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承平日久,内外因循,惰职者众,未闻推利及民,尽心忧国者也。
——宋英宗·赵曙
赵不弃听了冷缃那“鞋子”之说,心里始终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问妻子,是否该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两个一心一意相守。妻子听了,先惊望向他,见他并非戏耍,随即正色道:“我虽进不得《列女传》,‘贤良’二字却也识得。这等话,你自家揣在肚里,自家忖度,从今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
他触了霉灰,赔了几声笑,又偷偷去问那小妾。小妾听了,顿时哭起来:“我做差了什么?你这般对我?说什么新鞋、旧鞋?我哪里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骑马,我便喝风。这辈子,除非死,你休想脱甩了我!”
他听后,只得哄劝了一阵,心里不住苦笑。虽都是妇人,却非人人都似冷缃,仍就这般吧,只莫负了她们两个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恼,各自将卧房门闩了起来。赵不弃只好去书房,躺在那张小床上,收起心,开始琢磨冷缃所言的那对父子。
朱阁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荫官。何涣去做紫衣客,起因在于阿慈。为寻阿慈,他被朱阁差去的术士阎奇哄骗、激怒,误伤了阎奇,但真正杀死阎奇的则是当时藏在附近的船夫鲁膀子。朱阁一手做了两桩事,将阿慈掳去献给了蔡行,又迫使何涣去做紫衣客,这两桩事看来都是为蔡行效命。
冷缃又说,指使朱阁去孙羊店门前夺高丽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与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过,蔡攸为何要去夺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宠之人。当初,官家尚为端王时,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监。他却似具天眼,能预见荣华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边,见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肃立。端王由此记在心中,即位之后,立即赐蔡攸进士出身,官阶连升,两年之间便至枢密直学士,掌侍从,备顾问,进见无时。他曾与林灵素争言神仙、造说祥瑞,创制珠星璧月、跨凤乘龙等神迹符应。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后宫涂青抹红、扮作女装,混在歌舞伎乐之间,争道市井淫媟谑浪语。
蔡攸虽如此得宠,却有一隐痛——他虽为长子,其父蔡京却只钟爱季子蔡绦,对他一向厌弃。蔡攸得官家恩宠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成了仇敌。蔡京为在御前固宠,后来反倒要去谄谀这儿子。最终,蔡攸借父亲年老病笃之由,上奏官家,罢免了蔡京。这对父子间乖丑之态,早已在汴京传为笑谈。
蔡攸怕正是由于不得父爱,才对儿子蔡行百般宠护,骄纵出这么一条花花菜青虫。他差朱阁去夺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隐情,见儿子惹出祸端,替他匿罪消灾?
蔡攸不好去问,蔡行这骄货,倒可去探一探。
赵不弃躺在床上,思谋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小妾不来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饭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边舀水,胡乱洗了把脸,穿好衣裳,骑马赶到里瓦,寻见弄虫蚁的杨八脚。杨八脚能使唤蜂蝶、追呼蝼蚁,调遣得这些虫子如同军中兵卒一般。赵不弃问他近来有何新鲜虫艺,杨八脚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朱漆小木盒,小心打开盒盖,让赵不弃瞅。赵不弃凑近一看,里头结满了蛛网,网中间趴着一只黑绒绒的蜘蛛。“这蜘蛛有什么奇处?”“这是佛蛛。官人瞧那网。”“那网怎么了?”“官人没瞧出来?那网上织了个‘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间,这‘卍’字长宽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钱?”“官人若爱,只两贯钱便可。”
赵不弃并不争较,从袋里取了两贯给他,将那蜘蛛盒子盖好,揣在怀里,驱马赶往南薰门外礼贤宅。
到了门首,他下马取出名帖,交给那门吏,求见小蔡相公。门吏进去半晌,才出来请他进去。他跟着那门吏,沿侧廊,穿过层层深阔精奢院宇,出了侧院门,眼前一片莲池,碧叶似万枚青钱,风摇水漾,清朗净怀。那莲池中间悬空架起一座高敞阁子,青碧飞檐,泥金门窗,由一座木桥相连。赵不弃沿着木桥,尚未行至阁门边,便听到里头传来蔡行笑声,有些得意,又有些骄懒,暖日下睡足的猫叫一般,听过一回,便再认不错。
赵不弃轻步走到门边,见两个绣衫婢女站在窗边,朝着亮,展开一幅古画。蔡行和两个文士正在赏看。莲池、轩窗、秀女、墨客,这景致本已是一幅画。蔡行二十出头,面皮细白,眉眼风流,并没有着冠服,露着牙簪髻顶,里头穿了件细白小纱汗衫、蓝底黄绫纹软罗裤,外头罩了件绿底穿枝牡丹纹花绫道袍。那道袍花纹密绣金线,极其细滑轻软,一瞧便是宫中文绣院内造。袖口衣角在清风里徐徐漾动,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听到脚步声,扭头瞅向赵不弃,目光骄惰轻慢:“赵百趣?你来瞧瞧这幅画。”
赵不弃笑着走进去,这才认出那两个文士皆是宫中画待诏,一个是善画孩童的苏汉臣,另一个是精于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过,这才去赏看那画,一看之下,惊了一跳。那画绢色泛黄,高古雅逸,右边青峦连绵,左角碧树缓坡,中间则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渔人泛舟,令人顿觉千里清旷。那设色尤其精妙,青绿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脚,赭石填染树身。
他忙问:“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没白唤作赵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开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画谱》赞他咫尺有千里趣。宫中虽藏了他二十幅画,却没有哪幅及得上这《游春图》。你们卷起收好,多谢两位待诏品鉴,明日我便将这画送到御前。”
他将两位画待诏送到门边,便止了步,看着他们下了桥,这才转身瞅向赵不弃:“你今日来——”
赵不弃忙从怀里取出那红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唤作佛蛛——”
蔡行却陡然喝道:“你当我是那等纨绔颟顸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赵不弃一愣,原本要打开盒子,手顿时停在那里。
蔡行满眼骄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赵不尤兄弟两个暗地里做了些什么。那闲汉丁旦是被贼逃军杀死,与我何干?阿慈是朱阁送来,我并没动她分毫,她那等村妇,岂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涣,若不是念在我蔡家与他父亲也算有些同僚旧谊,单是他私卖那御赐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杀,这笔账,你休想逃过!”
赵不弃听他一边撇嫌,一边又全部招认,心中不由得大乐,但听他连那两桩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惊。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来行事端明,为京中贵胄楷模,在下岂有不知?我们兄弟两个闲来无事,只因好奇,才探问了一些杂事。今日听小蔡相公这般道明,便越发清楚了。在下今日来,是想着令尊少保大人寿诞将至,天下珍宝,令尊恐怕早已看厌。偶然得了这只佛蛛,能在网上织出卍字。这满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无第二人能受得起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来,敬奉给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小蔡相公海涵。”
他做出极恭敬的样儿,双手将那小盒奉上。蔡行刚才听到这佛蛛时,眼里一亮,这时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却又故作傲冷:“我父亲日日辅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压在他肩上,哪有闲工夫来理会这些虫蚁。你既送来了,我也不好损你颜面,那便留着,拿给小厮去耍吧。”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贵为殿中监,也是政务繁剧。在下不敢多扰,这便拜辞。”
赵不弃忙又恭然一揖,转身便走。过了桥,偷眼回瞧,见蔡行仍站在门边,将那红漆小盒藏在身侧,偷偷打开一道缝,斜着眼角,正在朝里瞅觑。
赵弃东竟是西夏王族后裔。
冯赛愣在那瓦子里,耳边各般喧杂笑闹,他却丝毫不闻。李继捧当年归顺朝廷,却无甚大用,最后被贬到永州,客死异乡。其子孙自然记得这先祖遗恨,赵弃东兄弟两个千里流落,来到京城,固然是为求生计,恐怕也为思亲念祖。他们见祖上故居已变作唐家金银铺,心中自然百感难言。他们孤落不群,恐怕也源于此,始终觉着自己是异乡飘零人。赵弃东写下那等萧疏哀感之句:“东无路,西无路,身世飘零如草木……”
那首词下面所留姓名为李弃东,他是改回了祖姓。他兄弟两个穷苦无援,所取名字,一个向西,一个弃东,这恐怕是他们父亲遗愿。若是有西夏人前来诱劝,自然极易动念。青牛巷那老人说,曾有个锦衣妇人去寻过那哥哥,这锦衣妇人恐怕便是西夏间谍。那哥哥病瘫在床,做不得什么,妇人来意,应是看中了李弃东之才干。不过,从李弃东那首词中心绪来看,他并未坚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间,忧闷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开宝寺后街,且不愿告诉那老房主详细住址,难道是为了躲避那妇人,不愿屈从做歹事?妇人见劝说不动,又知他们兄弟情谊非同寻常,便寻见他们,劫走那哥哥以为要挟?
李弃东正是在那时辞了市易务的吏职,去了唐家金银铺。他去唐家金银铺与后来所行间谍之事并无多大相关,恐怕也如同从不锁院门一般,盼着哥哥或许会去那祖宅?这么说来,起先,他仍未屈从。直到去年,四处寻不见哥哥,绝望之下,才不得不听命于西夏间谍,开始设法接近柳碧拂。
冯赛顿时想起了一人:茶商霍衡。
霍衡恐怕才是幕后主使,唯有他知晓柳碧拂当年那段旧恨,又强邀自己去见柳碧拂,后来汪石屯放粮绢的场院也是霍衡宅业。原先他年年来买茶引,自去年春天之后,再不见人影。如今不知去哪里找寻。
冯赛有些茫然,见那“李活史”瞅着他,满眼怪疑,便又请教:“李老伯,那西夏如今是何情势?”
“西夏如今国主名叫李乾顺,比咱们官家小一岁,今年三十八,正是当年。这李乾顺和哲宗皇帝一般,也是幼年登基、太后辅政。哲宗九岁即位,他却是三岁。西夏尽由其母梁太后及国舅梁乞逋把持,这兄妹二人专断独行十余年,大肆兴兵,攻我大宋,却败多胜少,国力因此凋敝不堪。后来,兄妹之间生出仇隙,梁太后求助于辽国,辽国不听,她便怨怒不逊。二十二年前,辽国遣使将她鸩杀,李乾顺这才亲政。当时他才十六岁,却立即听从辽帝建议,向我大宋谢罪,平息外患。此后便专一治国,修法度、正纲纪、减税赋、兴农桑,并大兴汉学,育教官吏。十来年间,民安国兴,堪称贤君。
“对我大宋而言,这却非善事。自从仁宗庆历年间李元昊称帝,宋夏之间大战三年,咱们连连大败,西夏也损伤惨痛,两方只得议和,年年给西夏岁赐,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这岁币却未换得安宁,这七八十年来,每隔几年便要征战一场。
“当今官家即位后,又连连对西夏用兵。那李乾顺也愤而反击,却一再失败,只得向辽国求援。辽人遣使来说,两国便又议和。和了不久,战事又起。直到前年,我军深入西夏都城腹心地带,西夏全力迎战,我军惨遭覆没,死伤数万,西夏更趁势反攻,攻城围寨,连连获胜。那李乾顺却极高明,获了全胜,并不进逼,反倒又请辽人来说和。我们自然求之不得,立即与他议和。
“这两年,西边总算又得安宁,北边和南边却乱了起来。北边辽人被金人攻得节节败退,南边方腊又趁着民怨作乱,连占江南数州,不知如何收场。这天下安宁了百多年,恐怕真是要乱,要大乱。
“西夏向来依仗辽人,如今辽人恐怕再靠不得,不知他们又做何图谋?那李乾顺是有识度之人,想来已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冯赛听后,顿时又想起梅船紫衣客。
对那梅船紫衣客,至今依然毫无头绪。冯宝无缘无故去做了紫衣客,李弃东背后的西夏人又千方百计要去捉他,这究竟是为何?冯宝、李弃东如今不知各自躲在何处,西夏人更是隐蔽难寻。邱迁仍被关在狱中,若是捉不到李弃东,邱迁杀死顾盼儿这罪名便极难洗脱……
想到邱迁,冯赛心中一阵愧疚。这几日一直忙乱不休,未能得暇去看望邱迁,眼下暂无其他可做。于是他谢过那“李活史”,离开桑家瓦子,骑了马赶到开封府大狱。
途中,他先去食店给邱迁买了些羊肉、炊饼,又讨了两张油纸,包了五百文钱。这才赶到大狱门前,将那包钱偷偷塞给了那两个门吏,其中一个才领了他进去探视。果然如周长清所言,狱中关满了囚犯,几乎没有空处。那狱吏带他穿过昏暗臭闷甬道,来到一间牢室前。里头靠墙坐躺着四五个囚犯,都默不作声。冯赛认了半晌才寻见:“邱迁!”
邱迁独坐在另一边,听到唤,顿时抬起头,忙爬起身,疾步跑到木栏边。头发蓬散,满脸污垢,才十来天,人竟瘦了许多,眼里更是满布惊惶。他张嘴唤了声“姐夫”,声音喑哑,像是从井底发出一般。那模样,更似被人遗弃的诚实少年。冯赛一瞧,险些落下泪来。
“邱迁,是姐夫连累你。我一定尽快救你出去。”
“我……”邱迁喉咙涩住,半晌才又发出声,“我姐姐和两个甥女——”
“我已经寻见她们了。”
“好……好……”邱迁眼里闪出些光亮。
“你给我仔细讲讲那天去顾盼儿那里的经过。”
邱迁低眼寻思半晌,才慢吞吞讲起来:“我进到芳酩院……上楼时,柳二郎正巧下来,他见到我,笑了笑,说:‘邱迁,你也来了?你上去吧,盼儿在上头。’我走到顾盼儿的门前,敲门没人应,便走了进去,却见顾盼儿躺在床上,已经死了。审讯时,那判官说顾盼儿是被人扼死,可我只站在床边,并没挨近……”
冯赛心里一动:“他头一句问你‘你也来了?’,他真说了这个‘也’字?你没记错?”
“嗯。他这两句话,这些天我时时在回想,一个字都记不差。”
冯赛听后,似乎发觉了什么……
梁兴跟着一顶轿子来到丰乐楼,轿子里是梁红玉。
此时夜已深,街上已无几个行人,丰乐楼却荧煌喧闹,正是欢宴热聚时分。梁兴只跟着楚澜进过汴京第一正店潘楼,在那里才真正见识到银如流水、钱似落叶。至于这丰乐楼,原先名叫矾楼,也名列七十二家正店。可这些年,它由一座高楼扩为了五座,已全然超出正店规格。加之这两年连官家都数度临幸,在西楼密会李师师,丰乐楼便更是俯视群侪,傲然独立。梁兴虽路过不知多少回,却从未细瞧过。这时仰头望去,见五座三层高楼错落并峙,窗窗通明,檐檐缀彩,楼间横架飞桥,仆婢往来急行。笙歌欢笑混作震耳声浪,不住涌向四周。
唯有朝向皇城那座西楼顶上两层并未点灯,只有底下一层窗纸透出灯光,里面也并无多少声息。这西楼阁间,寻常人便是使大钱,也极难订到。梁红玉是假托了一位相识的节度使名号,又交了三十两银子的定钱,才在那西楼角上订到一间。她的用意是,之前已耍弄过那两路人,若想让他们再次中计,得把模样装衬足才成。
今晚,她虽未如在红绣院里那般靓妆丽饰,却也换了一身锦衫绣裙,又雇了这顶轿子。她让轿子停到西楼边上一扇角门前,梁兴上前敲门。一个妇人开了门,探头出来觑望。重臣显宦、富商巨贾来这里皆不愿走正门,都是由这角门进出。梁红玉已使钱买嘱好这看门妇人。妇人见梁红玉下了轿,忙让他们进去,随即闩上了门。梁红玉交代了一句:“楚二官人你自然认得,他待会儿便来,你记得开门。”那妇人连口应承,忙唤了个小厮,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梁兴和梁红玉随着那小厮,沿楼侧长廊,拐了几道,来到楼角那阁间。一个酒店大伯忙上来迎候,将他们请了进去。里头灯烛早已点好,梁兴环视屋中,略有些意外,这里不似潘楼那般富丽精奢,桌椅布置竟极简素空敞,寥寥几件铜瓶瓷罍,一架白描花草立屏。再一细看,处处都透出清贵之气。那大伯唤了一个绣衫使女点了两盏茶,器皿也清雅莹洁。
梁红玉吩咐道:“我们得安静说话,等一位贵客,要动使,再唤你们。”
那两人忙一起出去,轻手阖上了门。梁兴这才和梁红玉坐下,又相视一笑。灯光映照下,梁红玉面莹如月、秋波流转,梁兴心底又一颤,忙低头去吃茶,那茶瞧着乳白,闻着清香,入口却白淡无味。
梁红玉也抿了一口,闭眼细品了一阵,笑着说:“这怕是银线水芽贡茶,我也只尝过一回。听说是个漕臣新创出来的,他为讨官家欢喜,求细嫩求到极处,精选出茶芽,又一颗颗将芽苞尽都剔去,只取中心一缕。据说这一缕浸在清泉里,如一丝银线。我那三十两定银,只勉强够吃这三盏茶。”
梁兴听了,先虽惊叹,但再瞧这小小一盏茶,竟是寻常人家一年衣食之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说,只觉得在物上精细到这地步,人心怕也如银线一般细弱,经不得丝毫挫折。他有些负气,抓起那小盏,顾不得烫,一口喝下大半,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梁红玉看到,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是把银线水芽当豆芽菜吞吃。”
“我只是个莽夫,吃豆芽菜都嫌太嫩细——”梁兴笑着自嘲。但笑罢之后,渐觉一丝茶香从喉咙深处绵绵升起,轻润如雾,缭绕如云,竟如身处细雨翠谷间。他不由得感慨:“这茶倒果真是好茶……”
这时,门忽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张俊,换了一身缎衫绫裤丝鞋,果然越发像楚澜。
他们忙一起站了起来:“楚二哥。”
梁兴这才想起,刚才忘了留意窗外。梁红玉选这角上阁间,是由于三面皆有窗,好叫那两路人在窗外偷听。进来后,自己忙着吃茶,竟忘了正事。梁红玉却朝他使了使眼色,暗暗指向西窗和北窗,原来她竟一直在留意。梁兴越发惭愧。
张俊也立即明白,将提来的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有意冷沉着声音:“你们要我来,我来了。五百两银子也带来了。我要的人呢?”
梁红玉忙笑应:“楚二哥莫急,我叫人点杯茶,你先尝尝这银丝水芽。我来点点银两,若是足数,答应你的,自然会交给你。”
“你要点便点,茶不必了。”
“呵呵,楚二哥仍是这般快直,那我便不絮烦了。”梁红玉过去将箱子微微一转,朝向东南,这才揭开了那箱盖,里头其实只有一锭银铤,她取出那银铤,有意凑近烛台,细细照看,“嗯,是开封府官银。”而后放回去,假意埋头点数。
张俊望向梁兴:“你若跟了我,所得何止这点银两?”
眼前虽是假楚澜,又是做戏,梁兴听了,心中却涌起一阵莫名滋味,似悲似愤,迟疑片刻,他才应道:“我只求自在。”
“做个军汉,能得自在?”
“心若不自在,做哪般都不得自在。”
“哼哼!再自在,这五百两银子用尽,一定不自在。”
“等银子用尽,再作打算不迟。”
“好,我给你留张座椅。”
“多谢楚二哥。”
这时,梁红玉扣起箱盖:“数目不差。你给他吧。”
梁兴从怀里取出一页折好的纸,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地址,那人锁在这宅子里。”
“我来是取人,不是来讨张纸!”
梁红玉笑道:“芦苇湾那阵仗我们已见识过,银子虽重,命更重。楚二哥放心,此人于我们不但毫无益处,反倒是大祸害,今日请楚二哥来,便是要交割明白,甩脱这祸害,好求个清静。”
“我若到了那里,却不见人呢?”
“我们两个是何等样人,楚二哥自然知底,否则今晚也不会来这里了。五百两银子虽不少,却也不值我们两个一起费这气力使诈。”
“好。若寻见那人,我们仍是友;若寻不见,莫怨我认不得你们两个。”
“呵呵,人都说,半生修来一面缘,百年积得一盏欢。我们与楚二哥吃过那许多酒,多少年也一定会认得。”
张俊不再言语,将那张纸攥在手心,大步离开了。
程门板站在巷口,犯起难来。
张用拿他当小吏,这般使唤,他先虽有些不快,但旋即想起自己那自视过重之病,忙驱除了这不快,反倒觉着,自己正该被人多轻视几回,才好消去心头那自骄之气。何况这是正事,张用也并非有意轻贱。
让他犯难的是,张用让他去打问北边大辽最新境况,这等军国大事,远非他这职阶所能得闻。衙吏间虽不时谈及,却多为传闻,真假难辨。真确消息,恐怕只有中书、枢密院才有,可那些深府高衙,岂是他能得近的?
他一向自我疏隔,从不与人深交,那些人也都避着他。他只管办好自家差事,这些年并未觉着不妥。这时要寻人问事,才发觉,竟无处可去。他有些丧气,站在街口,正在自恼,一匹马忽然停在他身侧,扭头一瞧,是胡小喜。
胡小喜在马上犹豫了片刻,才张开口,声气却有些畏怯:“程介史,那王副史人面最广,家里几个堂兄弟都在中书、尚书、银台司、枢密院当差,大辽的事,问他怕是最便当。”
程门板先一愣,望着胡小喜那怯样儿,顿时有些感愧,便放缓了面容,点点头,说了声:“好。”
“那我先忙我的差事去了。”胡小喜微露些笑,转头驱马走了。
程门板对这小吏,始终心存避忌,这时看他如此小心,连笑都不敢,自己之前恐怕真是错怪了他。不过,他主动过来提议,自然是知晓我没处打问,这又让程门板有些不快。但又一想,胡小喜只是好意,而且这提议的确极好,王副史是与自己同衙的那个王烩,最会抢轻推重,上个月接连将艮岳案和飞楼案推给了他。幸而有张用相助,迅即破解了那两桩大疑难。我替他承当了两桩重差,问他一些事,也是该当。
于是他大步前往开封府。这些天来,或许是由于心境改换,他那腿上旧伤似乎也轻了许多,走起路来,比以往轻畅许多。
到了府衙,他问那门吏,门吏说王副史在司法厅里回报公事。他便进去,走到司法厅院子外头等着。半晌,王烩走了出来,晃着头,哼着曲,自然是又表到了功。程门板忙唤了一声,王烩扭过头,见是他,眼里先闪出些妒意,但随即换作笑脸:“程老哥?”
“王副史,我有些事向你请教。”
“请教?不敢,不敢!你连那等大案都破了,得请老兄多多教导才是。”
程门板心里顿时有些烦拒,又从来不会这等敷衍辞令,但想着有事要求,便强露出些笑:“我的确有件要紧事请教,这里说话不便,能否请王副史去外间茶楼坐坐?”
“我原本有要紧事去办,但程老哥难得招呼一回,无论如何也得割肉相陪。”
两人一起来到府衙外对街那座茶楼,程门板袋里的钱不到三百文,他暗暗算着,给王烩点了盏八十文钱的小凤贡茶,自己只要了盏三十文的蒙顶紫芽,又选了四样果碟,杏仁、香药、韵姜、橄榄,一百二十文。
王烩抓起一把杏仁,一颗颗丢进嘴里,嚼个不住:“程老哥要问什么?”
程门板正瞅着那杏仁,一碟只有二十来颗,一颗一文多……听到问,他忙回过神:“哦……我想打问大辽的近况。”
“大辽?你问大辽做什么?”王烩顿时停住手里那颗杏仁。
“嗯……”程门板路上已编好了说辞,这时却顿时忘了,急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我家中那簟席店来了个北地客商,说那簟席若运到辽宋互市,卖给辽人,一定能有翻倍利。”
“哈哈!程老哥也在谋大买卖?若说到大辽,你还真是问对了人。开封府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我这般通晓。我劝你还是收了这心,赚些稳便钱才是正理。”
“哦?为何?”
王烩将那一文多钱丢进嘴里,边嚼边说:“那大辽皇帝比咱们官家年长七岁,登基却晚一年,群臣上尊号为天祚皇帝,到今年为帝整二十年。这天祚帝只好一样事——游猎。政事交给宗室贵族,任由那些人捣弄。二十年间,将雄武大辽淘成了个虚壳子,丝毫没料到东北边那小小女真竟会陡然强壮起来——”
王烩嚼罢杏仁,又换作橄榄。橄榄更少,一颗得两文钱。程门板原要专心听,却被王烩嘴角不断溢出的白沫分神。他忙低下眼,听王烩继续讲——
“大辽常年欺压女真,苛求贡品,不断索讨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猎鹰,相传十万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女真三十多个部落,完颜部最强。这部落又生出个雄强首领,完颜阿骨打。七年前,阿骨打率领女真各部抗辽,接连两战,大败辽军,天祚帝却不以为意。次年,阿骨打立国称帝,攻陷黄龙府,天祚帝才率兵亲征,却被女真打得四散逃奔,朝内又连生宗族叛乱。
“阿骨打见辽人如此不堪一击,更有了吞占之心,分兵两路进击大辽。所到之处,辽军一战即溃,甚而不战便降。大辽五京,到去年,东京辽阳府、上京临潢府都已被攻下,一半疆土都归于女真。
“那天祚帝却仍游猎不止,不时临幸鸳鸯泺,四处进山围猎,秋山、南山、白山、沙岭……他整日擎鹰逐鹿,国中却溃亡不休、叛乱不止。今年初,朝中宗族为争太子之位,又是一场大乱。天祚帝共有四子,长子母贱,不为人重;次子晋王,最得人望,其母文妃,姊妹皆嫁耶律望族;另有元妃,出自萧姓大族,生秦王、许王。其兄萧奉先,位居枢密使,恐其甥不得立,便诬告文妃及耶律族密谋篡位。文妃姊妹及夫婿皆被赐死,唯有妹婿耶律伊都率千余骑,叛逃入金。萧奉先由此独揽朝纲、重用亲近。
“那耶律伊都,是大辽皇族豪雄。当今官家登基那年,他任大辽使者,还来汴京朝贺过。我一个堂兄那时在枢密院北面房,专门照管他在驿馆食住,说此人生得异常雄武,御筵上比试箭法,他连赢三局,咱们这边竟选不出一个能胜他的。只是,此人极好色,前后只住了几天,却和驿馆里一个使女私通上了。他走后,那使女竟怀了身孕,被家里撵了出来,听说一个人北上,要去大辽寻耶律伊都,不知后来如何了。说回正题,耶律伊都熟知大辽国政军情,他这一叛变,等于大辽门户洞开、元气散尽。女真已在谋划进攻中京大定府,天祚帝却仍在鸳鸯泺游猎。中京一失,大辽必亡……”
清早,陆青带着王小槐进城,去清风楼。
诗奴庄清素说,清风楼后院有个阁子,贵要若不愿让人瞧见,便在那阁子里吃酒,清静好说话。她约了馔奴、书奴在那里相会。
途中,王小槐不住问王伦的事:“我爹说过,三槐王家年青一代里,只有他能成器。不过比起祖上,他也最多成个不大不小的器。他真的穿了耳洞扮妇人?”
“那天天已暗了,我没看清楚,但并非扮妇人,而是扮作了紫衣妖道。”
“你怎么晓得他躲在那小破寺里?”
“是花奴宁惜惜使人来传的信。”
“花奴又是怎么晓得的?”
陆青听了一惊,这一向头绪太多太杂,竟没有想到此问。王伦躲在那小寺里,正是怕人知晓,花奴是从何得知?而且,我刚寻到那里,王伦便扮作紫衣妖道,杀了杜公才,演出土遁之戏逃走。这恐怕绝非碰巧,杜公才也绝非偶然行至那里,一定是有人安排,而后叫花奴传信告知我,好让我赶过去亲眼目睹。
王小槐却继续说:“哼!我晓得,人在背后都唤我猴儿,他们才都是瓦子里的猴儿。穿件衣裳,便以为自家是人了,左蹦右跳,能逗人笑,便以为自家多能耐,其实是被那猴公一手拿鞭子,一手拿果子,训教成这等模样。他们得了果子,不但忘了痛,还笑猴公呆傻,竟平白给他们果子吃。王伦从不叫我猴儿,却没想到,他竟也成了猴儿。那个花奴,一定也是只母猴儿。说是人间,却寻不见几个真人,遍地都是猴儿……”
陆青听着,暗暗心惊。这孩童眼力心智已胜过大半成人。
他没再多言语,怕引得王小槐越发看破世事,但心中不禁又想,看破世事有何不好?多少人为世间烦恼所困,多少道士僧人挣脱出家,所求不正在于此?他不由得暗暗望向身边这七岁孩童,见他皱着小鼻头,望着路上行人,小眼珠里满是嫌憎鄙弃,更有些愤愤之气。叫人担忧的,正是他这愤愤之气,小小年纪,这等看破,带了许多童稚赌气,等年纪再长些,这气散去,那时再看破,才能平正通达。只是,这孩童已听不进任何言语,只能由他,此后自然少不得许多艰痛。
陆青不禁有些疼惜,却忙转开眼。若让王小槐发觉,又会激出更多嘲愤。一路上,他不再开口,只听着王小槐不住笑那些路人,目光嘴头都极尖利。听得陆青一时笑,一时叹,又不时心惊。
终于来到清风楼,陆青照诗奴所言,绕到楼后那扇小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妇人闻声从旁边小房里走了出来,上下打量过他们两个后,笑着问:“您是陆先生吧?三位姐姐已经到了。”
陆青随着那妇人穿过后院一条花廊,来到一间花木掩映的青绿阁子前。门开着,黑漆方桌边,坐着三位丽人,正在吃茶。三人见到他,一起起身。
诗奴庄清素今天绫衫罗裙,一身淡青,袅如烟堤细柳。馔奴吴盐儿则是蓝衫紫裙,银丝翡翠花冠,眉眼含笑,西域娇丽一般。另一个女子则穿了件白罗衫、墨绿罗裙。那罗衫上绣满墨字,陆青认得,是杨凝式《韭花帖》,书风简净温雅。这女子自然是书奴卫簪花,纤眉秀目,仪容淡静,神色有些清冷,如静窗白纸边,闲搁一支玉笔。
三人一起欠身向陆青道万福,陆青忙也抬手还礼。
庄清素笑着说:“馔奴陆先生已经见过,这是书奴,她不爱言语,陆先生莫要见怪。”
王小槐却忽然叫道:“书奴卫簪花?我家有一幅你的字,挂在书房里。我爹说你真正当得起簪花二字。我却没瞧出来,那些字哪里像簪了花?”
诸人一起笑起来,连书奴都浅浅一笑。
庄清素请陆青入座,店里妇人点了盏茶上来。王小槐不愿坐,抓了把糖豌豆去外边耍。
庄清素收起笑:“陆先生,昨天我回去后,路过凝云馆,便下车进去,想瞧一瞧琴奴,她家妈妈却说月影被人请走了。我问是什么人,那妈妈却支吾着不肯说。我有些不放心,怕又如舞奴那般,忙去香漱馆寻见盐儿,让她打问打问——”
“我四处探问了一遭,却没得着一丝信儿——”吴盐儿眼露担忧,“今早来这里时,我特地绕到凝云馆,那妈妈说月影没回来,怕是要耽搁几天。我也问她是谁请了月影去,那妈妈立即冷下脸,说各门各院,哪里有到人家门上夺主顾的?我再不好多问,只得赶紧出来了。先是师师不见影儿,乌燕子又这般走得不明不白,月影又不知去了哪里。十二奴不剩几个,接下来莫非便要轮到我们了?”
庄清素眉头微皱:“我使人去玉津园那里打问,月影并没有去那里。”
“你们可有花奴消息?”陆青将路上王小槐所疑讲了出来,“花奴恐怕知晓其中隐情。”
“我们十二个,只有花奴和我们心上隔得远些,众人都有意避着她,难得去理会她的动静。”
吴盐儿点点头:“我也有些怕她。不过,她若是知情,无论如何都得去探一探。”
陆青说:“这里散后,我便再去撷芳居走一遭。”
一时间,诸人都静默下来,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书奴卫簪花忽然轻声问道:“陆先生,清明那天,王伦上了那只船后,另有一个人也跟了上去?”
“嗯。”
“王伦上船后,立即钻进了一个柜子,那船主说柜子是先已备好的?”
“嗯。”
“我有个猜测……”
“请讲——”
“王伦恐怕是有意引后头那人上船,叫那人去见船中那对男女。”
陆青心中一动,却一时不能猜破其中用意。
庄清素问道:“后头那人既然跟着王伦,上了船,不见了王伦,他难道不生怪?”
“船中那男子若和王伦衣着形貌相似,又只见背影,便会将那男子当作王伦。”
陆青也顿时醒悟:“这便是王伦身穿紫衣的缘由。”
庄清素又问:“船中那男子又是什么人?王伦为何要引后头那人去见他?”
卫簪花轻声道:“这些都尚未可知。不过,我猜,船中那女子应该是师师。”
“哦?”
“还有——前一阵,有人瞧见王伦在金明池上了师师的船。但据陆先生所言,王伦一直躲在那小寺中,直到扮紫衣妖道前两天才出去了一趟。看来,金明池那人并非王伦,应是和王伦形貌相似的那个男子。”
陆青听了,不由得眼露赞许,望向卫簪花。
卫簪花却只微微一笑,旋即轻叹:“至于其中缘由,仍得寻见师师或王伦,才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