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其可信哉?
——宋仁宗·赵祯
赵不弃驱马来到第二甜水巷,去访冷缃。
见朱阁和城郊那朱员外一家相继被灭口后,赵不弃对梅船案原本已失了兴头,刚才听了堂兄讲述,他顿时又来了兴致。此案不但将汴京五绝全都卷入,每一支又都牵扯出无数隐情,更与辽、金、高丽、西夏、方腊相关。遍天下,上百年,也难遇一场这等大局。
及至听堂兄说到朱阁,他立即将这差事揽了过来。太学那老吏恐怕并未认错,从孙羊店疾步出来那人,应该正是六年前“摔死”的高丽人。当时那高丽人独独将脸摔得稀烂,恐怕是早已布好的遮掩之术,那里已预先放了一具身形衣着相似之尸首。那吹台下树木茂密,高丽人跳下楼后,迅即躲了起来。他腿有些跛,恐怕是当时摔坏的。
更要紧的是,朱阁恰好出现在孙羊店,恐怕也非偶然。他一定是探知了李泰和、金方要将耳朵和珠子转交给那跛子,特地守在那里。并非跛子撞了他的马,而是他有意拦住跛子的去路。他那两个仆役将那跛子踢打一顿,也只是装样儿,目的恐怕在那耳朵和珠子。那跛子当时匆忙逃走,恐怕未察觉耳朵和珠子已被偷走,高丽使自然也未能得着。
不过,若真是如此,便有个龃龉之处:朱阁与丁旦是故友,赵不弃原本疑心,丁旦去做紫衣客,和朱阁有关。那时朱阁并不知何涣替了丁旦,他在烂柯寺用“变身术”劫走阿慈,送给了蔡行。何涣为寻阿慈,才误杀了术士阎奇,由此被发配,途中被一个归先生说服去做紫衣客。此事若真与朱阁有关,他何必绕一个圈儿,先造出个紫衣客,又回来夺耳朵和珠子?若是无关,他又是从何处得知耳朵和珠子的消息?又缘何去夺?夺了之后又交给了何人?
无论如何,此事都有趣得紧,值得再去细问。
到了朱阁那宅子前,他拴好马,抬手叩门。开门的是个仆妇,赵不弃不等她开口,便高声说:“武略郎赵不弃前来拜祭朱阁兄!”径直走了进去。灵堂设在堂屋中,供桌上摆着朱阁牌位,插了两炷香,一炷红,一炷黑。赵不弃有些纳闷,再一瞧,朱阁牌位旁,倒扣着一个小木牌,上头插了几根针。他顿时明白,那倒扣木牌上恐怕是朱阁那小妾的姓氏,那炷黑香也是烧给那小妾——冷缃在泄愤。
他不由得要笑出来,却听见旁边帘子掀动,冷缃走了出来。一身缟素,面色如雪,满眼哀冷,如同从冰窖里走出的雪娘子。
赵不弃忙躬身一揖,冷缃只微微还了个万福,轻声唤那仆妇点茶,而后请赵不弃坐下,她则坐到了对面椅子上,低着眼,并不作声。赵不弃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启口,他难得这般语塞。
半晌,冷缃忽然问道:“不知赵官人府中有几房?”
赵不弃毫无防备,未及细想,忙随口应道:“一妻一妾。”
“哦?齐人之福。不知她们两个可安乐?”
“姊妹一般。”赵不弃说罢,便觉不妥。
冷缃果然露出一丝嘲笑:“姊妹?即便穿鞋,我和我姐姐自小便不愿穿一样花色。我们的娘却偏生不理会,总要裁成一样鞋面,绣成一色花,说这才是姊妹。我和我姐姐便各自在那鞋面上补绣上自家爱的花,不一样了,我们两个才都称心。”
赵不弃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干笑了一声,对此事,心里却头一回生出些愧疚。
冷缃抬起眼,望向门外那株李树:“鞋从不嫌你这脚是肥是瘦,你穿了它,它便只会跟你、随你、护你、惜你。他却是活人,不是鞋。你为他,连身子都可给人作践,羞啊、辱啊,悲啊,苦啊,全都不顾。他反倒当你是破鞋子,丢到一旁,换另一双。鞋子再破,也成双成对,可人呢?”
冷缃眼里忽然流下泪来,她却仍呆望那李树,并不去拭抹,任其滑落。
赵不弃越发无措,自己妻妾无论恼到何等地步,他总有法子逗哄得她们心软回笑。冷缃伤冷到这般,即便全天下笑话齐堆到她心底,也恐怕瞬间成冰。
半晌,冷缃忽然回眼望向赵不弃,面颊泪痕未干,却微露出些涩笑:“你并不是来祭他,他死了,你恐怕反倒快意。我瞧得出来,你这快意里,有几分是替我不平。多谢赵官人。”
赵不弃听了,既愕又讪。
“阿慈已如了愿,得了状元夫君。你今天来,自然不是为她。你是来问朱阁那些事?他已死了,也不必再隐瞒。你问吧——”
赵不弃知道无论慰或谢,都已多余,便索性径直发问:“他与紫衣客可有干系?”
“我不知什么紫衣客。”
“嗯……术士阎奇可是他使去见的何涣?”
“是。”
“何涣被发配途中,可是他安排?”
“我只知他与人谋划,详情并不清楚。”
“十几天前,他可去孙羊店拦一个跛子?”
“嗯。他吩咐两个仆役打倒那跛子,从他身上夺一个香袋。”
“他将那香袋拿去了哪里?”
“我还要活命,这一条恕我不能答你。”
“好,不妨。最后再问一条,差他陷害何涣的,和命他夺那香袋的,是否同一人?”
“不是。不过……那两人是父子。”
“多谢!”
“不必。我要清静,以后请莫要再来寻我。”
“遵命!”
冯赛来到开宝寺后街。
这回打问赵弃东,年限短一些,又有个瘫病的哥哥,只问了两个人,便问到了。冯赛来到那院小宅前,见院门虽关着,却没有锁。他心顿时跳起来,赵弃东在里头?可自己并没带帮手,贸然进去,即便见到赵弃东,也不知该如何捉住他。自己只在儿时与其他孩童轻微扭打过两回,且全都落败。何况,赵弃东恐怕并非单独一人,若有帮手,便越加难办。此时跑开去寻帮手,等赶回来,他怕是已经走了……他正在急忖,身后响起个声音,惊得他一颤。回头一瞧,是个中年妇人。
“你莫望了,里头没人。”
“可这院门并没锁。”
“这院门从没锁过。”
“哦?阿嫂是他邻居?”
“嗯。已经两个多月没见人回来了。”
“他哥哥呢?”
“被人接走了。”
“何人接走的?”
“不认得,那已是前年的事了。有天那弟弟一早便出门去当差,雇的那个妇人又去买米了。来了一辆车,两个汉子,把那瘫病的哥哥抬出来,放到车上带走了。我并没听见那哥哥叫嚷,他兄弟两个平素又不愿睬人,我便也没理会。那弟弟回来,不见了哥哥,扯住那雇来的妇人,吼问了一通,又跑出去四处寻。寻了几日也没寻见,便撵走了那妇人,独个儿守着这宅院,怕是担心他哥哥回来,不论出去多久,从不锁院门,倒也似乎没招过贼……”
冯赛又望向那院门,这才发觉门槛边积了许多枯叶,里头也寂无声息。他原想推门进去瞧瞧,却又怕留下痕迹。一旦赵弃东回来,反倒惊动了他。
他忙谢过那妇人,转身快步离开了那里。到街口寻了家小食店,心头有事,吃不下油荤,便只要了碗素棋子,边吃边望着那条巷子,暗暗寻思。
从青牛巷那老人处打问到的看,赵弃东和西夏并无牵连,只是一对勤苦兄弟,安分度日,与人无涉。而且,听来赵弃东也并非贪财慕贵之人,他哥哥若未病瘫,他怕是仍一心沉于算学,从太学出来,也是差遣到太史局等清冷去处,得个清静职任。他哥哥病瘫后,他虽先后去了尚书府和市易务,却也依旧安分清冷。他之变,应是哥哥被人劫走之后。他离开市易务,辞高就低,去了唐家金银铺——唐家金银铺?冯赛心里忽一动——他哥哥曾言,唐家金银铺原是他家祖宅。能在那南门大街有这样一所大宅,家世自然不凡。他姓赵,难道是皇族?后来落魄了?他们兄弟是从湖南永州迁来,祖上难道是被贬谪去了那里?
冯赛忙端起碗,将剩的棋子连汤喝尽,随即抹净嘴,起身付账,快步出门,骑了马望南门大街赶去。
到了唐家金银铺,却不见那店主人唐大郎,只有一个老主管看着店,也认得,便走了过去:“江伯,一向可好?能否问一桩旧事?”
“啥事?又是来问那赵二郎?”那老主管见到他,面色微变。
“和他无关,是一桩旧事。您在这唐家金银铺有多少年了?”
“我十七岁便来了,如今已经五十九,四十二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时,唐家还未来这南门大街吧?”
“嗯,起初是在外城封丘门那边,只是个小银铺,三十六年前才搬来这里。”
“这里原先是家宅,还是店铺?”
“是家客店。”
“嗯……多谢江伯。你店里那银剔子,我买一根。”
冯赛随意拣了一根,付了一百二十文钱,随即上马赶到了开封府。
他先去附近一个书铺,买了信纸信封,讨笔墨写了封信,将那根银剔子夹在信中。封好后,绕到旁边的公署院,拿了二十文给了那门子,请他将信递给户曹的林孔目。那林孔目专管房宅产籍注录,冯赛有典买生意要查看产籍,常来这般求他。
他在衙门等候半晌,一个小吏走了出来,将一页纸交给了他。冯赛道过谢,打开一看,上头写了一串房主姓名,唐家金银铺转卖过十来道。他一一扫过,到末尾时,才见一个姓赵的,房主为赵信,交易是在仁宗庆历三年,距今已有七十八年。林孔目还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此宅为御赐。太宗淳化五年,赐予右千牛卫上将军、宥罪侯赵保忠。
冯赛看了,隐约觉着似乎听过赵保忠这名字,却记不起来。他算了算,赵保忠得赐这宅子,距今已有一百二十七年,住了将近五十年,恐怕到其重孙时,家境败落,才典卖了这房宅。
要查这赵保忠来历,恐怕得去尚书省吏部,冯赛和那吏部的书吏从未结交过,不由得犯起难来。思寻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一人,忙骑马望潘楼街的桑家瓦子赶去。
到了桑家瓦子,他将马寄放在外头的马棚里,进到瓦子里,穿过闹嚷嚷人群,绕了七八座勾栏,走到角上一座小勾栏。那里是讲史场,栏里头坐了三四十个人,正在听台上一白衫男子讲三国,并不是他要寻的人。他绕过木栏,到后头一瞧,有个青衫老者正坐在棚子后小凳上吃茶歇息,正是他要寻的李慥。
李慥是这京城讲史人中头一位,肚里不但装满周秦汉晋隋唐古史,连本朝百余年间朝廷逸事也记了上千段,随问随答,流水应响一般,因此人都称他“李活史”。
冯赛走过去,躬身一拜:“李大伯,在下想请问太宗年间一个人,他名叫赵保忠——”
“宥罪侯?”李慥翻了翻眼皮。
“正是!”冯赛大喜,“李大伯能否给我讲讲这人?”
“此人本不姓赵,原姓李,名唤李继捧,乃是党项人首领。太宗太平兴国七年,率族人来汴京朝觐,愿留京师。太宗皇帝大喜,赐白金千两、帛千匹、钱百万。其弟李继迁却出奔为患,朝廷屡屡发兵,却始终难克。太宗用宰相赵普计,召见李继捧,赐姓赵氏,更名保忠,授夏州刺史,命他去银夏抗御其弟。
“赵保忠与其弟多次对阵,只小胜过一场。后遭李继迁夜袭,单骑逃回,被押赴阙下待罪。太宗只诘责几句,释之,封他为宥罪侯,赐第京师。其弟李继迁则归附于辽,借势强大其族。其子德明踵继其志,尤善权谋。其孙元昊,更是英武超群、志在王霸,一举创立西夏,造西夏文字,设文武官制,自称为帝。
“那赵保忠留于京师,再无他用,怏怏失意。真宗皇帝即位后,将他贬至永州,并诏监军暗察。赵保忠不久便卒于永州,其有一孙在京,被录为三班奉职,更无甚作为,其家便由此衰没……”
梁兴和梁红玉一起步行进城。
梁红玉又换了布衫,扮作民妇。两人快到戴楼门时,梁兴一眼望见路边茶棚下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正是昨天跟他的那对夫妇。那妇人低头吃茶,鬓边垂下一绺头发,她伸手掠到耳侧,那绺头发却旋即又垂了下来,她又去掠,如此重复了三四道,那绺头发却始终不肯帖服。看到这绺头发,梁兴忽然记起来,这妇人是那些遗失孩童的三百多父母中的一个。那天梁兴在东郊粮仓台子上对众解案时,这妇人在底下人群里,便是这般不住撩掠这一绺头发,引得梁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梁兴忙收回眼,轻声告诉梁红玉。两人便装作不知,一起走向那茶肆。那对夫妇迅即看到他们,也装作不见,各自低头吃茶。梁兴走到那茶棚下,见男子身后有张桌子空着,便坐了过去。梁红玉也跟着坐到侧面,唤来伙计问过后,要了一碟春饼、两碗粉羹。随后故作小心,放轻声问答起来——
“楚澜今晚会来吗?”
“他若不亲自来,便不能交给他。”
“他人不来,却差人送了钱来呢?”
“此人毫无信义,这事得当面说清才成。”
“也是。上回在芦苇湾,他便没有现身,反倒招来几路人厮抢。若不是我存了心,将那人留在船上,送了个假的过去,如今便只好白瞪眼。”
“这回不带人,只将地址给他,便不会有那些麻烦。只是你定的那个会面之地可稳便?”
“那里每夜几百客人进出,最好避人,而且,我定的是西楼的阁子,那西楼顶层能俯望皇城禁中,一向禁人登眺。若不是凭我这名头,哪里进得去?我已订好了西楼角上那阁间,说话最清净。楚澜是他家熟客,进出都是由西边那个小角门,熟门熟路,他也觉着安心。”
“唯愿今晚他能来,交割了这桩麻烦,我们也便松脱无事了。”
“得了钱,你先去哪里?”
“江南?”
“江南不是正在闹乱?”
“那便先去蜀地,那里号称天府,想来极富庶。等江南平息了,再乘船经三峡南下?”
“好啊,我一直想去听听那两岸猿声——”
两人一来一往正搭着话,伙计端了羹饼过来,他们忙止住了嘴。梁兴看了一眼梁红玉,梁红玉也正巧望过来,那双明净杏眼里含着偷笑,还有些心意相通的畅悦。梁兴心底忽一颤,自邓红玉过世后,这是头一回心颤,他有些慌,又怕被梁红玉瞅破,忙笑着低头避开,伸手抓起箸儿,去夹那春饼。
这时,身后凳子挪响,那对夫妇数了钱,丢在桌上,一起起身离开了。
梁红玉偷笑:“一路已经传到了。”
“是方肥那路。”梁兴趁机收止心神。
“你如何知晓他们是方肥那头的?”
“那日在东郊粮仓,我见过那妇人,她扮作丢了孩儿的娘,混在人群里。”
“我也隐约听到这个信儿,至少有几十个摩尼教徒,假扮丢了孩儿的父母。一个暗中监管几对夫妻——”
“难怪……”
梁兴虽救出了那三百多个孩童,却始终诧异,方肥竟能如此严控住三百多对父母。他能想到的法子,唯有战国商鞅所立的什伍连坐法。五家为伍,十家为什,彼此监视。一人违法,邻人若不举报,则五人连坐受罚。这时听来,若每五家有一个摩尼教徒,便能更严密威吓、监控。哪怕少数人敢有违抗之心,也迅即会被友邻制止、告发。
他心里一寒,这等人若是得了势、掌了权,天下恐怕都要这般如法施行。摩尼教徒如今已有数万,若不制止,定会成倍增加。若这般分散安插在民间,再行什伍互监之制,那时便人人寒噤、户户危栗。
之前听到方腊作乱,毕竟远在江南,梁兴其实并无多少忧虑,此时才感到切身之危。当今朝廷虽弊端重重,至少从未如此强挟严控于民。即便王安石,效法商鞅什伍之制,推出保甲法,初衷也只在于训练乡民习武,联手抗击盗贼,以保地方安宁,而非对内辖制,叫百姓彼此监视、互纠互斗。
梁兴忙几口吃完羹饼,从腰间解下钱袋,数了二十文钱放到桌上。梁红玉见到,原本要争,但话未出口,旋即止住,只笑了笑,继续吃起来。梁兴心中甚是感慰,却不敢再看她,望向一旁,等着梁红玉吃罢,这才起身说:“走,去寻另一路人。”
两人一起往内城走去,一路上却都未发觉有人来跟。
行至龙津桥,梁红玉望着桥下说:“楚澜诈死逃开后,手下没有几个人。上回在芦苇湾,他请了这桥下头的安乐团逃军,那团头匡虎死在芦苇湾,安乐团恐怕也散了,楚澜就更没帮手了。”
“他若识趣,便该离开汴京,远远逃走。他却不肯服输,极力寻找紫衣人,自然是想以紫衣人为质,与方肥交涉,讨回自家原先那权位。”
“他跟我说,是因不愿伤及无辜,才与方肥成仇。”
“不愿伤及无辜?”梁兴顿时苦笑一声,“那个蒋净又有何辜?一心只想报恩,却被他夫妻拿来替死脱身。钱财只会移人心智,权位却能夺人天性。”
“这回叫他好生尝一尝无辜被陷的苦辣。”
两人正说着,梁兴忽然发觉桥头边有个汉子朝他们望过来,目光鬼祟。他忙避开眼,低声说:“来了。只是不知是哪一路。”
“那便再瞧瞧。”
两人继续前行,经过那汉子时,装作不觉。那汉子果然偷偷跟在后头。他们由朱雀门进了内城,另有一个汉子从旁边走来,和那汉子对视一眼,那汉子随即折向东边一条巷子,这新来的汉子又继续跟着他们。
快到州桥时,梁兴猛然看见前头一人骑着马迎面而来,那人脸上横竖几道刀疤,正是那天跟了他往返东西城那个,那人也一眼发觉了梁兴。梁兴忙转过头,假意指向旁边:“迎面骑马那个是冷脸汉手下。”
梁红玉也望向那边,眼角却趁机朝后斜瞟了一眼,笑着说:“后头那汉子朝那人使了眼色,两人是一路,正好引他们去州桥。”
两人行至州桥,站到桥上,装作等人,四处张望。那疤面汉果然拨转马,跟了过来,又转到河边,停在一株柳树下。后头跟的那汉子则走到桥栏外岸边草坡上,坐下来歇息,眼睛不时朝这边偷望。
梁兴又望向桥对岸,有个年轻男子等在桥头边,穿了件深绿绸衫,手里拿着柄绿绢扇子。正是和张俊商议好,派来照应的人,那人也发觉了他们两个。梁红玉照约好的,抽出绢帕,假意擦汗,却不慎将帕子丢进了河中。那绿绸衫男子见到,立即走上桥来。
梁兴和梁红玉等他走近,和他一起下桥,走到桥栏边那草坡旁的一棵柳树下,又将事先演练的话,讲给了那绿绸衫男子。虽压低了声音,坐在草坡下那汉子却一直侧耳偷听,自然全都听见。
那绿绸衫男子果然选得好,装作犹犹豫豫,推托了几道,最后才说:“上回芦苇湾,你们用个假货诳人,楚二官人恐怕未必肯再信你们。我把这信儿报给他,来不来,只看他心中作何想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梁兴和梁红玉仍留在那里,假意商讨争执了一阵,这才一起离开。
黄瓢子和阿菊来寻张用,是为何奋。
张用勘破彩画行那焦船案,背后主谋竟是阿菊的弟弟何奋。发生那桩命案第二天,何奋使小厮陈六送来一篮桃瓤酥,底下竟用黑布包了三百两银铤。
他们夫妻不敢将此事透露出去,那六锭银子也藏在床底下,哪里敢动?开封府发出海捕文书,他们两个惴惴等了这些天,却没有何奋丝毫音信。阿菊天天哭,说她弟弟绝不会这般不告而别,即便逃走,也会设法偷偷报个平安。各路州官府也没有捉住他,他恐怕已经送了命。黄瓢子受不得,便拉着她一起来求张用,看能否寻见何奋下落。
张用听了,先问道:“他犯了命案,官府正在缉捕。你们寻他做什么?”
阿菊顿时又哭起来:“他如今不知死活,叫人整日挂着肠子。即便活着,这般四处逃命,哪里能片刻安心?若能寻见他,我一定劝他回来自首。他是为爹报仇,可做了之后又逃走,算个什么?我爹在时,从来都做得出,便当得住,哪里避逃过什么。他若在地下知道,也难安生……”
“你觉着何奋做得对?”
“这叫一报还一报,他并没杀人,不过是引得那些人自家杀自家。可他不能逃,一逃便全错了。”
张用笑着点点头:“好。只算扫帚,即便算对了,也是孤例。再加一个何奋,两不相干,若都能算准,才成通理。不过,我得先知道些底细,才好入手。你们在外路州可有亲朋故人?”
黄瓢子和阿菊不知他说的扫帚是什么,听到问,才忙一起摇头。
“你们可问过替何奋跑腿那小厮陈六?”
黄瓢子忙又摇头。
“你们先去问问那陈六,何奋走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再去问问其他与何奋相熟之人。”
黄瓢子谢过张用,忙拽着阿菊一起去寻小厮陈六。
陈六一向在御街一带走动,替尚书省、开封府官吏递送书信物件。他家中只有一个瘸腿老父,何奋因自己年幼丧父,便时常照应这父子两个,因而与陈六极亲近,兄弟一般。
他们两个先到开封府周遭寻了一圈,并没见陈六人影,便又向北到尚书省门前,阿菊一眼瞅见陈六从那衙门走了出来,穿着身蓝绸新衣裳,忙唤了一声。陈六却似没听见,转身走向另一边。黄瓢子忙追了上去,连叫两声,陈六才停住脚,转头望过来时,脸色瞧着有些不情愿。黄瓢子不由得叹口气,何奋做出那等事,陈六自然怕沾惹上祸患。
阿菊也赶过来:“陈六,我有件要紧事问你。”
“啥事?”
“那天阿奋让你捎了那篮子桃瓤酥来,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有公差要去洛阳。”
“洛阳?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说上司催得急,只把篮子交给我,便走了。”
“他做那些事,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晓得?”
“你穿的这新绸衣裳哪里来的?”
“别人赏的。”
“哪个人赏的?”
“是……奋哥。姐姐,我照实说吧,那天奋哥的确瞧着有些不对,我问他,他也不说。他给了我这件新绸衣,叫我好生伺候我爹。奋哥待我父子那等情谊,我们心里咋能放得下?可又怕官府来问,丝毫不敢跟人说,只有背地里偷偷淌泪——”陈六说着,眼睛竟湿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去了洛阳,也再没见过他——”
“他是在哪里给你这些东西的?”
“就在这街边——”陈六忽然指向府门,“郑孔目出来了,他和奋哥同在一司,常日里最近密,你们可以去问问他。”
黄瓢子忙和阿菊赶了过去,走到近前,他却有些畏惧。还是阿菊上前唤道:“郑孔目!”
那郑孔目回过头打量了一眼,皱起眉问:“做什么?”
“我是何奋的姐姐,我有些话劳问郑孔目。”
郑孔目眉头皱得越紧了:“问什么?”
阿菊张开口,却顿在那里。黄瓢子忙说:“郑孔目知不知道何奋去了哪里?”
“我岂会知道?他做下那等事,自然是逃匿了。”
“他做那事前,郑孔目有没有察觉什么?”
“我若察觉,岂会袖手不问?”郑孔目说罢,转身就走。
阿菊忙追上去问:“郑孔目,您最后一次见何奋是哪一天?”
郑孔目并不停脚:“寒食前。清明假后头一天,他便没来,之后再没见过。”
黄瓢子见阿菊仍缠住不放,郑孔目眼看便要发作,忙上前拽住阿菊。望着郑孔目气恼恼走远后,他见阿菊又要哭,自己也难过,只得安慰道:“阿奋做那等事,自然不会让人知晓。张作头叫我们打问,我们能问到的只有这些。咱们先去给张作头回话,他那心思,神仙一般,或许能算出些什么——”
阿菊抹掉泪水,跟着他一起又赶往张用家。
到那里时,已近傍晚,张用却仍蹲在院里,手里拿着根树枝,在那空地上画满了横横竖竖,不知是什么。黄瓢子连唤了两声,张用都没听见。那个戴帷帽的阿念听见出来,尖着嗓叫了几声,张用才抬起头,看到他们,只点点头,道了声:“说。”而后继续在地下画。
黄瓢子忙将问到的说了一遍,张用仍在画,似乎没听见。黄瓢子正要再说,张用却忽然停住手:“那个陈六在说谎。”
“啊?”
“清明过后,何奋便躲了起来,没去工部应差。头一天发生那焦船案,第二天他寻陈六捎东西给你们,自然会避开眼目,选个人少的所在,为何要去尚书省官衙前?另外,何奋自然不会单单只送了桃瓤酥,里头还有银子对不对?”
“那银子我们一毫都没动!今后也不会动,等寻见阿奋,我便将那些银子捐到庙里,或施舍给穷寒人去——”阿菊说着又涌出泪来,“我爹出事那年,我和阿奋被撵出家门,没处去,便去求黎百彩,黎百彩却连门都没让进,只拿了一块碎银给我们,阿奋那年才十二岁,他从我手里抢过那块银子,砸到黎家门上,说饿死也不受他施舍……”
“嗯……你们得了银,那个陈六也绝不只单单得了一件新绸衣。何奋既要逃命,哪里有工夫去买新衣?他自然也给了陈六不少银子,你们再去问他。这回莫再被他骗了。”张用说罢,又埋头在地上画起来。
黄瓢子愣在那里。阿菊眼里却又涌出泪来,嘴唇抖了半晌,忽然转身,飞快朝外奔去……
陆青将诗奴庄清素请到家中。
诗奴下了车,缓步进门后,细细环视院中,又抬头望望那棵梨树,微露出些笑,轻叹了一声:“与我想的一般。”
陆青这院中从未进过女子,见诗奴一身素锦素罗衫裙,清雅素淡,自然极爱洁。这一向他四处奔走,没有清扫房屋,房里桌凳上都蒙了灰,便没有请她进去。但站在院中又似乎有些不妥,一时间,竟微有些不知所措。
王小槐一直在旁边瞅着,忽笑起来:“美人姐姐,陆先生被你弄得脸红了。”
陆青听了,脸顿时一热,恐怕真的泛了红。
诗奴却只微微一笑:“陆先生阅人无数,我这等粗颜陋质,哪里能惊动得了他?”随即望向陆青:“陆先生,莫要劳神,我只问几句话便走。”
陆青忙问:“舞奴果真自尽了?”
诗奴点点头,随即收起了笑:“陆先生那天见了她,说了什么?”
“灯尽莫怨夜云深,梅开试寻当年月。”
诗奴轻声念了一遍,低眼细品半晌,颔首轻叹:“难怪……这一句,的确正中燕儿心怀。她时时怨东恨西,百难如意。只有跟我在一处时,才能宁耐几分。我也想劝她,可又劝无可劝。陷在这烟粉窟里,灯灭、云深、梅残、月落,都不是自家能做主,从来只许笑,不许泪。她不服这命,却又寻不见出路。唯有天天与人争恨,与己斗气。几天前,我们见过一面,那天她格外欢喜,讲起许多幼年旧事。说那时她父母仍在,六岁那年冬天,她家邻居梅树开了花。她想讨一枝,邻居却不肯。夜里,她偷偷到院里,费了许多气力,才将梯子挪到院墙边,爬上去摘了一枝,溜回去插到了瓶里。她说那天夜里月亮格外明,那梅花也格外香,隔了这许多年,闭上眼,仍能嗅到那香气……今天我才知道,我们见面前一天,陆先生见了她……”
陆青顿时有些愧疚,或许正是自己这句话,引动了舞奴轻生之念。
“陆先生万万莫要自责,相反,我倒要替燕儿道声谢。我和她相识几年,从没见她那般笑过。她苦了这么多年,是陆先生替她寻见了那颗藏了许久,都藏忘了的糖霜,让她总算甜了一回……”诗奴眼里滚下泪来,忙抽出帕子拭去,“今早,我听到死讯,忙赶到乌燕阁。她是昨天夜里回去后,用汗巾悬梁……”
“回去后?她去了哪里?”
“我问了林妈妈,她不肯说。燕儿的尸身停在她房里,我要进去瞧,林妈妈也不肯,我只在门边瞅了一眼,燕儿手腕上一圈瘀青,自缢绝不会留下这等伤,林妈妈一定是在遮掩什么。我只得先出来,拿了些钱,使人去乌燕阁,从燕儿身边使女嘴里问出了一句话。那使女也不知道燕儿去见了谁,前天她跟着车子去了南郊玉津园,那些人没让她进去,只叫她第二天来接。昨天,她又赶到那里,燕儿出来后,到了车上一直在哭,手臂上全是伤。那使女只听见她骂李师师——”
“李师师?”
“李师师已经失踪两三个月,不知燕儿为何骂她。我忙又叫人去清音馆打问,唱奴似乎仍未回来。”
“什么人来请的舞奴?”
“那使女也不晓得。不过,玉津园此时已经闭园,不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这京中高官巨富,燕儿也见过许多,那些人即便不看舞奴这名头,也会自顾身份,极少有谁无礼相待,更不曾有谁凌虐于她。”
“舞奴死了,林妈妈都不肯透露,此人自然非同小可……”
“我听说陆先生也在寻李师师?”
陆青有些犹豫,没有答言。
“陆先生是怕我口风不严,还是怕我受牵连?”
陆青越发难答,他抬眼望去,见诗奴眼中竟露出几分女子少有之坚毅。他曾见过三首诗奴之作,一首清逸淡远,一首峻拔高寒,另一首磊落阔大,丝毫不见小女儿情态,更无脂粉之气。这一番言谈间,已知这女子面上虽清淡自敛,内里却心地洞明、性情坚洁。
他知道信得过,但想到此事凶险,不愿她受到波及。
诗奴却继续言道:“不查清楚燕儿死因,我便永难安心。这不只是为她,也为我自己。所谓同命相怜、唇亡齿寒,已是这等污贱身世,若连死都不明不白,那便真是冤到底、哀到极。”
陆青见她眼中除去自伤自怜之外,更有一番坚毅难折之愤,便不再犹疑,将自己这边所查之事,选紧要的说了出来。
诗奴听后,低头默思半晌,轻声言道:“看来此事根由在那王伦身上。”
“清明那天,王伦上了那只客船,船上有一男一女。”
“这对男女是什么人?”
“目前并不知晓。”
“王伦上了那船后,还有个人跟着也进了船舱?”
“嗯,不知那是何人。”
“以王伦身份,绝难进得了玉津园。请燕儿的,难道是那两人?燕儿骂李师师,李师师昨天恐怕也在玉津园。”
“眼下,不知王伦身在何处,也无处找寻李师师下落。只有寻见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才能解开其中隐情。”
“陆先生,能否请我两个姐妹一起来商议?其中一个陆先生见过,馔奴吴盐儿,她耳目消息最灵透。”
陆青略有些犹豫,吴盐儿心地虽非不善,却过于机巧,游移难定。
“陆先生放心,盐儿虽有些乖觉善变,但我们几个同气连枝,燕儿这一死,吴盐儿也一定有同伤之情。”
“另一个呢?”
“书奴卫簪花。十二奴里,簪花最安静守分,常日里难得听到她出声,只爱执笔写字临帖。她心思也最敏细,我们见不到处,她却常常能留意到。对她,陆先生更可放心,她从不沾惹是非,那张嘴比宫中玉函封得还紧。”
陆青从未与人共事,更何况是与这几个女子,心中犹豫,但见诗奴那坚定殷切之意,只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