正从东北方向逼近。海明威的船上配有收音机,广播电台当值的天气预报员已经说过,下午东北方向将有积雨云团袭来,很可能伴有暴风雨。
“卢卡斯,”海明威站在桥楼上大声喊道,“快上来!”
我沿着舷梯爬了上去。海明威弯腰叉腿,赤脚直立,手上把着舵轮。温斯顿紧紧抓着栏杆,而帕齐则是在驾驶室外的遮阳板下继续喝着啤酒。富恩特斯守在船首位置,尽管船只在海明威的操控下扎进了惊涛骇浪之中,这位大副却依然赤足立于船首甲板,手握栏杆,岿然不动。
“卢卡斯,你不晕船吧?”海明威问道。长长的帽檐遮住了他的双眼。
“谢谢关心,我没事,”我答道,“我还等着吃午饭呢。”
海明威用眼角余光瞟了我一眼:“你也来试试驾船吧。”
于是我接过了舵轮。海明威将罗盘航向数据告诉了我,而我则按照他的指示转动着舵轮。每次转舵都要略微回正一点,以免这小船转向过度。温斯顿也来到了驾驶室。只用了几分钟,他和帕齐便在富恩特斯的帮助下,为两只舷外垂钓支架绑好了鱼线。船身上下起伏,鱼饵在空中荡来晃去,却只吸引来了几只海鸥。
海明威用一只手扶住栏杆,即便面对最汹涌的海浪,他向我发号施令之时依然轻松保持稳定的站姿。我朝右舷方向望去,古巴岛早已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而在左舷方向,那漆黑的乌云已经越来越近了。
“卢卡斯,你以前驾驶过小船吧。”
我之前曾经向他提及此事,所以就没再解释什么。温斯顿和帕齐正在舰桥的下后方位置大声谈笑。今天的海况太糟糕了,实在是不适合垂钓。
海明威沿着梯子溜了下去,没过多久又拿着一捆油布回到驾驶室中。随着船只从一片浪花之中穿梭而过,他从盒子里取出了一支步枪。我用余光扫了一眼,那是一支点二五六口径的曼利夏尔步枪。
“我们本来要在我所熟悉的一个地方抛锚停泊,练练射击的。”看着船头方向海面上不时跃起的飞鱼,海明威把步枪放回盒子里,“可今天这该死的海况怕是玩不成了。”
或许他是打算试试我在海上的工作能力吧——把“比拉”号开到某个特定的位置,然后跟那三个整个上午都在喝酒的家伙比试枪法。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
海明威把步枪包裹妥帖,塞回控制台下方的空当里,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海岸说道:“那儿有一处不错的港湾,咱们把船开过去,在那里好好吃顿午饭,然后趁天气变得更糟之前赶回柯西玛码头。”他为我指明了方向,我调转船头向陆地驶去。尽管开起来有些轻飘松垮,但“比拉”号依然算是一艘不错的小船。如果海明威真的想要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暴,我认为还是应当转舵返航,而不是去对面的陆地享用什么午餐。不过,他并没有问我是怎么想的。
顺着海流航行不是什么难事。当我们在宽阔的港湾里抛锚停船之时,阳光重新明媚起来。刚才那黑云压顶的风暴前奏似乎已被大家忘到了九霄云外。我们围坐在阴凉的驾驶室中,吃着厚重的山葵味牛肉三明治。温斯顿和帕齐人手一瓶啤酒,富恩特斯给自己倒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而海明威和我则是一边吃饭一边喝着白开水。
“欧内斯特,”原本坐在栏杆旁边的富恩特斯站起身来,“快看哪,就在海滩的卵石上,那玩意儿可真是够大的。”
我们选择的锚地距离海滩一百二十码远,我大概用了两秒钟才找到大副先生所说的东西。
“格雷戈里奥,”海明威说道,“去把望远镜拿来。”
我们四个人轮流用望远镜观察。那只鬣蜥蜴的确非常庞大。此刻它正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每次眨动眼睛都会折射出一道闪光。
大家跟随海明威一起爬上舷梯。他的左肩上扛着那支曼利夏尔步枪,活像是一个即将开赴前线的士兵。他双脚分开站在甲板上,轻松地做了一个举枪瞄准的姿势。
“来,卢卡斯,你替我看看子弹的落点。”
我点点头,透过望远镜看着那只鬣蜥蜴。枪响了。
“低了,”我说道,“低了大概有一码。那畜生一动没动。”
第二枪的子弹落点又有点高了。海明威打出了第三发子弹,那只鬣蜥蜴似乎被打到了天上,然后掉落到卵石后方。帕齐和温斯顿举杯相庆。富恩特斯问道:“不去捡回来给玛莎小姐做个钱包吗?”
“给玛莎做个钱包?我的老朋友,当然要了。”海明威说道。于是,大家一起来到了甲板上。
“哎呀,咱们应该带上‘小罐头’。”
温斯顿所说的小罐头,指的是海明威绑在“比拉”号船尾的小划艇。
海明威咧嘴一笑:“狼崽子,你少给我胡扯,这会儿你几乎都能踩到沙滩了。难道你是惧怕鲨鱼吗?”说完,他脱掉了短衣短裤,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破破烂烂的内裤。这家伙有一身古铜色皮肤,肌肉比我想象中的更发达一些。他的胸毛一团漆黑,完全没有一丝杂色。
“欧内斯特。”帕齐也已经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了。他身材精瘦,几乎没有皮下脂肪,果然担得起“完美运动员”这一威名。“欧内斯特,你就没必要下水了。我可以游到岸边去帮你把那爬虫拎回来。你就踏踏实实地吃午饭吧。”说着,这位回力球健将抄起了步枪。
海明威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抬手挡住了帕齐的去路:“该死的,把枪给我,我自己去弄!”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这是我第一次在欧内斯特·海明威身上感受到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海明威夺过步枪,举过头顶,然后跳进水里,用左手划水朝远处的海滩游去。帕齐紧接着也跳了下去,入水时没有激起一丁点儿水花,并很快超过了作家先生。看到他们已经下水,我也把身上的衣裤和鞋子脱掉了。尽管风暴将至,空气依然酷热难耐。我感到阳光正如烈火般烧灼着我的皮肤。
“我和格雷戈里奥在船上留守。”温斯顿说道。
我轻松地朝海滩方向游去。这片宽阔海湾里的浪高微不足道。帕齐和海明威已经站起身来走在沙滩上了。他们正在巨大的卵石堆后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是之前鬣蜥蜴晒太阳的地方。
“欧内斯特,我找不到那畜生的踪迹,”帕齐说道,“肯定是枪声把它给吓跑了。”他斜眼朝东北方向望去,“老爹啊,风暴就要来了。咱们是不是该考虑返航了?”
“不!”海明威说道。他在卵石周围仔细寻找着,似乎是在用手指摸索那畜生的血迹。整整二十分钟,我们三个人将附近这片海滩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检查了每一块卵石和沙坑。东北方天空中的乌云越来越近了。
“在这儿!”终于,作家先生大声喊道。他蜷缩在卵石堆后方大约二十码外的干沙滩上。
我和帕齐站在海明威身旁,看他将干树枝折成小段插在沙地上,一面标记着那些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血迹,一面朝内陆方向走去。他低头贴地前行的样子活像是一头寻觅猎物气味的猎犬。
“在这儿!”他站在十码外,用手指着一片红色的血迹,“在这儿!”
星星点点的血迹在一处悬崖前的乱石堆里消失了。此刻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崖壁的下方。我们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小洞穴,洞口的岩石上有清晰可见的血迹。
“它就藏在里面。”说着,海明威把手中剩下的树枝丢掉,重新端起了步枪。
看到他用曼利夏尔步枪瞄准洞口,我朝一侧撤了一步。
“欧内斯特,像你这样瞄准,子弹会被弹开的。”帕齐同样往边上撤了一步,“可别为了给老婆做个钱包,自己肚子上再挨了枪子儿。”
海明威咧嘴一笑,扣动了扳机。洞穴里传来一阵动物剧烈挣扎的声音。
“那畜生死了,”他说道,“找根长棍儿来吧。”
我们在岩壁上找到一根四英尺长的树枝,然而无论我们捅得多深,都无法确认那鬣蜥蜴的位置。
“或许它已经爬到深处去了。”帕齐说道。
“不可能,”海明威说道,“我已经把死亡当作献礼送给了他。”他朝洞穴里边望去,发现洞穴的宽度小于自己的肩宽。
“老爹,我进去看看吧。”帕齐说道。
海明威拍了拍那小个子的肩膀,转而对我说道:“卢卡斯,以你的身材或许可以进去。想弄个钱包送给马蒂吗?”
我将手脚并拢起来,滑进了洞穴。我能感到石壁刮破了我的后背,而我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洞穴是向下延伸的,我躬着身子、沿着洞穴的弯角钻进去,脑袋正好蹭在石头上。我可不想钻得太深,以免洞外那两个家伙没办法把我再拽出去。在距离洞口大概八英尺的地方,我的手指沿着那条鬣蜥蜴的肋骨向脖颈方向摸去,摸到了黏稠的血液。那畜生已经一动不动了。我用力捏住它的脊柱,开始向洞外退,却在洞穴的转弯处卡住了。
“慢慢把我拉出去,”我喊道,“我找到它了!”
两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抓着我的脚踝,几乎要把我小腿的皮肤都撕下来了。慢慢地,我终于再次看到了阳光。
海明威把那支曼利夏尔步枪递给帕齐,拍了拍我的胳膊,而非我那被划得血肉模糊的后背。我将他的战利品递到他手上,他张开大嘴笑了起来,就像是个快乐的小男孩。
我们三人游泳回到了“比拉”号上。这一次,是帕齐完成了保护步枪不被海水打湿的重任,海明威扛着那只鬣蜥蜴,不时地踢一脚帕齐的后背。咸涩的海水浸透了我那伤痕累累的胳膊和后背,让我感到钻心疼痛。上船之后,大家都被那蜥蜴的身量惊呆了。举杯相庆之后,大家把今天的猎物装进船尾的鱼箱,然后拔起锚链,发动引擎,离开港湾,迎着惊涛骇浪开始了返程。
刚刚开出去三英里,“比拉”号便与风暴正面遭遇。海明威将我招呼到船体前部的隔间,找来急救药箱,帮我简单包扎了背后的伤口。接着,他从衣柜里拿出几件雨披。就在风暴开始凌虐小船之际,我们一起回到了甲板上。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比拉”号都在朝西北方向后退,船身一直在不停地起伏摇晃。帕齐在下面找到一张简易小床躺了下来,而温斯顿则面色苍白地坐在舷梯之上。富恩特斯和我紧紧抓着舰桥两侧的栏杆,一面观察高高扬起的巨浪,一面看着海明威娴熟地操作着舵轮。
海明威在大多数时间表现得有些多重人格,而我有一种感觉,对于这家伙而言,这里才是他最能做回自我的地方。“比拉”号依然保持着稳定的航向,风暴带来的怒涛巨浪只能在它驾驶舱的挡风玻璃上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留下一层泡沫。噼啪作响的声音令人心慌,硕大的浪花砸在顶棚和甲板上,而海明威却始终是一副沉稳镇静的神情。
“再过一小时左右,咱们就要——”海明威的话只说了一半,便顿住了。“比拉”号已经脱离了风暴区,来到一片相对平静的海域,幕布一般的积雨云正从另外三个方向朝我们逼来。海明威抄起望远镜,朝东北方向观察着。“好吧,今天真他妈倒霉!”他低声抱怨道。
“你说什么?”趁着一个浪头将小船托到最高点的工夫,富恩特斯把身子探出了栏杆,“哦……好吧,我知道了。”
我看到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有灯光正在闪烁,就像是在呼应我们背后的电闪雷鸣似的。那灯光信号并非摩尔斯码。距离我们右舷三英里远有一大片阴影,几乎要被积雨云的阴影遮蔽了。一开始,我认为那是一艘驱逐舰,但根据它的航迹判断,我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在我们的左舷方向,我看到了一艘航行中的大船,在铁灰色天空和青蓝色海水的映照下,那厚重的金属色泽令人不寒而栗。
“该死!该死!该死!”海明威明显是既兴奋又激动。他把望远镜塞到了富恩特斯手中,同时将引擎开到最大功率的三分之二。螺旋桨猛烈地搅动着海水,船身向前一蹿,差点把舷梯上的温斯顿甩出去。帕齐高声嚷着,从前隔舱里跑了出来。
“卢卡斯,你看到了吗?”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油门节流阀向前推了一格。
富恩特斯把望远镜递给我。我试着去进一步观察那些庞大的阴影,却被高高扬起的海浪和起伏不定的船身干扰。“是的,”一分钟之后我回答道,“好像是一艘大船。我从来没见过私人船舶有这么大的身量。”
海明威摇了摇头:“不,不,我是说左舷方向那艘,正往风暴区钻的那一艘。”
我调转方向,望远镜视野里的目标时隐时现。
“那是一艘潜艇,”海明威提高了嗓门,“一艘该死的纳粹U型潜艇。看见它那指挥塔的外形了吗?看到上面涂着的编号了吗?那就是一艘纳粹U型潜艇。它正在给那艘大型军舰发信号呢。我打算去会会它。”
“会会那艘大船吗?”温斯顿已经爬进了舰桥驾驶室。他大概是太激动了,脸颊涨得通红。
“不,狼崽子,”海明威再次加大了油门节流阀的开度,然后从我手中拿走了望远镜,观察起那潜艇的指挥塔来,“我们要去会会那艘潜艇,最好能登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