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使馆,踏上了返回两世界酒店的漫长路程。我在哈瓦那老城的街巷间悠来晃去,在一个香烟摊买了张报纸,又逛到了港口路,然后沿着欧比斯波大街一路走去。
我被人跟踪了。
在距离酒店九个街区的地方,我看到一辆黑色的林肯牌轿车停到路边,欧内斯特·海明威、鲍勃·乔伊斯和艾利斯·布里格斯一同下了车,钻进了一家名叫“小佛罗里达”的酒吧。这会儿刚到上午十一点钟。我望向一家商店的橱窗,确定那个距离我一个半街区远的家伙依然跟在我身后。于是我右转离开了欧比斯波大街,重新向港口方向走去。紧接着,那个跟踪我的人也转了弯。他很会“挂外线”,总是在以其他人做掩护,从来都不直视我。不过,对于我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似乎并不在意。
来到教堂广场旁边,我走进了一家名叫“五分钱”的酒馆,找了个靠窗的高脚凳坐了下来,透过窗棂望着人行道。跟踪者在我对面站定,背身倚着窗台,打开一份《海洋日报》读了起来。他的脑袋离我最多一英尺远。他的后颈用剃刀刮过,深褐色的皮肤和几根铜丝般的残发与白色的衬衫衣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位侍者殷勤地走上前来。
“请给我来一杯莫吉托。”
侍者返回了吧台。我把手中的报纸打开,开始阅读美国的拳击新闻。
“事情进展如何?”窗外的家伙问道。
“已经启动了,”我说道,“海明威今天下午就把我接到他的山庄去。我要住在那儿了。”
对方点点头,翻了一页报纸。他头上的巴拿马凉帽压得很低。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连他的面颊和下巴都几乎被阴影遮住了。他正抽着一根古巴香烟。
“需要联系的时候我会去安全房的,”我说道,“就按照咱们敲定的时间表。”
这个叫德尔加多的家伙再一次点了点头,丢掉烟蒂,叠好报纸,把脸扭到一边:“跟那个作家打交道留点神,他可不是省油的灯。”说完,他便离开了。
侍者端来了我的那杯莫吉托。这是昨天夜里德尔加多向我推荐的一种饮料,一种用朗姆酒、糖、冰、水和薄荷调制而成的鸡尾酒。这玩意儿的味道跟马尿有的一拼,况且我几乎从不在上午饮酒。那个作家不是省油的灯?嗯,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把酒杯放到桌边,离开了酒吧,沿着欧比斯波大街回到了两世界酒店。
我是昨天夜里遇到德尔加多的。当时,我离开酒店,去逛了逛破败不堪的哈瓦那老城。那里没有体面的公寓,到处都是简陋的窝棚。油漆脱落的篱笆里钻出杂乱的蒿草,鸡鸭家禽和半裸的孩童在其间乱蹦乱跑。我根据任务简报上的提示找到了安全房,在门廊下面找到钥匙,开门进屋。房间里非常阴暗,也没有电,到处散发着一股如老鼠屎般浓重的酸败气息。我凭感觉走到了房间正当中的桌子旁边,摸到了油灯的铁架,掏出打火机来把灯点亮。尽管火苗很是柔和,但对于刚刚适应了屋中黑暗环境的我而言,依然略显刺眼。
有个人就坐在距离我不足四英尺的地方。木质转椅“吱”一声转了过来,他的前臂正舒适地垫在扶手之上。他右手握着一支史密斯韦森点三八口径短管左轮手枪,枪口正瞄着我的脑袋。
我伸出右手,意在表示我并不准备突然做出任何动作。同时,我的左手伸进衣兜,掏出半张美元旧钞,放到了桌上。
那人没有眨眼,只是摊开右拳,把他的半张钞票放到我那半张旁边。我依然举着右手,手掌向外,用左手将两张残钞拼在一起。完美契合。
“一美元能在这儿买到不少东西了。”我低声说道。
“足够给一大家子人买礼物了。”说着,那人掀起白色的西装外套,把手枪收回腋下的枪套之中,“我是德尔加多。”他似乎对这种愚蠢到家的接头方式并不介意,也没有就拿枪指着我脑袋而向我道歉。
“我是卢卡斯。”
我们就任务交流了一番。德尔加多是个不说废话的家伙,他与人交谈的风格既简单粗暴而又讲求效率,距离“粗鲁无礼”最多一步之遥。与我在联邦调查局和秘密情报处共事过的许多特工不同,他并不愿意谈及他自己或是与他相关的事情。他向我通报了备用安全房和情报交换地点的位置,并表示联邦调查局人员在哈瓦那行动必须做到能躲则躲。
他简单提到了“对手”的情况。古巴有大量亲法西斯分子和同情德国的家伙,但并未组成一个协调统一的纳粹间谍网络。此外,他还向我大体介绍了海明威的那座山庄、距离那里最近的公用电话、哈瓦那和其他各处的联系电话号码,以及为什么要避免同古巴警察系统打交道。
在他介绍这些情况的时候,我借着油灯的亮光打量着他。我在秘密情报处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叫德尔加多的同事。此人看上去不苟言笑,应该不是等闲之辈,看上去有些危险。
不同的人会让你感受到不同的气场,这有时让人感觉很是奇怪。埃德加·胡佛看起来就像是个身穿锦衣、相貌丑陋的胖小子,一个装出一副硬汉形象、矫揉造作而又颇有教养的娘娘腔。而当见到海明威本人之时,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个复杂而充满魅力的角色——他既是我见到过的最有趣的家伙,又是一个令人生厌的浑蛋。
眼前这个德尔加多,给我的感觉就是危险。
在灯光映照下,他的面部呈现出深褐色,五官毫无立体感可言。他的鼻梁骨明显曾经断过,看上去有些歪斜。他的颧骨和左耳上都有伤痕,眉毛很重,上面也有伤疤。他的眼睛小得可怜,仿佛是在透过眉毛投下的阴影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嘴巴形状古怪,透着一丝既轻浮又顽皮的气质,同时不失残忍。
当德尔加多终于站起身来时,我发现他只比我高一英寸左右,介于我和海明威之间。从他那身白色西装可以看出,他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脂肪。不过,当他将那半张美元拍在桌上,又把枪收回枪套之时,我看到了他前臂上发达的肌肉。在我看来,他的其他动作与海明威完全相反。德尔加多从不做多余的动作,也不会浪费一丝精力,对于言语也是相当“吝啬”。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家伙可以一下子将匕首插进别人的侧肋,擦干刀刃上的血迹,然后收回刀鞘,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费吹灰之力。
“还有问题吗?”向我解释过安全房时间表的细节之后,德尔加多问道。
我看着他:“秘密情报处派驻这里的特工我基本上都认识,你是新来的?”
德尔加多微微一笑:“还有问题吗?”
“我向你汇报行动进展,”我说道,“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回报呢?”
“你在哈瓦那行动期间我会掩护你的。”他说道,“或者说,我会负责你在海明威山庄之外的安全。我敢以三比一的赔率打赌,那作家肯定会让你住进他的庄园。”
“还有别的吗?”
德尔加多耸耸肩:“我得到的命令是,向你提供一切所需的信息。”
“你是指文件档案?”我问道,“那种厚得像砖头的卷宗?”
“没错。”
“机密档案?”
“是的,只要你需要的话,都有。”
我听到这番话时眨了眨眼。如果说德尔加多可以将胡佛那些机密档案转交给我,那他应该既不属于联邦调查局驻古巴办事处,也不属于我所熟知的秘密情报处。他应该是直接向胡佛汇报工作并接受指令的。
“卢卡斯,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一边问着,一边朝房门走去。我能听出他话音里那明显的嘲讽意味。他说话时略带一点口音,但我却无从辨认。是美式发音没错……可到底是哪儿的口音呢?大概是西部某地的口音吧。
“这里有什么可推荐的好去处吗?”我说道,“比如说餐馆酒吧之类的。”我很好奇这个叫德尔加多的家伙对哈瓦那了解多少,又或许他是和我一样初来此地吗?
“海明威和他的死党们总是在小佛罗里达酒吧泡着。”德尔加多说道,“不过我不推荐去那儿喝酒。那家店有一种超级难喝的鸡尾酒,叫莫吉托。那酒本来是叫德雷克的,为了纪念弗朗西斯·德雷克,后来才改名叫莫吉托了。”
“哦?”我与他继续交谈着,以便辨认那轻微的口音。
“跟喝马尿没啥区别。”说完,德尔加多便消失在了炎热而混沌的黑夜之中。
海明威说过,他下午三点会到两世界酒店来接我。其实我更希望来接我的是一名司机,而不是那位作家先生。三点一到,我已经退掉房间,做好了准备,坐在大堂里等待。我的行李提包都放在脚边。然而奇怪的是,我既没有等到海明威,也没看到有侍者来献殷勤,反倒是酒店经理亲自跑到我面前,手上还攥着一张便签。听着那略显紧张的西班牙语发音,我明白了眼前这个点头哈腰的家伙所要表达的意思——看来我在他眼中已然成了一位贵客,因为海明威先生专门打电话来找过我。两世界酒店的经理和店员觉得很过意不去,如果他们早点知道我的身份,肯定会对我照顾有加,让我住得风光无限。
我对酒店经理表示感谢。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是在恭迎皇室成员似的,念出了便签上的内容:“卢卡斯,我估计你可能想要欣赏一下本地的风光。你可以乘公共汽车去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区逛逛,或者爬爬山什么的。我在山庄等你。欧内斯特·海明威。”
正当我拎着行李朝酒店门外走去之时,酒店经理和两名搬运工急忙跟过来问,不知卢卡斯先生是否允许他们帮忙把行李搬到出租车上呢?
不,卢卡斯先生并不是要去坐出租车,而是要去天杀的公共汽车站。
哈瓦那城与海明威农场所在的村庄相距约十二英里,可我却在公共汽车上足足颠了一个多小时。这样的交通体验在美国以南司空见惯。吱呀乱响的引擎外加颤颤巍巍的避震,我们不翻车已经算万幸了。车子每开上几百码都要停一次,路上的行人叫嚷不止,车外鸡鸣狗叫猪嚎声声入耳,车里鼾声屁声笑声此起彼伏。车窗敞开着,各种车辆排出的一氧化碳气味直冲鼻腔。不时有新的乘客挤进车里,行李都被丢给了车顶上的搬运工。
除去这些,这还算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如果不是一直有一辆白色小轿车跟在公共汽车后面,我也许可以充分欣赏当地的美景。出于习惯,我挤到了车厢后部,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车窗外。自打我上车时起,那辆小轿车就跟在后面了。那是一辆1938年产的白色福特,车里共有两人,其中身形较为健硕的负责开车,而另外一个头戴鸭舌帽、较为瘦削的家伙坐在副驾驶位置。两人都紧盯着我乘坐的公共汽车,不过从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对于我这个目标并不在意。跟踪公共汽车而不被发现,本身便是难事一件,更何况是在如此混乱的哈瓦那街头了。他们在竭尽一切所能保持与公共汽车之间的距离:每次公共汽车停下,白色福特都会拐到一旁,偶尔还会与路边的报童和菜贩子搭讪。但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跟踪我乘坐的这辆公共汽车。他们是在跟踪我。拜距离和挡风玻璃所赐,我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不过我能确定,德尔加多肯定不在那辆白色福特上。那么,这两个家伙究竟是谁呢?
没准儿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吧。遵照指令,除了大使先生和德尔加多之外,我并未与联邦调查局驻哈瓦那地区的负责人或是其他人员接触。不过,当地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们很可能已经知悉,有个秘密情报处的家伙受命要来参与海明威的疯子计划了。可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我呢?胡佛肯定下过命令,让这些家伙别来干扰我。难道是德国人?我否定了这个想法。德尔加多之前刚刚说过,纳粹在古巴几乎没有什么势力。至于那些同情纳粹的“第五纵队”也没有必要这么早就跳出来跟我对决吧。要不就是威廉·多诺万的人?我不知道古巴是否属于他们的活动范围,但是根据我对哥伦比亚、墨西哥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情报活动的了解,多诺万的手下一直都避免与胡佛的手下发生接触。或许是伊恩·弗莱明的不列颠安全协调组织?哈瓦那警方?古巴国家警察?古巴军事情报部门?
我不禁窃笑。整个“剧情”已经从“略显滑稽”发展到“完全无厘头”了。海明威让我乘坐公共汽车,原来就是为了给我上一课,以便维持他所谓的“领导地位”。真可笑,假如他有游泳池的话……难道我还得给他清洗游泳池吗?在这么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坐在一辆臭烘烘、颤巍巍的公共汽车上,后面还有至少两个不知受雇于谁的家伙白费时间玩着跟踪游戏。
公共汽车又停了下来——自打离开哈瓦那城中心,这破车已经停了不下两百次了。司机大声嚷了几句。我抓起行李,跟两个牵着一头肥猪的妇女一起下了车。两人一猪急匆匆地跑到了中央公路另外一侧,而我则傻站在路旁,任凭车辆尾气和风沙拍在脸上。几分钟过去了,那辆白色福特轿车却一直不见踪影。于是我拎起行李,朝山上走去。
我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哥伦比亚或是墨西哥——这里同样有啤酒的气味和炊烟从路边民居窗户里飘然而出,同样有老人在街角闲坐,大路两旁同样有曲折蜿蜒、尘埃飞舞的小巷。路边一棵矮树下,有个小男孩刚才一直站在树桩上盯着我瞧。不过,这会儿他已经从树桩上跳下,疯疯癫癫地沿着大路跑开了。他那赤裸的双脚拍打着地面,扬起一阵浮尘。他是海明威手下的“特工”吗?也许吧。
圣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区是一个到处都是弯曲小径的地方。没过几分钟,那些房屋就被我甩在了身后。我眼前是登山的唯一道路。山巅上数座小房子依稀可见,可那个小男孩却冲进了两根门柱之间,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车道和一座高大的建筑。于是我也跟了过去。
海明威迎了出来。他脚蹬一双巴斯克帆布鞋,下半身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而上身还是之前去大使馆时穿过的汗津津的瓜亚维拉衬衫。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宽的带子,上面别着一支点二二口径手枪。他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抚摸着小男孩的脑袋:“谢谢你啊,桑蒂亚戈。”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小男孩。后者抬起头来,崇敬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我身旁一闪而过,朝镇子的方向跑去。
“卢卡斯,欢迎你。”就在我走进大门的刹那,海明威说道。他并不打算帮我拎行李,只是带领我沿着尘土飞扬的车道向他的大房子走去,“公共汽车之旅感觉如何?”
“很有当地特色。”我答道。
海明威露齿一笑:“没错吧,我也喜欢时不时乘坐公共汽车出去逛逛……这样就不至于在古巴朋友和邻居们面前显得太过高高在上。”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
海明威笑道:“好吧。该死的,我从来都没坐过这儿的公共汽车。不过那还是值得一试的。”
我们已经来到了瞭望山庄的正门。右边种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在宽阔的阶梯上投下了一片阴凉。粗大的树干周围长满吊兰,那些饥渴的根系甚至爬上了阳台。这房子本身是一座陈旧的、用石头砌成的别墅,坚固无比而又不失宏伟壮观。然而与那棵木棉树相比,它却颇显渺小。
“来,来,”海明威引我来到房屋一侧,“你先在‘国宾馆’安顿下来,然后我再带你参观。”
我们沿着主楼旁边的路穿过一扇门,来到了内庭部分,然后经由游泳池旁边一条铺着瓷砖的小径,走过芒果树和凤凰木的树荫,穿越一片长满车前草和大王棕的小树林,终于来到一座白色的小木屋跟前。
“这就是客房了。”海明威打开低矮的房门,一步迈了进去,“这里就是‘骗子工厂’的总部。卧室在旁边。”
这所谓的“总部”里摆着一张木质长桌。一幅古巴地图平摊在桌面上,几块贝壳和几颗石子压着地图四角,旁边堆着几个文件夹。海明威轻轻踢开一旁的卧室门,用拎着酒瓶的右手指向一个化妆台。我把行李摆了上去。
“带枪来了吗?”海明威问道。
在大使馆时他曾经问我是否有枪,我当时说没有。这一次我的答案依然如旧——我没骗他,我已经把点三八和点三五七口径的手枪都藏到安全房了。
“来,这支给你用。”海明威摘下腰带上那支点二二口径手枪,枪柄对着我,递了过来。
“谢谢,不用了。”我说道。
“你把它放在床头柜里吧。”海明威依然握着枪管,枪口正对他的肚皮。
“谢谢,不用了。”我重复道。
海明威耸耸肩,把那支小手枪别了回去:“那,这个给你。”说着,他递过手中的酒瓶。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便伸出手去要接过酒瓶。还没等我拿到酒瓶,海明威又把它举了起来,冲我点点头,仰起脖子灌了一口,然后才重新递给我。
我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某种仪式吧。我接过酒瓶,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威士忌,不算太好的威士忌。借着酒劲,我把瓶子递了回去。这会儿还不到下午四点半呢。
“四处看看?”
“好啊。”说完,我便跟着海明威离开了相对阴凉的“骗子工厂总部”。
我首先参观的,是一口曾经有人在里面自杀的水井。
海明威引领我走过山庄里的网球场、游泳池、主屋和花园,又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来到了一处面积不大但长势喜人的竹林。竹影摇曳间,我看到了一个铁栅环绕的石砌井口。这口井想必年头不短了,透着一股阴森冰冷的气息。
海明威说道:“去年,山庄有位园丁跳到这口井里自杀了。那老家伙名叫佩德罗。他跳井四天之后才被人们发现。当时有个用人看到一群秃鹫聚集在井口。卢卡斯,这事儿可真够该死的。你说他干吗要这么做呢?”
我看着眼前这位作家先生。他这样问是认真的吗?或者说,这也是他的鬼把戏?
“你了解他吗?”
“自打刚搬进来,我就认识他了。我让他别再修剪那些植物,可他却说那是他的工作。我告诉他,以后他的工作不再是修剪植物。结果他就辞职走人了。但他找不到其他工作,几周之后又回到山庄,希望能做回园丁,但当时我已经另外雇了一位园丁。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一周,那老家伙就跳井了。”说罢,海明威把他那两只毛茸茸的手臂叉到胸前,仿佛是给我出了一个谜题。那样子就像是在说,想要为他和“骗子工厂”工作,就得先给出答案。
我真想对他说一句“你去死吧”。我已经是“骗子工厂”计划的成员了,在这之前我还有过更棒的工作呢——起码以前我从事过真正的间谍行当。不过我还是忍住了。
“您的问题是什么呢?”我问道。
“卢卡斯,你说那老家伙为什么要跳到这口井里自杀呢?他为什么要选择我家的这口井?”
我微微一笑。“很简单,”我用西班牙语回答道,“他是个穷光蛋,对吧?”
“没错,他的确是个穷光蛋。”海明威也用西班牙语说道。然后,他又换成了英语:“穷得连尿壶都没有。”
我摊开双手:“那他家里肯定也没有可以用来自杀的水井喽。”
海明威咧嘴一笑,带领我离开了光影昏暗的竹林,朝庄园主屋走去。
“你喝这口井里的水吗?”我跟在他身后问道。我眼前不到一英尺处,便是海明威脑后那一缕缕乱发。这家伙应该是不去理发店消费的,他的头发大概都是他老婆帮忙打理的吧。
“浸泡着尸体的井水?”海明威笑道,“浸泡着佩德罗老汉腐烂尸身整整四天的井水?你想知道我喝没喝过那水?”
“是的。”
“其实大家都想知道我到底喝没喝那井里的水,”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但是,卢卡斯,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曾经喝过浸泡着腐尸的阴沟里的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会把死人喉咙里的水也倒出来喝掉。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那你的确是喝了那口井里的水?”我追问道。
海明威在主屋后门外停下了脚步。“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轻微扭曲的左臂招呼我进屋,仿佛有些愠怒,“那口井只给游泳池供水。我大概在泡过死尸的游泳池水里撒过尿吧。我也不确定。”
“马蒂,这位是卢卡斯。卢卡斯,这是我老婆,玛莎·盖尔霍恩。”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庄园主屋的厨房——这并非一间电气化的美式现代厨房,而是一间古巴传统风格的后厨。刚才,海明威已经向我介绍了这房间里的六七只猫、大部分用人,以及一位名叫哈蒙的中餐厨子。紧接着,山庄的女主人便出现了。
“卢卡斯先生,”说着,海明威夫人像男子一般与我简短地握了握手,“我明白您要在山庄住一阵子,帮助欧内斯特玩间谍游戏。您对住宿环境还满意吗?”
“条件非常棒。”我答道。玩间谍游戏?玛莎这么一说,我分明看到海明威的脸颊和脖子在发红。
“今晚有朋友要来拜访。”玛莎说道,“不过,男宾会住在山庄主屋多余的房间之中,而女宾会在晚些时候回哈瓦那去。所以您就安心在那间客房下榻吧。哦,今晚来一起用餐吧。欧内斯特邀请您了吗?”
“还没呢。”海明威插话道。
“那,卢卡斯先生,我邀请您今晚来一起用餐。这并不意味着您每晚都可以来主屋用餐。您可能已经看到了,客房里有一片小小的烹饪区。不过,我们认为您会对今晚的聚会感兴趣的。”
我点点头。这位女主人用非常礼貌的方式明确界定了我的身份——今晚请你来吃饭,但可别养成每天蹭饭的习惯。
玛莎转身离开了,仿佛是认定我已经听懂了她的这番话。“一会儿胡安会开着那辆林肯送我去城里。”她对海明威说道,“我会把晚餐要用的肉买回来。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海明威的确有所需要。除了打字机色带和纸张,之前送洗的西装也要取回来。两人对话之时,我站在一旁打量着山庄女主人的外貌轮廓。
根据我对海明威档案的了解,玛莎·盖尔霍恩·海明威是这位作家的第三任妻子。他们是在两年多之前结婚的,不过婚前已经有过至少三年同居史。当年,玛莎取代了波琳·费弗·海明威。至于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则是哈德利·理查德森·海明威。
玛莎个子很高,一头金发比披肩长度稍短且略显卷曲。她的五官棱角分明,神态老实本分,看上去很像是典型的美国中西部女性,却操着浓重的布林莫尔口音。此刻她穿着一条及膝泡泡裙和一件蓝色白领棉布衫。她似乎不太高兴。但我有种预感,这便是她平日里的表情。
海明威终于把他所需的东西列举完毕了——其实几小时之前,他自己就在哈瓦那城中。玛莎叹了口气,又把目光转向了我:“卢卡斯先生,您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替您带回来吗?”
“不用了,夫人。”我说道。
“那好,”她说得很干脆,“那咱们晚上八点钟见。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穿上西装或者马甲前来赴宴。”说罢,她便离开了。
海明威看着玛莎的背影,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马蒂也是个作家。”这话似乎是在解释什么。
我没有作声。
“她来自圣路易斯。”海明威补充道,仿佛是在做总结陈词,“来,我带你去其他房间看看。”
瞭望山庄是一座典型的西班牙风格单层建筑群,占地面积广大,规划略显凌乱。19世纪后期,此类宅邸在古巴随处可见。山庄主屋的起居室很是宽敞(大概有五十英尺见方),墙上和地上摆满了书架及各种各样的狩猎奖杯。一侧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斗牛士油画,旁边是一只麋鹿头颅标本,而对面墙壁上则挂着两只黑斑羚(也可能是其他非洲有蹄类动物)的头颅标本。靠窗一侧墙壁前的低矮架子上摆着其他各类动物头颅标本。起居室里的家具虽然样式陈旧,但给人一种温馨之感,完全看不出这房屋的主人是一位非常有钱的名作家。起居室中央摆着两把涂着深色油漆的扶手椅,左边那把显然是海明威的最爱,坐垫都有些塌陷了,椅子腿旁边的雕花脚蹬已经斑驳掉漆。紧挨扶手椅的小茶几上堆满了各种酒瓶和调酒杯。两把椅子后方的桌上摆着两盏灯,此外也有一些酒瓶。我想,这大概是个阅读的好去处,微醺之时也可在此安然小憩。
离开起居室时,海明威发现我对他墙上的狩猎战利品颇有些兴趣。“1934年我第一次去野外打猎。”他朗声说道,“真希望战争结束之后我能马上去打猎啊。”
藏书阁在起居室旁边,几乎每一面墙上都装着齐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动物骨骼和各种纪念品。不过,墙上仅存的空间也同样挂着不少野兽头颅标本。藏书阁的地板光洁如镜,还铺着一张狮子毛皮。藏书阁入口右侧摆着一架木质活梯。海明威当着我的面,踩着它去拿书架顶部的书籍。
“山庄里的藏书有七千多册。”海明威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保持平衡。
“真的?”我以前从未见过有人把藏书当作吹牛的资本。
“当然是真的。”说完,他爬下梯子,来到书架底部,拿出几本书,丢给我一本。
“打开看看。”海明威说道。
我翻开手上的书。这是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扉页上写着热情洋溢的题词:“赠予亲爱的欧内斯特,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我有些困惑。按照胡佛先生提供的档案记载,这本书其实是海明威的作品。
“这是首版。”海明威一只手上拿着几本书,另一只手指着书架第三层那些书的书脊,“这些都是签名的首版书,詹姆斯·乔伊斯、格特鲁德·斯坦因、罗伯特·本奇利、福特·马多克斯·福特、舍伍德·安德森、埃兹拉·庞德。当然,这些家伙我都认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所列举的人名中,有一些是我所知晓的。我曾经见到过有关多斯·帕索斯、庞德,以及海明威提到的其他一些人的详细档案资料。但这些玩意儿都并非我必须研读的。
海明威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拿了回去,随便塞进了书架。然后,他领着我穿过藏书阁,来到了他的卧室。
“这里是我的卧室,”他介绍道,“床头那边墙上挂着的是胡安·格里斯的《吉他演奏者》。刚才在起居室你应该也看到一幅格里斯的画作了吧,还有克莱、布拉克和安德烈·马森,还有米罗的《农场》……”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海明威是在介绍床头墙壁上的那幅奇怪的画作。大概他所说的都是各种画家的名讳或是画作的题目吧。我点了点头。
海明威的卧室里摆着一张硕大的书桌,上面堆满了报纸、信笺和杂志,还有几个没上发条的闹钟、几只表现非洲动物的木雕,以及其他一些杂物。好几个杯子里都插满了铅笔、蘸墨钢笔和吸墨纸杂乱无章地卷在一起。成堆的纸张摊在地板上。正对床铺的墙壁上挂着一只水牛脑袋标本。那张大床居然隐约透着一丝嘲讽的气息,让人觉得颇有些不爽。
“这就是您平时写作的地方吗?”我看着那垃圾堆般的桌面,尽量用惊愕的语气问道。
“不是。”海明威答道。他朝床铺旁边一只及胸高的书架努了努嘴。我看到那上面摆着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和一小叠打字用纸。“我都是在早晨醒来后站着写作的,”他说道,“不过还是别谈什么写作了,没必要谈这些。”
我自然是无所谓了。
我俩离开卧室之时,我朝海明威的卫生间瞥了一眼。架子上堆满了药瓶,那阵势看上去丝毫不亚于起居室茶几上的酒瓶。毛巾架子上挂着血压计的袖套。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个本子,或许是用来记录每日的血压、体重以及其他一些身体健康数据的。像这样的观察对于我而言就像是职业病一样。我总会将观察到的东西记在心里,以备未来之需。
瞭望山庄共有八个大房间,此外还有两处厨房。餐厅又长又窄,两边墙上挂着数不清的动物头颅标本。那些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红木制成的餐桌。
“我们的餐桌上总会留出足够的空间,以备不速之客来访。”作家先生说道,“今晚的不速之客,大概就是你吧。”
“我想也是。”
我感觉这番参观让海明威略感尴尬。“海明威夫人说今晚要‘西装革履’?”我问道。其实,之前玛莎的那番话让我颇感惊讶,毕竟海明威就连去使馆赴约时都穿得非常随便,更别说他现在这身脏兮兮的衣衫了。
“是的,”海明威一边回答,一边环视四周,好像是怕忘记介绍某件东西似的,“我们想要在用晚餐时显得更文明些。”说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又一次停留在我的身上,“该死,这天色越来越暗了。卢卡斯,你想喝一杯吗?”
“不了,谢谢。我想去收拾一下行李,然后洗个澡。”
海明威失望地点点头:“我得去喝一杯。我通常要在晚餐前喝三杯威士忌。卢卡斯,你能喝酒吧?”
“可以。”
“好极了,”他用手挠了挠胸口,“咱们今晚能吃到不少好东西。你应该也略知一二,这可是一顿特别晚宴。”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除非他打算在晚宴上谈论“骗子工厂”计划接下来的实施方案。
海明威突然抬起头来咧嘴一笑:“今晚有不少人来赴宴,不过马蒂提到的那两个人嘛……”
我静静等待着,等他把话说完。
“他们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卢卡斯。没准儿会把你的眼珠子都惊掉了。”
“好吧。”我点点头,就这一番参观对他表示感谢。然后,我便从后门离开了山庄主屋,沿着小径回到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