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联手

要是按照秦风早前的脾气,已经揍孙敖好几回了。但萧闲在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忍住,他也只好容得孙敖作威作福。萧闲不在的这几天,这兔儿相公又来过一次,仍旧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管事见状只好又送上一袋钱,才算给打发走了。眼下黄鹤楼主体刚起了三层,钱已经送出去九袋了。

这日天色刚近黄昏,秦风在路口看到一骑快马奔驰而来,以为是萧闲回来了,于是乐呵呵地迎了上去。待快马到了眼前,才发现又是孙敖。他暗道了一声晦气,转身就走。孙敖在后面大呼小叫,他只当听不到。眼角余光扫到旁边管事小跑迎了上去,秦风提起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口,转过身斜睨着孙敖。

这位孙家公子身材单薄,像是一指头就能摁倒,偏生脸上还涂了厚厚的妆粉,打了点腮红。萧闲原先还有点想做孙鲁班的入幕之宾,后来知道孙敖是孙鲁班最宠爱的面首,立刻打消了念头,还惹得秦风嘲笑了他好几天。但秦风想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喜欢像女人的男人,像他这么威风的男人却无人问津。所以,现在他看到孙敖的时候,更是气得不行。

孙敖似乎有什么急事,把钱袋塞进胸口,然后跳下马径直向楼体走去。他装模作样地转了一圈,跟管事发了通脾气,喝令劳役们停工,然后自己走进木楼中。管事跟着他前去,却被骂了出来,只好在楼外等着。秦风又灌了口酒,挥了挥手,让劳役们都去吃饭了。

管事看劳役们一哄而散,有些担心道:“三爷,这人都走了,里面那位出来会不会又借故发火?”

“发就发呗,是他让停工的,还能都干耗在这儿,等他不成?”秦风翻了个白眼。

“唉,他进楼里转一圈,少不得出来又挑一堆毛病。你说人咋能这么坏呢?讹钱讹得连脸面都不要了,还王室宗亲呢,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秦风道:“又不是你儿子,丢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去吃饭吧,这里我守着就行。”

管事干笑道:“三爷,就您这脾气,我怕他出来你忍不住要揍他。还是我留……”

话音未落,秦风骤然变色,一拍腰间,破风刀应声而出,向管事斩去!管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耳边“叮”的一声脆响,一支羽箭已经断作两截。秦风推了管事一把,纵身向远处一个蒙面黑衣人扑去。管事这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地跑向劳役们吃饭的窝棚。

黑衣人几个起落,向山下逃去。秦风背刀身后,脚下加力,追了过去。秦风知道,萧闲之所以返回武昌城,是镜花水榭里死了几个人。他也不傻,既然有人在他们城中产业内杀人,黄鹤楼这边自然也可能会有危险。这几天他绷紧心弦,一直在注意有什么异常,刚才若不是他时刻留神,管事只怕已经被一箭封喉了。

黑衣人跑得很快,脚力看起来相当不错,但还比不上秦风。秦风虽然走的是硬桥硬马的架势,但长年游历在外,脚力是相当了得。不到一炷香工夫,他离黑衣人已经只有几步之遥了。只要抓到了这个黑衣人,就能顺藤摸瓜,查出来到底是谁在幕后对付他们兄弟三个。

秦风深吸一口气,腰身往下一压,骤然跃起向黑衣人撞了过去。黑衣人听得身后有变,扭过身挺起长剑回刺过去,却只见刀光一闪,长剑应声断作两截。接着,两人撞在一起,在山坡上滚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来。

秦风一个鲤鱼打挺,跃身而起,舞刀向黑衣人砍去。黑衣人急忙架起断剑拆招,转眼之间两人“叮叮当当”交手十几招。黑衣人左支右绌招架不住,被秦风一拳打在脸上,仰面倒了下去。秦风跃起,单膝重重砸在黑衣人腹间,一把扯下了黑衣人的蒙脸黑布——是个陌生的脸庞,看样子有三四十岁的样子。秦风刚要开口问话,却见黑衣人眼中凶光乍现,用力一拍腰间,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秦风暗叫一声不好,这是火油的味道,贾逸曾经给萧闲和他看过,只要遇到一丁点火星,就会剧烈燃烧起来。

黑衣人反手一扣,燃起一枚火折,嘶吼着向秦风扑了过来。秦风飞快向后退去,看到黑衣人腰间水囊已破,里面流出的正是那种黑色黏稠液体。火星跌落在黑衣人身上,烈焰腾空而起,秦风已经能感觉到迫人的热浪。眼看火舌已经舔舐到身上,秦风用尽全身力气,将破风刀死命掷出,将一身火焰的黑衣人仰面击翻在地。然后他才顺势倒下,滚了好几下,压灭了身上的火苗。

秦风翻身坐起,大口喘着粗气,看着不远处烧得正旺的黑衣人尸体。虽然纵横江湖多年,但像刚才那种生死关头,他也没有遇到过几次。他站起身,有些无奈,本来想抓个舌头,现在这个样子,连尸体都没了。

远处山上的天色忽然泛起了红光,秦风暗叫一声不好,返身拼命向山上跑去。这个黑衣人的目的并不是要杀那个管事,也不是要杀秦风,而是要把秦风引下山。调虎离山也好,一石二鸟也好,现在山上多半已经出事了。不多时,秦风已经跑到山顶,只见黄鹤楼燃起了熊熊烈火,管事正指挥着劳役们泼水灭火。然而山顶只有担上来的几大缸饮用做饭的水,很快就用完了,众人只能干瞪眼,看着大火燃烧。

秦风把管事拉到一边,喝问道:“怎么回事?楼怎么烧起来了?”

管事战战兢兢道:“三爷,我被那一箭射得吓破了胆,跑进窝棚躲到了劳役中,也不知道怎么起火的。还是有劳役看到外面起了火光,我才组织人打水灭火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看到人放火?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秦风不甘心问道。

“没、没有。”管事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三爷……”

“有话快说!”秦风很不耐烦。楼都盖到第三层了,却被一把火给烧没了,这要是重新盖,不光要赔个底朝天,恐怕工期也赶不上了。

“孙……孙敖好像一直都没从楼里出来。”

秦风瞪圆了眼,抓住管事胳膊吼道:“你说什么?”

“我们出去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没见什么人从楼里出来。”管事快要哭了出来,“孙敖,十有八九被烧死在里面了。”

秦风抬头看去,整座楼体都被笼罩在大火之中,不时有木料被烧毁,带着火舌一起跌落下来。这种火势,别说是个人在里面,就是神仙也难活下来。

“这下麻烦可大了。”秦风喃喃道。

贾逸和萧闲赶到的时候,孙敖的尸体已经被拉了出来,尸体被烧成了一段焦炭,要不是旁边散落着大量铜钱,根本无法断定身份。

在建楼体已经大部倒塌,只剩下些黑黢黢的木墙木柱,摇摇欲坠。山风吹过残存的楼体,发出沉闷的响声,犹如野兽的咆哮,啃噬着三人仅存的精力。秦风闷着头,坐在废墟旁边,一言不发。萧闲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也说不出话来。只有贾逸,走进残垣断壁之中,十分仔细地搜寻可能留下的痕迹。他在孙敖倒毙的地方蹲下来,仔细观察着周围,从一层木灰中拎出了一条黑色的细线。这条线摸起来是金属质地,用力擦拭之后,露出了黄澄澄的亮光。金线?贾逸心中一紧,霍然起身,用力搬开周围的断木碎片,匆忙找寻着什么。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砸在地上厚厚的炭灰上,溅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一刻钟过去了,贾逸终于拾起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表面已经被烧成了黑色,指头一捻,就有细屑簌簌掉落。

贾逸跳下高台,神色紧张地向秦风问道:“这个孙敖,来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秦风道:“人都给烧成这样了,还管他穿什么衣服啊。老贾,老萧,这样好了,我拉着这具尸体去孙公主府上认罪……”

“他是不是戴了顶进贤冠制式的发冠,但却没有巾帻与梁数,冠沿用了金线镶边,冠顶还缀了颗珍珠?”

“你……你怎么知道?他每次来都这般装模作样的打扮,真是让人恶心。”

“怎么会这样?”贾逸心中犹如雷霆激荡。

这个孙敖,应该就是灭口陈松的那个王室宗亲!同样是这个孙敖,将伪造的寒蝉令牌,塞到了陈松手中!贾逸来回踱步,心中烦乱不已。想不到这个线索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出现,又如此轻易地断掉。

孙敖被杀,无疑是已经走漏了消息,陈三很可能也被灭口了。虽然贾逸一直觉得查索王室宗亲很难,但如果这段日子来趟黄鹤楼,遇上孙敖,那么这个难题就会迎刃而解。他可以利用孙敖放长线钓大鱼,不动声色地引出公子彻。

但现在,公子彻又是提早下手,将孙敖烧死于在建的黄鹤楼中。此举不但断绝了贾逸查到孙敖的可能,还斩断了贾逸与孙鲁班结好的可能,又是一石二鸟。贾逸心头泛起一股无力感,这个公子彻几乎是料事如神,步步先机。自己就算殚精竭虑,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到了现在已发生数起命案,自己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不要紧,负责督造黄鹤楼的人是我,我去找孙公主顶罪。”萧闲笑道,“我要是照孙敖那样妆扮一番,说不定也能让孙公主喜欢。”

秦风大声道:“是我没看好场子,让这兔相公被烧死了,怎么能让你去顶罪?没这个道理!”

萧闲摆了摆手:“你去顶罪,也要孙公主认了才行。”

秦风还想争辩,却见山脚下疾驰而来一支骑队,直奔此处。为首那名骑手,背上一杆认旗迎风哗哗作响,正是孙公主的名号。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秦风哑然道。

“工地上的这些人里肯定有孙公主安插的眼线。现在才来,已经不算快了。”贾逸低声道。

“你刚才问秦风的话,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萧闲问道。

“烧死孙敖的人,可能跟做下镜花水榭命案,毒死陈松、朱治的是同一个。”贾逸道。

萧闲叹道:“这次你可真是步步皆输啊,很少见你这么狼狈过。”

“这次的对手确实棋高一着,不过事情还没到最后,我们终究还是有希望的。”贾逸拍了拍萧闲肩膀,“放心,我们会挺过去的。”

“要是真在东吴混不下去,我就带着你们俩去周游天下!”秦风大着嗓门道,“我在江湖上有很多朋友,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要比整天窝在这武昌城好得多!”

三人相视一笑,齐齐往前走了数步,面对着愈来愈近的骑队。转眼间,骑队已到跟前,分开两边迅速将三人包围起来。孙鲁班穿了件束腰胄甲,腰间配了一柄长剑,除了一根玉钗之外没有任何首饰,未施粉黛的脸上怒容满面。她跳下马来,一言不发,拔出长剑向贾逸三人疾步走来。

贾逸将萧闲和秦风往后一推,自己向前迎了上去。孙鲁班一脚狠狠踹在贾逸腰间,痛得贾逸连退两步。但贾逸吸了口气,随即又迎了上去。

“你给我滚开!”孙鲁班厉声喝道,长剑一挺刺了过去。

贾逸攥住孙鲁班的手腕,沉声道:“殿下,杀死孙敖的不是萧闲,是公子彻!”

孙鲁班神色一震,疑问道:“公子彻?”

贾逸奇道:“殿下知道公子彻?”

孙鲁班皱眉道:“把你的脏手松开!”

贾逸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退。孙鲁班活动了下手腕,将长剑还入鞘内,忽然掠过贾逸身边,一脚将萧闲踢了个仰面朝天。秦风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贾逸一把拽住。孙鲁班踢了萧闲足足十几下,怒气才稍稍平歇,转回来问道:“你们的意思,是公子彻杀了孙敖?”

“是的。”贾逸试探道,“殿下知道公子彻这个人?”

“曾听人提起过一次,将他夸得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堪比周公瑾了,好像是个王室宗亲。”孙鲁班不屑道。

“是谁提起来的?”贾逸有些紧张地问道。

孙鲁班看了他一眼:“已经死了,还是死在你面前的。”

“莫非是……潘婕?”贾逸只觉得嘴里发苦。

“就是她。”孙鲁班问道,“你先说清楚,为什么怀疑是公子彻杀了孙敖?”

“我觉得,孙敖在替公子彻做事。”

“孙敖?替公子彻?”孙鲁班道,“怎么可能?”

“有人看到过孙敖毒杀陈松灭口。”贾逸解释道,“陈松就是朱治案中,那个下毒的御医。”

孙鲁班脸色阴沉下来,沉吟了一会儿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从朱治案开始,都是这个公子彻在搞鬼?”

“是。”贾逸道。

“禀告父王了吗?”

“我一个外臣,只凭片言只语就怀疑王室宗亲,恐怕不太合适。”

孙鲁班又思忖片刻:“不对,如果这些事都是公子彻做的,那他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对登哥哥不利。你不是合适不合适的问题,是不想涉入跟太子之位有关的争斗。”

贾逸心头一惊,孙鲁班果然冰雪聪明,这么快就想到了这点。

“原来如此,刚才我不理解父王怎么想的,竟把黄鹤楼被烧、孙敖被杀的案子委派给你。”孙鲁班道,“你这个人,倒是很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拿捏分寸。很多时候,上位者在意的不仅仅是案子的真相,更想要秩序的稳定。”

“至尊依然命我署理此案?”贾逸愣了一下,他以为自己一直毫无进展,很可能会被撤换。

孙鲁班冷冷哼了一声:“黄鹤楼被烧毁,我自然要先禀告父王,他让我不得与你为难。不然刚才你那般无礼,我早一剑将你杀了。”

贾逸躬身行礼。

孙鲁班看了萧闲一眼,喝道:“带走!”麾下骑手立刻蜂拥而上,将铁链套在萧闲脖子上,并扣上了枷锁。秦风在一旁拔刀出鞘,却被贾逸轻轻按下。

孙鲁班挑眉道:“不管如何,这姓萧的混蛋还要关上一阵子。孙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要是我放你们三个逍遥无事,旁人还不得以为我好欺负?”

萧闲笑道:“萧某跟殿下回府,殿下如果哪天气不顺,随时可以把萧某提出来痛打一番。只是这营造黄鹤楼的差事,可是耽误不得……”

孙鲁班冷笑道:“这差事父王已经转交给诸葛瑾了。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本公主的地牢里吧,什么时候本公主心情好了,你再出来。”

萧闲眨了下眼,对贾逸低声道:“应该没事,别急着救我,先查案子要紧。”

孙鲁班叱道:“你们还嘀嘀咕咕什么,带走!”

她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带队向山下走去,走了不远,又回过头狠狠瞪了贾逸一眼。

秦风道:“老贾,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娘们儿把老萧带走了?”

“孙鲁班是极好面子的人。刚才你要是动了刀,我们三个都得被她押走。”贾逸道,“萧闲此去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我托人打点下关系,看能不能说情把他放出来。”

秦风摇头叹道:“跟官府打交道真他娘的不痛快,事事都要顾忌这个,担心那个。我说,等这些事儿都完结了,你们俩不如跟我一起去江湖上游历一番?”

贾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发愁。孙尚香郡主游猎未归,只凭孙梦的面子,孙鲁班会认么?如果不行的话,只能找那个人了,但这样一来,难免又会受到孙权的猜疑。事已至此,可真是进退两难。

郡主府内,凉亭上。

“我才不去找那个疯女人!让我去求她,门儿都没有!”孙梦气哼哼道,“你不是见过她,还对她推崇得很么,她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你?”

贾逸没有出声。

孙梦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她跟我表姐不对付,我也跟她呛过好几次。心眼儿那么小的人,不管是表姐还是我去替你说情,都只怕会适得其反,火上浇油。”

贾逸道:“我明白,只是随口问问。”

孙梦关切地问道:“烧死的真是孙敖?我听说不是已经烧成焦炭了吗,如何辨认得出?”

“孙敖进楼之前,管事给过他一袋子钱,后来那些铜钱都散落在他的尸体旁边了。”贾逸道。

“那会不会是孙敖把钱塞在别人身上,将那个人杀死,然后自己跑了呢?”

“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如果孙敖这么做了,岂不是要隐姓埋名一辈子?孙公主怎么会信。”贾逸摇头道,“况且,根据现场留下来的发冠残迹,孙敖很可能就是毒杀陈松的那个宗室。”

“又是公子彻杀人灭口?”孙梦问道。

“我去过都尉府大牢了,陈三前几天染了暴疾死了。”贾逸道,“我们还是轻敌了,没想到公子彻这么难对付。”

孙梦幽幽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运气不好,又接到这么棘手的案子。”

从侧面看过去,孙梦轻颦柳眉,小巧的鼻梁上显露出细小的皱纹,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烦恼的样子竟然让人有些心动。贾逸想要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拥抱安抚。但终究,他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会儿心神,打消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孙梦问道。

“再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把萧闲放出来。”

“我是说案子,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没有。”贾逸有些慌乱地掩饰,“接下来,自然是要查孙敖,这是目前我们手上唯一的线索。”

“怎么查?”孙梦道,“他平时傲气刻薄得很,除了一些宗亲,没什么朋友了。你要是暗地里在宗亲中查他,至尊那里会不会不好交代?”

“不用偷偷摸摸,我直接去找孙公主询问。”

“孙敖被烧死,萧闲那个滑头鬼脱不了干系,孙公主会听你的?”

“我已经把对孙敖的怀疑,告知孙公主了。枕边人可能与公子彻勾结,她应该也很想知道真相。”贾逸道。

“那我陪你一起去?”孙梦道。

“不用了。人多的话,她反而会有顾虑,不见得愿意说。”贾逸道。

孙梦点了点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出现了短暂的冷场。贾逸想要挑起话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端起长案上的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最近一段时间,他有很强烈的焦灼感,总觉得将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和孙梦的关系,也像心头的一根刺,一直就这么横亘着。屈指数来,到东吴已经进入第五个年头了,孙梦也早到了嫁人的年纪,却还和自己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当初陆延跟孙梦有婚约的事,让他对陆延耿耿于怀,一度有向孙梦表露心迹的冲动。后来陆延自裁,他又偃旗息鼓,对孙梦若即若离起来。这样下去,他算是对田川旧情难忘,但对孙梦来说,又算什么?

“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不在解烦营待了?”孙梦问道。

“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最近看你心力交瘁,疲惫得很,有点心疼你。”孙梦嘻嘻笑道。

贾逸脸色有些微微发红:“我对这种日子也早就倦怠了,可是身不由己。”

“辞官呢?”孙梦眨了眨眼,“如果你没什么仕途上的野心,辞了官变成白身,就算我表姐不养你这个闲人,我也可以养。”

贾逸苦涩地笑了笑。寒蝉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他这个间客安置在解烦营,如果他辞了官,对寒蝉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洞悉寒蝉机密,却又不能为寒蝉所用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你还是想做官啊。”孙梦有些失望。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原因,现在还辞不了。”贾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等这件案子结了,我想向孙郡主提亲。”

孙梦手抖了一下,惊诧道:“你说什么?”

贾逸注视着她,低声道:“我想明白了,想向孙郡主提亲,求她把你许配给我。”

孙梦“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满脸疑虑:“你是不是吃错了药,失心疯了?”

“我不是把你当作田川的替代,是真心想跟你成亲。”贾逸自顾自说下去,“虽然我只是解烦营一个小小的校尉,整天过的都是如履薄冰的日子,在东吴也没有什么根基,但还是奢望孙姑娘你能嫁给我。”

孙梦抱起肩膀,靠着凉亭石柱,问道:“你现在提亲,对得起田川姑娘?”

“对不起。”贾逸的声音很低沉。

“男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孙梦不屑道。

“可我不想再对不起你。”贾逸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落寞的神色。

孙梦怔了一下,整个人松弛下来,讷讷道:“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了。”

贾逸吸了口气,问道:“所以说,孙姑娘你意下如何?”

孙梦嘟囔道:“你真是块木头,这种事这么说出来,太随意了吧。”

贾逸有些窘迫:“我对这些事不是太懂,主要是想先问问你同意不同意,然后再做打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定会找最好的冰人,去向孙郡主纳彩,六礼聘金样样都按照规矩来……”

“我在意的又不是这个。”孙梦伸了个懒腰,“你是怎么突然想通的?”

“昨天秦风拉我喝酒,喝到舌头都大了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才幡然醒悟。”贾逸道。

“什么故事?”孙梦好奇问道。

“我已经答应了他,除非娶你过门,不然绝对不能告诉你。”贾逸尴尬道。

“嘁,那黑胖子能讲出什么故事。”孙梦鄙夷道,“你以为我会那么幼稚,追着你问吗?”

“你不会就这么拒绝我了吧。”贾逸紧张道。

孙梦摸了摸鼻翼:“我有说拒绝你了么?”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贾逸试探问道。

孙梦哼了一声:“你真是个……我表姐看你看得还真准。”

“孙郡主如何看我?”

“说你查案的时候,自信敏锐,沉着老练。但是在对付女人上,却笨手笨脚,直来直去,就像块朽烂的榆木疙瘩。”孙梦抿嘴笑道,“不过我却很喜欢,最起码这样的男人能让人放心。”

贾逸松了口气,微笑着没有说话。

“真难得,已经好久没有见你笑过了。”孙梦道,“走吧,我们出去吃饭,陪你喝上几杯,消消你心里的郁结。”

贾逸也站起了身:“去醉仙居还是镜花水榭?”

“不,我要去松鹤楼。还记得你第一次请客么,我要吃那里的貊炙!”

“这个好说,托萧闲的福,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这次你想吃几份都没问题。”

“这可是你说的。”孙梦转了个圈,曲裾襦裙旋转得像一朵花,“看我不吃得你肉疼!”

贾逸静静站在石亭之中,看着孙梦在阳光中的活泼身影。他不知道未来会变得如何,但这一刻却令他如释重负,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温暖之中。只可惜无法令时光停留,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人世间,能感受到幸福的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如果侥幸遇到,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要好好把握。放下,并不意味着遗忘。放下,是另一种铭记。恍惚中,眼前又出现了田川的脸庞,正对着贾逸微笑。

于是,贾逸也跟着笑了起来。

孙登换了辆普通的牛车,坐在车厢之中,透过薄纱看着两侧的曹署官邸。

他已经在武昌城中转了一个上午,几乎路过了所有的曹署官邸门前。看到的景象,跟他这段时间听到的差不多。大多数的曹署官邸都门可罗雀,不见往日的热闹景象。有些官邸前,还聚集着一些官员家属在跪拜哭闹,其中甚至有年迈的老人和一脸懵懂的孩童。那些守门的兵丁,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漠然地看着一切。

孙登重重叹了口气,道:“民不聊生,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旁的诸葛恪道:“殿下,你该不是这时候打退堂鼓了吧?这整顿吏治,虽说是暨艳他们在做,可满朝上下都以为你才是背后助力的人,是你授意张温和朱治支持暨艳的。”

“我当初的构想是循序渐进,剔除那些无能之人,进行妥善安置,然后再提高那些有能之士的俸禄。但是暨艳这么胡闹下去,已经大大违背了我的初衷。”孙登感叹道,“你看看,这些跪在官邸前哭诉的妇孺们,可不可怜?这场吏治整顿下来,断了多少人的活路?”

诸葛恪笑道:“殿下你真是多虑了。能到曹署里做官的,哪家会一贫如洗?这些妇孺哭诉都只是做做样子,当不得真。”

孙登皱眉道:“元逊兄,你怎么会如此想?被裁撤的官员大多都是饱读过诗书的,不会做出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

“或许吧。”诸葛恪看牛车快到吴王府了,忍不住叮嘱道,“殿下,等会儿见了至尊,千万不要提起整顿吏治的弊病。”

“一句都不能提?错了的事,我们可以改。”

“可是现在暨艳这种做法,是至尊同意的。殿下说错了,岂不是至尊也错了?”诸葛恪劝道,“这项新政的倡导者本就是殿下,如果现在殿下说新政错了,岂不是出尔反尔?这项新政不管在官场中的反应如何,您都得咬着牙坚持下去。”

孙登喃喃道:“就为了孙家脸面,错也不能说错吗?”

诸葛恪正色道:“错和对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尊的看法。您是至尊的儿子,至尊现在是吴王,您理应遵循他的意愿。”

孙登沉默半晌,勉强道:“元逊兄,我听你的。不过他日我登上王位之后,是不会这么做的。”

诸葛恪撩起了薄纱,道:“殿下,那是以后的事了。在这之前,请您务必谨言慎行。”

孙登点了点头,跳下牛车,整理了仪表之后,向吴王府走去。随着各门羽林卫的通传禀报声,孙登很快就来到了大殿外,束手站在一旁,等待着父亲的召唤。对于父亲,孙登一向是恭顺有礼,除了偶尔争辩,很少有忤逆之举。但是这次,孙登是从心底觉得父亲做得不对。他曾经让张温去劝暨艳,不要太急功近利,但张温却铩羽而归,说是暨艳搬出了至尊,宣称都是至尊的意思,使得孙登无可奈何。

在殿外只等了片刻,內监就来通传,将孙登请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暨艳也在里面,还满面笑容,春风得意。孙登的身形停滞了一下,终究还是向孙权行过礼,默默坐到了侧席。

孙权道:“登儿你来得正好。如今吏治整顿进展顺利,你作为首倡者,功不可没。我刚才跟暨艳说起你,觉得再过两年,或许可以让你开府置官署,以太子身份早日参与朝政。”

孙登躬身谢礼:“多谢父王厚爱。”

暨艳在旁笑道:“当初太子殿下视察选曹,谈及目前各个曹署中官员冗杂,人浮于事,臣下就觉得殿下勇于任事,目光长远。也多亏了殿下的背书,张温中郎将的支持,不过短短一年,就将整顿吏治的新政推行得这么顺利。”

“那是你的功劳,和我没有太大关系。”孙登淡淡道,“暨尚书雷霆手段,真是了得,只是希望裁撤官员之后,还有善后手段。”

孙权道:“你有所不知,刚才暨艳已经说过了他的下步打算,现在各曹署只剩下了五六成属官,但其中仍有滥竽充数之徒。他拟议近日再举行一次大考,削减去二三成属官,你觉得意下如何?”

孙登怔了一下,失声道:“再削减去二三成属官?”

暨艳道:“不错,如此一来,不但朝廷每年发放的俸禄会大大减少,而且还解决了因为官员众多出现的互相推诿、人浮于事的问题。”

孙登正色道:“暨尚书,原本十个人才能处理的政务,只剩下两三个人去处理的话,可曾想过他们会劳累到何种程度?”

“不瞒殿下,选曹原先属官足有十二人之多,除了我和徐彪之外,愿做事、能做事的再无一人。我和徐彪几乎全年无休,以选曹为家,其中辛苦自然知晓。但身为至尊臣子,我等俱无怨言,只求能够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暨艳道。

“所以说,你认为其他曹署的属官,也要像你们一样劳累?”

“不错,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若谁不想这么辛苦,大可以辞官不做。”暨艳冷笑道,“反正那些豪门世家子弟,做官大半只是为了积累人脉,交游牟利而已。”

孙登看着孙权,那张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既没有支持暨艳,也没有反驳他。孙登暗暗叹了口气,道:“父王,我觉得这样未免太刻薄了些。”

“你有什么想法?”孙权问道。

“儿臣认为,既然现在裁撤了近半属官,已经达到了目的,不管是举荐招纳寒士,还是考稽督促政事,都可以着手准备了,不必再次裁撤。”

暨艳拱手道:“殿下,现在被裁撤下去的属官们都在腹诽新政,甚至互相串通,意图聚众闹事。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退让,会引起更大的反弹。接下来不管再推行什么新政,都是难上加难了。”

“暨尚书,我来之前专门去了各曹署官邸看过,你就没留意到跪在门口哭泣的妇孺吗?”

“推行新政,难免会有牺牲。况且,以后再招贤纳士,他们也不是没有出路。”

“就算再度被举荐为官,也要像你一样全年无休,整日埋没在政务之中,没有片刻空闲?”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暨尚书!”孙登提高了声音,“他们也是人,不是我孙家的奴仆,不是工具!他们就不能有闲暇空余,呼朋唤友、泛舟江上、饮酒赋诗、踏青赏月吗?他们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乐趣吗?若这样下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东吴奴役士人,有辱斯文?”

暨艳起身,正色道:“殿下宽仁温和,体贴爱民,纵然值得称颂,但如今天下大势,对我东吴来说可谓岌岌可危。西有蜀汉貌合神离,北有曹魏虎视眈眈,岂容得我等入仕之人浮华享乐?昔年秦皇嬴政宵衣旰食,才统一六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才称霸春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望殿下三思!”

孙登还想再出声反驳,却听到孙权轻轻咳嗽一声,只得勉强按捺住了心绪。

孙权依旧是淡淡笑着,唤一名长随到殿外折了一支蔷薇枝条,扔在了地上。他看着孙登,面无表情道:“拾起来。”

孙登不解其意,伸手去拾,却又猛地缩回了手。暨艳叹了口气,上前拾起蔷薇枝条,将上面的倒刺一个一个地小心剔除,然后又递给了孙登。孙登瞥见暨艳的手,心中不禁微微一颤。那是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饱经了半生风霜。

“臣下与那些世家子弟不同,本是出身寒门,自幼便担水耕田,织布纺衣,直到现在农忙时节,仍会带领家人一同耕地劳作。”暨艳道,“殿下所说的生活,所说的乐趣,臣下并未经历过。臣下这种寒门子弟好比毛竹,世家子弟好比芝兰,虽然芝兰高雅,毛竹低贱,但在治国之道上,芝兰华而不实,毛竹可堪大用。”

孙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神复杂。

“有些事,不适合你去做,为父自然会安排人替你去做。”孙权沉声道,“身为储君,要有储君的觉悟,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喜好去做事。”

孙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孙权脸色阴郁:“或许你可以抽时间,拜访下你的妹妹。看看她这几年提出的平准、均输、酒榷之策,是怎么让国库充盈、军力雄壮的。别整天读那些圣贤书,与世家子弟清谈议政,你是储君,你得知道怎么样才能坐稳这个位置。明白吗?”

孙登终于回应道:“儿臣铭记于心。只是儿臣也知道,昔年尧舜以仁为政,从未玩弄帝王心术,倒也国泰民安。”

暨艳大惊,转头去看孙权脸色。孙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以再仔细琢磨琢磨,到底以后要怎么做。今天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孙登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暨艳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孙权挥了挥衣袖,让他也退了出去,整个大殿里只剩下孙权一人。他微微闭着双目,似乎是在养神,又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之后,孙权霍然起身,将长案上的竹简一扫而落,脸色铁青地喝道:“孽子!混账!竟敢自比尧舜!当我是什么,夏桀商纣么!”

宁陌合上了手中的木简,码放在案头,闭目沉思。那是陈奇在公安城调查来的情报,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比在武昌城的收获还大。

贾逸当初被派去公安城,是协助诸葛瑾向关羽提亲,虽在公安城内历尽艰险,却全身而退。甚至到了最后,还落了个协助至尊,诛灭意图谋反的荆州士族之功,可谓成就了一段传奇。陈奇在公安城里多方走访,刺探了近两个月,才算是把贾逸这段经历勾勒出了大概的轮廓,发现了其中的疑点。

首先是孙梦跟贾逸的关系。孙梦当时在公安城的身份是反间,与傅士仁虚与委蛇,将荆州士族引入圈套之中。按理说,她和贾逸是初识,并没什么交情。但她却似乎有意在护卫贾逸,不管是跟虞青发生正面冲突,为贾逸挡住弩手视线,还是后来带队杀入太守府,分寸都超出了同僚的情谊。就算是贾逸死去的未婚妻田川,跟孙梦的相貌非常相似,那也应该是贾逸对孙梦有好感。除非……孙梦就是田川。

宁陌摇了摇头,孙梦是孙郡主表亲,自小在江东长大;而田川则是田畴之女,幽州人士。这两个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的。那么,就是孙尚香郡主暗地里有令,要孙梦护卫贾逸了?可是,孙郡主为何如此高看一个叛逃而来的进奏曹校尉?仅仅是丹阳豪族从中引荐,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其次,是那个傅士仁的义子,傅尘。这个人在公安城待了十多年,无功无过,名不见经传,却在最后的宴会上击杀吕蒙,震惊满座。而自此之后,就如一滴水珠融进江河,再也不见踪影。这件事的可疑之处,在于随后赶到的至尊,并没有任何追寻此人的意思。似乎吕蒙被傅尘杀死,助他铲除荆州士族,是他和某人早已约定好的事情。而正是这个傅尘,当贾逸被多方追捕之时,在公安城中为贾逸提供了多处庇护之所。

还有,在贾逸与解烦卫们前去曹魏驿馆,被傅士仁手下伏击之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剑客将他从重重围困中救出。这个白衣剑客到底是不是傅尘还未可知,但从傅尘在公安城中来去自如、狡兔三窟的行为来说,单凭一个人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傅尘身后即是寒蝉,那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有很冷僻的消息传出,说铲除荆州士族,幕后布局之人其实是孙尚香郡主,铺垫之人是孙梦,贾逸不过是承其虚名。荆州士族毕竟是延续了百年的数郡世家豪门,孙家不想把仇怨都揽在自己身上,索性成就了贾逸。

宁陌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可以解释为何孙梦会护卫贾逸。那么,虽然从武昌和公安两地的线索来看,贾逸身后的确有着一个神秘莫测的势力,但这个势力到底是不是寒蝉,几乎已经可以断定。

还有一点,不管贾逸与寒蝉有关无关,现在是有人正在诱导宁陌往这边查。不管是陈松家中出现的寒蝉令牌,还是射入解烦营官邸的那封密信,都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公子彻。

在陈奇和曹铭查索的时候,宁陌并有没闲下来,他正在暗地里调查自己的上官,左部督虞青。这件事进行得很隐秘,没有任何人知道。早先贾逸被伏击,他不光顺势扯出了进奏曹和军议司在武昌城中的暗桩,还锁定了吴祺,只因为吴祺在张温夜宴之上,与贾逸发生过冲突。他派了解烦卫暗中监视吴祺,一有异动立刻禀告。这本是一步闲棋,但想不到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天解烦卫向他禀报,说吴祺召集了部分江东世家子弟,在秋意阁秘密集会。刚好宁陌无事,便调回了解烦卫,自己前去摸底。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所有的江东士族和吴祺都离开之后,虞青竟然从秋意阁中走了出来。

随后不久,便发生了镜花水榭命案,吴祺等六人在镜花水榭中被毒杀。正因为之前看到了虞青,宁陌在心中已经做了无数次猜测和推断,所以才当着贾逸的面,行云流水般做了那一番推论。而紧接着,对吴祺外室的提审,则坐实了虞青的嫌疑。那个诱骗吴祺等六人自杀的幕后之人,应该就是虞青无疑了。虞青与贾逸有旧怨,宁陌是知道的。现在最大的疑点就是,这件案子究竟是虞青对陈松一案的模仿,还是说陈松一案也是虞青所为?

宁陌明白,这个疑问只能放在他自己心里,对旁人吐露半个字,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他不确定虞青后面还有没有人,但至少从这段时间的隐秘探查来看,陷害贾逸这件事不可能是虞青一人所为。

外面突然响起了叩门之声,宁陌起身相迎,却发现进来的是贾逸。他微微躬身行礼,道:“贾校尉光临,有何指教?”

贾逸站在门外,道:“说起来惭愧,同僚为官已经快两年了,还没有踏入过彼此的房间。”

宁陌没有退让的意思:“贾校尉有话,站在外面说也可以。”

贾逸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既然宁都尉你觉得无所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了。请给我点时间,我可以帮你查清你妻子被杀的真相。”

“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为什么要等着你帮我?”宁陌低眉道,声音依旧很阴沉。

“你派了陈奇、曹铭在公安城、武昌城中查我,可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贾逸道,“我这边萧闲被孙公主押走,公子彻步步紧逼,很可能在你没查清楚之前,我就已经被抓或者被杀了。那时候,你几年来的追查将会功亏一篑,寒蝉又将沉入黑暗之中。从那以后,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宁陌没有说话,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实不相瞒,我确实跟寒蝉有些渊源。”贾逸平静道。

宁陌眉头一振:“你不怕我向虞部督禀告?”

“禀告什么?我对你说自己跟寒蝉有些渊源?那也要到时候我承认才行。”贾逸顿了一下,“不过,我觉得你不会向虞青禀告。”

“贾校尉哪里来的自信?”

贾逸压低了声音:“因为你正在暗地里调查她。”

宁陌怔了一下,随即侧身道:“贾校尉,请进。”

贾逸闪身进了房内,宁陌站在门口,环视了院子一圈才退进房中,关紧门窗。他皱眉问道:“贾校尉何出此言?我怎么会查自己的上司?”

贾逸淡淡道:“我们之间就不要兜这些圈子了,若不是抓到你这个把柄,我也不会登门拜访。”

“就算你告诉了虞青部督,我也有一套说辞,她不见得会信你的话。”

“那我们可以试试。”贾逸道。

宁陌沉默下来。很清楚虞青的性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旦被她怀疑自己是个威胁,她很可能不管真相如何,抢先下手。

“实不相瞒,那天吴祺等人在镜花水榭被毒杀,我也发现了寒蝉令牌。”贾逸道。

宁陌抬起头,苍白的脸色上并无任何表情。

“因为知道你在追查我是否与寒蝉有关,在看到寒蝉令牌之后,我怕说不清楚,情急之下藏起了令牌。接下来你就赶到了,说是收到了密报,称寒蝉在镜花水榭杀人。”贾逸道,“恕我直言,你现在怎么想?不觉得这两件事都是有人在误导吗?”

“你的意思是,寒蝉令牌是公子彻在故布疑阵。”宁陌道,“但你刚才明明说与寒蝉有些渊源。”

“不错,但却不是替寒蝉杀死陈松、吴祺这些人的渊源。”

“所以说,你的确知道我妻子被杀的真相?”

“现在还不知道,但在处理完公子彻这个麻烦之后,我会帮你查出来。”

宁陌的目光阴冷,嘴角紧绷,似乎心中正在反复思忖。

“你我合作,有利无害。”贾逸道,“宁都尉,你应该早就意识到了,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可是,我们也并不是朋友。”宁陌道。

“不是朋友,就不能合作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这只是你的缓兵之计呢?”

“对。所以你只能赌一次。”贾逸道,“你只有一次机会。在我身上,你已经挖不出太多的东西,但如果继续追查我,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无疑是种掣肘,我将不得不对你进行反击。不合作,就是两败俱伤;合作,才能相得益彰。”

宁陌道:“能不能说一下,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在东吴这五年,我一直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后,确保万无一失。但今天不同了,公子彻已经将我逼到了绝境,如果我依然束手束脚,无疑是坐以待毙。”贾逸道。

“公子彻是谁,你查到了?”宁陌问道。

“没有,所以我准备放手去查。原先一些不大合适的手段,只要不被发现的话,倒也无妨。”贾逸看着宁陌,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陌低头沉吟片刻,抬头道:“成交。”

“一言为定。”贾逸转身离去,却在门口站住,“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查虞青?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

宁陌恍然,原来贾逸并不知道,虞青和吴祺一起出现在秋意阁,也不清楚虞青很可能就是吴祺一案的幕后之人。他掩饰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私怨,与贾校尉无关。”

“好,那接下来,我查公子彻,你查虞青。”贾逸道。

“希望你能活下来。”宁陌道。

“彼此彼此。”贾逸推开门,浓重的夜色压了过来。他上身微微前倾,按着腰间长剑,义无反顾地投入黑暗之中。

年迈的张昭坐在竹席上,身子微微后仰,眼睛半睁半眯地看着天空。

他的对面坐了五六个中年人,是淮泗系中掌权的一代,正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吏治整顿以来,淮泗系士族已经集会了好几回,推举他们几个前往张府,督促张昭出面向至尊反对新政。几人结伴去了张府,才知道张昭一早前往郊外散心了。好不容易在城外寻到了张昭,说完了大家的意见,张昭却又是这个表情。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人按捺不住,道:“张公,现在有消息传了出来,说暨艳还要推行什么稽考,还要再裁撤掉两三成官员。如果此贼奸计得逞,那我们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另一人随即接口:“不错,这人也忒大胆子,竟然与我们淮泗系为敌,真是活腻歪了。张公,如果我们还没有动作,岂不是被人看扁了?”

“对。要我说,暨艳是寒士出身,无根无底。我们只要说动至尊,让他没了靠山,扳倒他简直轻而易举!”

“这至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任凭一个寒士搅乱朝政,现在到处人心惶惶,社稷将倾,他难道看不到?”

“嘿嘿,实在不行,我们暗地里找人杀了暨艳,然后嫁祸给江东系好了。”

听这些人越说越离谱,张昭用手杖撑着地,在长随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处土坡,可以远远地眺望到武昌城的城墙。众人相互递了个眼色,都站了起来,跟在张昭身后。

“张公,您在看什么?”有人问道。

张昭朝武昌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问你们,那里是谁的家?”

“武昌?当然是我们的家啊。”

张昭顿了顿手杖,轻轻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有人觉得那里不是我们的家。”

“笑话,我们家宅、田地都在那里,怎么会不是我们的家?谁这么蠢?”

张昭转过身,看着说话的人:“你在骂至尊蠢?”

说话的人愣了一下,旁边的人愤愤道:“张公,我知道您的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武昌是孙家的,我们这些人是孙家的臣子,我们自己的家当然也是孙家的。但是张公,至尊当时是您和周瑜他们拥立起来的,现如今东吴的大部分疆土,也是咱们淮泗系帮他们孙家打下来的。眼下天下三分,强敌环伺,至尊就开始对付咱们这些有功之臣,我实在是想不通!”

张昭看了他一眼:“韩综,这些人里面,你还算有些脑子,能想到这些。只可惜你不知道,当初至尊接位,是周瑜、吕蒙他们最早拥立的。我和董袭等大部分淮泗系士人原本举荐的是孙翊,后来才转推的至尊。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君臣也算和睦,但至尊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疙瘩,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韩综正欲开口,却被张昭提起手杖,虚点了一下:“至于你说的过往功劳,飞鸟尽、良弓藏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想不明白呢?如今能臣名将之中,我淮泗系还占几成?现在至尊连江东系都一并削弱,我们还抱着过去的功劳叫屈,你觉得他能听得进去?”

“张公,咱们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总不能看子侄们坐以待毙吧。”有人低声道。

“吕范啊,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张昭淡淡道,“至尊整顿吏治,推行新政受影响最大的不是我们,是江东系。这几年他们上升势头很盛,军权政权近七成为江东士族把持,个别曹署里甚至全部都是他们江东系的人。这次裁撤官员之后,虽然我们也丢了一部分官位,但江东系一家独大的势头已经被压住了。暨艳不是在推行稽考么?后续还会举荐官员,你们回去都说说,举荐的时候,不要搞那些从长从嫡的名堂。要把真正有才学、能任事的子弟举荐出来,以后的曹署里面将会是淮泗、江东、寒门三方了,我们要争取多点人仕官。”

“推荐那些庶出子侄做官的话,我们这些嫡嗣不是被他们压过了一头?这祖宗家法岂不是都乱了套?”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苦着脸道,“张公,要不我们换个路子,拉拢些寒门子弟?”

“贺达,”张昭嘲讽道,“我劝你,千万不要动拉拢寒门子弟的心思。你以为至尊整顿吏治、选拔寒门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从我们淮泗系和江东系手中夺权,树立他的绝对权威,致使政令通畅。说得明白一点,以后选拔上来的寒门,都是至尊的人,你拉拢他们,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吗?”

贺达脸色发红,只得低下了头。

“张公,那暨艳这人,我们就不管了吗?就由得他作威作福,嚣张跋扈?”

张昭冷哼一声,闭目道:“暨艳只不过是至尊的一条狗,你跟一条狗计较什么?岂不是有失身份?再者,从古至今,首倡变法者,有几个能有好下场?话就说到这里,散了吧。你们要怎么做,能做到什么地步,有什么结果,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众人躬身行礼,陆续离开。张昭又仰起头,看向天空,脸上一副淡薄的神色。长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漫天流动的云团。

孙鲁班府中的布置格局,很出乎贾逸的意料。按常理所推,这位公主面首众多,自然府上华丽奢靡,气派非凡。但贾逸踏入府中,跟着长随一路走到大厅外,所见却是朴素整洁。不但比起郡主府差了好几个档次,就连大部分世家豪族的庭院都比不上。

进入大殿,孙鲁班正握着一卷《吕氏春秋》读得入神,似乎没有注意到贾逸。贾逸走到侧席,刚刚坐了下来,就听孙鲁班道:“你要是来求我放了萧闲,现在就可以滚了。”

贾逸只好起身,拱手道:“下官不敢造次,此次前来,是想查索孙敖被杀一案。”

孙鲁班手中木简向下一沉,目光斜了过来:“查就查吧,来我这里干什么?”

“恳请公主告知七月八日,孙敖的行踪。”

孙鲁班想了半晌,道:“那么早的日子,不记得。”

贾逸沉声道:“是那个毒死朱治的御医陈松被杀之日。”

孙鲁班冷笑:“这哪里是在查索孙敖被杀一案,明明是在查孙敖是不是在为公子彻做事,查是不是他杀了陈松!”

贾逸抬起头,平静道:“正是。”

“放肆!”孙鲁班摔下木简,“孙敖不但是我的人,而且还是王室宗亲,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吗?”

“如果臣下查出孙敖确实在为公子彻做事,那太子已经岌岌可危。为了王室脸面,就要放任这个毒瘤不管吗?殿下,还请三思。”贾逸道。

孙鲁班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公子彻至目前为止,所做的事情,都是在针对太子。朱治被杀砍去了太子一臂,散布流言、毒杀吴祺等人都是在进一步激起士族对暨艳新政的反对。而对于暨艳新政,外界现在传闻是至尊放权让太子历练,而太子在士子官员之中的口碑,已经变坏了不少。”

“荒唐!登哥哥的储君之位是父王立下的,现如今其他王子都还年幼,根本没有资格与登哥哥夺嫡。就算外界对登哥哥不满,又能如何?”孙鲁班道,“你这是在危言耸听。”

“不错,这也是我一直猜度不透的地方,所以才想沿着孙敖这条线查下去。”

孙鲁班沉吟片刻,向长随喝道:“你去后庭,把经常跟孙敖在一起的人都叫过来!”

长随小跑出去,一会儿就领着几名俊俏娇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几人明明是男儿身,却都在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打着腮红,有一个甚至还戴了颜色艳丽的耳坠。贾逸暗自摇头,总算理解了萧闲的心情。

孙鲁班道:“七月八日,你们谁见到孙敖了?”

“殿下这可问着了,我知道,我知道。”一名年轻人向前扭了一步,“那天孙公子说他要做东,带我们去来怡楼吃全驴宴。结果吃到一半,他就说有急事先走了。虽然走之前把账结了,但还是很扫兴,你说是不是,殿下?”

“七月八日离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有余,你为什么想都不想,就直接说出来了?”贾逸问道。

“哎哟,你看这位小哥话说的。那不是前一天晚上一起乞巧时,大家都说殿下最喜欢孙公子,撺掇着他要他做东么?开始大家都当玩笑话,没想到孙公子就认真了,第二天就带了大家一起去吃全驴宴,所以印象特别深啊。”

“你们也都记得?”贾逸看向其他人。

“记得,那天孙公子好像特别高兴呢,戴着他那顶镶着金线、缀着珍珠的发冠。”

“我那天本来穿了件蜀锦绣面深衣,结果还是被他给比了下去。”

“那天的驴肉蒸得有点过头了,太腻太烂,口感一点都不好……”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直听得贾逸焦躁不已,摆摆手止住了他们。

孙鲁班颦眉道:“这是解烦营的官差问话,问到的回答,没问到的别啰唆,懂不懂?”

几个人齐声应诺,眼睛却都看着贾逸,好奇不已。

贾逸干咳一声:“几位公子,谁记得当时孙公子可有什么异样?”

“小哥,我记得。”那个戴着耳坠的抢先道,“孙公子当时正在跟我们饮酒,期间去了趟茅厕,回来就嚷嚷着有急事,慌慌张张走了。”

“我们都说孙兄是不是上茅厕的时候,拉到裤子里了呢。”另一个人嬉笑道。

“哪有啊,他出来的时候浑身可没什么臭味。”

“我看啊,孙公子是看咱们点的菜太多,想逃账呢。要不是我喊住他,提醒他先结账,那顿饭怕是要大家均摊了。”

这几个人又聒噪起来,贾逸看向孙鲁班,却发现她以手扶额,显然对这几个话痨也没有什么办法。

贾逸只好大声道:“诸位,当时孙公子有没有说要去干什么?”

“那倒没有。”

“既然结了账,咱们还管他干吗呢,爱去哪儿去哪儿呗。”

“不过他在来怡楼闹了三次这种事了,总是半路就走。前两次,说好大家均摊的,饭吃到一半他就溜了。”

贾逸心念一动:“你是说孙公子曾经多次在来怡楼半途离席?”

“对啊,明明殿下派给他的差事最多,他手里钱也最多,还老是逃账,真是让人无奈。”

“就是,问他借钱也爱理不理的,冷淡得叫人心寒。”

贾逸打断了他们的牢骚:“请问来怡楼在什么地方?”

“就在银钩赌坊旁边,大红门头,可显眼了。”

“门匾是檀木的,上面的字是曹不兴题的,去得晚了经常没位子的。”

“名气很大,其实饭菜啊,也就那么个样子,比起醉仙居可是差了点。”

孙鲁班起身,插话道:“贾逸,你觉得这间酒肆有问题?”

“到底有没有问题,下官一查便知。”贾逸拱手道,“殿下,如果下官真的查出孙敖与公子彻勾结的证据,您要如何应对?”

“自然大义灭亲。”孙鲁班眼神骤然冰冷锐利,扫视着厅中的几个年轻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平日里在外面怎么胡闹我都不管,但要是有人昏了头,敢涉及朝政之争,我定将你们拆骨剥皮!”

几个年轻人一起打了个冷战,畏畏缩缩地应诺。

贾逸低头道:“殿下,到时萧闲能否放出来?”

“你未免想得太多。就算坐实了孙敖的罪名,萧闲依然有管辖不当,致使黄鹤楼被焚毁的责任。本来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差事,结果他不但让我在父王面前出丑露怯,还不得不从府中调拨一大笔钱财给诸葛瑾,补上筹建款。平白放他出去,我未免也太好说话了。”

贾逸思忖片刻,道:“下官明白了,等去过来怡楼,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孙鲁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然没事了,你们都赶紧出去,别打扰我读书。”

贾逸退出大厅,向后院看了看。刚进府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府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持戟肃立的侍卫,比郡主府的戒备还要森严。秦风曾提议夜入府中,将萧闲救走,如今看来是行不通的。

事到如今,要想尽快让萧闲出来,只好走下下策了。

暨艳出了武昌宫,沿着长街阔步前行。

今天的早朝又是顺利之极,元老张昭称病不出,江东系群龙无首。虽然丞相孙邵挺身而出,与暨艳辩论了近半个时辰,最终却还是败下阵来,使得官员稽考之政顺利推行。眼下各曹署都已收到了至尊钧令,还要再裁撤两成官员,被裁撤的官员待下旬与寒门子弟一起进行稽考。说是稽考,其实就是由选曹举行答策、议礼、论经,让有识之士通过考评选拔上任。

暨艳负手而行,意气风发地看着街边两侧忙忙碌碌的商贩。入仕十多年,终于在今朝一展抱负,心情怎么会不愉快?稽考之后,将会选拔上来一批能做事、又听话的寒门子弟,很适合推行接下来的提倡农桑、减轻劳役、加强军备、严格法令等新政。不错,裁撤官员、整顿吏治只是个开始,只是富国强兵、称霸天下的第一步而已。

暨艳兴奋异常,沿着长街来回踱步,完全不理会路人的诧异目光。以后不光淮泗系会衰落,就连近几年刚刚崛起的江东系,都要被他打断上升的势头。他虽不敢夸口以后寒门将成为东吴朝政的主流派系,但至少可以占据半壁江山。而他自己则是改变朝局,开创寒门子弟参政时代的缔造者。

“这位官爷,你在俺们铺子前已经逛了三个来回了,要不要进来喝杯淡茶,歇歇脚?”一位老者满脸堆笑地跟暨艳打招呼。

暨艳愣了一下,道:“也好,反正我也口渴了。”

他撩起朝服下摆,迈进了茶社。这铺子并不大,里面只摆了三四张茶案,茶案上也都是些寻常点心。时值晌午,里面空无一人,暨艳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老者慌忙摆上茶碗,冲上香片。暨艳抿了一口,味道并不怎么样。

“怪不得你这店里没人,茶水可是一般得很啊。”暨艳道。

老者赔笑道:“官爷,您说笑了。这茶一个大钱一碗,可以一直续,哪敢用好茶叶啊。”

“嗐,早说啊,把这给我撤了,换上好茶!”

“鄙店好茶要五钱一碗,官爷您……”

“五钱一碗怎么,还怕我喝不起?”暨艳瞪眼道,“别啰唆了,赶紧换。”

老者赶忙冲上新茶,放到了暨艳面前。暨艳端起茶碗,凑到鼻端闻了下:“这才算有点茶味儿。看样子,你这铺子也开了好几年吧,怎么有好茶不上?”

老者叹了口气:“官爷您有所不知,茶这东西不是寻常老百姓能喝得起的,往日里喝茶的大多都是士族子弟和官员胥吏。但这段时间不比以前了,听说有个叫暨艳的大官,不光裁撤了很多官员,还推行了不少从士族手中夺利的什么新政。原本五个钱一碗的茶,卖得最好,可现在都没什么人来喝了,只好向老百姓卖些个一个钱一碗的茶。”

暨艳愣了下,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高声道:“老丈,你说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近几年推行的平准、均输、酒榷这些新政?”

“我一小老百姓,哪知道官爷您说的那些东西啊。”老者干笑道,“我只知道,现在有钱喝好茶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暨艳点了点头,除了裁撤官员,这老者说的就是平准、均输、酒榷等新政。这些新政是孙鲁班提出来的,已经实施了好几年时间,对把持着大量田地、商铺的豪门世家来说都有很大的影响,更别说那些一般的士族。像这种街边茶铺,豪门世家是不会来的,平常的客人都是些普通士族和官吏,这些新政一出,茶铺的生意自然是淡了。

“不要怕,最近不是正在整顿吏治吗?待各曹署换了官员,再施行一些新政之后,你这茶馆的客人会越来越多的。”暨艳道。

“再施行一些新政,我的生意就会变好?不会吧,现在那些当官的和士族们,整天都说国将不国了。”

“新政施行,损害的是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要危言耸听了。”暨艳放下茶碗,正要跟这老者细细道来,却见门口进来几个衣着华丽的士族子弟。

老者慌忙迎上前去,低声下气地问道:“几位老爷,是要喝一钱一碗的,还是五钱一碗的?”

为首的士族子弟瞥见了暨艳,一把推开老者,径直走了过来。暨艳不慌不忙,端起茶碗又轻轻抿了一口。

“暨艳,你说什么人浮于事、冗官太多,把多少人的官职都给削了,自己却跑到这里饮茶休憩,真是悠闲得很啊。”为首的士族子弟坐在暨艳的对面,其余人则围在了四周。

“你们是哪家的子弟?”暨艳道,“朝堂上的事,只能在朝堂上说,懂不懂规矩?”

“朝堂上说?你不过是个出身寒门的家伙,侥幸做了大官,就跟我们摆起谱了?你有什么资格?”

“能做事就是资格。这世上只凭自己生得好,什么也不会的废物,倒教训别人什么是资格了?我没听错吧。”暨艳嘲讽道。

一名士族子弟抄起茶碗,泼了暨艳一脸:“兄弟们,别跟他废话,揍他!”

茶案被一脚踢翻,一名士族子弟跳起来,冲着暨艳当面一拳。暨艳只觉眼前一黑,两耳嗡嗡作响,仰面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乱拳乱脚纷纷而下。暨艳尽力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抱住头,咬牙承受着。他忽然回想起,幼年时候在乡间,因为跟江东吴家的公子口角,也是被人如此殴打。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旧日情景又再度重现。想着想着,他竟然笑了起来。

那些士族子弟见他如此,更是气愤,下手愈加猛烈起来。暨艳就这样一声不吭,蜷缩在地上,咬牙硬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士族子弟们才停手了,为首那人恨恨道:“你这个寒门子弟,哪怕爬得再高,在我们士族眼中,就是一条狗!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若是你还推行那个见鬼了的新政,以后见一次面就揍你一次!”

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暨艳才慢慢活动酸痛的全身,坐了起来。茶社的老者这才从角落里跑过来,颤声道:“小人有眼无珠,不知道官爷就是暨尚书,该死,该死。”

暨艳想要说话,却牵动了伤口,抽了一口凉气。老者赶忙奔回后室,拿来了一瓶金疮药,就要为暨艳擦拭伤口。

暨艳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我皮糙肉厚,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老者拱手拜服道:“暨尚书真是硬气,刚才被那么打,竟然一声求饶呼喊都没有。”

“我这人别的没有,就这一身臭脾气和硬骨头。”暨艳扶着茶案,忍痛慢慢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袋钱递给了老者,“不好意思,害你被摔坏了这么多东西,这袋钱就算赔偿你的损失好了。”

老者吃了一惊,道:“这可、这可如何使得?”

暨艳将钱袋塞到老者怀里:“有件事,我得跟你认真说一下,你生意不好真的只是暂时的。我推行的新政,裁撤官员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接下来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就算来光顾的官吏士族少了,可老百姓手中有钱了,也会喝五钱一碗的茶。你这茶社的生意啊,肯定会再次好起来。”

不等老者回答,他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茶社。老者抱着怀中的钱袋,愣愣站了好久。那些来饮茶的官吏士族们,大多都是趾高气扬,他哪里见过这种官?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跑到门口朝暨艳离去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多谢、多谢暨尚书!您真是个好人!”

过了用饭时间,来怡楼已经上了几块门板,只留下一个供人进出的空当。贾逸和孙梦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冷冷清清,掌柜正伏在一张长案上算着账目。看有人进来,这掌柜道:“吃饭吗?晚点来吧,厨子回家歇息去了,现在不做饭。”

孙梦道:“我们不是来吃饭的,问你些事儿。”

掌柜斜眼道:“我这儿只卖饭,不卖消息。”

贾逸上前,拿出解烦营的腰牌:“巧了,我也从来不买消息。”

掌柜马上换了笑脸:“原来是解烦营的官爷,不知道您要问些什么?”

“孙敖。”贾逸盯着掌柜的眼睛,慢慢道。

“不知道要问孙公子哪方面的事情?”

“你认识孙敖?”贾逸的手搭到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掌柜愣了一下:“喔,孙公子来过几次,出手阔绰大方,所以小人记住了他。”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在你们这里,足足逃了三回账。”贾逸冷笑道,“你确定他出手大方?”

掌柜干笑两声:“瞧我这记性,记混了,记混了。”

“真是记混了?不是你向孙敖传递了公子彻的命令,让他用牵机药毒杀了陈松?”

话音未落,掌柜骤然暴起,挥舞双拳向贾逸袭来。贾逸轻松闪身,伸脚勾了一下,将掌柜绊了个狗啃泥。掌柜顺势滚了出去,再次起身,手里已经握了把乌黑无光的匕首。贾逸点了点头,当时潘婕刺杀他的时候,握着的便是这个样式的匕首。看样子,这个掌柜果然也是公子彻的人。

他将孙梦向后推了一把:“小心,匕首上淬有剧毒。”

掌柜弓腰道:“你们真是托大,既然识破了我,还不多带点人。等下黄泉路上,只有两人岂不孤单?”

贾逸笑笑,向前迈了一步,负起了双手。

掌柜道:“怎么不拔剑?”

“你不配。”三个字刚刚出口,贾逸身形闪动,已经欺到了掌柜跟前。掌柜扬起匕首,向贾逸狠狠刺去,却被贾逸一拳击在上臂,匕首都差点飞了出去。他踉跄着退了几步,还未站稳身形,已被贾逸赶上,一个提膝撞在小腹,痛得他冷汗直流。掌柜胡乱挥舞着匕首,逼退贾逸,靠着廊柱大口喘着粗气。

“你只不过是个传递消息的人,何必为公子彻献身?”贾逸道,“你比孙敖地位如何,连他都被公子彻毫不留情地灭口,你就不为自己想想?”

掌柜抬起头:“你是谁?”

“在下贾逸。”贾逸淡淡道。

掌柜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公子彻想杀的便是你。别看你现在神气,其实一脚已经踏入了坟冢。”

“那也比你好得多,你如果负隅顽抗,马上就会死的。”

“那我就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掌柜忽然振臂一挥,匕首刺入了胸膛。

贾逸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动。孙梦向前走了两步,也被他拦了下来:“不要扑上去,这种死士很可能还留有后手,贸然上前会着了他的道。”

掌柜靠着廊柱,缓缓瘫倒在地,左手无力松开,另一把匕首跌落在地上。他咳了两声,挣扎着道:“你可真是冷静老练到了极致,只可惜被公子彻盯上了,是不可能有活路的。”

贾逸看着掌柜慢慢没了气息,才小心上前,探了他颈间脉搏,确定死了之后,开始搜寻他身上的物品。

孙梦环顾房内四周,奇道:“怎么你们交手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人出来帮他?”

“他只负责传递消息,铺子里的其他人恐怕都不知情,只是普通人而已。看见自己掌柜与人以命相搏,谁敢出来,怕是去报官的多些。”贾逸嘴上说着,手上却没有停,从掌柜身上摸出不少零碎,一一放在地上。都是些铜钱、竹筹、钥匙之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孙梦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摸到这条线,又要断了。”

“那倒不一定。”贾逸站起身,向后院走去,“孙敖三次在宴饮途中离开,只怕不是逃账那么简单,而是收到了公子彻的密令,前去做事。既然这里是传递消息之处,这个掌柜肯定会有地方存放消息。”

后院不大,除了一间厨房、一间柴房之外,就是两间厢房了。贾逸推开其中一间的门,发现里面是通铺,应该是跑堂伙计的住处。他走进另一间,见里面有几件家具,屋内打扫得还算整洁,明白这就是掌柜的房间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用脚跟踩踏地面,却没有听到空洞回响。目光向家具上扫去,也未见有什么明显的异样。

孙梦站在门口道:“不如找些枭卫仔细搜一下如何?”

“找不找得到东西,不是人多人少能决定的。”贾逸回应道,“再者,这个公子彻如此神秘莫测,我担心解烦营和郡主府都有他的眼线。”

他站在木榻旁,敲遍了上面的木板,目光却落在了扶手上。有一条扶手显得更亮一些,他用手指在上面抿了一下,感觉有些光滑,似乎上面抹了一层薄薄的油脂。贾逸慢慢地晃动扶手,试了几次之后,终于将扶手拔了出来。下面是一个暗格,里面放了几片薄薄的木简。贾逸伸出手指,将木简拈了出来。几片木简上都刻着奇怪的符号,看不出什么意思。

“这就是传递消息的密信?”孙梦道,“可惜是用阴符写的,我们没有母本,不知道什么意思。”

贾逸看着木简,若有所思。孙梦捏起一片木简,反复端详之下,忽然拿到贾逸面前:“你觉不觉得,这木简味道有些怪怪的?”

“嗯,是樟木油的香味。”贾逸道。

“樟木油不是防蛀的吗?莫非这些木简,出自文渊阁?”孙梦摇头道,“不对啊,文渊阁已经被宁陌翻了个底朝天,公子彻的人怎么可能还隐藏在那里?”

“除了文渊阁,还有个别曹署也是用樟木油保存木简的。”贾逸道,“你看这些木简的形状,上端与寻常木简不同,都是微微凹了进去。这种木简一般是做索引之用,上段凹进去的地方,方便挂上细绳标志,再以蜡油封之,常用在大量存放官员个人簿书的地方。”

“大量存放官员个人簿书?”孙梦顿一下,问道,“那岂不是……”

“选曹。”贾逸道,“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了。”

“选曹里有公子彻的人?”孙梦凝眉道,“不对,这会不会是嫁祸之举?”

贾逸将木简一条条摆开,仔细观看之后,又用手指一一捻过,点了点头。

“传递消息,应该有前有后,这几条木简绝对不可能是一次传来的。就算这掌柜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将木简藏了起来。因为放入暗格的时间长短不同,木简必定有细微的色差。但你看这几条木简,色泽、岔口就连阴符的深浅都一致,理应是同一批做旧后放入的。”

孙梦道:“也就是说,这个暗格也是公子彻设下的后手,一旦掌柜行迹败露,可以误导查索到此处的人,将线索引向选曹。这个公子彻,行事布局可真是处处心机,滴水不漏,当真可怕得很。”

贾逸将扶手插回原处:“如果我们在这里设下一个局,不知道能不能引得公子彻上钩?”

“什么局?公子彻心机如此缜密,你有把握不被看破吗?”

“被看破第一层不要紧,还有第二层。”贾逸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模模糊糊觉得公子彻行事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或许在此设下一个连环局,能看出些端倪。”

孙梦好奇道:“公子彻的主要目的不是对太子孙登不利吗?有哪些怪异?你想到了什么?”

“只是一种感觉,没有什么佐证,说出来只怕把你也弄糊涂了。”贾逸没有解释的意思,“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吧。”

他将那些木简都塞进怀中,招呼孙梦一起出了后院。酒楼中,掌柜仍然伏尸原处,身下的血液都已经变成褐色,完全凝固了。贾逸没有停留,都尉府的人只怕快到了,如果被撞上,要费一番口舌不说,对他设下的连环局也有影响。

两人一起出了来怡楼,贾逸突然停下了脚步,向对面的酒肆看去。长街尽头,几名身着皂衣的都尉府差役已经跑来,孙梦拉了贾逸一把,朝相反方向快步离去,两人的身影一起消失在转角。

对面的酒肆里,坐着两名客人。一名是穿了身软甲的胖子武人,正擎着一个酒葫芦,仰头大口畅饮。另一名则是身着锦袍的瘦弱文士,手里握着一柄翠竹折扇,眼睛正盯着贾逸二人拐进的街角。

“刚才他往咱们这边看了一眼,难道是发现咱们了?”文士道。

“就他那身手,怎么可能?”武人鄙夷道,“杨素啊,这都二十多年了,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一个小小校尉而已,值当你这么上心?”

文士不以为忤,笑道:“徐渭,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早先这人当街格杀进奏曹、军议司刺客,还识破了潘婕,也算是个不简单的角色了。咱们兄弟二人之所以二十多年来鲜有败绩,还不是多亏‘小心’二字?”

武人嗤笑一声:“就凭他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也能入得你眼?不管是对付刺客,还是刚才杀掌柜,贾逸的身手只能说处于中上而已。你摸着良心说说,在你手下,他能走上几招?”

文士沉吟一番,认真道:“应该能撑上至少十招吧。”

“撑上十招又如何,二十招之内必定落败。”武人摇了摇头,“要我说,公子彻这次的安排太拖泥带水,干脆让我去杀了他,不就一了百了?”

文士笑骂道:“公子彻的布局,你这榆木脑袋怎么能参悟得透?杀人容易,但很多事都不是杀了人就能解决的。贾逸身后,还有个丹阳豪族,总得筹谋到细微之处,才能从容应对。眼下来怡楼的掌柜已死,也不知道贾逸是否发现了暗格,虽然我已经安排了七个应对之策,但这小子总有惊人之举,跳不跳到坑里还很难说,小心一点没坏处。”

武人又端起酒葫芦,仰头喝了一气:“这些耗心费神的事就由你去做吧,反正不论斗智还是斗武,贾逸这小子都不是咱们两兄弟的对手,真是有点可怜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文士打开竹扇,笑道,“这些年,我们已经摧折了不少后起之秀,你就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武人嘿嘿一笑,拍了拍长案,大叫道:“掌柜,再来一坛好酒!”

贾逸是个独臣,这是他在东吴的安身立命之本,他总会不时提醒自己。在东吴早已踏入了第五个年头,没有结交朝臣武将,没有依附世家豪门,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样子。除了萧闲、秦风,还有孙梦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朋友。也正因为如此,孙权对贾逸没有什么猜忌,诸多按惯例应该避嫌的事情,仍是交给贾逸去做。

但现在,贾逸却不得不打破君臣之间的默契,联络太子孙登。这是他最不愿走的路子,却也是唯一的路子。他曾经求助于寒蝉,但寒蝉并不愿意介入这件事。理由非常简单,孙鲁班心思缜密,为人机警,如果动用了寒蝉的人脉,万一被发现蛛丝马迹,就是引火烧身。关键时刻,寒蝉连自己的客卿都可以舍弃,更别提客卿的朋友。

于是,贾逸只好找到了诸葛恪,请他代求太子孙登在城郊见面。诸葛恪漫不经心,答应话一定传到,但太子去不去就不好说了。毕竟,国之储君屈尊去城郊见一个校尉,而且这个校尉还有求于他,怎么想都是一件荒谬的事。贾逸坐在城郊的长亭中,望着武昌城内的方向,迟迟不见有人前来。

这座长亭,原本坐落在官道之旁,整日来往行人车辆络绎不绝。但后来官道改向,很快就没落下来,如今放眼望去已经长满了荒草。微风吹过,荒草随之高低起伏,就像水面波浪一般。贾逸回想起来,几年前还在进奏曹之时,他曾经和蒋济一起在许都郊外游猎,也是这样一望无际的荒草。那时的他,踌躇满志,以为不久之后就会飞黄腾达,手刃杀父仇人。哪里会想到,短短的五年之间,他就历经世间百般滋味,变成落寞寡欢的无奈之人。

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难有二三对人说。初到吴地,孙梦曾经在出使荆州的大船上,劝他好好活下去,说只要活下去,就会有无限可能。这几年来,也多亏了孙梦作为精神支撑,才让他度过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后来又有了萧闲、秦风,不但与他一起经历了诸多劫难,也让他在这冷冰冰的异乡,觉察到一些温暖。

萧闲是一定要救的,孙鲁班的心思犹如不可见底的深渊,断不会为了出气就将萧闲长期羁押。他隐隐觉得最近的一系列事情,都透着股诡奇,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田川被杀之前。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敢疏忽应对,不管怎么说,要先把萧闲救出来。

天色已经近黄昏,早过了约定的时间,看样子太子是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只好趁夜前去拜访了。贾逸这么想着,却发现远远驰来一队快马。他按着腰间长剑剑柄,肃立在长亭之中,心中泛起了一丝侥幸。骑队渐渐近了,为首之人头发上束着一袭白纶巾,身着黑红色曲裾深衣,正是太子孙登。

贾逸弓步向前,单膝着地:“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孙登滚鞍落马,扶起贾逸:“贾校尉,你乃有功之臣,不必如此拘礼。”

诸葛恪在后面酸道:“殿下,这姓贾的是有求于你,才态度恭谨。上次见面,他可是站得像根木桩,矜持得很。”

孙登回首止住了诸葛恪,客气道:“贾校尉,本来一早就应该赶来,结果出宫之前,又碰到了点事情,才耽搁了这么久,还请见谅。”

“不敢当。下官约殿下在此见面,实在是不得已。”贾逸道。

“我明白你的处境,”孙登点了点头,“贾校尉可是想让我帮你搭救萧闲?”

贾逸躬身行礼。

孙登面露难色:“如果萧闲被都尉府或者解烦营拿了,都好说。可他现在被关在我妹妹的府中……”

“说起来有些丢人,孙公主向来不买太子殿下的账。”诸葛恪插嘴道,“整个东吴能管得了她的,只有至尊一人。不过至尊那脾气,你去求他也没什么用。黄鹤楼被焚毁,此事没有迁怒于你,已经很不错了。”

“下官知道,但还是斗胆请殿下一试。”贾逸硬着头皮道。

孙登还在沉吟。

诸葛恪道:“姓贾的,你要知道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太子能屈尊为你向孙公主说和,或许真有可能把萧闲给放出来,但这样一来,他日孙公主有事要殿下去做,他也不好拒绝。帮了你这个独臣,对殿下又有什么好处?”

“请殿下屏退左右。”贾逸低声道。

“无妨,这些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亲卫。”

“事关殿下生死,不可不防。”贾逸沉声道。

诸葛恪扬手,亲卫们纷纷拨转马头,退后三十步之远。他嘲讽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我可以帮殿下对付公子彻。”

“笑话,那个什么公子彻,不是一直针对你么,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诸葛恪目光炯炯。

贾逸注意到孙登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揣测诸葛恪和孙登可能早已想通了公子彻的真正目标,这样的话一切都好办多了。

“敢问太子殿下,现在满朝都在传言,暨艳新政背后的支持者是您。对于目前新政的进展,您可满意?”贾逸问道。

孙登叹了口气。

“如今新政已经偏离了殿下的设想,越来越偏激苛刻,满朝文武莫不怨声载道。至尊表现出来的态度,依然很暧昧,所以百官的怨气都指向了您。殿下,是否觉得委屈,是否意识到,是谁造成了这种状况?”

孙登道:“这我清楚,公子彻从毒杀朱治开始,就已经在谋划对付我了。”

贾逸道:“不错,朱治身为太子太傅,在朝野之中有很高的威信,而且对暨艳还有知遇之恩。当年暨艳只不过是吴郡娄县的县丞,是朱治联合张温将他举荐给了至尊,他才坐到了选曹尚书这个位子。若是朱治活着,可以辖制暨艳,不至于让他如此激进。公子彻早料到了这点,于是在新政推行之前,就将殿下最为得力的臂膀砍去。”

孙登疑问道:“朱太傅被杀,现在一种说法是,江东系和淮泗系为了争夺太子太傅一职所致。另一种说法是,因为他支持整顿吏治的新政,被心怀不满的官员买凶毒杀。贾校尉怎么会认为是公子彻所杀?”

“殿下所说的,第一种是暨艳的强词夺理,第二种则是公子彻散布的流言,伏下的暗线。”贾逸道,“臣下等人追查到了毒杀朱治的凶手,御医陈松。然而我们晚到了一步,陈松被灭口,现场留下了寒蝉令牌。起先我以为这仅仅是故布疑阵,但随后想来,那块寒蝉令牌还有另一种含义。时隔不久,反对暨艳新政的吴祺等人,就被毒杀在萧闲经营的镜花水榭,也留下了寒蝉令牌。解烦营的宁陌收到密信,说是寒蝉所为,但他赶到之前,臣下已经将寒蝉令牌收了起来。殿下,你明白为何这两起命案都会留下寒蝉令牌了吗?”

诸葛恪不屑道:“这还不简单,为了用寒蝉令牌将陈松和吴祺联系起来,暗示是死于同一人之手。吴祺等人反对新政,陈松也杀害了支持新政的朱治,那这两起命案的幕后之人,自然是新政的支持者。这是故意把嫌疑往殿下身上引。”

孙登舒了口气,以手扶额:“原来如此。幸亏贾校尉将寒蝉令牌藏了起来,不然事情已不知发展到如何地步。”

诸葛恪歪了歪嘴角:“殿下,不用谢他。宁陌怀疑他跟寒蝉有联系,不藏起寒蝉令牌,他也会引火烧身。你倒是说说,后来孙敖在黄鹤楼里被烧死,这点摆明是对付你的吧,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贾逸道:“前段时间,我和孙梦找到了一个名叫陈三的小贼,他在陈松被杀之时,刚好入室行窃,看到了凶手的发冠样式,使我推断出凶手是王室宗亲。以我的身份,不好对王室宗亲进行彻查,就将陈三关入都尉府牢中,留待后用。但过了一段时间后,陈三无缘无故在牢内病死,孙敖也被烧死在黄鹤楼中。从尸体旁边尚未烧尽的发冠残骸来推断,孙敖就是灭口陈松的凶手,我和孙梦根据公主府面首的证词去了趟来怡楼,已经确定,孙敖就是在那里接受公子彻指令,毒杀陈松灭口的。”

“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这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在来怡楼掌柜的房间内,我们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是些阴文木简,应该是用来传递公子彻密令的。”贾逸沉声道,“而这些木简的样式,与选曹的索引木简一模一样。”

“什么?”诸葛恪失声叫道。

孙登脸色变得很难看,连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过瞬间,两人都想清楚了此事的可怕之处。

原先的寒蝉令牌,只能引人猜想,而现在发现的这些木简,则是选曹参与了这些案子的铁证。这一连串的命案,也都可以推断为新政施行者在铲除异己、扫清阻力。虽然如今支持新政的人其实是至尊,孙登并不赞同。但身为太子,身为新政的首倡者,孙登无法在公开场合表露自己的态度。那样的话,是将所有的矛盾都推给了孙权,实在有失孝道。所以,现在世人皆以为选曹尚书暨艳的幕后支持者就是太子孙登,既然选曹参与了这些案子,那孙登必定就是公子彻了。如果此事泄露出去,在朝野诸臣的心中,孙登就成了表面温仁有礼、谦恭待人,实则心狠手辣、滥杀无度的伪君子,大大污损了他的名望。更重要的是,若因此引起孙权的猜疑,怀疑孙登只是表面上反对新政,暗地里却在剪除异己、培养羽翼的话,将是灭顶之灾。

“父王应该不会不相信我。”孙登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难说,”诸葛恪摇头道,“英明如秦皇汉武,一个将长子赐死,一个将太子诛杀。如果至尊真的对你起了疑心,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父亲如果要杀儿子,那儿子也只好认命了。”孙登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狗屁话!”诸葛恪有些急躁道,“姓贾的,这公子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如此厉害?这些安排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真是让人死到临头,才能发觉一点端倪。”

“不知道,自我入仕以来,公子彻无疑是最难缠的对手。”贾逸道,“不过好在那些木简此刻都在我手上,只要我不顺着这个嫁祸栽赃的线索往下查,那火就暂时还烧不到殿下身上。”

“你这是在要挟殿下。”诸葛恪怒道。

“元逊兄,不要无礼。”孙登道,“难得贾校尉一语点醒梦中人,帮他也是帮自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事关下官挚友,不得已而为之,请殿下见谅。”贾逸不卑不亢。

孙登道:“我会尽力去为你说和,不过我那妹妹很难说动。如果事情未成,还请贾校尉不要埋怨不才无能。”

“不管此事最后如何,下官都会依照约定,竭尽全力对付公子彻,以免其对殿下不利。”贾逸拱手道。

孙登却叹了口气:“这个公子彻到底是谁?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想跟他面对面聊聊,有些事真不必弄到如此地步。”

说完,他自己也苦笑起来:“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妇人之仁了?”

贾逸拱手不语。

孙登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和诸葛恪一起率领骑队穿过大片荒草,径直去了。看他们的身影隐没在远方,贾逸才并起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呼哨。不远处,秦风从草丛中直起了身子,小跑过来。

“我就说没有必要,你还非要跟来。”贾逸道。

“这不是以防万一么。”秦风道,“现在老萧关在大牢里,你再有个不测,那我可就只能孤身杀入孙公主府中了。”

“放心,萧闲会被放出来的。”贾逸抬头,看着天边的斜阳,“如果太子也帮不上忙,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