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太速则误,缓则滞,惟须酌中。
——宋真宗·赵恒
瓣儿随着那位年轻巡照,穿过花园间碎石路,走向瑶华宫南墙边那排院落。
那位化主名叫邓清荷,住在最左边那座院子。到了院门前,瓣儿回头一望,这里离那丛芍药只有几十步远。贴着墙直直过去,则更近。
院子里头一条巷道,又分隔成四个月门小院。那巡照走向右手边第一个小院,里头传来女孩儿嬉笑声,进去一瞧,两个十二三岁女道童正在争扯一张帕子。巡照面色顿时冷沉,两个女道童则顿时惊住,小脸儿尽都煞白。瓣儿瞧着不忍,却不好说什么。
“你问吧。”巡照并没有看瓣儿。
“化主那天回来时,你们两个在哪里?”瓣儿放柔了声气。
“就在这院里……”高一些的女道童小心回答。
“化主进来后,立即将两个匣子给了你们?”
“没有,我们忙去给化主舀水洗脸。我舀了水端过来,清月拿了帕子,化主叫我们进去,指着桌上两个匣子,叫我们送去给方丈、宫监及各位执事,并仔细交代了各处送几块。”
“两个匣子里,素糕可是满的?”
“没有,都各盛了一半,上下垫了厚油纸。”
“你们送了回来,化主在哪里?”
“就在房里坐着。那时前头正巧敲响了饭钟,我们忙要去斋堂给化主端饭菜,化主说她不饿,歇一会儿还要出宫去,叫我们自己去吃。我们吃过饭回来时,化主已经走了。”
瓣儿忙转头问巡照:“饭时各院的人都要去斋堂?”
巡照面色已然不快,但仍点了点头。
瓣儿心头顿时一亮:那对手臂应该正是化主带进来的。两只匣子,一只盛满素糕,另一只则装了两只手臂。进屋后,她取出手臂藏好,将另一只匣子里的素糕分了一半过来,而后让两个女童去分送诸人,以作掩饰。藏埋手臂也并非在深夜,而是趁敲钟吃饭,众人都赶去斋堂之时。
线头虽然理顺,瓣儿却隐隐觉得此事恐怕还藏了些什么,她见中间那正房门挂着锁,又问女道童:“这房门是谁锁的?”
“我锁的。化主不在时,门必须锁好,不许我们进去。”
瓣儿越发起疑:“你们可有钥匙?”
“没有。化主一直随身带着。”
瓣儿忙转头望向巡照:“我们得把这门撬开!”
巡照愕然惊望向她。瓣儿却顾不得解释,忙扫视院子,见墙边有把铁铲,过去抓起来,便去砸那门锁。她没有多少气力,十几下之后,便软了手,却只在门板上砍出几道浅痕。
巡照这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从瓣儿手里要过铁铲,走到窗边,朝窗闩的位置用力砍砸。她瞧着清瘦,气力却大。不过片时,竟将两扇窗砸开。瓣儿忙扒到窗边朝里望去,见中间一张乌木圆桌上果然撒了些糕渣。木匣里盛的若真是素糕,那化主又直接让两个女童抱去分发给众人,便不会撒落这些糕渣,看来那化主的确腾换过里头的东西。
瓣儿再等不得,一用力,攀上窗台,翻了进去,险些摔在地上。她忙站稳脚,朝屋中其他地方急寻,并没寻见什么,但随即瞧见里墙边有扇内门。她快步走了过去,推开门,一股恶臭气顿时飘了出来。她越发确证自己所料不错,忙捂住鼻子,走了进去。这是间卧房,床上并没有人,里边一只大柜子,占了一堵墙,臭气似乎是从那里头传出来的。
瓣儿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停住脚。这时,那个巡照跟着翻窗进来,也闻到了臭气。她似乎并不怕,径直走到柜子边,拉开了一扇柜门,里头填满了衣服被褥。又拉开另两扇,整整齐齐全是布匹锦缎。她接着拉开最右边的柜门,瓣儿一眼望去,顿时惊唤一声——
柜子里跪坐着一个女道,身着绯色道袍,已经僵死,手脸也已腐烂,乌黑尸水流满柜底。瓣儿忍住惧怕,走近细看,见那女尸弓着上身,头斜垂在壁板上,双手捧着一个竹箩,箩里堆满了金玉珠宝。
珠玉间有样东西闪着铜色幽光,瓣儿小心凑近,定睛一瞧,是一只铜铃!
冯赛惊望地上那金道冠和紫锦披风,半晌移不动脚。
若非亲眼瞧见,他决不信会有这等异事。一个人凌空飞起,撞向一只铜钟,随即消失不见。
这时,钟架四周已围满了人,街口酒肆的人挑了两只灯笼过来。冯赛借着灯光四处查寻,这钟架只有八九尺高,四根圆木为柱,上下各四根横木为框,顶上一根横梁挂钟,上下及四面都露空,而当时这街口中央并无车马行人,根本无处可躲。
四周人纷纷惊叹怪叫,旁边酒肆一个伙计挑着灯笼照向那只金道冠:“莫非是真金的?”
冯赛捡起那道冠,见道冠和道氅连在一处。道冠很沉,果然是包了层金皮。后面有两个小钩子,将道氅钩住。他凑近灯笼细看,冠形呈莲花状,中间圆拱尖顶,周边十二瓣金叶,上镶碧玉珍珠,极其精细华奢,是头等道冠,至少值上万贯,高功大德上法坛,才佩戴此冠。
冯赛又看里头,冠内垫了层紫绢,也是针脚细密,极费工夫。不过,除去精贵外,再也瞧不出其他。他正要放下,冠内忽然闪过一点银光。他忙对着灯笼光朝里仔细觑看,见最顶处有一根细针。他忙伸手进去,捏住那针,拔不下来。再看冠顶有一颗金珠,那针头原来镶固在这颗金珠上。
身边凑近的人也瞅见了那根针,一起惊呼起来:“道冠里插根针做什么?”“那妖道将才撞向铜钟,这针不是正插进他脑顶?”“这针难道是遁形妖术?刺进脑顶,便能消失?”“一定是妖怪!”“为何不是神仙?”“神仙哪有这等妖异?这妖怪撞到大钟时,我正巧出来泼水,一眼瞧见那张脸,嘴血红,脸煞白,死瞪一双鬼眼,冷冰冰、鬼僵僵的,墓地里钻出的死人一般。唬得我手一颤,盆子落地上摔破了!”众人有笑有叫,又嚷乱起来。
冯赛又朝地上寻视,木架下除了一根竹篾条外,再无他物。他抬起头,怔了片刻,忽然想起胡税监,忙放下那金道冠,转身挤出人群,快步走了回去。
刚才那辆厢车被前头人群挡住,仍停在那里。冯赛走过时,见窗口露出一对年轻男女的脸,仍在探头惊望。胡税监落马处,围了几个人,也在高声叫唤,冯赛忙赶了过去。那里也有人提了盏灯笼,冯赛凑近一看,又一惊:胡税监仰躺在地上,大张着口眼,已经僵死。
看来,那妖异紫衣道人乍然出现,是为了杀死胡税监。但当时那妖道离胡税监有两三尺,手里只有铜铃,未见拿刀剑,他是如何杀死胡税监的?难道真是施了妖法?最要紧,妖道为何要杀胡税监?梅船?
胡税监死得如此诡异,恐怕真与梅船有关。
旋即,他又想到:冯宝……
那妖道年纪身材似乎都与冯宝相近。至于那张脸,由于涂抹了脂粉,天色又暗,离得又远,看不真。他极力回想,却难以确定。
他正在急急思忖,忽听见有人惊唤:“胡税监?”是个身穿黑色吏服的年轻小吏,刚刚从街那头走过来,原本路过,凑进来瞧稀奇。冯赛一看这小吏,认出来是胡税监身边得力之人,常在左右服侍。
他顿时想起樊泰所言,清明凌晨,冯宝从梅船跳到谭力船上时,那舱室里除了胡税监,还有一个税吏。他忙唤道:“郭启?”
那小吏已惊得失了神,抬起头愣了半晌,才认出冯赛:“冯相公?”
“郭启,我有件要紧事问你,咱们到那边说话。”
郭启怔怔点头,跟着走到街边一棵清静柳树下。
“郭启,你来这里做什么?”
“胡税监将才在酒楼会朋友,走时忘了这袋子,我赶着送过来——”郭启手里提着个青绢文书袋,“胡税监遭了什么祸?为何躺在那里,模样那般怕人?”
“他被一个妖道杀了。我正是要问此事,清明那天凌晨,你可跟着胡税监上了那只梅船?”
“梅船?”郭启愣了一下,“嗯!胡税监被害,和那梅船有关?”
“眼下还不知晓。你给我细细讲讲那天上梅船的经过。”
“我先也不知那是梅船。后来听人到处传说清明正午虹桥那些神仙异事,才知道那天凌晨上的那只船便是梅船。说起来,清明那天,胡税监的确有些古怪,他素来只是白天去税关,那天却说要监看夜值,要我也一起跟去。到了税关,前半夜,他都在税吏宿房里躺着歇息。后半夜让我唤他起来,搬了把椅子,坐到税关木台上看着。夜船其实极少,有一两只经过,他也只叫税吏上去查验货品、估收税钱。天要亮时,那只梅船到了,帆上绣了朵大梅花。胡税监看到,忙站起身,唤我和另四个税吏一起上那船查看。两个查前后大舱,两个查左边三间小客舱,胡税监带着我查右边三间。头一间里是船主住;中间是个二十七八岁男子,穿了件紫锦衫。我进去略瞧了瞧,那客人并没有带行李,没甚好查的,便要出来,却见胡税监凑近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那人愣了一愣,接着竟转身走到窗口边,爬了出去,跳到了对面驶过来的一只小客船上。我当时便惊住,胡税监却瞪了我一眼。我忙点点头,跟他出去,掩上了那门……”
“你没听见他说什么?”
“没听清,只见他指了指窗外。还有便是,那男子耳朵竟穿了洞。”
冯赛想,郭启没见过冯宝,故而不认得,便没有说破,继续问:“那船上可有其他古怪?”
“其他便没甚古怪了。我跟着胡税监又去查第三间客房,那里头摆了一副棺木。只有一个年轻妇人,坐在窗边抹眼泪。我们只扫了一眼,便出来了。对面那三间小客舱,头一间空着,中间是一老一幼两个道士,边上是个中年汉子。前后大舱里是船工,一共二十四人,正午到虹桥后,这些人竟全都死掉。船上载的货物只有二十箱香料、二十只铜方炉,税钱好算,不一时,便算罢缴清,放他们过去了。”
冯赛听后,不但没有解疑,反倒越发迷惑。除去冯宝跳到谭力那只船上外,这梅船看来毫无异常。为何正午到虹桥时,竟能演出那一场大神异?又死了那许多人?至于冯宝,他为何会听从胡税监?胡税监又为何要叫他跳船?
他正在思忖,郭启忽又说:“若说古怪,最古怪该是那个老道士。听说虹桥烟雾里飘出个神仙,有人说是去年已经死了的道士林灵素,怕正是客舱里那个老道士。”
冯赛听了一惊。清明正午装神仙的那道士,若真是死而复生的林灵素,此事便越加诡怪难测了……
张用盯着银器章的尸首,细细回想昨晚情形。
他虽迅即想到安排杀银器章的是那婢女阿翠,却一时想不明白,阿翠为何要杀银器章?杀银器章为何要费这等周折?那水妖如何能在水上奔行?银器章为何是这溺水之状?
程门板在一旁问:“张作头见到那个阿翠了?”
“嗯。我问她是不是阿翠,她始终不肯应声。她若不是阿翠,正可装作是阿翠。她不应声,正由于她是阿翠,却不肯承认。”
张用说罢,一眼瞥见那个胡小喜站在一旁,每听到一次阿翠,他眼里便微颤一下。张用不由得暗叹:这鼻泡小弟伤得不轻。可你只是个吹鼻泡的痴少年,那阿翠却是弄风浪的辣女子。或许是合该你被辣一回,辣出泪,才知这人间滋味。
“阿翠只是个婢女,她有这等手段?”程门板又问。
“她只是看似婢女。昨天清早,吴管家寻到这里,阿翠见了他,先打了个哈欠。哪里有婢女敢在管家面前打哈欠的?他们两人说的话我虽未听清,但吴管家语气极小心,阿翠却是一副吩咐口吻。”
“你如何能断定,是阿翠安排杀了银器章?”
“阿翠吩咐那两个汉子去接银器章,照理她该在岸边迎候,我却再没见她人影,也没听见动静。她自然是预先已知晓银器章要死,先溜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她为何没绑走你,反倒留你在这里?”
“问得好!哈哈!”张用忽然明白,“这便是她杀银器章的缘由!”
“什么缘由?”程门板老呆鹅一般愣住。
“见证。”
“见证?”
“她留我不是为了绑我,十六巧死了十四个——”
“死了十四个?”阿念忽然嚷起来,“我家小娘子呢?”
“你家小娘子没死。”
“没死?她在哪里?”
“不知。”
“不知?”
“阿念,你莫慌。你家小娘子既然活着,自然能寻得见。”
程门板打断二人话头:“十四巧尸首寻见了,果然埋在那庄院后的林子里。他们也是被阿翠所杀?”
“不,是自杀。这里头还有诸多原委,先按下不提。总之,不论银器章,或阿翠,都不想,也没料到十四巧会死。看得出,阿翠不但惋惜,而且有些怕。她恐怕再不愿被这麻烦拖扯,只想净身逃走。”
“她只是个年轻女子,想逃便逃,为何要杀银器章?”
“断根。”
“断根?”
“这一连串罪案的祸首是银器章,若将银器章杀掉,官府自然不会再继续追查,此事便断了根,她便能从容逃走。她是特地留下我,让我做个见证,亲眼瞧着银器章被杀。由此看来,阿翠才是幕后主使,银器章不过是她推到人前的傀儡。眼下我不明白的是,她杀银器章,杀便杀了,为何要布置那水妖作怪的戏法……”
“那水妖身穿紫衣?”
“嗯。”
“前两天,汴河湾也有个紫衣妖道,装束与这个水妖相似,摇着个铃铛,也是念动咒语,隔空杀死了个人,随后穿门遁走。有人认出,那紫衣妖道是清明梅船上的紫衣客,名叫董谦。董谦下落虽未查到,讼绝赵不尤却已勘破,死的那人并非是妖道咒死,而是被一只铜铃铛里藏的毒烟毒死——”
“哦?这两个妖道莫非是同一个?不过手法瞧着不同,银器章是被水溺死。我一直瞧着,那水妖并未动手。银器章也一直坐在船里,并未沾过水——”
“汴河湾的妖道是穿过一扇关紧的门板遁走,这里却是在水上出没。难道真的会妖法?说及这妖道,在下还有一桩案子想请教张作头,也是死得古怪——”
“你说。”
“几天前,南薰门内五岳观死了个道士。这道士名叫朱敬天,身任经主,掌管那观中典籍。寒食前,他外出选购经籍,却一去不回。几天前才回到五岳观,只说被一些事耽搁了。他将购得的几匣经籍放到经阁中,便回到宿房,叫徒弟给他端了盆洗脸水,随即关起了门,叫徒弟们莫要打扰。那天下午日头好,徒弟们在那院子里晒经书。听到他在里头发出些怪声,又似呻吟,又似嘶叫,还像是在诵念咒语。两个徒弟凑到门边去听,却再没声响,便没敢搅扰。到傍晚饭时,那些徒弟收好经书,敲门请他用斋,唤了许久,里头都不应声,忙去唤了巡寮来。那巡寮发觉不对,命徒弟撞开了门。进去却见朱敬天仰躺在床上,已经死去。死状有些古怪,手脚都被绑在床柱上,大字形张开,脸上裹了张厚帕子,帕子有些湿。揭开帕子,那道士双眼鼓胀、面色发紫,似是闭气而亡——”
“那宿房没有后窗?”
“没有。只有一扇前窗。那天下午,那些徒弟在院里晒经书,怕起风,不敢走开,都坐在廊边看着。那宿房门窗都从里头闩好,并没见人进去。”
“也没有暗室,床下、箱柜里也未藏人?那些道士拥进去时,没有人趁乱混逃出来?”
“嗯。那巡寮行事周严,撞开门后,叫徒弟守在门口,他独自进去查看。床下、柜中、门后几个能藏人之处都仔细搜过,确信房中并没人藏躲后,才出来锁上门,叫弟子来开封府报了案。他则亲自守在那门边。”
“你去时,还发觉什么疑点没有?”
“只在他身侧发现一个铜铃,不知是做何用。前两天,汴河岸边那桩妖道隔空杀人案,那死者身边也有个铜铃,铜铃里藏了毒香。我疑心二者怕有关联,忙取出那铜铃,又仔细查看了几道,却并未寻出什么,只是一个寻常铜铃,里头并无嵌套,藏不下东西。”
“他出去那些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也未查问出来?”
“嗯。我想了这几日,都未想出凶手是如何潜入房中,行凶之后又无形遁走。”
“那道士手上拴的绳子可是这样打的结?”
张用解下自己衣带,一头绕了个小圈,打成死结,而后将另一头从这小圈中穿过,套在手腕上,用力一扯,手腕便被勒紧。
“对!手腕上就是这种绳结。”
“双脚则是直接拴死?”
“对!张作头如何晓得?”
“此人是自毙。”
“自毙?”
“既然门窗紧闭,外头那些徒弟一直瞧着。房中又无人预先躲在里头,也未听到争斗叫嚷,自然没有凶手。唯一疑点是,人如何将自己手脚叉开,拴到四边床柱上。打成这种绳结,便可轻易做到。他先拴死两只脚,而后将两根绳子分别拴到头边两根床柱上,打作这种结。绳子长度,刚够展开两臂时,能将手腕伸进绳圈里——”
“既然拴住了自己手脚,又如何自杀?”
“他先将厚帕子浸湿,裹到脸上。再将双手分别伸进绳套,两边一扯,将自己双手拴死,再解不开——湿帕子蒙死口鼻,透不过气,片时便能窒息,算是溺水而亡。”
“他为何要自杀?又用这等古怪手段?”
“外头徒弟先听到他似乎在念咒,恐怕真是在念咒,这等人沉迷各般神通异术,我们瞧着他是自杀,他自家恐怕是在求飞升成仙之道——”
陆青赶到北郊时,天色已晚。
花奴宁惜惜捎信来说,王伦住在北郊黄柏寺里。陆青去见花奴时,并未问及王伦,不知花奴从何处得来这消息,为何又叫人来传信。她或许早已知晓王伦与李师师有瓜葛,一直在暗中刺探。
无论如何,陆青都想去那里瞧一瞧。只是他从没听过这寺名,便由城外抄近道,绕过东北角,来到衢州门外。沿路打问,慢慢寻了过去。黄柏寺在郊外一个小市口旁边,那小街口已无几个行人,只有街角一间茶肆,已挑起两盏灯笼,有几个客人在棚子下坐着吃茶吃饭。
陆青朝黄柏寺望去,见那只是一座小寺。寺门窄小,土墙低矮,门额有些歪斜。门前一株黄柏树,青茂高大。暮色中,如一团碧云,将那小寺罩住。他正要举步过街,却见那寺门忽然打开,里头走出一个人。
那人装束有些古怪,不是僧人,而似道士。头戴一顶黄道冠,身穿紫绸袍,披了件紫锦大氅。那张脸尤其怪异,抹得粉白,描了黑眉,涂着红唇,耳边还挂了金耳坠。昏冥天色中,瞧着有些幽诡。虽隔了条街,陆青仍一眼认出,是王伦。
王伦却没瞧见陆青,他手里还拿着个铜铃,一边摇动,一边大步向前。陆青顿时想起万福所言的紫衣妖道,不由得停住了脚。他旁边茶肆里那几个客人也发觉了,全都停住嘴,望向王伦。
王伦走到了路口,那里有个绸衫男子正缓步过街。王伦赶上那男子,手里铜铃摇得越发用力,口中竟高声念诵起来,听不清念词,似乎是咒语。那绸衫男子忙站住脚,扭头惊望。由于背对着陆青,看不见脸,只瞧见他吓得伸手捂住了嘴。
王伦大步行到那人面前,相隔两三尺时,停住了脚,朝着那人继续摇铃念咒,声音极高,越发刺耳。念了片时,那人身子晃了几晃,竟栽倒在地。王伦则转身便走。
茶肆里那几个客人一直张嘴呆望,这时一起惊呼起来。陆青忙望向王伦,见王伦已回到小寺那边,却没有进去,反倒走向对街。对街是个店铺,正在修造。门前杂乱堆着些木料器具、盛土竹筐、贮水大铁箱,还有一堆土。
王伦快步走到那土堆边,忽然纵身跃起,跳上了土堆顶。刹那间,他的身子陷入土中,随即消失不见,那土堆跟着也塌陷下去。陆青忙赶了过去,绕过那贮满水的铁箱,却没留神土堆边的一只竹筐,险些被绊倒,竹筐滚到了一边。他却顾不得这些,忙向那土堆望去,那土堆竟陷作一个坑,坑里头黑洞洞,不见王伦踪影。
茶肆里那些人也纷纷跑了过来,围到坑边,争着瞅望,全都惊唤:“那道人呢?埋在里头了?”
茶肆主人挑了一只灯笼也赶了过来,忙唤道:“快把人挖出来!”旁边一个年轻汉子立即抓起地上一把铁锹,跳下去挖土,才挖了几锹,似乎触到什么,他将手伸进土里去摸:“是衣裳!”他用力摸拽,竟扯出一大张紫锦,灯下一照,是王伦身披的那件紫锦大氅,中间裂了道口子。
店肆主人忙又说:“人在下头,莫用锹,用手刨!”
那汉子果真用双手刨起来,刨了一阵,叫道:“底下是硬土,刨不动了。”他又抓过铁锹,将松土全都挖了出来,却始终不见王伦身体,只挖出几根细竹条。他又奋力挖了一阵,底下的土越来越紧实,绝无可能埋人,实在挖不动,只得罢了手。
围看的人惊叹起来:“那道士是神仙?”“这是土遁术!”“神仙会杀人?分明是妖人,将才街口那人被他念咒讨了命去——”
陆青这才想起倒地那人,忙转身快步回到街口,那里也围了几个人,他俯身凑近去看,一眼便认出了那张脸,艮岳花木监——杜公才。
杜公才仰面躺地,瞪着眼,咧着嘴,嘴角流出些白沫,面部却已僵住,手足也一动不动。陆青伸出手指探他鼻息,已经死去。
附近的人户听到叫嚷,纷纷跑出来瞧。两处顿时围满了人,惊叹怪论之声嗡嗡不绝。陆青起身走出人群,他虽已听万福讲过紫衣妖道之事,这时亲眼见到,仍惊恍不已,如在梦中。更何况这个紫衣妖道并非旁人,而是多年故友王伦。而死在地上的杜公才,昨天也才见过。陆青从来不信神怪之说,这时站在街头,望着两处围观人群,有些不得不信了。
附近的人唤来了当地保正。保正又叫人去那土坑挖了一阵,下面土极紧实,既不见王伦踪迹,也未见有何暗道,只能将那件紫氅收好。杜公才的尸首没处停放,又怕搬动后乱了凶案原样,便寻了张草席盖住。这时已是深夜,进城太远,去了恐怕也寻不见官府之人。本地一个乡书手恰好正要进城,保正忙将此事托付给他,叫他明日一早去开封府报案。
陆青听了,也忙去那茶肆,讨了纸笔,将前后所见简要记下,托付给那乡书手,请他去开封府时,转交给万福。
这时夜已深,保正和其他瞧热闹的人渐渐散去。陆青却仍站在那街边,竟有些无所适从,心底泛起一阵惆怅。忽听到身后黄柏寺传来开门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出来,朝这边觑望。陆青忙走了过去,是个老僧,身旁一个小沙弥。
“师父,你寺中是否有人寄住?”
“嗯……”老僧有些犹疑。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寺中寄住的人姓王名伦,是不是?”
老僧仍在犹疑。
“师父莫怕,我是王伦故友。”
“王施主……的确寄住在寺里。”
“住了多久?”
“清明过后第二天便来了。他与贫僧有旧缘,五年前,贫僧游方至汴京,染了痢疾,倒在路边。王施主正巧经过,发慈悲,救了贫僧性命,又四处托人,让贫僧在这小寺当住持。”
“王伦可曾讲过,他来这里寄住的缘由?”
“他只说想清静几日。”
“他可是真清静?”
“万念缠心,满眼忧烦。他不说,贫僧也不好问。”
“他可曾离开过?”
“三天前,王施主趁夜出去了一回,昨天夜里才回来。”
“回来时,可带了东西?”
“带了个包袱,不知里头是什么,瞧着像衣裳鞋帽。”
“将才他出来时,你们没瞧见?”
“吃过晚斋,贫僧带着徒儿做晚课,才念完经。去后边时,见王施主没点灯,门开着,人却不在房里,因此出来瞧——”
“他中间离开那两日,也未说去哪里?”
“只说去打问一桩要紧事。回来时,面色似忧似喜。”
陆青暗想,王伦一向深厌方术左道,他扮作紫衣妖道,恐怕是受人强迫,因此而忧。而杜公才,则是括田令的肇祸之人,他自然恨恶至极,能亲手除之,自然欢喜。只是,他为何要这般行事?
“这一向,可曾有人来寻过他?”
“没有。他住在后边宿房里,那里极清静。”
陆青隐隐明白了一二分,却仍有许多疑惑:“能否容在下借宿一晚?”
“小寺只有小半间空房,王施主在里头住了二十来天。今晚他恐怕不回来住了。施主既与王施主是至交,权且在那房中委屈一夜。”
“多谢长老。”
老僧叫那小沙弥带陆青去了那宿房。宿房在后边院角,一间矮小土房。小沙弥进去将油灯搁在旧木桌上,合十道过安,便带门出去了。陆青环视屋中,只有一张旧木榻,到处是灰尘蛛网,铺盖更是污旧不堪。陆青是爱洁之人,心里顿时有些厌拒,却也无法,便取出帕子,罩在那只油黑破竹枕上,吹了灯,没脱衣裳,勉强躺了下去。那铺盖的油膻臭气熏得他头晕欲呕,好在奔走一天,极困倦,片刻之间便已睡着。
等他醒来,天才微亮,长老和小沙弥们都还未起。他轻步穿过佛堂,来到前院,小心打开院门走了出去。小街上也静无人声,空中有些轻雾。杜公才的尸首仍横在街口,盖的那草席上结了些露水。
陆青想到脸还未洗,却不好再进寺去寻水。左右望了望,都不见井,忽记起对面那土坑边的铁箱中贮了水,便走了过去。他先又朝那土坑里望了一眼,坑底仍如昨晚,空空如也。不过有了天光,看得更清。坑底挖得光溜溜,便是爬过一只虫子,也能一眼瞧见。陆青虽绝不肯信,这时也不得不信,王伦真是借了某种法术,遁土而走。
他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走向那铁箱,见里头只剩底下一小截水,瞧着倒是清。他伸手进去,却够不着,再用力伸,才沾到了水。捞了几次,才勉强抹净了脸。刚要转身离开,一眼瞥见,昨晚险些绊倒自己那竹筐,被人踢到了墙边,底也掉了,只剩一圈筐壁。他四处扫了扫,却不见筐底,不知被人踢到哪里去了。
望着那破竹筐,再回头瞧瞧那水箱,他忽然记起昨晚经过这铁箱时,里头贮满了水。他心中一动,忙绕着水箱转了一圈,并没有漏水痕迹。
他不由得停住脚,凝神细想半晌,却仍理不出丝毫头绪——
天未亮,梁兴便已醒来。
他轻轻开门出去,走到院角水缸边,想洗把脸,缸里却没有水。这院小宅在南郊外,是梁红玉父亲来京城后所置。抄没家产时,这宅院也被官府收去。梁红玉不愿自己家宅落入旁人之手,暗中托人寄名,又买了回来。她说夜里难查看什么,便带梁兴来这里歇息。这宅院空了许久,院里积满枯叶,梁兴生怕吵醒梁红玉,却仍踩得满地枯叶窸窣响。
果然,梁红玉随即开门,从旁边卧房里走了出来,轻声笑道:“你不必那般小心,我也早已醒了。这房里无水无食,咱们去外头——”
两人牵了马,轻轻出去。梁红玉锁好院门,却将钥匙递给他。梁兴微一愣,梁红玉笑着说:“拿着,我还有一把。”梁兴心头暖动,却不知该如何对答,点点头,接了过来。随着梁红玉轻步离开那片宅区,来到前头一条街上。寻见一家卖洗面水的小铺,各讨了一盆水洗过脸,又在一个食摊上吃了碗馄饨。梁兴要付钱,却被梁红玉拦住:“我知道那两锭银子你不肯动,那便莫要和我争这些小钱。”梁兴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辩不过她,只得从命。
他们赶到西兴街时,天才微亮,街上尚不见人影。施有良的尸首已经搬走,院门紧闭,贴了张官府封条。梁兴心里又一阵伤痛,拨马绕开施有良倒地处,不敢多看,径直来到那条死巷。
巷子一片空寂,地上铺着青石砖,那片黑烬仍散落在中间那片地上,旁边是半根已经燃熄的火把,巷底那院门也仍锁着。
梁兴轻步走了进去,细看两边墙壁,都刷了黄土漆,并无破裂,更无孔洞。妖人就算能攀上墙头,却必定会被瞧见。至于巷底那院门,自己昨晚一直盯着,即便那门能打开,从这灰烬处到那院门有二十多步远,又有火光照耀,紫衣怪人要奔过去,绝无可能避过人眼。
“你看顶上。”梁红玉也走了过来。
梁兴抬头一望,左边院子里有棵槐树,生得极高,一根枝子斜弯过来,正在地下那片灰烬上方。
梁红玉笑着说:“若是在那枝上挂一根绳索,便能将人吊上半空,再荡进左边这家院子。我昨晚已打问过,左边这家是个军中指挥使,去年底随军去江南讨伐方腊,他家娘子则带了孩儿到娘家暂住。这院子已锁了三个多月——”
“但昨晚那紫衣怪人升到半空时,全身已经燃遍,最后只剩一团火。即便有绳索吊着,如何能保命逃走?”
“那便得瞧你了,我是想不出。他在我那楼底暗室里时,便来去无形。”
梁兴仰头望了半晌,毫无头绪,又低头望向地上灰烬。那摊灰烬中有一小片尚未烧尽,他俯身捡起来,是一叠纸粘在一起,比铜钱略厚,散出硫黄味。他又扒寻了一阵,找见了好几片,却不知这厚纸有何来由。
梁红玉又说:“他若不是从空中逃遁,那便只有地下了。”
梁兴听了,忙扒开那些灰烬,搬起青石方砖。然而,下面泥土紧实,是积年所压,没有丝毫挖松的痕迹。他又接连将周边其他几块方砖也一一搬开,地下泥土都一样紧实,砖缝间漏下的灰烬,在地上画出了几个田字黑格,皆不见松土痕迹,更没有地下秘道。
梁红玉纳闷道:“前后左右上下,都无法逃遁,他能去哪里?莫非真是妖异?还有,他手里还拿了个铜铃,那铜铃烧不化,却也不见了。”
梁兴正在沉想,忽听有人唤,回头一看,是顾震的亲随万福,提着个包袱走了过来。
“梁教头,听说昨晚你也在这里?”
“嗯。万主管是来查这案子?”
“可不是?这一阵妖异四起,仅是紫衣妖道作怪,连上梁教头这一桩,已经是第四起了。”
“哦?这紫衣妖道还在别处作怪杀人?”
“嗯,今早接到两起案子,昨晚北郊、城南各有一个妖道施法杀人。京城人都在纷传,说前年五个兵士煮食了一条龙,那龙父化作妖道来复仇。这几个妖道虽都穿了紫衣紫氅,杀人法和逃遁法却不相同,有木遁、土遁、金遁,昨晚这个又是火遁——”
梁红玉在一旁笑道:“金火木土都有了,只差一个水。难道是要凑齐五行?”
“不止五行。算上梁教头,这四个妖道分别寻上了汴京四绝,只差作绝。这里查完,我立即得去寻张作头,不知他是不是也撞上了一个……”
“这妖道究竟意欲何为?”梁兴越发吃惊。
“至今也不知晓。不过这几个紫衣妖道有一个相同之处——”
“梅船?”
“嗯,他们都是梅船紫衣人。”
“那梅船上究竟藏了什么古怪?”
“也仍不清楚。不过,这里头另有一处古怪——我们先前也并没留意,这几个妖道接连兴妖作怪后,才发觉其中关联。”
“什么关联?”
“上个月二十七那天,汴京城发生了五桩命案,死的都是道士,而且死因都有些诡怪,且和昨晚这几样死法有些相似。”
“也有被烧死的?”
“嗯。这个被烧死的道士名叫何玉峰,是上清宫公务。寒食前,他离开了许多天,那天才回去。才走到宫门前,身体忽然燃了起来,被活活烧死。至今也不清楚他为何会自燃。”
“起火时,紫衣道在附近?”
“没有。那道士怀里揣了一个铜铃,手里提了个木箱。木箱也燃着了,不过里头的东西仍在——”
“什么东西?”
“一条人腿。”
“人腿?”
“我漏说了一条,瑶华宫、建隆观各发现土中埋了一双手臂和一颗头颅。还有个延庆观道士驾着一辆车回去,也是快到观门前时,忽然栽倒死去。他车上也有个木箱,里头是死人上身。经仵作比对,大致断定这些部位同属一个身体。如今只缺另一条腿。顾大人已差人去五岳观查寻,想必也是被那死了的道士藏埋了起来。”
“尸首身份可查明了?”
“讼绝赵将军推断,死者名叫朱白河,操办梅船的便是他。”
“又是杀人灭口?”
“应该是,只是目前尚不知背后主谋是谁。”
梁兴想起昨晚那紫衣怪手摇的铜铃,忙问:“那自燃而死的道士,他怀里揣的铜铃在哪里?”
“我猜测梁教头今早会来,特地带来了——”万福从手提的包袱中取出一个铜铃,那铜铃已被烟火熏得漆黑,万福伸手将铃舌拔了下来,那短绳顶端系了个铜碟,“讼绝那里发生一连串铜铃毒杀案,其中隐秘已经解开——这个铜碟里暗藏点燃的毒烟,扣在铜铃里,将人毒死。这个铜铃虽也一样,但它如何能令人自燃?”
梁兴接过那铜铃,仔细回想昨晚施有良被烧死的情形。那紫衣妖道口喷火焰倒不稀奇,勾栏瓦肆里便有喷火技艺。诡怪之处在于,当时见施有良衣衫燃着后,自己立即脱下衣服去扑打,却未能扑灭,那火并非寻常火焰——
“硫黄。”梁红玉忽然开口。
梁兴也立即想到:“衣衫上被人偷撒了硫黄,这铜铃里燃一块香,连一根火捻……”
“原来如此!这梅船案至今毫无头绪,反倒愈加奇诡凶险。顾大人明早想邀五绝相聚,共商此案。不知梁教头可否赏光?”
“好,我一早便去。”
“多谢梁教头!我这便去请其他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