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为百行之本。
——宋真宗·赵恒
赵不尤和温悦、墨儿、瓣儿团坐一桌,正要商讨几桩铜铃案,院门忽然砰砰敲响,听这响动,自然是赵不弃。
墨儿出去开了门,赵不弃笑着晃了进来:“今天不是来讨饭,是来讨新闻。一连几日被蹴鞠社强拽了去,在宝津楼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试,连赢他两局,看他面色难看,只好让了一局。此人从来都输不得,没趣,没趣,还是查案子好。你们这里查得如何了?嗯?桌子中间放只铜铃做什么?改作道场,一家人准备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这回叫作铜铃案,还是我发现了其中关键呢——”瓣儿笑着搬过一张椅子,细细讲起四桩案子。她虽只听赵不尤讲了一遍,复述起来却一丝不漏。
赵不弃听了鼓掌笑道:“你这张银嘴儿,该去里瓦占个头场,那些说公案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哪个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着取笑我。这四桩案子,你已听过,可发觉什么入手处了?”
“就是这个铜铃?”赵不弃伸手取过那只铜铃,里外瞧了瞧,摇了摇,伸手揪住铃舌,一把拽下来,随即笑道,“是这里!对不对?”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门外偷听!”
“这个值得我偷听?摇一摇,自然该听出铃声略有些发闷。再瞅一瞅里头,便该发觉顶上夹了一层。”
这回瓣儿鼓起掌来:“还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强。那你再说说,这铜铃和那几桩命案有何相干?”
“冰库老吏和武翘都是中了毒烟而死,毒香块自然是藏在这铜铃夹层里,预先燃着,再藏到箱子底下。两个人打开箱子,一个往外搬书,一个读那些旧邸报,不知不觉便中了毒。彭影儿是被毒娘子关在暗室里饿死,和铜铃不相干,放铃之人见他已死,便将里头藏的毒香块也取了出来。至于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暂时想不出来。”
赵不尤、温悦和墨儿见他一气说罢,一起点头赞叹。
瓣儿又问:“武翘箱子里为何要放那些旧邸报?”
“自然是要他一册册细读,这样才能中毒。”
“凶手为何确定他会细读?”
“这个我就想不出了。”
“我也是。”
赵不尤却已明白,尚未开口,却见墨儿犹犹豫豫地说:“他恐怕是在查幕后胁迫之人。”
“哦?”赵不弃和瓣儿一起望向他。
墨儿清了清嗓,才慢慢解释:“武翘的哥哥武翔偷送禁书给高丽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这些旧邸报也是政和初年间的。武翔当年做得极隐秘,按理无人知晓,却偏生有人知晓,而且那人以此来胁迫他们兄弟。武翘为绝后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给他的人,正是拿准了武翘这一心念,谎称此事可在当年旧邸报中寻见踪迹。武翘自然会一册一册细读,嗅到箱子里散出的毒烟,也浑然不觉。”
赵不尤三人一起点头,温悦则叹道:“这计谋也实在太过狠毒。”
“所以我们要尽快查出这凶徒——”瓣儿说,“送武翘箱子的人,已经很难查找。不过,和毒死冰库老吏的,应该是同一人。”
赵不弃和墨儿一起点头。
赵不尤却摇了摇头:“毒死冰库老吏的,是假借了他人之手,凶手是那新库官和小吏中的一个。”
“那个小吏邹小凉?”瓣儿和墨儿一起问。
“为何?”
两人都说不出,各自低头寻思。
赵不弃却笑道:“那个窗纸洞?”
赵不尤笑着点头:“说说看?”
“万福说,邹小凉唤不应老吏,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小洞,朝里望。而通常来说,为了看清房间里头情形,人都会尽量选窗户中间位置,这样左右两边都好望见。”
赵瓣儿高声接道:“老吏那只书箱就在窗户左边的墙角根!邹小凉舔破窗纸前,已经知道老吏死在那里!”
“嗯。若是洞在窗纸中间,则可能瞅见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户左侧,便很难看到左墙角。”
“他选左侧,是为了遮掩自己已经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开了门,再和新库官一起发觉,便好蒙混?”墨儿问道。
赵不尤摇了摇头:“他选左侧,是为了弥补一桩更要紧的疏漏。”
“什么疏漏?”瓣儿忙问。
“那一声铃响。”
“邹小凉在窗边窥望时,新库官听到的那一声?”
“嗯。”
“万福不是推测,是那老吏还剩了一丝气,动弹了一下,碰响了铜铃?”
赵不尤摇了摇头:“发觉时,那老吏已经僵冷。”
赵不弃三人各自默默寻思,半晌都没人说话。
温悦忽然问:“邹小凉选左侧,莫非是为了收一根细线?”
“细线?”那三人全都纳闷。
赵不尤则笑望妻子,点了点头。
温悦略有些羞赧:“新库官听见那一声铃响,应该是邹小凉触动了箱子里的铜铃。”
“他隔着窗,怎么触动?”瓣儿忙问。
“我是从武翘那旧邸报想到的。武翘急欲查明幕后之人,必会一册册细读那些旧邸报,所以才一点点吸进毒烟而不觉,凶手的计谋也才能得逞。那冰库老吏则不同:一、他未必会打开那书箱;二、打开后,也未必会趴在箱边,一本本将书搬出来。必得有什么引得他必定会打开箱子,并将里头的书搬出来。所以,凶手想到用铜铃声来引动。他将燃了毒香的铜铃藏在书箱最底下,在铜铃顶上拴一根细线,打成活结,两头一样长。书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个针孔,将细线穿到窗外。到了深夜,老吏回宿房闩门安歇,凶手再潜回冰库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动细线,拉响铜铃,引那老吏开箱查看,那时箱子里已经充满毒烟,老人体弱,才搬了一半书出来,还没找见铜铃,便已——”
瓣儿忙质疑:“邹小凉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开活结,将细绳扯出来,为何要留到第二天?”
赵不弃笑叹道:“那邹小凉必定从没做过这等事,一见老吏昏倒,恐怕已吓得没了魂儿,慌忙逃走,忘记收回细线。第二天,他才发觉,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洞,装作朝里望,用身体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细线,触动了铜铃,发出声响,被那新库官听到……”
冯赛沿着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赶去。
这时天还不算晚,他想去拜访一位老吏。这老吏姓孙,是市易务的录事孔目官。这几年,冯赛引介商人去市易务贸货贷钱,常与这孙孔目交接。
孙孔目办事极严厉,入账细目丝毫不许错漏,加之脸生得瘦长,说话时面皮一丝不动,人都唤他“马脸孔目”。冯赛在他这里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务发卖积存绢帛,冯赛说合一位陕西商人去批买。官定税绢尺寸从来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宽、四十二尺长、十二两重。由于那回货多,冯赛填写簿录时,便只记了匹数,却不知其中有百余匹并非税绢,而是从民间和买的杂绢,宽长并无定准。经办的吏人也并不知情。此事却被孙孔目察觉,他当即撵走了那经办吏人,而后只对冯赛说了句:“你往后不必再来市易务。”无论冯赛如何赔礼解释,他全不理会,市易务这条商路从此中断。直到一年多后,正赶上丰年,市易务有几万石豆子眼看便要馊腐,却发卖不出去。冯赛听到消息,寻见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揽了山西、河北几处“保马法”养马之任,有数百匹官马要喂。冯赛便引介他低价屯买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务之急,那孙孔目才不再冷拒冯赛。往来多了之后,见冯赛行事精细,他脸上才偶尔扯出一丝笑。
李弃东既然在市易务做过书吏,孙孔目待手下又极严苛,应该会探问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东头,往南是观音院,柳碧拂便在那里。冯赛不由得朝那边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隐约望得见观音院的殿顶,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处。此时想起柳碧拂,他并没有怨,似乎也没了多少恋。心底剩的,只有怜。怜她的身世,怜她此时的青灯孤冷。唯愿她能在佛法中寻得解脱、求得安宁……冯赛长叹一声,拨马向北,穿进街对面的一条小巷,孙孔目家便在里头。
冯赛在那小院门前下了马,轻轻敲动门环。半晌,才有人应声,是孙孔目。他打开半扇门,手里端着盏油灯,灯焰在夜风里不住摇动,映得他那张脸越发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冯赛?”
“孙孔目,抱歉深夜搅扰,我——”
“来问赵弃东?”
“嗯——”
“他不差。记账从没出过一笔错。好学好问,一年多,各样物货钱贷事项便都能大致通晓。一个人揽了三个人差事,却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职,才满三年,他却走了。”
“哦,为何?”
“他未说,我未问。”
“他去市易务,是何人引介?”
“没人引介。那时蔡太师推行各般茶盐、铸钱新法,新策新规,几天一换,市易务公事增了几倍,只得四处雇募人力。赵弃东自家寻来,我亲试过,他书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书府上理过几年账务——”
“薛昂?”
“嗯,赵弃东在尚书府里做过书吏,经见过大富贵,不是一般蝇头鼠脑的小吏。他到市易务这银钱满地的所在,从不曾私渎过一文钱。不贪小利,必图大财。你那百万官贷是他做下的?”
“……”冯赛惊望过去,孙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这朝廷上下,已是只烂筛子,处处皆是窟窿,遍地虫鼠乱爬。但凡略张开些眼,天下哪座钱库货仓不漏财?我若年轻些,尚有血气跟图谋心,怕也会如赵弃东这般,动些计谋,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这浊泥滩里守清苦?我听得大理寺已放走了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许多——”
孙孔目说罢,便关上了院门,脚步沉稳,进到屋中,屋门也关了起来。
冯赛站在那门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鲁三刀躲在路边暗影里,紧紧跟着梁兴。
他是冷脸汉铁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个手下跟踪梁兴,梁兴却躲进任店,丢下那两个泼皮,自己偷偷溜走。那两个泼皮交不起饭钱,被店主用铁链锁在后院,做脏重活儿赎还。鲁三刀盘问过那两人后,气恨之极。
不久,铁志也赶了过来。鲁三刀上前禀报,铁志又青黑了脸,只盯着他,不言语。那张脸中过风痹,有些歪扯。那双眼更是生铁一般,鲁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视。好在他已跟了铁志几年,熟知其脾性,忙说:“梁兴如今没有落脚处,他与那剑舞坊的邓紫玉相好,恐怕会躲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剑舞坊盯看。”
铁志听了,仍不答言。鲁三刀又补了句:“我这也立即赶过去。”说罢便转身赶向城南。
鲁三刀家在曹门外莲子巷,那巷子原不叫这名,只因巷里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都以剥莲子为生。各地的莲子运到汴京后,全都送到这条巷子。各家不论男女老幼,从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莲壳、褪莲膜,剥净后交给莲子贩,发卖到京城各处。
鲁三刀自小便坐不住,只爱使枪弄棒。父母管束不得,只能由他。他起先还想应募参军,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只在街头闲晃。见相识之人受气,便上去相帮。十六岁那年脸上被人连砍三刀,坏了面容,却赚到了仗义名头。从此都唤他鲁三刀,本名倒没几人记得。
脸上这三道刀疤让他平添了不少威厉之气,人见了都怕。便有一些邸店庄院请他去做护院,他却只爱自在,仍旧在市井间闲晃。闲晃虽自在,却毕竟得求衣食饱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儿,谋一顿算一顿。但年纪渐长,便有些没着落起来。他相中了一个女子,家里以发卖芽豆为生。虽只是个小户人家,却也疼惜女儿。加之那女儿生得娟秀可人,更不愿轻易许人。不但聘资要五十贯,还得看男家营生产业。
鲁三刀除了一双拳头,别无长物。只能眼瞧着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卖领抹花朵的经纪。他气不过,娶亲那天,拿了根哭丧棒,拦住那新婿的马,一顿乱打,将那新婿打成重伤,随即逃离了汴京。
他沿着汴河,一路向东,行了几十里地。天黑后,无处可去,便在河边寻了个草窝。那时是初春,天气仍寒。他缩在草窝里,不住抖着,忍不住哭了一场。直到如今,他都不明白自己那晚为何而哭。只知哭完之后,自己变作了另一个人,心冷,手狠,与这世间再无丝毫情谊。
他先是偷窃,接着抢劫。有一回为了一袋干粮,一棍打倒了一个赶夜路的人。看到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半晌,再不动弹。他才发觉自己打死了人。他先有些慌怕,但站在月光下,盯着那人身体,望了半晌。惧意渐渐消退,发觉人与牲畜并无分别,生来便是要死,只分迟早。从那以后,他便开始杀人,下手时,心里再无丝毫波动。
在外州游荡了几年后,鲁三刀又回到汴京。他爱这天下最大最富之城,随处都是钱财,满街尽是可杀之人。他每天换一家客店,钱用尽,便去偷抢;色欲来时,便去妓馆。有时须杀人,便杀一两个。他只爱自在,终得自在。
这几年,他脸上又添了些伤疤,形貌也已大变。即便被故人认出,他也装作不识。至于家人,他只趁夜偷偷去过一回莲子巷。走到家门前时,没有停,只略放慢了脚步。门缝透出灯光,院里不住传来丢莲壳的声响,一如当年,一家人都在默默剥莲子,丝毫未变。走过后,才听到父亲咳嗽了一声,声气苍老了一些。鲁三刀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得加快脚步,离开了那条窄巷。这家、这巷,已与他全然无干,如少年时穿过的一双旧鞋。
他继续在街市上游荡,孤魂一般。有天傍晚,他在金水河上劫了一只小船,那船主却不识高低,抓着船桨追了上来,他回身一刀,将那船主刺倒。冷脸汉铁志正巧路过,看到后,竟走了过来。他挥刀去砍,却被铁志避过。两人斗了几个回合,他手中的刀被铁志夺走。铁志将刀丢进河里,冷冰冰盯着他问:“愿不愿意做我手下?”
他先有些愤恨,但看到铁志那生铁一般的目光,忽而生出同类相亲之感。这些年,他虽然自在,却越来越孤寂。有时躺在客店床上,甚而想一睡到死。铁志目光声气虽都冰冷,他却觉到一丝暖,不由得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跟随铁志,听他调遣。那些差事与他这几年所为并无分别,却多了上司、帮手,让他不再孤寂,觉得自己从孤魂渐渐做回了人,又能言谈,甚而说笑了。
清明之前,铁志又交给他一桩差事——盯住梁兴。他早已听闻梁兴名头,盯了几天后发觉,梁兴也是个孤往之人。只是梁兴之孤与自己之孤似乎有些不同,他却辨不清不同在何处。
清明上午,梁兴和施有良一起去河边程家酒肆吃酒。他也跟了进去,独坐在旁边一张桌上,要了些酒菜,侧耳偷听。梁兴那时并不知施有良已经背叛于他,话语神情间,时时透出一股热气。鲁三刀这才发觉,自己与梁兴不同正在这冷热。
虽同为孤寂,自己的门窗全都封死,自家出不得,外人也进不来。梁兴的门窗却随时能打开,他可出,人也可进。
他也忽然明白,自己当年逃出汴京,缩在那个草窝时为何要哭:那是心里头那个自己在呼救,让自己莫要丢弃自己。他当时却没听见……
鲁三刀坐在那里,失了神,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甄辉过来诱骗梁兴,梁兴纵身越过栏杆,奔向钟大眼的船,他才顿时惊醒,忙跟了过去。望着梁兴背影,那身形步态,处处皆迸发热气。鲁三刀心里忽涌起一阵妒恨,想将梁兴的门窗尽都封死,让他也尝尝自己所受之孤冷。
然而,梁兴虽屡屡身陷险境,身上那股热气却丝毫不减。这令鲁三刀越发怨恨,却始终无可奈何。昨天,梁兴更耍弄了他,从任店脱身。
他带了几个手下,赶到城南,守在剑舞坊周围。一直等到深夜,果然看到梁兴走了过来。不过梁兴并没有进剑舞坊,而是溜到红绣院西墙,翻了进去。鲁三刀正在纳闷,却见几个人先后走到那西墙边,也翻墙进到红绣院。其中一个他一眼认出,是摩尼教四大护法之一的焦智。
鲁三刀越发吃惊,难道紫衣人藏在红绣院里?铁志曾吩咐,只劫紫衣人,莫动摩尼教。他思忖了片时,便叫几个手下继续在周围监看,他一个人翻墙进去查探。里头那景象更叫他意外,摩尼教徒钻进那间绣楼,外头竟有人纵火射弩。梁兴两次打开门,都被剑弩射了回去。那座楼被烧得通透,里头的人自然没有一个能活命。只是不知紫衣人是否在楼里。
关于死人,鲁三刀这些年早已麻木。梁兴的死,却让他有种奇异的欢欣。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看到井沿上欢蹦的另一只青蛙掉落下来摔死。
他趁乱离开红绣院,叫那几个手下回去,自己则走进对面的剑舞坊,吩咐那妈妈,叫邓紫玉出来服侍。那妈妈说高太尉办生辰宴,邓紫玉被召了去。他只得悻悻作罢,另选了一个,尽兴磋磨了半夜才罢休。那妓女被他拧得浑身是伤,哭个不住。鲁三刀不耐烦,将她撵走,自己到桌边倒了杯酒,正要饮,却一眼扫见窗外对街店铺灯笼下,一个人影快步走过——梁兴。
范大牙瞒着程门板来寻张用。
他和牛慕一同查明,宁妆花从应天府将丈夫姜璜的棺木运回了京城。下了船后,一伙贼人谎称其妹宁孔雀指派,将宁妆花引到甘家面店前,他们买通店里的熊七娘和后巷对门那老妇人,接连穿过甘家面店和老妇院子,用候在那里的厢车,将宁妆花和棺中尸首从后面第二条巷子劫走。
牛慕将此事告知妻子宁孔雀,才知姜璜并没有死,来汴京途中,他跳下船、游上岸,恰巧遇见一位朋友,他自称失脚落水,借了那朋友之马,去追那船。姜璜既然没死,那棺木中是何人尸首?那伙贼人劫宁妆花时,为何要连那尸首一起搬走?
范大牙细问过宁孔雀后才知,宁妆花所乘之船,竟是清明正午发生神仙异象的那只梅船。他听后大为震惊,这一向汴京城诸多凶案皆是由那梅船引发,其中有个要紧嫌犯,穿了件紫锦衣。据甘家面店的熊七娘所言,她曾看了一眼那尸首,那尸身上也穿了件紫锦衣。范大牙这才恍然大悟,那伙贼人如此慎重,花这许多气力,原是为那紫衣人,宁妆花则只是顺带被劫。
更奇的是,清明那天晚上,城南蔡河边一座院子里,有幢新造的楼竟凌空飞走,当时楼中有汴京十六巧,也跟着一齐消失不见。幸而作绝张用拆穿了其间诡计,幕后主谋者乃是银器章。开封府介史程门板在查看那院子时,发现墙边土中埋了具死尸,身穿妆花绿缎衫。范大牙听说后,立即想起曾打问出,劫宁妆花的那伙贼人雇的车也停在那院外,忙叫牛慕一起去认。没料到,那尸首竟是宁妆花丈夫姜璜,姜璜身上还有一根银管,里头有些烟烬,残余一股异香,是迷烟管。
看到那迷烟管,范大牙顿时明白了前后因果:姜璜与人合谋,在应天府诈死,诱使妻子宁妆花前去扶柩。他躺在棺木中,上了梅船,以迷烟迷昏船上那紫衣客,悄悄搬进棺木中,自己为隐藏行迹,跳进水里,游上岸,借了匹马,急赶回京城。他京城的同伙则等在虹桥,劫走了宁妆花和紫衣客,运送到城南那院中,和那十六巧一同遁走。姜璜则被银器章灭口,埋在了那院里。
范大牙虽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心里却顿时闪出一个疑虑——那个人,他父亲,说自己女儿也被那伙贼人劫走,也在尽力追寻。
那伙贼人行事如此谨慎诡秘,显然并非寻常劫匪。张用推测银器章应是间谍,他恐怕不会去劫寻常女子。那个人难道在说谎?他寻的并不是女儿,而是紫衣人?如今看来,他那神色虽有些忧闷,却似乎并非亡失女儿之焦。而且,女儿被劫,他不但未到开封府报官,反倒似乎怕被人知晓一般,只独自在暗中找寻。
范大牙越想越可疑,他虽不愿见那人,这几日却都每天尽早回家。那人却再没来过。他娘天天盼着,失了魂一般,不住进进出出。煮饭时不是忘了盐,便是煳了锅。范大牙瞧着,心里又疼又怜,越发憎恨那人。可不知为何,他又不愿让官府知晓此人疑处,因而未曾告知程门板,只想先暗中查明白。其间因由,他不愿想,甚而不敢想。
他四处去寻那人,却没寻见。心想,那人若真与紫衣客有关联,此事非同寻常,仅凭一己之力,恐怕查不出什么来。他又想到了作绝张用,便唤了牛慕夫妇一起来登门求助。
他们跟着犄角儿走进张用卧房,见张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形容倦怠,眼中也没了神采。见到他们,坐都坐不起来,只微扭过头瞅着,似乎着了大病。范大牙忙要开口问讯,张用却先开口:“没摔死,也没走死,便成了这般模样。等喂饱了肠胃,便能好些。你先说你查到了什么。”
犄角儿搬过三只小凳,摆到床边,难为情道:“家中椅子尽都被小相公拆去做其他用了,三位将就坐一坐。”
范大牙和牛慕坐了下来,却有些别扭。宁孔雀忙说:“我站着吧。”
范大牙见张用那双失神眼直瞅着自己,忙讲起自己和牛慕一路所查。讲到一半,阿念戴着红纱帷帽、提了个双层漆木食盒进来,犄角儿扶着张用背靠墙坐稳,阿念走到床边,却不将帷帽摘去,将食盒搁到张用面前。张用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两人便一左一右,各自端起碗,喂张用吃。张用左一口面,右一口粉,进嘴便飞快吞下肚去,全不用嚼,声响又大,饿犬一般。
范大牙和牛慕夫妇尽都惊呆。张用却嘘溜一口,吸尽一大箸辣齑粉:“我吃,你说,莫停!”
范大牙只得继续讲起来,却不时被张用嘘溜吧唧声盖住,时断时续,总算讲完。张用也吃尽了食盒里所有饭食,脸上果然显出血色,手也能动了。他从阿念手中接过一碗姜蜜水,一气喝尽,用手背抹了抹嘴,打了个翻江倒海的饱嗝,这才笑着望向宁孔雀:“怪道那楼上住了两个妇人,另一个原来是你姐姐。”
范大牙没听明白,宁孔雀忙问:“张作头见我姐姐了?”
“人倒是没见,只见了个空房。昨天我去了西郊一个庄院,那后院楼上住过两个妇人,一个是朱克柔,另——”
“我家小娘子?”阿念怪叫起来,“张姑爷见我家小娘子了?你将才怎么不说?”
“我没见到人,只见了空房。”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不知。”
“不知?”阿念又要哭起来。
“我只凭气味,知道你家小娘子曾在那房里住过。那房里极整洁,她自然丝毫不慌,阿念你也莫慌——”张用转头又问宁孔雀,“你家姐姐所佩的香,可是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栀子七种香合制成的?”
宁孔雀一愣,忙点了点头:“我姐姐受不得香气过于浓杂,她闲常又最好读东坡先生诗文。几年前,她在香药铺见到人家卖东坡先生的六味香方,觉着简淡清和,正合她脾性。她又独爱栀子香,便添成七香,自己合制。我身上这香囊便是姐姐给我的,张作头在那房里闻到的是这香气?”宁孔雀从腰间解下一个绿缎香囊递给了张用。
张用接过,用力一吸,闭着眼回想片刻,随即笑道:“是这气味,是你姐姐。”
陆青又去访那个李斋郎,这回他在家中。
一个仆妇回禀过后,引了陆青进去,并未点茶,只让他坐在厅中客椅上等待,随即便转身出去了。陆青环视这房舍,虽略有些窄,但里头纵深,恐怕有几进院落,屋中陈设也处处透出翰墨雅贵之气。京城地贵如金,李斋郎父亲是从五品官阶,许多官俸高过他的,在京中都只赁房居住,买也只敢选在郊外。看来其父是个善于营谋之人。
陆青坐了许久,才听见后头脚步声响,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大约二十七八岁,一身松散装束,头上未戴巾,露出牙簪绢带顶髻,身上披了件宽大白绢袍,并非见客之礼。步姿也散漫不恭,是个不惯拘束、清高自傲之人。进来之后,他先扫视了两眼,目光轻慢,眼含嘲意。
陆青起身致礼:“在下陆青,贸然叨扰,还请李斋郎见恕。”
“你便是那个相绝?”李斋郎眼露不屑,并未请陆青坐,自家先坐到主座上,跷起腿,双手懒搭在扶手上。
“不敢。在下来,是寻问一个人下落。”陆青并不希求被敬,浑不介意,重又坐了下来。
“什么人?”
“王小槐。”
李斋郎面色微变:“你寻他做什么?”
“受人之托。”
“他家已经绝户,谁人托你?”
“三槐王家,几世名族,亲族仍在。”
“王小槐已被人烧死在虹桥,你来我这里寻什么?”
“李斋郎果真相信他已死了?”
“开封府早已结案,难道还有假?”
陆青见他人虽傲慢,却毕竟年轻,只须轻轻挑破那层狂气,便沉声道:“王小槐那夜在这宅子中,先已被人下了毒。”
李斋郎面色顿变,登时坐直,语塞片刻,才勃然发作:“你……你这江湖卜算、欺愚骗财之徒,竟敢来这里雌黄行诈!”
陆青见他那恼是真恼,看来并不知情,便又问了句:“开封府查办这桩案子时,李斋郎恐怕没有告知他们,王小槐那夜是从贵府出去的?”
李斋郎怒瞪过来,眼里却隐现虚怯:“我好生接了他来,他却自家逃走,与我何干?”
陆青见他那怯只是愧,并非畏罪,便淡淡一笑:“此事的确与你无干。”
李斋郎这才神色略缓:“既然无干,你为何来问我?”
“王小槐那夜如何从这里逃走,李斋郎恐怕也不知晓?”
“那个贼猴儿,谁知他是如何逃走?第二天清早,仆人才发觉大门虚掩着。”
陆青听到“仆人”二字,立即又想起给王小槐下毒之人。李斋郎看来并不知情,下毒之人应是他家仆人,自然是被人威逼收买,嫁祸给李家。他原要开口说明此事,但转念一想,此事一旦说破,又是事端。那仆人急中生变,不知会做下什么。那收买他之人,自然更是有财有势,绝不会轻易坦认,反倒会设法反击构陷。欲谋害王小槐的那些人中,能无视李家官位,又能叫那仆人俯首听命,此人权势自然远在知府之上。
陆青想到了一人,宫中供奉官李彦。李彦曾受梁师成之命,与杨戬作对,亲自去皇阁村威吓王豪,最终逼死王豪。王小槐使钱托人,去他府中,在他卧房床上洒了些血污,丢了些栗子。他慌恐之下,去潘楼求我相看,那神色惧中含恨,恨的自然是王小槐。使人来李府买通仆人下毒的,恐怕是李彦。李彦如今继替杨戬,权势陡升,李家父子与他相抗,只能招祸。即便不敢追究,也白增惊怕。既然王小槐未被毒死,此事暂时掩过不提为好。
于是陆青转而言道:“那日虹桥上烧死的并非王小槐。”
“那是谁?”
“此事已经揭过,李斋郎不知最好。那夜王小槐躲到了其他地方,李斋郎可知,他与什么人在一处?”陆青话才出口,已觉此问多余。
果然,李斋郎立即恨恨道:“我连他生死都不知,哪里知道他去寻什么人?”
陆青却立即想起一人,便站起身:“多有搅扰,陆青告辞。”
李斋郎却冷笑起来:“你这般来,又这般走了?”
“至少查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王小槐是自家做主,李斋郎并不知情。”
“哼哼!你既然号称相绝,连这点事都相不出来?”
“惭愧。告辞。”
“慢!你搅了我这一场,好歹该留些谢礼。你替我相一相,瞧瞧我将来如何?”
陆青淡淡一笑,丢下一句:“天高不拒云去远,水深何须浪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