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若无外扰,必有内患。
——宋太宗·赵光义
顾震坐在官厅里,听断完公事,已是掌灯时分。
他疲累至极,没叫人点灯,独坐于昏黑中歇息。这一向,他几乎日日如此。自清明以来,汴京城便没有片刻安宁,凶案一桩接一桩,似乎有某样狂症恶疾发作,瘟疫一般传遍全城。顾震整日陷于这杂乱纷沓之中,几乎晕了头,哪里还辨得清南北东西。直到这两天,诸多事件似约好了一般,汇拢过来,聚向一处——梅船。
先是五个道观死了五个道士,接着又是五个紫衣妖道分别施法杀人。
那五个道士死状都极怪异,一个柜中毒死,一个土里倒栽,一个湿帕溺死,一个自燃焚死。还有一个延庆观道士驾车回去途中,忽然栽倒身亡。经察验,是中了毒,却查不出如何中的毒。仵作姚禾复查时才发觉,那道士口内有个针头小孔,是被人将毒针射进口中致死。
这五人之死,正好合成金木水火土五行。他们皆于寒食前离开,二十七日那天才各自回去。每个人又都带了个木匣木箱,里头分别藏了同一具尸首的一个部位,只缺一条腿。今早,顾震差了一个老练吏人去五岳观查问。那观中死的道人回去时,带了一箱道经,放到了经籍阁。那吏人到经籍阁一查,发觉那箱子藏在地窖中,里头是一条腐烂人腿,至此,那具尸首完全拼合起来。
赵不尤查出死者名叫朱白河,左手多生了根歧指。梅船便是由他从应天府购得,清明那天两个道童所撒鲜梅花,也是他买通那膳部冰库小吏,在冰窖里预先冻好。相绝陆青问出,这六指人寒食前曾去建隆观访过道士陈团。万福又查出来,五个死的道士都曾是林灵素座下弟子。
程门板下午来回禀,作绝张用推断,五岳观那道士手足被捆、脸裹湿帕,应是自毙。不过,他死前念咒,恐怕并非求死,而是在施行某种长生邪术。其他四个道士死时,身旁也都无人,查不出凶手。张用推测恐怕不错,五人都受了蛊惑诱骗,以为得了羽化飞升秘术。而蛊惑者,自然当是死而复生的林灵素。
五个道士死后,五个紫衣妖道又相继离奇杀人、神异遁走。这五个妖道遁去了哪里,无从查找,只知他们似乎都是梅船紫衣客。
唯有寻见林灵素,这梅船巨案才能得解。但自清明以来,顾震一直派人四处找寻,至今也未探着丝毫踪迹。不知林灵素搅起这弥天乱局,意欲何为?这梅船一案中,不但方腊卷入,更有外国间谍潜藏其间。看来所图极大,隐有颠覆朝政之势。难道林灵素也想如方腊一般,借妖法惑乱人心、招聚徒众、兴乱称王?
念及此,顾震心中不禁一阵寒栗。虽然开封知府早已严令他莫要再查这梅船案,他却不得不查。若是任林灵素继续这般兴妖作乱,莫说汴京,恐怕天下都难安寝。
他正在忧虑,见万福快步走了进来,他忙问:“五绝都请到了?”
“是。卑职怕底下的人行事不周全,其他三绝倒好说话,作绝张用和相绝陆青,不是轻易能召得来的。卑职便骑了马,一个一个亲自去请。五绝都已应允,明日一早来府中,查看那车子。”
顾震这才放了心。这梅船案将汴京五绝全都卷了进来,像是特意谋划的一般。但五绝入局,缘由各个不同。他细想了想,这既是巧合,也是注定。
那梅船如一颗石子,丢进水中,倾动整个京城。朝廷又按住不提,凶案只在民间不断蔓延。力之所至,如同暗流,自然汇向低凹处。也如银钱,于朝廷管束之外,看似在各行各业、各家各户间任意流转,其实,最终都难免聚向富商巨贾。五绝便似那最凹处的五大豪富,即便清冷如陆青,那隐居院门也迟早被人敲开。这并非人寻事,而是事寻人。既是寻,自然便会寻到最绝处。
他感慨了一阵,才起身归家。有了五绝相助,他心中安实了许多,躺倒在床上,片时便入了梦。
顾震醒来,见窗纸上天光已经透亮。
他忙起身,胡乱洗过脸,饭都顾不得吃,套上公服,急骑了马出门。等赶到开封府时,门吏说五绝都已到了。
他快步走到厅侧的客间,见两排客椅,左边讼绝、牙绝,右边斗绝、相绝,万福坐在下手陪着吃茶,诸人都默不作声。赵不尤正身端坐,正在读最新邸报;冯赛轻叩手指,低眼默想心事;梁兴抬头望着对面墙上那幅蔡京墨迹,手掌不住拍按扶手;陆青则肃然静坐,凝望窗外。独不见作绝张用。
顾震抬腿跨进门槛,才发觉张用站在墙角,正在细瞧那盏鹤形立地铜灯,手指捏着那长喙,嘴里啾啾低唤。顾震不由得暗暗笑叹:好一幅五绝相会图。
五人名冠汴京,彼此之间却无甚过往,这是头一回共聚。他们虽一起卷进这梅船案,却各在一支,并无直接关联。每一支又都丛杂纷乱,即便想谈论,一时间恐怕也难以寻着话头。何况此案关涉重大,乍然相见,更不便轻易开口。另外,顾震也忽然发觉,五人禀性才干虽各不同,却有一个相似之处:都非同流合俗之人,皆不爱与人泛泛相交。即便冯赛终日游走于商贾之间,也只以礼待人、以信自持,极少虚情应付、假意求欢。
顾震忙笑着走进去:“抱歉,抱歉!这一向每日不到五更天便已醒了,偏生今天竟睡过了时。”
其他四绝都微微点头,张用却回头笑道:“你怕是特地来晚,好叫我们眼瞪眼,看谁能瞪赢,再比出个瞪绝来。”
“哈哈!恕罪、恕罪!难得五绝相聚,本该好生贺一番。但事情重大,咱们就不必拘于虚礼。今日请五位来,是为那梅船案。这案子重大无比,又繁乱至极。既然你们五位全都卷了进来,咱们就一同商讨商讨,看能否理出个头绪。就由讼绝先起个头?”
顾震坐到了主位,张用也回到自己椅子上,敛去了面上那嬉笑神色。
赵不尤搁下手中那份邸报,低头略沉思片刻,才沉声开口:“这梅船案看似始于梅船,其实只是集于梅船、现于清明,事件因由至少始于去年腊月。至于究竟缘于何事、发自何人,至今不明。目前只知上到那梅船的紫衣客是其中关键。我这里共出现三个紫衣客。不过,其中两个只是替身——”
赵不尤将章美、董谦、何涣、丁旦等人的经历细述了一遍,最后又道:“其中真正紫衣客应是何涣,但何涣又被样貌酷似的丁旦调换。丁旦则中途逃走身亡,有人又用董谦替换了他。至于章美,上的则是假梅船,缘由是有人欲害宋齐愈。从这几道调换中,可以断定一事——紫衣客是何人并不要紧,只需样貌周正、体格略魁梧,穿耳洞,着紫锦衫。”
冯赛想了想,轻声道:“如此说来,还可再断定两件事——”
“哦?什么事?”顾震忙问。
“其一,这紫衣客恐怕是个诱饵,诱使人去那梅船上劫夺;其二,劫夺者并未见过紫衣客,只凭大致样貌和紫衫耳洞去判断。”
“有道理。”顾震笑赞,其他人也一起点头。
梁兴接过话头:“紫衣客不是寻常诱饵,必定身负重大干系。我这边要劫夺他的是方腊。至今方腊手下宰相方肥仍潜伏京城,继续追寻紫衣客下落——”他将自己这边的情势讲述了一遭,“想劫夺紫衣客的,还有冷脸汉一伙人,至今不知这伙人来历,更不清楚缘由。”
张用笑起来:“赵判官那边有高丽使,豹子兄这边又是方腊,我这边也是他国间谍——”他将自己所涉所知也讲了出来,“首犯银器章诱骗天工十六巧,偷盗天下工艺图,又向北逃到了黄河边,恐怕是辽国派来的,唯有辽国才会如此贪羡我大宋工艺。”
冯赛也将自己一连串险遇讲了一遍,最后思寻道:“赵弃东所图恐怕绝不止是那八十万贯,否则他骗到百万官贷后,便可抽身离开。他却拿出二十万贯来搅乱鱼猪炭矾四大行——”
赵不尤听了叹道:“商如链条,一行连一行,此乱彼必乱。他这是意图引发整个汴京商行紊乱。汴京乱,则天下乱。”
冯赛点头沉吟:“他之所图,的确并非区区钱财,人也绝非单枪匹马,背后自然有人操使。你们所涉既然是高丽、辽国和方腊,所剩邻国,西夏最近,莫非这赵弃东是西夏派遣?”
赵不尤点了点头:“仁宗年间,有个士子,名唤张元。由于累试不第,便向西潜逃,投靠西夏,得了国主李元昊重用,出谋划策,于好水川一战,大败我宋军。此后,屡有落榜士子效法于他。这些人熟知大宋内情,晓得从何处下手最能切中命脉。赵弃东假借于你,便占住了汴京商行枢纽,恐怕真是西夏唆使——”
顾震听了,越发震惊,忙问:“陆先生,你那里可有紫衣客?”
“有。不过并没有上那梅船。”陆青将王伦、王小槐之事细细讲过,而后道,“目前所知,王伦是受了杨戬指使,并于正月赶去了登州——”
“登州?”顾震大惊。
张用笑问:“登州有何大机密?”
“不知诸位是否听过‘海上之盟’?”
赵不尤点了点头,其他几人却都是头回听到。
“此事极隐秘,只可在这屋中说及,万莫传到外面——”顾震压低了声音,“六年前,金人阿骨打立国,此后不断抗击大辽。金人勇悍异常,北地有谚,‘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大辽果真难抗其锐,节节败退。辽国五京,两京迅即被金人攻破。那时枢密童贯恰好出使辽国,有个燕京文士,名叫马植。他献策于童枢密,大宋可联金抗辽,夺回当年被辽国所占的燕云十六州。
“这燕云十六州是古长城所在之地,更有山岭险阻,是我中原千年屏障。后晋时,石敬瑭却将它献给辽国。此后,中原便失去这屏障,只余千里平原,北地兵马轻易便可长驱南下。我大宋立国后,太宗、真宗都曾御驾亲征,意图收回燕云十六州,却始终未能如愿。最终只得结下‘澶渊之盟’,年年向辽国进纳岁币,又在北地边界开垦淤田,以阻限战马直驱,如此才勉强换得这百余年安宁。唯有夺回燕云十六州,才能免去岁币之辱,保得大宋强固久安。
“童枢密将马植密带回汴京,将那联金抗辽之计上奏给官家。官家听了,自然心动,却又怕辽人得知,坏了百年之盟。宰相蔡京、太宰郑居中、枢密邓洵武等人也极力反对。官家犹豫良久,见辽人屡战屡败,国中更是内乱不止,便定了主意,差遣秘使自登州乘船渡海,以买马为名,与金人密商攻辽之策。几番往还,直到去年,才定下盟约,原纳给辽人的岁币转输金人。双方一同夹击,金人攻取辽国上京与中京,宋军则进击其西京、南京——这便是海上之盟。”
梁兴忙问:“商定的何时起兵?”
“原定大致是今春。年初,金使由登州上岸,欲来京城商定日期。然而,偏逢方腊在江南作乱,天下骚动,哪里有余力再去北攻?官家深悔前举,便命登州知府拦住金使。听闻那金使屡次出馆,欲徒步来京城,如今恐怕仍滞留于登州——”
赵不尤疑道:“照陆兄弟所言,王伦是受杨戬驱使去登州,难道和这金使有关?但官家都不愿见那金使,杨戬寻他做什么?”
冯赛却笑道:“至少大体能断定,那王伦去登州是与金国有关。这么一来,辽、金、西夏、高丽,邻国全都凑齐了,还有个内乱称帝的方腊。只是,王伦为何也要扮作紫衣客?这五个紫衣客里,哪个才是真的?”
冯赛眼含忧虑:“我那胞弟冯宝自然并非真紫衣客。”
“董谦、何涣、丁旦也不是。”赵不尤接道。
“王伦也不是。”陆青轻声说。
“我这边紫衣客是何人,还不知道。”梁兴叹了口气。
“我这边是一具尸首——”张用笑着道,“宁妆花的丈夫姜璜在应天府诈死,宁妆花将丈夫棺木运回汴京,途中,姜璜半夜跳水上岸。清明上午,那棺木抬下梅船后,却被人劫走,棺木中尸首也变作了另一个人,身穿紫衣,生死不知,身份更不明。”
顾震忙问:“这么说来,真紫衣客是你们这两边中的一个?”
“未必。”赵不尤摇了摇头。
“皆是替身,一个真的都没有?”
“眼下还无法断定。只知这紫衣客无比重要,否则不会引动这五方来争。”
“恐怕不止五方——”梁兴摇了摇头,“至少我这边还有冷脸汉一伙人,他们与方腊并非一路,却也为紫衣客而来。他们能买通军中及朝廷中人,势力也非同寻常。”
冯赛点头道:“我这边也一样,即便赵弃东真是西夏间谍,仅凭他与少数同伙,绝闹不出这般阵仗,似乎背后另有势力。”
赵不尤也点头赞同:“我这边除了高丽使,也另有几股暗力,造假梅船、换紫衣客。”
张用笑起来:“这么瞧来,全天下都被这梅船紫衣客搅了进去。什么人能有这天大来由?”
冯赛琢磨道:“能这般倾动天下的,恐怕只有一人……”
“当今官家?哈哈!”
赵不尤摇头:“官家倒是符合,但一来,官家绝无可能这般置身险地,任人劫夺暗杀;二来,官家样貌年纪也与那紫衣客相异甚远。”
“那会是什么人?”张用笑着又弹响了舌头。
顾震忙道:“还有一人——”
冯赛接道:“林灵素?”
顾震点头道:“清明后,我发了驿马急递去温州永嘉,叫当地县令去林灵素墓冢查验。前天收到那县令回书,林灵素墓室完好,但掘开之后,棺中只剩一件道袍,尸首不见踪影。果真尸解飞升了——”
张用笑起来:“不过是造戏罢了。林灵素被贬回温州,自然不甘心,便用这诈死尸解之计,来迷惑世人。清明又扮作神仙,现身汴河,打算再次诱动官家。”
赵不尤却道:“虽是造戏,却也极奏效。清明当日,河岸边便有许多人跪倒叩拜,如今满京城都在纷传他这神仙异象,这异闻恐怕已传遍天下。世间之人,易惑者多,独清者稀。只看遍地寺观神祠里,多少人求签问卜、拜神祈福,便知他这戏法魔力难敌。何况这些年官家独崇道教,深迷神仙之说,世人便越加陷溺难拔……”
顾震望向张用:“五岳观那道士,手脚被绑、面裹湿帕而死,你推断他是受人迷惑,为求飞升而自尽。除了他,那同一天,另有四个道士也离奇死去。据万福查问,五人都是林灵素亲近弟子,都于寒食前离开宫观,他们恐怕都去见了林灵素,而后被邪术迷惑自尽。这五人为求成仙,连性命都能舍弃,可见林灵素蛊惑之力的确难以抵抗——”
赵不尤点头:“如今,汴京又五妖同现,四处施法杀人。这五妖又与梅船紫衣客紧密相关,看来林灵素并未罢休。”
顾震忙道:“市井间又纷传这五妖,是前年那杀龙食肉的五个士卒所变,是龙王驱遣他们来复仇。各方势力来争夺紫衣客,难道正是因这秘闻?”
张用又笑起来:“五卒食龙那事,我当时便去打问过。那五个兵卒是偷了那茶肆的看户狗,杀来煮吃了。店肆主人发觉,争嚷起来,让他们赔十贯钱。五个士卒自然不肯,说张口十贯钱,莫非你那条狗是天龙?店肆主人斗不过他们,只得认冤。那五个士卒倒得意起来,四处夸耀自己吃了龙肉。这世间,真话人难信,假话传千里。这吃龙肉的话头便传遍京城,越传越真。恰好那年汴京又连遭暴雨,全城洪涝。两下里凑到一处,五卒食龙、触怒上天,便顺理成章、因果扣连,那五个兵卒因这句戏言,被发配沙门岛,如今不知死活。”
冯赛接道:“林灵素被贬,也因此事。官家见洪水不止,命林灵素施法止雨,他去城头设坛作法,烧了许多符纸、念了许多咒语,却丝毫没有应验,惹怒了城边抗洪的民夫,纷纷拿铁锹木叉追打。官家由此才对他失望,逐他回温州去了。”
梁兴忙问:“林灵素果真是来复仇报怨?”
张用反问:“他若是来复仇,为何要引得那四国和方腊来争紫衣客?”
冯赛答道:“他恐怕是自忖势单力薄,因此才将这消息传给那五方,齐聚汴京,他好于乱中寻机。另外,赵兄提到紫衣客身上揣着一颗大珠子,那密信中所言,也并非要去劫夺紫衣客,而是要抢那颗珠子。难道那颗珠子有何神异?”
“龙珠?”张用笑起来。
赵不尤点头:“倒也有些道理。各方若信了林灵素死而复生、尸解成仙,再加上五卒食龙之谣传,自然也会信那龙珠倾天下之语。”
顾震忙道:“虽都是谣传,但十个人中,恐怕至少有五六个信。尤其这几天五妖同现,这谣传便越发成真了。要破这谣传,得先拆穿五妖真相。诸位各自遇见了一妖,除了讼绝,你们四绝又都是亲眼目睹。这五妖不但杀人,更按五行遁法,在诸位眼皮下逃逸不见。那林灵素据说精通五雷法,难道这五行遁法便是来自五雷法?他各传了一技给那五个紫衣妖道?”
张用笑道:“所谓五雷法、五行遁,不过都是障眼法,只是做得高明,暂未瞧破而已。”
“若真是障眼法,瞒得过一双眼,却难瞒过你们五位。就请你们五绝一同勘一勘,看能否寻出破绽来。还是由讼绝起头——”
“我这边是董谦扮作木妖,先隔着船窗,毒杀了船中一客人,继而又穿过章七郎酒栈紧锁之门,木遁而走——”
赵不尤缓缓讲道:“前天傍晚,董谦故伎重施,在陈州门外骆驼巷一家院门外作法,那家主人在书房中被毒死。董谦则穿过巷底一座锁闭院门,又无形遁走。那主人姓黄,是工部主簿。据侯琴讲,吩咐他哥哥侯伦,诱迫董谦做紫衣客的,正是工部一个姓黄的主簿。董谦杀这黄主簿自然是为了灭口。我进那书房查看,黄主簿每晚饭后,都要在书房中焚香静坐。他同样并非被董谦施法毒杀,而是焚的那支香被人换作毒香。
“家弟墨儿和池了了分别打问出同一桩事——董谦木遁前后,后街曾经过一辆车子,那车子行到章七郎酒栈后门时,正巧迎面也来了辆车,它便停下来避让。这两辆车恐怕不是偶然相遇,而是设计安排。那车停在酒栈后门,车中人正可借机用钥匙打开后门,将董谦接上车。董谦应该便是如此逃离,但他是如何穿门而入,至今未解。”
梁兴问道:“董谦遁走之前,是否展开了身披的大氅?”
“嗯。他先摇铃念咒,而后展开大氅,荡了几荡。随后,那大氅落到地上,人却不见了。”
“章七郎客栈那门在凹处,骆驼巷那门又在巷底。两边都没有人,只须遮住身后的眼目。”
“但门高过人,那件大氅遮不全。若是里头有人开门,后面仍能瞧见门扇被打开,而且门锁、门板都完好无损。”
冯赛摇头:“不必开整扇门,只须开大氅遮住那一块。”
“门板细查过几道,四边都嵌在门框中,丝毫没有松动,也瞧不出哪里做了手脚。”
“这个容易——”张用笑着说,“门板不必如门扇一般朝里推,横着移开便可。”
“将旁边木框凿开一道口子?”
“嗯。我记得章七郎酒栈那门板分作上下两片,中间用横木框死。只须在门框一侧凿开一道竖长口子,便可挪动下面那片门板,董谦便可钻入。不过,那酒栈的门两边没有墙,嵌在两根方木柱间,除了门框,那一边柱子上,相同位置也得凿开一道口子。里头预先藏个帮手,听到铃声,趁董谦展开大氅时,便将门板横着移开,还得伸出一根木杈,挑住那件大氅。等董谦钻进去后,迅即移回木板,同时荡开大氅,收回木杈。再将那两道口子凿下的木条塞回去堵死,面上抹些陈年油垢,便瞧不出缝隙了。”
“我当时也想到了横移,用力试过,门板照理该能挤出边框木条,向一边移动,可——”
“门框上必定有木楔子,等门板移回原位,用木楔塞住。木楔面上,也用油垢抹过。这样,门板便被卡死,再横推,便推不动了。所谓木遁,不过如此,哈哈!”
“果真是作绝!”赵不尤展颜而笑。
顾震也高声赞叹,忙转头吩咐万福:“速去差个人,骑快马去章七郎酒栈查看那门扇!”
“木妖解开了,现在便请你们来解解我那水妖——”张用将自己那晚所见细细讲了一遭。
梁兴头一个道:“水中出没,倒好办。但在河面上奔行,脚底必有浮物。又是横渡黄河,浮物极易被水冲走,得有人在水下潜游托住。照你所言,至少得闭气横渡大半,这恐怕无人能做到——”
诸人听了,都各自细思起来。
陆青忽然轻声问道:“船上两个汉子,一个从岸上接到银器章,扶着他上船坐定,另一个立即撑动了船?”
“是,片刻没有耽搁。”
“除了撑船,前后再无其他动作?”
“嗯,船驶到对岸后,他便放下船篙,坐在船尾歇息,一直未动。银器章两人上船坐好后,他才起身,抓过船篙撑起船来。”
“船到对岸时,另一个汉子做了什么?”
“他将——哦、哦、哦!”张用眼睛一亮,猛叫起来,“船到对岸,前头那汉子将缆绳系到了水边那棵歪柳上,回来时,却没去解那缆绳,船却毫无羁绊,径直驶了过来!”
“他系的是另一根绳子!”梁兴忙道,“你说瞧见那船前板上堆了一大捆麻绳——”
“居然被他们瞒过!这便是眼见为实,实了便是死了,被框死在人给你设的套子里——”张用大笑起来,“第二天早上,我去看那船时,只顾着银器章,没留意那捆绳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捆绳子果然不见了。那应是个绳梯,一头已先拴在这岸的栈桥桩子上。开船后,前头那汉子坐在船头,背对着我,恐怕不住将绳子放入水中,我却瞧不见。到了对岸,有那棵歪柳挡着,船不必系缆绳,那汉子系的是绳梯另一头——水中架一根绳梯,人便能在水上奔行,那时天色又已昏暗,我便瞧不出水中那绳梯——”
梁兴笑道:“那人也不必潜水到河中央,只须躲在柳树后,开船时,攀住船尾即可。到了河中央,再脱手,抓住水中那绳梯站起来。等银器章死后,再潜入水中,那时离河岸已不算远,一口气大致能游到岸边。”
冯赛接道:“那琉璃灯自然也已事先点亮,只须先用黑油布包住,到河中间解开即可。只是扮那水妖的,要在水中绳梯上奔走,得有些功夫才成,京城瓦子里便有这等上索杂伎人。”
顾震忙问:“那水妖并非梅船紫衣客?”
“看来不是。”
“银器章坐在船中,却溺水而亡,这又是何等杀人手法?”
诸人又一起默想起来。
半晌,赵不尤沉声开口:“看来银器章也知情,却不知自己将送命。”
张用听了,眼睛又一亮:“嗯!这非手法,而是戏法。银器章先惨叫了一声,而后再不动弹。若真是猛然溺水,哪里能叫得那般响亮?他身上水是真水,死也是真死,但这声惨叫却是在演戏。”
“演戏?”顾震忙问。
“那时他并没有死,只是装死。阿翠恐怕跟银器章说,安排这场水妖戏,是为让他脱身,如同那飞楼一般。银器章信以为真,便在船上装死。”
“那银器章是如何死的?”
冯赛接道:“张作头看到那船靠岸后,便去拍门唤人,之后一夜都再没去看那船。”
“嗯,这场戏叫我见证过后,我被卡在窗户上,又睡了过去,他们便有足够工夫去杀死银器章。恐怕是那两个汉子潜回到船上,将银器章按在水中溺死。而后将水中那绳梯解下,若去那栈桥木桩查看,一定能寻见绳子新勒的痕迹。无行即无影,有为必有痕——黄河离这里百里多路,不必差人去查,只开船未解缆绳这一条,便足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