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余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宋神宗·赵顼
顾震身穿便服,骑马赶往五丈河船坞。
那天寻见假林灵素后,他与五绝商议,那跟随假林灵素的五个道士相继死去,五个妖人又相继作怪,显然是幕后之人有意设计,将线头引向假林灵素,以求脱罪避罚。为暂时稳住那些人,顾震上报时,只作真林灵素回禀。
顾震从未经历过这等庞大繁杂之案,不但汴京城,也不但大宋,连周边邻国全都搅了进来,而且,查出线头越多,竟越看不清其中头绪。涨得他头脑欲爆,全然无力去思去想,只能等五绝联手,看能否勘破这迷局。
万福骑着头骡子跟在身边,也不住感叹:“既已寻见了林灵素,除了那王小槐,旁人并不知真伪。这案子太重,这般查下去,怕是祸患无穷。不如就当那林灵素是罪魁,他又死了,将这案子结了为好。”
顾震没有答言,其实他也数度心生退意,府尹又早已下令禁止他再查,但这案子似乎有股魔气,不住牵诱人,让他既畏又奇,加之死了这么多人,心里始终放不下。听万福又劝起来,便转开话头:“你这骡子哪里来的?”
“这些天为这案子,租驴子的钱都耗去不少,不若索性买一头。我这身子胖重,骑马又不合身份,便花了八贯钱,买了这头骡子,脚力是好,就是性儿太犟,还得骑几天才顺得过来。”
“这鞍辔倒是甚好,怕是抵得过骡子钱。”
“呵呵,朋友送的。”
顾震没再言语,出城沿着五丈河来到那船坞。这里僻静好说话,而且那梅船也仍泊放在里头。刚到水门边,那看管船坞的老吏闻声从房中迎了出来:“顾大人,五绝都已到了。”“张待诏没来?”“还没有。”“你在外头候着他。今日此会,莫要出去乱讲。”“小人明白。”
他下马走进那间房舍,五绝果然已团坐在一张旧桌边,只是不像上回那般默然枯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热闹。
“哈哈,我又来晚了。恕罪,恕罪!”
张用笑着扭头:“正是要你们两个晚一步才好。”
“哦?此话怎讲?”
“那五个妖道逃遁证据可查验过了?”
“嗯。”顾震坐了过去,“木妖穿的章七郎酒栈那门框侧边,果然凿了道口子,塞了木条,钉了木楔,拔出后,门板果然能横移;金妖撞的那口铜钟木架上,粘挂了一团猪尿泡,吹胀后,那上头画了嘴眼,粘了眉毛,中间还有一小坨面,应是粘的鼻子,爆开后,不知飞哪里去了;火妖飞遁的脚底那处青砖搬开后,底下那块土果然是整齐切成四方,搬起来后,下面填的全是新土;土妖钻的那坑边,挨着还有两个坑,里头土都是松的,那水箱底面果然是活扇,侧面下半截铁皮能横着推开,箱子里套了个一尺多高敞口铁盒;还有那水妖,正好有公差去黄河那边,我便叫那公吏顺路去查了查,那段栈桥的两根木桩,水下半尺多深处,果然有绳子勒过的新痕。这金木水火土五遁妖术,尽都被你们五绝拆穿道准,哈哈!”
“你先莫笑,立即有毒蝎子蜇你。”
“哦?”
“我们将才说起来时,发觉一桩古怪。”
“什么古怪?”
“我们这五条线,背后的人各自为战,彼此并无合谋。那五妖则各属一条线,他们遁法虽异,装束、目的却都相同,都是将罪责引向假林灵素,而且,除了木妖早几天外,其他四妖几乎是在同天现身。你说巧不巧?怪不怪?”
“我也觉着这有些古怪,却想不明白。你们发觉其中隐情了?”
“这个你得问他。”五绝一起望向门边的万福。
顾震也忙回头惊望:“万福?”
万福脸色顿时大变,身子不由得退了半步:“不是我,不是我!”
张用笑着说:“五方背后之人并未合谋,却能想出同一个主意,又能同时施行,自然是有人在中间分头授意。那天聚会之前,我们这五大坨麻烦也没有合拢,能知全局的只有两个人,顾巡使和你。将那五个道士之死连到一处的是你,提起前年那兵卒煮食龙肉旧事的是你,说龙王复仇、同遣五妖的仍是你……”
顾震大喝一声:“万福!”
万福忽然咧嘴哭起来:“并不是卑职愿意做这等事,他们寻见卑职,个个都似泰山般压过来,我小小一个衙吏,哪里敢违抗?”
赵不尤沉声问道:“头一个来寻你的是朱勔,为那五个死了的道士和朱白河的尸首?”
“嗯嗯!朱应奉先寻见我,让我将那五个道士的死设法连到一处,将罪证引向林灵素。”
“接着是秦桧?”
“嗯,秦学正想出了木妖之法,问我如何引到林灵素那里,我想起瑶华宫那女道士是被铜铃毒烟毒死,便教了他这法子……没想到,接着王宰相、童枢密、李供奉分别差人来寻我……”
“王黼、童贯、李彦?”
“嗯。我便又照着那五个道士的死法,分别教他们金遁、火遁、土遁……”
“梁师成没寻你?”张用笑问。
“没有。”
“看来是那个阿帚听说了木妖之事,照着造出个水妖来。”
顾震一直望着万福,惊得头发根根直透寒气,半晌才说出一句:“难怪你买骡子,配那等鞍辔——”
万福哭着跪倒在地:“顾大人,我真的并非情愿啊!他们任一个,只须鼻孔喷口气,便能叫我一家人死得连灰都不剩啊——”
顾震重重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你走……”
“顾大人叫我去哪里?”
“能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莫要再让我见着。”
万福呜呜哭着,连磕了几个头,这才爬起来,抹着泪走了。
半晌,顾震才回缓过来。
他环视五绝,沉了沉气:“朝中这些重臣全都搅了进来?”
五绝一起点头。
赵不尤说:“我这边有蔡京、蔡攸父子,还有郑居中、邓雍进。”
梁兴接道:“我这里是童贯、高俅。”
张用笑道:“我这边有梁师成、杨戬,后来李彦接了杨戬的手。”
冯赛道:“我这里是王黼、李邦彦。”
陆青最后道:“我这里也先杨戬,后李彦。梅船则是由朱勔操办。”
顾震越发震惊:“不但分作五路,其间还有搅缠?”
张用笑道:“搅缠的那几个,是为坏事。”
“哦?紫衣客全都是他们派的?”
陆青道:“我这边有两个紫衣客,一个是王伦,由杨戬指派;另一个则是金国使者。”
“金国也搅进来了?辽、西夏、高丽、金,还有方腊,这五方卷进来,又是为何?”
赵不尤沉声道:“海上之盟。”
“海上之盟?”
“大辽已被女真攻占大半疆土,宋金海上之盟,若真能达成联兵之约,大辽更无回抗之力。辽国间谍得知此讯,自然会拼力刺杀金国使者。”
“高丽呢?”
“高丽一来已领教过金人虎狼之性,二来大宋一旦与金结盟,高丽便孤立无援。”
“西夏也怕?”
“自然。西夏一向依仗辽人,才与大宋战战和和,侵扰不休。”
“方腊呢?”
“方腊若能劫走金使,便能抢先设法与金结盟,那便声势更壮。”
“若金使是真紫衣客,朝中这些重臣为何要派出那许多假紫衣客?”
“眼下能想到的,唯有‘迷惑’二字。朝廷恐怕已探知这四方意欲杀夺金使,便分别派出假紫衣客……”
“朝廷若真有此意,只须派重兵护住金使即可,何须费这许多气力?”
“官家因方腊在东南作乱,已对海上之盟心生反悔,让金使留在登州,暂缓进京。那金使却几次潜出驿馆,意欲步行进京。”
“这仍然解释不开,为何要派出那些假紫衣客。”
“我们刚才正商议到此,也觉着难解其中缘由。”
六个人都不再言语,各自低头思忖。
半晌,陆青忽然轻声道:“梅花天衍局……”
众人一起望向他。
陆青徐徐言道:“正月初,官家召前枢密邓洵武进宫弈棋,棋到中盘,下成僵局。官家苦思不得,一瓣梅花偶然落向棋枰,所落那空处,竟是一手妙着,一着五式,同时破解五处危困。官家恐怕是从中悟出了一条计策,不但能拖延金使,更能一举对付另外四方。邓洵武一向不赞同海上之盟,又怕消息泄露,怪罪到自己,便装病诈死,躲藏到烂柯寺中。”
顾震大惊:“这局是官家所设?!”
张用大笑:“原来如此!紫衣客便是那瓣梅花!”
冯赛恍然而叹:“金使往来,行踪绝密,外人从未见过真容,只须形貌大体相似,再做得隐秘,便可蒙混。”
梁兴也眼睛一亮:“各方所捉假紫衣客,不但冒充金使,更可行反间之计!方腊老窝在睦州清溪山中,山深林茂,外人极难寻见。若让他捉去假紫衣客,正好插进一个探子,暗中留下路线标记……”
陆青低眼寻思:“官家欲拖延金使,便命唱奴李师师赶往登州,迷住金使,与他由水路,四处绕行。此举虽能拖住金使,却还有一个副使。正副使之间,未必事事同心,这里便用到了王伦。我猜测,王伦与那金使样貌恐怕酷似,设计让正使与副使半夜里先后从驿馆逃出。王伦则插在中间,让那副使错认,并一路追赶,又差人在途中随时遮掩,不叫那副使追到。拖延了大段时日后,李师师与那正使乘船到了汴京。王伦奔上那船,迅即躲进柜中,副使随后跟上船,到舱中所见,则是正使本人。两人终于会合,那副使却毫不知情。”
赵不尤沉声道:“对高丽,任其刺杀假紫衣客,正可反做把柄;对辽,间谍既已查知海上之盟,不若索性叫他们捉去假紫衣客,和盘供出海上之盟,以此来威吓辽人,借机索还燕云十六州。”
“对西夏也有威慑之用——”冯赛接道,“西夏若知宋金联盟,便不敢再轻易进犯。”
张用拍桌笑道:“果然妙!一着五式,拖金、吓辽、戏西夏、警高丽、灭方腊!”
六人一起穿过房舍后门,来到船坞池子边。
顾震见梁兴行动有些吃力,一问才知,他受了伤,且瞧着不轻。梁兴却笑着说不妨事,跟着其他人一起走近那梅船。
那天赵不尤来此验证梅船消失之法,叫兵卒将梅船从那游船空壳里拖了出来,并没有套回去,梅船顶上无篷,静泊在水面上。
顾震望着那船面纳闷:“辽、西夏、高丽、方腊四方如何得知紫衣客在这梅船上?”
赵不尤答道:“官家派了四位重臣,分别设法将紫衣客信息传给了这四方之人。高丽使那里,是由蔡京安排李俨去做馆伴,自然是李俨假作无意,让高丽使偷听到紫衣客在应天府上梅船。”
冯赛说:“我这边是李邦彦,他知道芳酩院牛妈妈是西夏间谍,特意包占顾盼儿,假意将一个密信铜管落在顾盼儿房中,让牛妈妈得知此信,吩咐李弃东设法劫走紫衣客。”
张用晃着头道:“我这里,是那个阿帚装作卖首饰,从赵良嗣府里探到。那赵良嗣原名马植,正是提议海上之盟那辽地汉人。”
梁兴望着陆青说:“我这里先还无法猜透,幸而陆先生问到一条紧要消息。宋江一伙人被招安后,有个叫蒋敬的人先去投奔方腊,继而又回到宋江那里。其间恐怕是童贯安排,叫他带了紫衣人消息先去方腊那里献功,方腊又派他上到梅船,将紫衣客劫到钟大眼船上。摩尼教为防泄密,那牟清隔着壁板,用毒锥刺死了蒋敬。”
顾震仍极纳闷:“辽、西夏、高丽、方腊四方都派人上了这梅船,真紫衣客却不在船上,而是在下游另一只客船上,由李师师陪着。这梅船上算起来,共有四个假紫衣客,如何让四方之人误以为,自己所杀所捉的那个是真紫衣客?”
赵不尤道:“朱勔派六指人朱白河训教宋江诸人,他们必能分辨那四方之人。”
“如何分别?”
梁兴道:“传信时,给各方的所传口信不同,第一方将这船唤作梅船,第二方便可称作朱家船,第三、第四方再各取一名。那些人上船前自然先要问船上人,从他们口中所问,便能分辨各归哪方。”
冯赛接道:“从我打问到的看,四方人安排的舱室各自不同。六间舱室,紫衣客在右边中间那间,他左隔壁是宁妆花和丈夫的棺材,右隔壁是船主,正对面则是林灵素和小童,蒋敬和郎繁各在斜对面左右两间。”
顾震忙问:“四个假紫衣客都在右边中间那舱室里?”
赵不尤沉声说:“这倒果真是个难题。四方人自然都在密切监视,一旦发觉有两个以上紫衣客,此计便被看破……”
冯赛说:“其中一方一旦杀劫了紫衣客,其他三方也会察觉。”
梁兴道:“得让每一方都误认为那间舱室里只有一个紫衣客,而且只有自己得了手。蒋敬这边倒容易,那紫衣客是童贯安插,不必劫夺,清明船到岸后,蒋敬与他一起跳到后面钟大眼船上。”
张用说:“辽国是派了姜璜诈死,躲在棺材里,夜里爬出来,从隔壁劫走紫衣客。宁妆花对此一无所知,姜璜自然用了迷烟,先后将宁妆花和隔壁的紫衣客何奋迷晕,而后从船舷板爬进隔壁,将何奋拖过来,塞进棺材里,自己随后跳水游上岸。”
冯赛说:“李弃东是买通了胡税监,梅船凌晨到税关时,他带人上船查验,进到右中那间舱室,逼迫紫衣客,我弟弟冯宝,从窗口跳上对面驶来的那只船。”
赵不尤道:“郎繁是半夜潜入那舱室,去杀董谦,却反被董谦所杀。他的尸体被藏到隔壁舱室下面。”
顾震道:“这样说来,前半夜姜璜,后半夜郎繁,凌晨胡税监,天明到岸是蒋敬。起先那舱室中是何奋,他被拖到隔壁后,如何让董谦、冯宝和蒋敬所带那紫衣客先后进到那舱室中,而不被察觉?”
“我去瞧瞧!”张用抬腿跳到梅船那船板上,钻进了舱室中。半晌,他在右边头一间船主那舱室里高声叫唤:“过来瞧!”
诸人挨次跳上船,挤在那舱室门边朝里望去。见那舱底板全都被张用推开,底下露出三个横向暗舱。当时墨儿只发觉了靠外边两个,谷二十七在外侧暗舱里,郎繁的尸首则藏在中间那个暗舱中,里面一个暗舱则空着。
顾震探头问:“另三个紫衣客分别藏在这底下?可是,怎么挨个送到隔壁那舱室里?”
张用笑了笑,伸出双手,抓住右墙壁板上钉的一根横木,朝自己怀面用力一拉,那壁板竟应手向这边平移过来,他再一推,那壁板又向隔壁滑去,一直移到了隔壁舱室的对墙。两间舱室通为一间。张用走到那舱室,笑着俯身,轻易便掀起一块底板,下面也露出暗舱,和这边相通:“两个舱室,上头、底下,皆可随意往来。”
诸人先是一愣,随即不觉笑了起来。
赵不尤道:“边上这间是船主所住,那宋江便在这里窥探隔壁。依次将紫衣客送进去。”
顾震又问:“他如何能断定那四方次序?”
赵不尤道:“他不必断定,只须安排。”
“如何安排?”
“他已知蒋敬到汴京后才下手,西夏人又未上梅船,便只剩两方。他先把何奋放进隔壁这舱室,叫自己兄弟看住外头通道,防止郎繁先进去。等那隔壁的姜璜得手后,再放董谦进去,让郎繁动手。郎繁出了差错,反被杀死,董谦又跳河逃走。他只能将郎繁尸首藏进暗舱中,继续照计而行,又将冯宝放进去,等西夏人动手——”
“原来如此……”
这时,看守船坞那老吏引着个人走了过来,是张择端。
诸人一起回到岸上,和张择端一一拜问过。
张用笑问:“张待诏,你是否已先知晓,这梅船大局是官家布下的?若不然,清明那天正午,你为何偏巧在那虹桥顶上,要画下当时一幕?”
张择端一听,眼中露惊,面色顿时涨红。
赵不尤温声道:“莫怕,我们已解开了这局。”
张择端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是官家下旨,叫我清明正午去画虹桥之景……”
张用又笑道:“他是要记下这经天纬地之奇局。清明那天,他也在虹桥附近?”
“嗯。我当时在虹桥上忙着记四周景象,朝西南头望过去时,一眼望见官家身穿便服,站在十千脚店楼上窗内张望,他也瞧见了我。那时我才醒悟,那神仙降世是他安排……”
赵不尤忙问:“他身边有何人?”
“宰相王黼、直学士蔡攸和太尉梁师成。除此之外,桥上两岸还有太师蔡京、太傅杨戬、枢密郑居中、太尉高俅、应奉局朱勔、右相李邦彦,他们都身着便服,藏在各处……”
张用笑起来:“哈哈,他们原本是来共赏这盛事奇景,却不想这条妙计糟乱到这般,连那银帛天书也被人篡改。”
梁兴道:“那篡改天书的,恐怕是宋江手下某个兄弟。”
冯赛叹道:“这计策说来极高明,原该隐秘行事,为何要这般大张声势,生出这许多祸患,牵连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
张用冷笑:“这便叫自命不凡、好大喜功。”
顾震也叹道:“这计谋若是专差一谨稳之人,暗中一力做成,哪里会旁生出这无数枝节?”
赵不尤沉声道:“异论相搅。”
张用问:“什么?”
“本朝惩于晚唐五代皇庭衰微,大权旁落,天下割据纷争,自太祖立国之后,便极力分散政、财、兵权,不许任何重臣独掌大权,各自分离,又互为辖制,更让谏官不必据实,可风闻言事、弹劾大臣。到真宗皇帝,更直言‘异论相搅’之法,鼓舞大臣之间各执异见、彼此争论。此法优处在于,可防独断专权,群策群力,共谋良策。不论宰臣或政令,均可指摘其短、修补其缺,使政事日趋于善——”
冯赛点头叹道:“朝中大臣若个个都能一心为公,此法倒真是千古良法。只可惜,公心难持,私心易胜,再加之意气用事,争论便非争论,而是争权夺势、彼此倾轧。”
张用笑道:“所以,这一个‘搅’字极贴切。争到后来便是乱搅,你搅、我搅、他搅,搅到后来,便搅成了一锅乱粥。”
赵不尤叹道:“五十年新旧法之争,便是如此。”
梁兴摇头惋惜:“官家设此梅花天衍局,却不敢信任何一个大臣,便将一桩事拆作十件差事,叫他们各自去做,如此一来,自然难顺难合。”
张用笑道:“更有那些搅事之人。”
赵不尤再次叹道:“郑居中为搅乱蔡京,分出了一只假梅船。邓雍进则是用董谦替换丁旦,去搅乱蔡攸。蔡京、蔡攸父子不和,蔡攸又派朱阁夺走耳朵和珠子,以搅乱其父。”
梁兴愤愤道:“高俅因我在金明池争标伤了梁师成的颜面,故而特地陷害我,让我上那船去坏童贯的事。”
张用笑说:“还有个想搅,却没搅成的杨戬。他死之前,想坏梁师成的事,却没坏成。李彦接了手,打算继续去搅。”
顾震忧烦起来:“官家设了这局,如今搅成这般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陆青轻声叹道:“天地清明,道君神圣。此局不成,他自然会再造新局。”
冯赛叹气:“天下却受不得这般一搅再搅。”
诸人一时间再无可言,尽都沉默起来。
这时,房舍那边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紫衣内监大步走来,身后跟了两个小黄门。
那内监走到近前,尖声道:“圣旨到!传赵不尤、冯赛、梁兴、张用、陆青即刻进宫面圣!”
赵不尤五人随着那内监,由东华门快步进宫,来到垂拱殿。
这垂拱殿是偏殿,是天子退朝之后,与重臣议事之所,赵不尤也未曾来过。走进殿门,踏着光洁青石砖,来到殿前。赵不尤抬头看到匾额上“垂拱”二字,心中不由得一叹,垂拱者,垂衣拱手,无为而治。这些年,官家不断更张法条,朝令夕改,屡屡骚动天下,何曾垂拱无为过?
朝廷诏令,原本有祖宗法度,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各司其职。一道诏书,中书起草后交门下;门下若觉不妥,可封驳退还;门下核准过,才交尚书省发布。当今官家却兴出御笔诏书,不经三省,径直发布,违逆者以“违御笔”论处。朝廷之法,由此大乱,又何曾念及垂拱二字?
他们踏上御阶,走进殿中,那内监在前头恭声禀奏:“皇上,汴京五绝到了。”
赵不尤五人俯身叩拜。
丹墀之上传来一个和煦之音:“平身。”
赵不尤谢过恩,起身抬眼一看,官家头戴黑冠,身穿绛纱袍,微斜着身子,坐在御榻之上,面色丰润,目光清亮,比往年所见,越发温雅雍逸。
“你是牙绝冯赛?你是斗绝梁兴?金明池争标朕见过你。你是作绝张用?秘阁书楼是你营造?嗯,心思奇巧,胜过乃父。你是相绝陆青?嗯,气韵不俗。”
官家一一和声问过,忽而略提高些声量:“你们五个勘破了朕的梅花天衍局?不尤,你来说,这局如何?”
“神思高妙,却暗藏祸患。”
“哦?有何祸患?”
“此举稍有不慎,一旦泄露,必将招来邻敌之怨,恐反致不测之祸。依臣愚见,竭神谋外,不若全力固内,为国以道不以谋。若凭谋略便能强国兴邦,当年苏秦、张仪纵横之术何等高明,六国却因之而亡。秦国之胜,胜在力,而非胜在智。力强则敌生畏,内固则不忧外。”
“我大宋从未如此富盛,有何可忧?”
“方腊东南兴乱,岂非大忧?其罪虽当诛,其情则可恕。”
“谋反狂徒,有何可恕?”
“若非花石纲困民已极,方腊区区一漆工,不过匹夫之暴,几个弓手便能擒拿。然东南之民,闻风响应,数日之间,集众数万。究其因,可罪者不在民,而在政。”
“童贯已夺回杭州,方贼乱军指日可灭。此忧一除,还有甚忧?”
冯赛略一犹豫,随即奏道:“皇上请恕草民愚狂。这些年来,商法屡更、条令频换,商者手足无措,市井物价腾乱。国库日益富,而工商日益窘,竭泽之鱼,何可为继?”
梁兴也亢声言道:“军政废弛,荒于训练。为将者,视兵卒如仆役,任意驱使殴责,行如商贾,只知牟利;为兵者,衣粮常扣,营房常坏,温饱尚且难济,岂能扬武奋勇?强敌一旦入侵,百万禁军恐怕只如沙垒纸堡,奔逃不及,何可御敌?”
张用含笑扬声:“皇都艮岳奇,天下草木惊。宫中爱精奢,民间竞浮华。”
陆青也朗声道:“一纸括田令,万户尽哭声。朝为己田欢,暮因官税愁。”
官家那润洁面色越听越沉暗:“民间若真是如此惨戚,为何朕一无所闻?”
赵不尤忙道:“百官只知佞上,朝政唯见壅蔽。陛下只见库藏日丰,岂知钱从何来?”
“你们所奏,我已知晓,但事有缓急,辽国眼见得将亡,此时不谋燕云,若被金人占去,何时可复?”
“一来金人未必可信,二来东南方腊之乱未平。”
“朕设此局,正为北制大辽,南灭方腊。”
“皇上用意虽妙,却施行不当,加之枝节横生,枉送了许多性命。”
“谋大事者必捐小节,朕一举解五困,一朝得永宁,赔几条性命,又有何惜?”
“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发心于义,则归于义;发心于仁,则归于仁。陛下爱苍生,则苍生爱陛下。陛下忍于杀,则苍生亦忍于杀。”
“大胆!”旁边那内监尖声喝道。
赵不尤见官家也面色一沉,他却不能不言:“陛下所用之人,大多不惜人命、唯求己荣。即便这梅花天衍局五处皆胜,却也助长奸邪残狠,从此,人人皆可以天下国家之名,妄杀无辜、谋求私利!”
“此理朕岂不知?只是眼下这局,行至垂成,朕召你们来,是要你们替朕完成此局,以利我大宋。不然,那些人岂不是枉死了?”
“墨子云:‘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此人若危及天下,杀之可也。仁者却只敢言存天下,不敢道利天下。若道利字,处处皆有利,少一人便少一张口,便可为天下省一人饭食,如此,人人皆可杀,杀之皆有利,以利治国,实乃以利乱国、以私害民。”
“不尤!”官家陡然喝道,“朕召你们来,是替朕出力,而非说书。”
“陛下若不惩治滥权妄杀之徒,臣虽死不敢从!”
其他四绝也齐声道:“虽死不敢从!”
官家面色泛青,怒瞪着五人,待要发作,却未发作。恼了半晌,才缓和下来:“朕便应允你们,等这梅花天衍局事成之后,必会一一查办,绝不容情,只是,你们定要替朕完成此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