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不在险。
——宋太宗·赵光义
赵瓣儿站在瑶华宫门前,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若不是这瑶华宫严禁男子进入,她还到不得这里。不过,由官府委派女子来查案,还绝无先例,自然难以让开封府开具官告书凭。倒是瓣儿自家想出一个主意:二哥赵不弃和开封府司法参军邓楷相熟,邓楷又是个随和人,央他来做个引介,半公半私,既能入得了瑶华宫门,又能免去公文麻烦。
万福便去寻见邓楷,邓楷听了立即满口应允,身穿官服,自己骑马,给瓣儿雇了顶轿子,一起来到瑶华宫。
这时见瓣儿笑,他也笑起来:“果然是赵将军的妹妹,寻常女子只听得泥里埋了只手臂,避都避不及——”
瓣儿笑着应道:“手臂长在人身上时,没见谁怕。断下来,仍是那只手臂,为何要怕?”
邓楷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和瓣儿一起走上瑶华宫门前台阶。瑶华宫并不大,但院墙极高,墙头树木幽茂。门楼尽刷作青绿装。大门紧闭,只开了右边一个小侧门。虽近邻金水门外闹市,却极雅静。
刚走到那侧门前,里头便迎出一个中年葛袍女冠,冷眼打量过来,认出了邓楷。
邓楷也已收起笑脸:“前几日那手臂一案尚未勘查明白,上回那内监来时,遗漏了几桩要紧证据。开封府不好再去劳烦内侍省,瑶华宫又禁止男子进入,特去宗室延请太宗皇帝六世孙、宁远将军赵不尤之妹、宗姬赵瓣儿前来代为查问。”
“我进去禀告都管。”
那女冠冷着脸转身进去了。瓣儿知道,道教宫观之中,方丈为长,监院当家,都管为第三位,辅佐监院管领内外大小事务。半晌,那女冠引了一个五十来岁女冠,身材瘦高,绯色道袍,神色更加冷厉。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冠,身穿青色道袍。
邓楷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道,那都管听后,冷眼扫视瓣儿,瓣儿将目光迎了上去,不傲亦不怯。那都管移开目光,冷声说了句:“随我来吧。”
瓣儿朝邓楷偷偷一笑,抬脚迈过门槛,跟了进去。那都管并不回头,边走边问:“你要查问什么?”
“一共六件事:一、先去看那埋藏手臂之处;二、瑶华宫可有男子混入?三、发现手臂前几日,进出宫门的女冠;四、那几日可有宫外女子进出?五、宫中可有人认得左手生了六指之人?六、宫中近一个月来,可有异常?”
“第一件,巡照带你去看;第二,瑶华宫常日只开这一道侧门,绝无男子敢走近门前台阶;第三,进出宫门的女冠,叫巡照给你列个单子;第四,瑶华宫并非一般道观,除非宫里贬放妃嫔,从不许宫外女子进入,正月以来,你是头一个;第五,我已问过,并没有谁认得六指男子;第六,瑶华宫不许有异常。好了,你请便——”
都管说罢,仍不回头,快步向前,走进前殿,留下那个年轻女冠陪着瓣儿。瓣儿这才明白,都管口中的“巡照”正是这年轻女冠。巡照是宫观中监察一职,执掌规令,协理宫事。瓣儿看她虽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却面色苍白冷肃,透出些凌然威严之气。她只冷扫了瓣儿一眼,清声说:“请随我来。”便向前殿侧边的一条青砖路行去,瓣儿忙快步跟上。
头一回进到这瑶华宫,瓣儿不住扫视四周,中间是接连三座殿,灵宫、玉皇及藏经籍的三清阁。两侧是一排排院落,比其他道观格局小许多,但檐宇清峻、雕栏精巧,多出一种秀整之气。地面尽都是青石砖,清亮光洁。沿着周边黄土刷饰的围墙,全都是高茂古木,满眼葱郁。沿路极少见到女冠身影,偶尔走过一两个,也都低眉敛容、神情谨肃。四下清寂,连脚步声、呼吸声都比常日显重,瓣儿不由得浑身一阵阵发冷。
走到后院,是一大座院子,但乌漆院门紧闭,里头只间或传来咳嗽、洗涮、拍打衣物声,此外只觉得那是一座空院。瓣儿猜测,这必是幽禁嫔妃之地,哲宗孟皇后恐怕便在里头。她二十三岁时被诬为“阴挟媚道”,废居于此,当今官家即位后,虽曾将她召还宫中,但旋即又贬回这里,至今已近三十五年。
瓣儿心想,这冰冷院子,自己恐怕一天都受不得,何况三十五年?除了孟皇后,里头不知还囚禁了哪些含冤妃嫔。不知将来能否寻到机缘,来替她们查清冤情?
她正想着,那巡照朝她冷眼示意,随即拐向左边,沿着那冰冷大院子的外墙巷道,向南走到瑶华宫后院,一片池水,四周错落种了些花木,清幽中透出些萧疏寒意。靠后墙,是一排六座小院落。其中一个院里传来狗吠声。
那巡照引着瓣儿沿花木间碎石小径,来到西墙附近,那里种了一大丛芍药,枝叶鲜绿。巡照伸手指了指叶丛后面,瓣儿凑近弯腰一看,那里泥土被挖出了一个小坑,里头隐约还有些乌黑土粒,应是血迹所浸。她注视片刻,直起身,环视四周。在这里偷埋人臂,后边那一排院落里住的人最便宜。其中,靠西这两个院子尤其近便。
于是,她问:“后面这排院落里,住的都是哪些人?”
“这后面住的是瑶华宫二十四位执事,四人一院。我住在第二院。”
瓣儿记不清二十四位执事究竟有哪些,便问:“能时常出入瑶华宫的有几位?”
“只有都厨、经主、化主、公务四人。都厨每日清早去菜市采买油米菜蔬,经主每一旬出去寻买一回经籍,化主主掌募化,公务管领宫外房田租课,后两位执事须不时进出。”
“宫里人向外携带物件,可会查问?”
“宫中物件,严禁带出,出宫都会细查。”
瓣儿听后,点了点头。在家中,她已与哥哥赵不尤商讨过。瑶华宫门禁极严,男子极难混入。何况那手臂十分粗壮,六指人身材也一定健壮,更难蒙混入宫。即便混入,他身死之后,尸首其他部分也难掩藏,除非将剩余尸身带出宫,这又更难,因而,六指人应该是死于瑶华宫之外。
若真是如此,此事则更加古怪,为何有人冒险将两只手臂带入瑶华宫花园去藏埋?原因恐怕只有一个:藏埋者遭人利用或陷害,手臂偷藏在她箱笼或袋子里,带进瑶华宫后她才发觉。她因某种缘由而心虚,不敢声张,才趁夜将其藏埋起来。
“我能否见一见那四位执事?”
“不必见了。四位执事采买菜蔬、购买经籍、收讨租课、募化钱物回来,都先由账房清点入账,再由里头各处执事点算领取,菜蔬油米归饭头和菜头,经籍由三清阁殿主记录入册,租课和募化钱物由库头收纳,都须经过两道关,至少十数双眼,藏不下两只手臂。”
“她们能否携带私人物件进来?”
“那两只手臂发现时,血肉鲜红,应是前一天才割下。我已查问过,之前一天,经主和公务未出宫,都厨未带私人物件回来,化主虽带了两个木匣回来,但里头是她从州桥丁家素茶店化得的素糕。进宫后,她便命手底下两个女童抱着那两个木匣,将素糕分送给方丈、宫监及各位执事。而且,当天下午她又出宫去化募,至今未回。”
瓣儿心中却隐隐一动,暗缝原来藏在这里……
冯赛见谭力被杀,出了命案,再不能隐瞒,便去厢厅报了案。
“又一桩?”厢长朱淮山顿时皱起了眉,他原本是个日日读《庄子》的散淡人,这时在原地转了几圈,才想起是要吩咐旁边的小吏曾小羊,赶紧去开封府报案。随后叫书吏颜圆去军巡铺请了两个禁军,跟着冯赛去十千脚店,将樊泰、于富、朱广三人押到厢厅,锁到了后院的一间空房里。
那三人眼圈都仍在发红,见冯赛要走,一起扑通跪下来。樊泰声音越发嘶哑:“冯相公,你一定要捉住那个奸人,万万不能让他逃了!”
冯赛心里也正乱,看三人这样,有些不忍,便答了句:“放心,他逃不掉。”
三人听了,一起连声叩头道谢。冯赛不愿多瞧,忙离开了厢厅。
他骑马进了东水门,来到香染街口,见街角那个书讼摊空着,并不见赵不尤,便来到旁边的秦家解库,四个壮汉手执杆棒守在门边,冯赛知道是秦广河派来保护那八十万贯。他下马进店,找见店主严申,要回那只钱袋,又向他打问讼绝赵不尤。严申说多日未见赵不尤来书讼摊。冯赛又问了赵不尤住址,谢过之后,便提着钱袋出来,那四个壮汉忙过来护住。等他上了马,四人也立即上马,仍将他护在中间,一起进城赶往秦广河那里。
来到秦家解库正店,秦广河和绢行行首黄三娘、粮行行首鲍川早已候在一楼的厅里。三人一见冯赛,全都迎了出来,又喜又有些疑虑不信。冯赛将袋子解开,取出几叠便钱拿给他们看,三人这才一起长舒口气。秦广河说:“我们三个已经商议过,剩余的二十万贯,三家平摊,一起填还。这些钱放在任何地方,都是祸患,车子已经备好,咱们这就去太府寺还掉它。”
三人上了一辆厢车,那四个壮汉仍护着冯赛,一起来到太府寺市易务。那务丞已得了秦广河的信,冯赛一行赶到时,他穿着绿锦公服,正站在厅前台阶上来回踱步、搓手等候。冯赛才下马,刚将钱袋提过去,那务丞已一把夺过去,颤着手,急急解开绳子,一把抓出两叠,唰唰验过,又抓出几叠,见的确为真,这才哈哈怪笑起来,眼里竟笑出泪来。半晌他才发觉自己失态,忙收住狂喜,高声唤来几个文吏,将钱袋提进去清点入账。而后才让冯赛诸人跟他进去,先签过八十万贯缴还文书,接着又与秦广河、黄三娘、鲍川三人签下剩余二十万贯赔补官契,仍由冯赛作牙证。那务丞这回极其小心谨慎,办完这些公文出来,已是下午。
了结了这桩大事,冯赛浑身轻了不少,但心里仍坠着其他忧虑,便别过三位行首,骑马赶往城外箪瓢巷。
他要去向赵不尤打问梅船及紫衣客一事。邱迁去应天府查探出来,冯宝穿了耳洞,身穿紫衣,上了那梅船。清明那天正午,梅船发生神仙异事,船上死了许多人,冯宝却不在其中。
上午在谭力藏身的那只船上,冯赛等樊泰哭罢平息之后,仔细问了紫衣客一事。
樊泰说:“这桩事是由姓柳的奸人指使,谭力做成。清明那天,天未亮,谭力带了一个篙工,驾船赶往下锁税关,泊在税关上游附近岸边。等梅船到税关停下来,税吏上去查检时,谭力打开左边舱门,驾船驶了过去。经过梅船时,他叫篙工撑慢了船速。梅船中间舱室窗户里爬出一个人,跳到了谭力船上,正是那个紫衣人。谭力载着那紫衣人往下驶了几里路,而后又折回来,泊到虹桥附近,等候那姓柳的奸人。那奸人却被炭商捉走,没见到紫衣人。”
“那紫衣人是什么模样?”
“年纪瞧着二十来岁,模样十分俊俏,只是双耳像妇人一般,穿了耳洞……对了,这时想起来,那紫衣人面目和冯相公您隐约有几分像。”
冯赛心里一沉,恐怕真是冯宝,忙问:“没人逼迫他,他自家跳上谭力船上的?”
“谭力说,经过那窗口时,见那舱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税吏,另一个似是税监。但他们只是站着瞧。那紫衣人跳船时,虽有些紧忙,却不似逃跑。他到了谭力船上这许多天,并没有捆着,他也从没想逃过。”
“他可说了什么?”
“没有。不论问什么,他都不答言,似乎是个哑巴,只呆坐在船舱里,有时瞧着又有些焦闷。不知他是何来历,姓柳的奸人要他做什么?如今姓柳的奸人杀了谭力,劫走了紫衣人,这仇便是死一千回,也要报!”
冯赛纳闷之极,李弃东为何一定要捉冯宝?冯宝的举动更是令他惊诧。照冯宝素来性情,莫说在一只船里躲这许多天,便是半天,冯宝也受不得。不知冯宝是中了邪,还是受了蛊惑。更不知,那梅船究竟藏了何等隐秘?
他一路反复思忖,却丝毫想不明白其中情由。赶至箪瓢巷时,天已黄昏。他向街角茶肆店主问到赵不尤的家门,驱马进了巷子。来到那门前,见只是一座寻常院落,不禁有些诧异,堂堂宗室皇胄,竟住在这等简朴之处。
他下了马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中年仆妇,那仆妇说赵不尤清早便出门了,不知何时回来。冯赛只得谢过,本要去街口茶肆坐着等,但一想,下锁税关那税监姓胡,家离此不远,往南二三里地。清明那天,冯宝跳上谭力船时,那胡税监在梅船那间舱室里,不如先去他那里问一问。
他踏着暮色,驱马向南。赶到胡税监住的那条石磨街时,天色越发昏麻,街边店肆都亮起了灯。刚转过街口,一眼瞧见前头有个人,骑了匹马,昏暗中看背影,正是那胡税监。他忙要驱马赶上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铜铃声,随即有人疾奔而过,险些惊到他的马。
冯赛忙挽住缰绳,那人却毫不停步,继续疾奔,装束更是奇异:头戴一顶金道冠,身披一领紫锦大氅,迎风乱展;手里举着个铜铃,不住摇动。那人奔到胡税监马前,转身拦住。胡税监忙勒住了马,那人手臂急振,铜铃摇得更响。
冯赛忙驱马走近了些,映着旁边酒肆的灯笼,隐约见那人装扮得如同妖异妇人。身穿紫锦衫,脸涂得雪白,眉毛细黑斜弯,嘴唇又抹得艳红。两耳边莹莹闪亮,挂着两只金耳坠。他站在胡税监马前,隔了几尺远,摇动铜铃,嘴里念着咒语,随后将铜铃指向胡税监,胡税监竟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那怪人却迅即转身,又向前疾奔。他前面不远处有辆厢车正在缓缓行驶,怪人奔到厢车后,抬脚一蹬,蹿上了车顶,略一俯身,竟凌空飞起!
冯赛惊在原地,见那人在空中如同紫翼大鹏一般,飞了一丈多远。那厢车里一个妇人被顶篷声响惊到,掀开窗帘,探出头来,也惊望向空中那飞人。
前面又是个街口,中央立着一座木架钟楼,架上悬着一只铜钟。那人竟直直飞向那铜钟,“当”的一声,撞个正中,其间似乎还夹了“砰”的一声爆响。随即,那人轻飘飘落下,如一件空衣。
街口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冯赛顾不得地上的胡税监,忙驱马奔了过去,街边的人也纷纷跑了出来。冯赛奔到近前,跳下马,跑到那钟架下看时,却不见那怪人踪影,地上只落了一顶金道冠,一件紫锦披风……
梁兴见身后有个人提了盏灯笼,忙一把讨过,奔进那巷子。
巷子地上铺着青砖,那紫衣怪人燃烧升空之处,落了一摊灰烬。梁兴望着那灰烬,心中一阵恍惚,做了场怪梦一般。然而,回想前后所见,那人装扮虽怪异,举动虽僵硬,但真真确确是活人。只是,活人如何能燃烧升空?
梁兴举灯望向周边,两边皆是高墙,巷底那院门紧闭。他走到那院门前,门环上挂了一只大铜锁,锁上生满锈迹。他从来不信鬼怪,这时却惊怔不已。心里记挂着施有良,便回到巷口,将灯笼还给那人,疾步走到施有良院门前。那里也围了些人,提着灯笼照看议论。梁兴忍住悲惧,凑近前去,见施有良已被烧得焦黑,全然辨不清面目。梁兴眼睛一热,眼泪顿时滚落。
他不愿旁人瞧见,忙转头离开,用手背擦掉泪水,走进了那院门。
屋里亮着盏油灯,瞧着却幽暗空寂。院里一切如故,墙边水桶扁担、墙角水缸、窗边小桌小凳……都无比熟稔。院里那株杏树,他常和施有良在树下吃酒论兵法。甚而墙角墙头那些草,都如亲故一般。
走进堂屋,见中间方桌上,那盏陶灯孤零零静燃。桌面上蒙了一层灰,靠左边摆了一坛酒、一只酒碗,碗里还剩一半酒。施有良酒量小,独自吃酒,从来都只烫半瓶,拿小盏慢斟,且离不得下酒的姜豉、糟瓜齑,如今却用坛碗净吃……梁兴心里悔痛,眼泪又滚了下来。
这时,有人走进了院子。梁兴忙又擦掉泪水,扭头一看,竟是梁红玉,换了身半旧青布衫裤,头上也只包了张青布帕,扮作了寻常民妇。梁兴正备感孤单,见到她,心头不禁一暖,忙问:“你如何寻到这里的?”
“为姊的自然知晓为弟的心思——”梁红玉笑了笑,随即正色道,“那个燃火怪人似乎正是我劫到暗室里的紫衣人。”
“你也见到他了?”
“嗯。不过略晚了一步,只匆忙瞧见一眼,未看真切,但身形极像。施有良最后似乎朝你喊了句话?”
“救我妻儿,贴职。”
“贴职?大臣兼领馆阁学士之职叫贴职,劫走他妻儿的是个馆阁学士?”
“不清楚。”
“那紫衣怪人杀他,是为灭口。除了他,还有谁知情?”
“……崔家客店。”
“我们得赶紧去。”
“你伤势如何?”
“不打紧。要走便尽快。”
梁兴忙随着她一起走出院门,人们仍围在施有良尸首边。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又一痛,忙扭过头去墙边牵马,梁红玉也将一匹白马拴在那马桩上。两人一起骑了马向东赶去。
半个多时辰,才赶到东水门。出了城,刚过梢二娘茶铺,便见对岸火光闪动。梁兴忙到河岸边一望,是崔家客店,燃起了大火。他忙驱马过桥,急赶到崔家客店,附近一些人已拿了水桶、木盆在那里奔忙救火。
着火的是客店场院东侧那间房,火势急猛,房子周边及房顶都燃着火焰。门窗都关着,被大火罩住,听不到里头动静,不知房内是否有人。梁兴几回想破门进去,都被烈焰逼回。隔壁老乐清茶坊的茶棚紧挨这间房,也被燃着。一旦迁延过去,整条街都难幸免。梁兴浑忘了来此的缘由,见那茶坊墙边有只铁锹,忙抓过来,奋力铲土,扬向棚顶和柱栏,阻挡火势迁延。
幸而天静无风,对岸军巡铺的潜火队铺兵也及时驾船赶到。三个铺兵拎着一只巨大牛皮水袋在河边灌满水,搬上岸,那袋口扎了一根长竹管,两人挤压水袋,一人手执竹管,管口喷出水柱,射向房顶火焰。另两个各抱一只牛胞水囊,也加紧望空滋水。
梁兴铲了数百锹土,终于将茶坊这边火势阻住,但棚顶后头火焰仍在蔓延。他见铺兵船上还有一根唧筒,便跑去抱了下来。一根粗长竹筒,两端开孔,中间插了一根木杆,杆头裹絮,紧塞在竹筒中。梁兴将竹筒伸进水中,抽动木杆,吸满了水,抱着奔到棚子前,用力推动木杆,水柱随之射向棚顶火焰,比土锹灵便许多。他来回奔了十几趟,终于将棚顶的火也浇熄。其他人也将旁边那间房的火浇灭。
一个铺兵踹开了门板,走进去查看,随即惊呼起来。梁兴忙跟了进去,见地上躺着个人,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上横压一截木椽。他忙走近,俯身去探脉息,已经死去。一转头,墙角还躺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男子,也已咽气。
那个铺兵在一旁惊唤:“这边还有一个——”他回身一看,窗下还躺着一个中年妇人。那铺兵指着说:“那个是伙计贾小六,这两个是店主夫妇。”
梁兴环视三具尸首,房子着火,屋中三人却并未逃跑或呼救。看来,起火前这屋中三人已经昏迷,定是有人下手。
其他人也拥进屋中来瞧,梁兴便转身出去,见梁红玉牵着两匹马站在河边。
“那店主夫妇都死了?”
“嗯,还有个年轻伙计也死在里头。”
“看来这三人都知情。除了这崔家客店,还有其他知情人吗?”
“我这里再想不出。”
“我倒想到一个疑处,紫衣人为何要烧死施有良?”
梁兴听了,也顿时发觉其中古怪:施有良和崔家客店这三人皆是受冷脸汉驱使,与紫衣人应无干连。崔家客店这三人之死,虽使了掩迹之法,却并不诡怪,应是冷脸汉派人下的手。施有良却是被紫衣怪人烧死,难道他发觉了紫衣人行踪?但紫衣人行迹如此妖异,何惧行踪被发觉?
梁红玉又问:“你信不信那紫衣人是妖怪?”
梁兴摇了摇头:“我所见,他是人。”
“我见的也是人。他若真是人,便会留下踪迹。看来我们得再回去查查,看他是如何从那巷子里火遁的……”
张用见那两个汉子将船急划过来,靠到了岸边。
不等船停稳,前头那个已飞跳上岸,转眼便逃没了影。后头摇橹那个也慌忙跟上,却一跤滑倒在水里。张用笑着朝他大叫:“快逃、快逃,水妖追上来了!”那汉子越发惊慌,扑爬了几回,才算站起来,也迅即湿淋淋地逃走了。
张用望向那船,天色虽更暗了,却仍能辨得出银器章那团胖壮身影,趴伏在船里,一动不动。死了?刚才那水妖离银器章至少有三四尺远,只念了阵咒语,并没见他动手,银器章是被咒死的?张用极好奇,想赶紧过去瞧瞧,忙转身跑到门边,用力拍门大叫:“妖怪来了!开门!”
院子里却静无声息,张用忙走到前窗边,透过窗格,朝外觑望,外头昏麻麻的,只能瞧见空牛棚、石臼、石碾和其他一些农家什物,并无一个人影。再一斜瞅,院门半开,那婢女也逃走了?再没其他人了?
张用转身环视房内,这时屋中已经昏暗,且尽是竹架,别无称手器具。他忽记起墙角有个预备给蚕虫煨火保温的生铁小火盆,忙走过去,抱起那火盆,用力砸撞窗格。费了许多气力,终于撞出个窟窿。瞧着差不多时,丢下火盆,伸出头手,钻了出去。可才爬到一半,髋部被卡住,出不得,也退不回,身子挤在窗窟窿间,如同一只长腰蜂被蛛网粘住。他从未这般尴尬过,不由得笑起来。笑了一阵后,手脚越发虚软,更使不上力。加之这一天只吃了一张饼、喝了半碗粥,又穷思乱想了许多事物之理,耗尽了心神。最后一些气力都使尽后,他不觉垂头松臂,酣然睡去。
“小相公!”“姑爷!”
他被哭叫声惊醒,睁眼一瞧,天竟已亮了。再一抬头,犄角儿和阿念并肩站在旁边,阿念仍戴着那顶帷帽,红纱却撩起在帽檐上。两人都惊望着他,眼里都汪着泪,见他动弹,又一起惊笑起来:“小相公没死!”“姑爷活了!”
张用笑起来:“那蜘蛛嫌我只会屙屎、不排蜜。”
“啥?”
“肚皮硌得痛!”
“哦!”犄角儿和阿念忙一起抓住他的手臂拽扯,却拽不动。
这时又有几个人赶过来,七手八脚,撬窗抱拽,将他从那窗窟窿里救了出来。他这时才看清,那几人是沧州三英、程门板、范大牙、胡小喜。
程门板一直立在一边,仍如一块门板,这时才开口吩咐那两个小吏:“去查查,看有没有人?”
“不必找了,都逃了——”张用随即想起银器章,忙转身寻看,这院子一排四间房舍,东墙边有个窄道。他忙走过去,见那里有扇柴扉通往河边,便快步走了出去。那只船仍泊在水岸边,却没有拴缆绳,幸而被那段栈桥拦住,没被河水冲走。银器章也仍趴伏在船舱中,戴的幞头不知去了何处,发髻散乱,头发一绺绺湿垂在船板上,上半身也似泡过水一般。
张用走到岸边,扶着栈桥木栏踏上那船。程门板诸人也跟了过来。张用凑过去,伸手用力将银器章身子翻转过来,一件物事随即从他怀中滚落到船板上,是个铜铃。再看银器章,脸有些肿胀,皮色蜡白,瞧死状,应是溺水而亡。
“银器章?他死了?”沧州三英中那个最矮的忽然惊问,随即竟坐倒在岸边,望着死尸咧嘴哭了起来。
张用大为纳闷,回头见那矮子哭得无比伤心,哭声里充满委屈失落,他忙问:“你不是哭他?”
那矮子却没听见,仍哭个不住。
他身边那最高的也落下泪,悲声说:“我大哥原在沧州一家皮场做工,那主家娘子丈夫病死,一直守寡。她看中我大哥人品手艺,要招我大哥入赘。亲事没办,那主家娘子却被一个姓章的红络腮胡强人劫走。这十几年,我大哥一直在寻那强人。去年才终于寻见,那强人是银器章。没等我大哥打问详细,银器章却逃走了。幸得张相公您也在寻银器章,前天,我们把您交给吴管家后,便偷偷跟在后头。昨天清早,吴管家在那集市下了车,准备另租马逃走。我们三个拦住他,从他口里逼问出来,银器章当年果然有个小妾姓星,天上星星那个星。她在银器章身边没过半年,便上吊自尽了……”
最矮那个听到“自尽”两个字,哭得更加惨切。张用叹了口气:“好个长情人。你们两个扶你们大哥去寻块牛皮,烧给那星娘子。再找家酒楼,好生醉一场,也算终得了结。往后,你们也莫闯江湖了。你大哥既然会皮匠手艺,你们便好生跟他学。手艺便是江湖,一技在手,胜过万户侯。过几日,你们来寻我,我引介你们去一家皮场。那场主也是个娘子,丈夫也死了,虽不姓星,却姓岳。星光淡去月正圆,说不定你们大哥的姻缘在那里,哈哈!”
那两个忙连声道过谢,扶着最矮那个,一起抹泪离开了。张用转头又去查看银器章尸首,将地上那只铜铃捡了起来,摇了摇,又里外瞧了瞧。那只铜铃只有拳头大小,并无异常。
程门板凑近了两步,身形虽仍僵板,面上却松缓了些。不再像门板,倒像一块焦锅巴丢进汤里,半硬不软,还略有些碜牙。他清了清嗓,语带恭意,问道:“张作头,银器章是如何死的?你可瞧见了?”
“被水妖咒死了。”
“水妖?”
张用将昨晚所见大略说了一遍。
“姑爷亲眼瞧见了?真是妖怪?”阿念才将帷帽红纱放下,这时又迅即撩起,眼睁得溜圆。
“妖怪不奇怪,你们能寻见我才奇怪。”
“沧州三英带我们来的。你不叫我们跟,我们只好在家里等。他们三个却跟到了这里,没寻见银器章,不敢惊动这里的人,便去唤我们——”
“张作头,银器章果真是那水妖杀的?”程门板打断了阿念。
“否。是阿翠——”
陆青绕过皇城,沿着梁门大街,一路向西。
他已无事可做。王伦和王小槐都不见踪影,无处去寻。道士陈团又离奇死去,死因难以断定,也不知他与王小槐是否确有干连。那六指人便更加难测,他似乎和陈团共谋秘事,头颅却被割下,埋在那坑底。不知是陈团所为,还是另有凶徒。线头才拾起,便已截断。至于林灵素,恐怕更难找寻。眼下唯一所知,供奉官李彦也在暗查此事。看来,李彦不但接掌了杨戬的括田令,连清明虹桥这桩秘事也揽了过去。
陆青从未理过这等事,其间诡秘凶险,令他有些厌拒,如对污井,不愿再深探下去,但同时,他也越放不下王伦和王小槐。他想,眼下也暂无他法,就先回去歇息静待,已经多日不曾饱睡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陆先生!”街那头忽然有人在唤。是个矮胖男子,身穿皂色公服,骑着头驴子赶了过来,那驴子被他压得一歪一歪。男子到了跟前,勒住驴,翻身下来,险些摔倒,忙扶着驴子站稳,一边用袖口抹汗,一边笑着说:“我正要去宅上寻陆先生,不想竟在这里遇见,省了多少路程?”
陆青只瞧着他,并不答言。那男子被瞅得有些不自在,忙呵呵讪笑了两声:“陆先生不认得我,我是开封府左军巡使手下,名叫万福。”
陆青仍未答言。万福收起笑:“我才从建隆观查案回来,听那知客讲,那坑里的人头是陆先生发觉,而且,陆先生去那里,是寻陈团道士打问事情。不知陆先生是去打问什么?”
“一个孩童。”
“什么孩童?”
“名叫王小槐。”
“王小槐?正月里有个拱州孩童被烧死在虹桥上,似乎便叫这名字。”
“他并没死。清明那天,汴河上闹神仙,那道士身后跟随两个小道童,王小槐便是其中之一。”
“啊?他也和林灵素一般,死而复生?”
“世间没有死而复生。他只是诈死逃遁。”
“陆先生为何要寻他?与他有何渊源吗?”
“无他,不过是见孺子落井。”
“哦……倒是要谢陆先生,发觉了那坑里埋的头颅,顿时将两桩谜案勾连到了一处。”
“哦?”
“也是几天前,瑶华宫人发觉土里埋了两只手臂,其中那只左手有六根指头——”
“哦?”陆青这才惊讶起来。
“陈团的两个小徒弟又认出那坑里头颅,也是个六指人。两处看来是分尸掩埋。瑶华宫那边,讼绝赵将军在查。回来路上,我又想起,其实不止这两处。就在那两三天,汴京另有三个道观各死了一个道士。和陈团一样,死法都极古怪,却查不出是他杀还是自杀。而且这五个道士身上都揣了个铜铃。当时虽疑心这几处是同一凶手所为,却寻不出确凿证据来。有了这六指人的头颅和手臂,便落了些实。这六指人尸首其他部分,恐怕埋藏在另外那三个道士处。我回去便立即再去细查——”
“五处都与林灵素有关?”
“我要问陆先生的,正是此事。若林灵素身后道童之一真是王小槐,陈团又曾是林灵素亲信弟子,至少这条线与林灵素脱不开干连。另外,还有个更加要紧的人物——林灵素清明显神的那只梅船上,有个身穿紫锦衫的人,我们都唤他紫衣客。几天前,在汴河湾,这紫衣客忽又现身,穿紫衣,披紫氅,描眉画眼如妇人一般,摇着个铜铃,朝一只船施法,那船上一个客人随即中毒死去。那妖人却当着许多人的面,穿过一扇紧闭之门遁走了,至今不知是何等妖法,讼绝仍在查。”
“我这里也有个清明紫衣客。”
“哦?”
“不过,这个紫衣客并没在那梅船上,而是上了下游不远处一只客船。这人叫王伦,也是三槐王家子孙,我正在寻他。”
“陆先生,不论寻见王小槐或是王伦,能否请你立即知会我?”
“好。”
万福连声谢过,这才拱手告辞,骑上驴子,赶往开封府。
陆青继续朝家中行去,心头却比刚才更乱,自己只触及一两根细线头,没想到背后牵涉竟如此之广。陷身其间这些人,只如巨大蛛网上一只只小蚊虫,自己若是再继续究寻下去,恐怕也难免被粘连。
想到粘连,他又一阵厌拒。他最不愿的,便是被人事粘连。尤其清静独居久了,越发受不得这等缠陷。不过,他旋即发觉,哪里真能隔绝。这人世本是一张蛛网,不但广张眼前、弥贯天地,更绵延百年、千年,但凡是人,由生到死,都在这张网中。
只以手边这桩事来瞧,其实,自己出生之前,便已在网中。多年前,自己祖父骗卖了杨戬父亲那块田产,导致杨家破落,杨戬被卖入宫中。这因果之网,那时便已织就,到如今才显形而已。
明白这一条后,他心中避逃之念顿消。虽有些倦乏,却也有了另一番解脱。不由得想起庄子那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少年时,头一回从师父口中听到这一句,他便极受触动。不过,虽极爱,却有一丝疑虑,又始终说不清。这时他忽然明白,那一丝疑虑来自其中语气,这语气虽看似透彻通达,却含着无望之悲凉。他不爱这悲凉。即便生来便粘着在这无边巨网上,我爱静便静,爱行便行,无关于命,只关乎心。
他心中顿时明朗,再无疑虑,脚步也随之轻快。不觉间已出了城,沿着金水河向家中行去。尚未到家,远远便见一个小厮站在他院门边张望。走近时,那小厮快步迎了上来。
“陆先生,花奴宁姐姐叫我来送个口信,说王伦住在北郊衢州门外黄柏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