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缄默苟简者弗惩,则端良敏济者无以劝。
——宋英宗·赵曙
这两天,赵不尤日日都去书讼摊,写讼状、理纷争,无事一般。
他心里记挂侯琴,其兄侯伦一死,家中便断了禄钱,不知如何营生。他让温悦和瓣儿备些柴米菜肉,去探望探望。她们回来说,侯琴日夜替人刺绣,父女两个倒也粗粗过得。她唯一忧虑,是董谦。她还不知晓董谦扮紫衣妖道的事,只说董谦先还不时托人送钱送米,这一向却断了音信。另外,那位大官人也命人给她送去钱帛,她百般推不掉,只有锁在箱子里,一钱一线都不肯碰。
赵不尤听了,越发担忧起董谦,却只能等乙哥回音。
第一桩事乙哥当天就办妥了。回来避开人悄悄说:“我将那封信送了过去,而后立即赶到那周家客店,躲在那门边候着。没等多久,便有一个穿蓝绸衫的男子去那店里打问姓古的住客,店主解释了半天,那绸衫男子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赵不尤听后,心里又落了一块实处,便叫乙哥仔细盯好第二桩事。
直到第五天早上,赵不尤和墨儿去书讼摊的途中,乙哥快步追了上来。赵不尤叫墨儿先走,和乙哥走到边上无人处。
乙哥忙不迭地说:“那桩事也问清楚了!昨天夜里我便想告诉您去,您又吩咐过莫要轻易上门,因此才忍到今天早上。她那丈夫好赌,欠了几十贯赌债,被债主天天追上门讨要,家里略值些钱的什物,尽都搜走了。清明过后没几天,不但债全还清了,还添置了许多新桌新床。她却一直不回家,我也急得没法。直到昨天晚上,才见她终于回家了,我忙偷偷跟了上去。半道上,她绕进城,走到定力院,在那门边黑地里站了半晌。有个人从院里走了出来,她忙跟了上去,和那人说了一阵话。我不敢凑太近,没听见说了些啥,而后,她便转身回去了。那个人则骑了马,往城北行去。我便又偷偷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榆林巷,那人下马进了一院宅子。我忙去街口打问,赵将军您猜,那人是谁?”
“秦桧?”
“咦,您原已知道?”
赵不尤只微一笑:“你最后再替我做一桩事,偷偷去唬一唬那妇人,说你已知情,却莫要说破,问她讨要封嘴钱,莫讨多了,一二百文即可。”
“这我最在行!”乙哥答应一声,乐呵呵走了。
赵不尤却站在那里,凝神细想,两桩事都被自己猜中,却毫无可喜,如今已知背后这几人,不能再耽搁。他便没有去书讼摊,就近赁了匹马,赶往城中曹家书坊,去寻墨子江渡年。
幸而江渡年在,赵不尤先在附近文墨铺里买了几张上等学士笺、四个信封、封套,花色各不相同。又请江渡年带上文房四宝,邀他去了附近一间茶楼,茶楼里尚未有客人。他们两个到楼上,选了角落一间清静阁子。
经了梅船一事,简庄又猝亡,江渡年满面颓丧、神采尽褪,这时见赵不尤行事古怪,又眼露疑惑。
赵不尤无暇繁絮,径直道:“今天来见江兄,有一事相求,要借助江兄绝技。”
“要我做什么?”
“抄写四封信。江兄可曾见过太学学正秦桧笔迹?”
“见过。他极器重章美,师生之间常有信札往还,我见过许多次。他那书法,根于二王,精习欧体,后又研摹蔡京笔致,却更舒朗蕴藉。”
“你自然能仿得来那笔迹?”
“你要我仿他作甚?”
“此事极紧要,恕我暂不能相告。不过,事关梅船,更为救人止祸。”
“好。我替你写。”
赵不尤立即研墨,提笔在草纸上写了四封短信。他在途中斟酌已熟,片时便已写好,便请江渡年仿照秦桧笔迹,誊写在新买的信笺上,又让他在四个内封、外封上分别写四个收信人名址:太师蔡京、少保蔡攸、枢密郑居中、侍郎邓雍进,并落款“桧谨封”。
江渡年见到这四个名字,顿时惊望过来。
“这便是我不能详说之因。你只管抄写,其他与你无干。”
江渡年犹豫半晌,才小心提笔,照着写好。赵不尤一一对应,仔细封好四封信,装在袋里,这才和江渡年起身下楼告别。他见江渡年满眼忧疑,又安慰了一句:“放心。此事绝非邪行恶念,只因正道直行难以奏效,才不得不行此权变。而且,也决然牵扯不到你。”
“我信你。”江渡年拱手一揖,随即转身回去。
赵不尤看着他走进曹家书坊,这才骑了马,赶往城南去见邓雍进。
邓雍进祖父名叫邓绾,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邓绾上书极力推崇,得王安石重用,官至御史中丞。王安石失势,又转而阿附吕惠卿。同乡人都笑骂他,邓绾却说:“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王安石复相,他又揭发吕惠卿之短,并上奏天子,应重用王安石子婿,并赐第京师。王安石听后,却说:“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天子也谓其“操心颇僻、赋性奸回”,将其斥知虢州。
邓雍进父亲邓洵武,邓绾次子,进士及第。当今官家继位之初,旧党韩忠彦为相,其父韩琦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神宗年间也曾反对新法。邓洵武上奏:“先帝行新法以利民,琦尝论其非。今忠彦为相,更先帝之法,是忠彦能继父志,陛下为不能也。”并献上一本《爱莫助之图》,按新旧党分了两列名单,右边旧党数百人,左边新党则只有四五人。邓洵武极力推崇当时被贬的蔡京,说:“必欲继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官家正是听了此言,才重用蔡京。蔡京得势,邓洵武也因之节节高升,五年前,知枢密院,又拜少保,封莘国公,恩典如宰相。
邓洵武极善弈棋,今年正月间,官家召他进宫对弈,特加封赏。回去后,邓洵武却得了急症,一病而亡。邓雍进并未应举,靠恩荫得官,去年才升任工部侍郎,却遭父亡,只能离职,丁忧守服。
赵不尤从未见过邓雍进,更不轻易褒贬人物。然而,仅凭侯琴一事,对此人,他未见先已生厌。
远远望见邓府那轩昂门楼,他告诫自己:正事要紧,莫要轻易露出厌憎……
冯赛先去街口食店切了半只炕鸭,买了几只胡饼。
他提着回去时,见管杆儿仍立在院门边,伸着长脖子在等望。他说肚皮饿,得填些肥鸭肉,才有气力说话,冯赛只得依他。尚未走近,管杆儿便已嗅出气味:“是炕鸭?炕鸭好!油水不漏,全包在皮里!”
冯赛唤他进到堂屋里,点起灯,摊开了油纸。管杆儿一见那鸭肉,顿时吸溜起口水,搓着手笑问:“冯相公,可有酒?这肥鸭得配些羊羔酒才不亏待。”
冯赛只得去厨房寻到一小坛酒,给他斟了一碗:“没有羊羔酒,只有香桂酒。”
“我说差了嘴,正是要香桂酒。这鸭油经桂香一催,才润透卤顶!”管杆儿端起碗长吸了一口,咂咂嘴,伸出瘦长指头,便去撕那鸭肉。
冯赛发觉那鸭子一条腿已经不见,油纸也被撕去一片。管杆儿忙讪笑道:“今天为了你这事,跑到天黑。我那娇妻独个儿在家,怕是早已饿慌了。我便给她留了只鸭腿,她心头最好的便是这一口肥鸭油,嘿嘿!”说罢,便两手并用、大嘴开合,如同一只瘦大蜘蛛,急嚼急吞,油滴口水四溅。
冯赛原本也有些饿,但见他这般吃相,哪里还有半点食欲?实在看不过,便借口去烧水煎茶,躲了出去。听着那吧嗒吸溜声停了,才拿了张热帕子进去,递给管杆儿,叫他拭嘴擦手,又忍着呕,将那桌上残骸收拾掉,擦净桌子,倒了两杯茶,这才重又坐下。
管杆儿几口喝尽了茶水,连打了几个响嗝,才开口道:“那人不是个官员,只是个门客帮闲。”
“叫什么?”
“杜坞。”
“还有呢?”
“嘿嘿,我既已打问出他姓名,自然也知道他住哪里。不过,冯相公是不是该先拿出那许好的……”
“他真是我要寻的人?”
“若差了,我连那一贯钱和半只鸭都给你吐出来。”
“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打问到的?”
“您是牙绝,岂不知,宁赠千金,不让一门。这门路若说出来,您自家便行过去了,我这双细腿儿不是白耗了那些辛苦?”
冯赛见他如此执意,只得进去取了三贯钱,堆在他面前。
管杆儿那对皱皮眼顿时闪得灯花一般:“此人住在西水门便桥南巷。”
“你从哪里打问到,他真是我要寻的人?”
“嘿嘿!这便是独门本事。冯相公自然是先各处都打问过了,才来寻我们。这好比捉贼,瞧着两个贼溜出房门逃了。两贼若是旧相识,认得一个,另一个自然也好捉寻,怕只怕两个只是临时结伴。黄胖和皮二想不到这里,只在孙羊店门前使呆力,抓着人便没头没脑乱问。我却是倒回去想:两人进孙羊店之前,在哪里碰的面?他们要说机密话,自然是就近寻一个清静所在。这东水门内外,只有两家酒楼,可在楼上清静阁子说话,一处是孙羊店,另一处是十千脚店。他们选了孙羊店,自然是在城门内见的面,因此,碰面之前,冯三相公恐怕是在东水门内某处,离孙羊店不远。那人有要紧事相商,自然也不是偶遇,而是特地去那里寻见了冯三相公。
“冯三相公平日只好闲耍,他去那东水门内一带,自然是寻耍处。孙羊店这边,香染街尽是丝帛香料店铺,那便只有汴河大街进城方向。从孙羊店向西,走不多时,有一家正月才开的酒肆,后头藏了间赌坊。我便去那里打问,冯三相公果然去过许多回,进到二月后,便再没去过。这前后时日不就对上了?
“我忙又打问。那酒肆门边有个卖水饮的老妇,说冯三相公爱喝她熬的甘豆汤,每回进去前都要先喝一碗,出来又喝一碗,钱也常多给几文——”
冯赛听了,心里一动,此人应该正是冯宝。他们在家乡时,母亲常爱熬甘豆汤给他们喝。
管杆儿继续讲道:“那老妇记得清楚,二月初九,惊蛰那天,那赌坊里特地兴起赌虫,寻些虫子,扣在碗底下猜赌。那天冯三相公也去了,出来时满脸笑,照例到她摊子上喝了碗甘豆汤,抓了一大把钱给她。刚转身要走,却被一个人唤住,是个小厮。那小厮将冯三相公请到街对面,那岸边柳树下有个男人,穿着身青绸衣,牵着匹马,微有些胖,大约四十来岁。老妇没瞧清面目,却记得那人下巴上一团黑浓胡须。冯三相公过去和那人说了两句话,两人便朝东边行去了,他们自然是去了孙羊店——”
“你如何能确证?”
“那人死了。”
“死了?何时?”
“十几天前。”
“他如何死的?”
“从马上摔下来跌死。”
冯赛不由得苦笑:“跌死的便是我要寻的人?”
“若咬不定,我敢吃您的肥鸭香桂酒?敢收您这些钱?”
“好,你继续讲。”
“那老妇虽不认得那黑须男子,却认得那小厮。”
“哦?”
“那小厮与她城外祥符县的外孙同住一条巷子,常在一处耍。我得了这金贵信儿,忙赁了头驴子,赶到祥符县,寻见了那外孙。那外孙说那小厮这两年一直在京城里给人做僮仆,那家主人姓杜。我问到住址,忙又赶回了城里,寻到那杜家。一问,那人名叫杜坞,十几天前死了。幸而那小厮还在他家中。我便假作他舅舅,唤出那小厮,问出了许多内情——
“头一桩,那天请冯三相公去孙羊店的,正是他家主人。那小厮在楼下看着马,并没上去,因此不晓得两人说了什么;第二桩,他家主人那天傍晚骑了马回家,他在旁边跟着,途中一个紫衣道人走了过来——”
“紫衣道人?”
“嗯,我也听说了紫衣妖道的事儿,不过那小厮说,那紫衣道人瞧着并无异常,只是走过来拦住了马,对他主人说,你有大灾厄,眼下将至。他主人听了,惊得张大了嘴。那马却忽然怪嘶一声,狂跑起来,跑了十来步,他主人摔下马背,跌到地上,扭了一阵,便咽了气——”
“尸首可有仵作查看过?”
“仵作自然是验过,尸首脸色发青、口鼻出血,似乎有些中毒症状,却查不出哪里中的毒。那紫衣道人又不见踪影。小厮当时就在旁边,街上还有些人也亲眼瞧见,并未见那道士做了什么。他家娘子先还闹了一场,过了两天也便住了口。”
“尸首现在何处?”
“过了头七,已经烧化入殓了。这其中怕有古怪,不过,你只要我寻出这个人,我已寻到,这桩事便结了。其间古怪,冯相公若还想查探——”
“不必了,多谢!”
冯赛心头发寒,不由得想起同样猝死街头的胡税监……
梁兴又白跟了一天。
那疤脸汉清早出来,仍去那食摊上吃了碗面,而后骑马绕着内城,又一座城门、一座城门挨着走停,每一处也仍有汉子到他跟前回报。不同的是,疤脸汉今天焦躁了许多,开始瞪着眼责骂。自然是那些手下仍未找到楚澜。
梁兴躲在远处望着,心里暗暗叫苦。若寻不见楚澜,便得一直这么跟下去?这计策虽让自己和梁红玉抽出了身,却也将线头抛远了。不知梁红玉那边如何,方肥那等智谋,恐怕也不易追踪。
想到梁红玉,他心里又一荡,先前这心念还有些模糊不清,他自己也有意不去细想。这一荡,梁红玉那杏眼芳容顿时浮现眼前,明艳如画,他才猛然醒觉,顿时怔住,心头乱纷纷,风吹荒草一般。半晌,他才回转神,沉了沉气,郑重告诉自己:不成。
才说罢,心底便生出一阵不舍。他将手里那扁担朝石板地用力一杵,再次告诫自己,不成便是不成,莫再啰唆!
他这一杵,发出一声重响,惊得旁边几个人全都望了过来。他忙低头走到一边,再向那边茶肆望去时,疤脸汉竟已不见。他越发懊恼,忙向四周急望,却寻不见疤脸汉踪影。难道被他察觉了?
他忙定了定神,见日头已经半坠到城墙沿儿上,昨天这时,疤脸汉从东边的望春门往南,去了丽景门。他忙抓着扁担,大步往南赶去。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归家人。追了一阵,一眼望见前头一个骑马身影,在余晖中缓缓前行。他忙用手遮住夕阳,仔细一瞅,正是疤脸汉。他这才放了心,略放慢脚步,跟了上去。
快行至丽景门时,另一个骑马人从南边迎向疤脸汉,走近时,两匹马一起停住。梁兴见疤脸汉在马上躬起身,露出敬惧之意,对面那人显然是他上司。只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能望见身形僵直,极傲冷。冷脸汉?
两人没说几句话,那僵直身形便驱马向这边行来,疤脸汉则侧身回望了一阵,再继续向南。梁兴见那人迎面而来,这是条直路,不好躲避,他只得微低下头,照着梁红玉所言,转头不转眼,靠着路边慢慢继续前行。幸而沿路都有行人,他跟在一个瘦高个儿身后。不久,那僵直身形便行至近前。梁兴一眼都不敢看他,仍微低着头,望着前头瘦高个儿的后背。僵直身形的目光也极僵,骑马经过时,丝毫没瞅梁兴。梁兴这才放了心,继续行了一段,他才偷偷回头,见那僵直身形照旧僵直着身子,望北面缓缓而行。
梁兴不敢大意,先停住脚,假意在路边等人,确信四周并无可疑之人后,才转身向北,却不敢行得太快。幸而路上车马不多,始终能远远望见那僵直头影。望着那人快到望春门时,梁兴这才加快了脚步,那里进出城的人多,而且路口纵横,极易跟丢。他追到离那人几十步远时,才又放慢了脚步。
那人头戴一顶黑绸头巾,身穿浅褐缎衫、黑绸裤,脚上一双黑皮靴,看衣着,虽不显眼,却甚精贵。马边斜挂一柄刀,仅看刀鞘,便是上等精工之器。到了望春门,那人驱马拐向东边牛行街。转头时,梁兴才看到他侧脸,三十出头,脸庞瘦长,胡须不多,但极黑硬,尤其那目光,阴沉铁硬,狼眼一般,应该正是冷脸汉。
牛行街直通皇城宣德门,路上车马行人极多,梁兴松快了许多,一路不紧不慢跟着。快到外城新曹门时,那人折向南边一条小街,行了不远,又拐进西边一条巷子。梁兴忙加快脚步,到那巷口扭头一瞅,却不见了那人身影,只听见左边第二个院子的关门声。那人应是进到了里头。
他在巷口站了片刻,见旁边院里走出个老者,他等那老者来到巷口,忙上前询问:“老人家,劳问您一声,左边这院子的主人是什么人?”
“那主人姓铁——”
梁兴心里一惊,猛然想起施有良被火烧死前连声嘶喊:“救我妻儿!贴职!”施有良话语带有山东口音,那“贴”其实是说“铁”?正是指这姓铁的?
那老者继续言道:“他去年才典了这宅院,常日里并不和我们这些邻舍往来,也并未娶妻,只有个小妾。那妇人说,他是殿前司将官。”
梁兴忙谢过老者,见斜对角有间家常三刀面馆,自己也已经肚饿,便走了过去,要了一大碗面,坐到门边,边吃边瞅着那院门。
姓铁的是殿前司将官,此前却并未见过,他为何要染指梅船案?他手下那群狠劣之徒,难道都是禁军兵卒?不对,那些汉子手脸并未见刺字,应该都是市井闲汉、江湖盗徒。
梁兴理不出头绪,吃过面,他先走进那条巷子。经过那院子时,见院门紧闭,里头隐约传来一个女子娇怯声音,还有一阵马打鼻响声。他没有停步,继续前行,走了十几家后,见前头路断了,心想,如此便好,只须守住那边出口。巷子里极安静,他不敢停留,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再次走过那院门时,里头响起一声男子怒喝,接着便是碗盏跌碎声,自然是那姓铁的焦躁使气。让他如此焦躁的,恐怕是楚澜。那小妾也着实可怜,随了这样一个冷心冷脸人,怕是不好挨。
出了巷子,来到小街上,他左右望望,这街上人也少,站久了,怕会有人起疑。他记起街口有间茶肆,便返回到街口,拣了最靠边的座儿。坐下后,扭头将将能望到那巷口,于是要了碗煎茶,坐着歇息觑望。
一直坐到天色暗下来,他才起身,在那小街上,慢慢来回走了两遭。街南头有座小小寺院,从那寺门前也能望见那巷口,他便坐到寺门边台阶旁的暗影里,即便被人瞧见,也只会当他是个乞丐。他缩在那里,不由得暗乐。
但坐久了,夜气升起,便觉得骨头酸痛。好在夜色渐深,街上已少有行人,起身贴墙走动走动,也没人发觉。
将近午夜时,他几乎睡着,却被一阵蹄声惊醒。睁眼一瞧,淡月下,一个黑影骑马拐进了那个巷子,瞧着有些紧急。虽只一瞬,梁兴见马上那身影后背有些佝偻,是那疤脸汉!
梁兴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走向那巷口……
程门板疲然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了。
一对儿女见到他,欢笑着迎了上来。这一向都是这般,儿子总要扑到他身上,女儿虽仍不敢靠近,却也不再那般怕他,笑着唤声爹,便跑去给他端盆打水。今天他虽然累极,却也尽力笑着,一把抱起儿子,任由他摸拽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穿过店铺,走到后院,妻子已从壁上摘下拂尘,含笑等着他。他放下儿子,从袋里取出个小油纸包给了她,里头是今天在茶楼吃剩的干果。杏仁被王烩全部吃尽,他掏出身上仅余的二十来文钱,又添买了一小把。这些天回家前,他都要给儿女买些小吃食。
妻子走过来,轻轻替他掸去周身灰尘。见他一脸疲惫,忙叫他洗过脸,摆上了酒菜,让儿女莫要扰他,劝他多吃几盅酒消乏。他笑着点头坐下,看着桌上酒菜,心头一阵暖,乏气也随之散了许多。
夜里回到卧房,妻子才问:“我瞧你不只是累,怕是遇到为难事了?”
他点了点头。原先他从不与妻子谈论公事,这些天却渐渐愿意说几句。
张用让他查阿翠常去的那三十八家官员,他虽分了一半给范大牙,自己却仍得跑十九家。多走些路,他倒不怕,怕的是这些官员职阶都不低,不好径直去问。此事又得隐秘,不能惊动那个阿翠,得私下里悄悄打问才成,他却一向最拙于与人攀话。
他去的头一家是位兵部侍郎。他到了那宅院前,见院门开着,便朝里轻唤了两声,有个男仆走了出来,见他身穿公服,便问:“你是哪里差来的?”
“开封府。”
“有公干?”
“私事。”
“何人差你来的?”
“无人差使,本人有件私事向你打问。”
“什么事?”
“有个叫阿翠的年轻妇人,她常来府上售卖首饰,你可见过?”
“没见过。”那人砰地关上了院门。
程门板又窘又恼,愣了片刻,却毫无他法,只得转身离开。
他走了十几里地,又接连问了三家,情形都大致相同,那些一听是私事,都立即掉下脸,哪怕听完,也都摇头说不知。他又累又愤,看天黑了,只得回家。
妻子听完,却笑起来:“若是其他公事,倒也没法。这是私下里打问人,那便好办多了。”
“嗯?为何?”
“我啊。”
“你?”
“这事我在行,我去替你问。”
“这哪里成?”
“有何不成的?你既然要装作打问私事,便该装得像些。那阿翠是女的,我去打问才更便宜。”
程门板犹豫起来。
“怕什么?你要的不过是一句话,我把这句话替你讨问来便是了。”
第二天清早,妻子不由分说,换了身新鲜衣裳,头上的插戴也拣了几样精贵的,将铺子和儿女交代给雇的那妇人。去对面租了头驴子,让他带好纸笔,催着他一起出门。
程门板一想到倚仗妇人去公干,心里便极羞窘,但看妻子兴致那般高,一副手到擒来的气势,不忍拂了她的意。再想到自己昨天连遭四回冷拒,只得强忍不情愿,扶妻子上了驴,自己牵着。看单子上最近的是左司谏府宅,便先往那里赶去。
快到那左司谏宅门前时,妻子下了驴,叫他牵到一边等着,而后脚步轻快往那院门走去。程门板怕人瞧见,躲到路边一棵大柳树背后,装作歇息,不时偷偷瞅望。见妻子走到那院门前,抓起门环敲了敲,里头出来个中年仆妇。妻子双手比画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又拔下头上的簪子,给那仆妇瞧。接着又说了几句,这才笑着转身离开。
他仍躲在柳树后,妻子寻了过来,一脸得意:“记下来,阿翠最后一次到这府宅,是去年腊月初十。”
“你将才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家郡君夫人买到几根假银簪,里头混了锡。听说那卖簪子的也去过她府上,因此来寻问寻问。”
“她没问是哪家的郡君夫人?”
“自然要问,我记得你那单子上有个兵部刘侍郎,便说是他家。”
“你不怕她家夫人去刘侍郎家问?”
“怕什么?我问完之后,才说不是一个人,去我家卖簪子的是个老婆子。”
程门板愣了片刻,才想明白,不由得笑了起来。
“如何?”妻子也笑起来,“你莫只顾着笑,快拿纸笔记下来,一共十九家,问多了便要乱了。”
他忙取出带来的笔和本,垫在驴背上,记了下来。小心装进袋里,扶着妻子上驴,又赶往下一家。
“到了下一家,你还是这般说?”
“那得看人。有人喜咸,有人好酸,借着喜好,才好搭话。”
“猝然相见,你如何能辨出他人喜好来?”
“这便是本事。我常年守着那簟席店,主顾进来,你得立即看明白,这人想不想买?打算买哪一等的?吝不吝啬?有没有主见?当不当得家?好不好说话?”
“一眼便能瞧出这许多?”
“若瞧不出,白累死,也卖不出几张簟席。”
“你见了我,也一眼能瞧透?”
“那是自然。若瞧不透,我肯嫁你?你来相亲,我在后面偷瞧。我爹娘见你板着身脸,都有些不喜。我却跟他们说,你只是不善言语。君子言贵,男人家何必多话?太会耍嘴,只会招人厌。我相中你,是为你这对眼睛。”
“我的眼睛有何好?”
“你进门后,一直端坐着,目不斜视,是个没二心的人。”
程门板听了,既震惊,又感喟,再说不出话来。
他抬眼望向妻子,妻子也正望着她,满眼爱悦。他心魂一荡,忙避开了眼,心中暖涌不止……
陆青微带着些醉,慢慢步行回到家。
暮色中,见有个人站在他院门前,看身影是个中年男子,走近些时,才认出来,是莫裤子。陆青顿时醒过来,快步走了过去,莫裤子笑着叉手拜问,陆青还过礼,忙开了门,请莫裤子进去。想起屋中都是灰,便搬了张椅子出来,拿帕子擦净,请莫裤子坐在檐下,又准备去烧水煎茶,莫裤子却笑着说:“陆先生莫要多礼,我是来替小槐捎话,说罢就走。”
“哦?你见到他了?他在哪里?”
“走了——”莫裤子从袋中取出两锭银铤,搁到小桌上,“一百两银,小槐让我给你,说他毒死了那假林灵素,若是官府罚铜,便替他将这银子交上去。一百二十斤铜至多不过四十贯,便是多罚五倍,也够了。”
“他没说去哪里?”
“他要先回皇阁村,典卖家里田宅,散尽后,便去寻座好山修仙。”
陆青不由得叹口气,既欣慰,又惆怅。
“除了银子,他还有些话说一定捎给陆先生。”
“哦?”
“那天我也在清风楼,他见到我后,并没说陆先生也在那里,只说自己在寻王伦,要我相帮。我见他独自一人,便带他离开。王伦我已寻了许多天,根本不见踪迹。他却说欠了陆先生的情,自己离开前必须得还清。钱物陆先生又不要,他便发心一定要替陆先生寻见王伦。”
陆青听了,又叹了口气。
“他说王伦曾跟他提过一个处所,南郊玉津园——”
“玉津园?”
“陆先生莫惊,小槐也说到了舞奴之死,王伦与那事无干。王伦去年告诉小槐,若是到京城,便去玉津园寻他。玉津园北侧小门内有几间房舍,极清静,常年没人去那里。那看门老吏与王伦相熟,他常去那里寄住。”
“你们去那里寻见王伦了?”
“嗯。我们到了那里,那老吏不让进,我便塞了些钱给他,说带孩儿进去瞧瞧景便出来,那老吏才让我们进去。进去后,我拉住那老吏攀话,小槐偷空跑开,溜到那几间房外,一间间寻。果然被他寻见,王伦躲在最边上那间杂物房里。王伦只得出来见我们,他双耳穿了耳洞,神色瞧着极委顿。小槐吩咐他来见陆先生,他却执意不从,只叫我们带话给陆先生,让陆先生莫要再追查此事,并说,他做这些事,是为报效国家。至于内情,他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你说舞奴与他无干?”
“嗯。小槐质问他舞奴的事,他极愕然,说自己一直躲在那屋里,深夜里才悄悄出来,沿着那边院墙走一走,从不敢走远,并没见任何人,更没见过舞奴。我看他那神情,并未说谎,便带小槐离开了。”
“他恐怕也立即躲往他处了。”
“嗯。我们离开时,他说莫要再寻他,便是寻也寻不见。”
“小槐随即也走了?”
“没有。他说只得了这一点点,不够还陆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帮着寻一家包子铺。”
“包子铺?”
“他说,跟着假林灵素那另一个小童有回讲到,自己有个姨娘,在京城开了间包子铺。这两天,我们便在京城四处寻这家包子铺。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谁,比去湖底寻枚铜钱还难。小槐却执意要寻,说陆先生为替他寻出杀父仇人,一连许多天,替几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寻几百家,才抵得过。我见他如此至诚,便陪着他一家家寻过去,虽说未寻上百家,却也有几十家。没想到,竟被他寻见了。我们走到城西新郑门,小槐一眼瞅见,那小童在一家包子铺前玩耍。
“小槐说陆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亲是梅船上船工。我便进去寻见了那父亲,一个粗猛汉子,见了我,便要动手。我忙退了几步,大致讲了讲来意,他才略放了些心。小槐也进来问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报仇?汴京五绝正在追查这案子,我是替相绝来问你。
“那汉子犹豫了半晌,才讲起那梅船来由。他名叫张青,原是个菜农,浑家叫孙二娘。他们夫妻两个原在孟州十字坡上开了家包子铺,偶尔做些不尴尬的勾当,被官府追捕,便带着孩儿逃到梁山泊,去投奔远亲。谁知到了那里,那八百里水泊尽被杨戬括田令括入公家,湖边渔民不论捕鱼捞蟹、采藕割蒲,都要课以重税。那些渔民被逼得没了生路,有个叫宋江的便聚集了一伙人起而抵抗,张青也入了伙。他们一共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转战青齐,攻陷了十来个州县城池,又攻占淮阳,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张叔夜并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轻时便驻守兰州,清除羌人之患,极有谋略。他设下埋伏,大败宋江,捉住了副帅吴用,又焚其舟船、断其后路。宋江只得投降,受了招安,其中有十一个不愿归顺,各自逃走。
“他们二十五人被押解进京,行至应天府。有个官员自称得了诏令,接管了他们,并吩咐了一项差事,由一个六指人带他们去梁园湖泊僻静处,训练他们划动一只船,套进另一只空船壳中。演练了半个多月,精熟之后,让他们上了一只客船,那船帆上绣了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个叫蒋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腊,说无人引见,故而重又回来,也上了那船——”
“蒋敬?”陆青顿时想起,梁兴曾言,清明那天,他赶到钟大眼船上去寻一个叫蒋净的人。上船后,他唤那人,那人点头答应,看来是名字重了音。
莫裤子继续讲道:“他们驾着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来到汴京,在虹桥下演了那场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张青和吴用当时跳下船、奔上桥,去假作丢绳拉船。梅船消失后,吴用和他去了岸边霍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等消息。那六指人当时吩咐,梅船套进那空船壳后,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药,假作昏死。他们等了半晌,却见有官吏奔上那空船壳去查看。吴用发觉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犹疑,有个人凑过来和他们攀话,那人是太学学正秦桧。
“秦桧极热忱,强邀他们去家中暂住。吴用也正想寻个安稳处暗查动静,两人便住进了秦家。第二天,秦桧说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们两人听后,没能忍住,顿时落泪哭起来。秦桧立即猜破了他们两人来历,说愿意帮他们查出背后那些真凶。秦桧先查出了几个帮凶,让他们暗中一一用毒烟杀害,其中有耿唯、武翘、简庄,还有个彭影儿,他们找见时,已经死去。
“最后,秦桧又查出林灵素藏在杀猪巷内一个小道观中。张青忙赶了去,却发觉林灵素已经中毒身亡,幸而他儿子还活着,他便将儿子接回到秦桧家中。秦桧置办了许多酒菜庆贺。吃罢回到房里,吴用腹中忽然绞痛起来,发觉自己中了毒。张青父子也觉到灼痛,幸而他带儿子回来的路上,吃了许多东西,在席上并没有吃几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冲出去寻秦桧,却被吴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们父子快逃,随即便断了气。张青只得含泪抱着儿子翻墙逃了出来,躲到了妻妹孙三娘包子铺里……
“张青还要寻秦桧报仇。我劝他莫要妄动,如今京城里寻他父子的,绝非秦桧一人。该为孩子着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们雇了辆车,趁夜送走了。”
“那应天府接管他们的官员是什么人?”
“朱勔。”
“供奉花石纲那朱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