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陌站在四海货栈的厅房门口,看着解烦卫在房内翻箱倒柜地搜查。
那晚伏击贾逸的白衣剑客,经过查索,被证实是文渊阁的一名书吏。宁陌带队前往,将近几日与这名书吏接触过的人,全都派人监视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地筛查。排查到四海货栈时,发现市令张佑悬梁自尽。很多暗桩在事败之后,都会选择一死了之,认为这样就可以阻断追查。但对于经验老到的追查者来说,死并不能湮灭一切。
房间看起来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似乎张佑在临死前,用清水擦拭了家具。“从容赴死”,宁陌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想必能泄露线索的东西,都已经被销毁了。能留下的,只有连死者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宁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房间内掠过,最终停在了墙边的书架上。上面摆放着一卷卷木简,是诸子百家的著作。《礼记》《五蠹》《道德经》《战国策》……宁陌的目光在《左氏传》那排木简上停了下来。这几卷木简的颜色,似乎要比其他深一些。他走上前去,拿了一卷下来,仔细端详穿起木简的细绳。绳子上折叠的印迹比较多,有些地方已经毛糙了,是经常翻阅的缘故。
一个市令,长年坐在货栈里研读《左氏传》,是什么道理?宁陌拿起木简,走到长案旁,坐了下来。长案很普通,通体漆成了皂色,右手的一小块地方泛着微微的白亮,像是褪色了一般。他注意到长案上放了一个瓦碟,里面盛满了清水,但房中却没有水缸水瓢之类的东西。宁陌沉吟片刻,将手指伸进瓦碟,蘸了些水在长案的白亮处随意涂抹几笔。手指掠过案面,触感要比其他地方更为光滑。
间谍传递消息,通常都是以阴符的形式。阴符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独创出来一套符号,每个符号都对应一个文字,可以直接解读;一种则是传递数字,另存母本,对照行数列数来取字解读。从《左氏传》的使用程度和长案的陈年水渍来看,张佑使用的应该是后者,《左氏传》就是母本。
按照虞青的意思,这段时间要全力追查贾逸,进奏曹和军议司的案子都可以放一放。但宁陌觉得,贾逸是个非常难缠的角色,正面冲突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先从周边迂回入手。那晚伏击贾逸的人,分别隶属于三股势力,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出手,绝非一句巧合就能解释。武安应该是得了苏琛的消息,宁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刺杀贾逸,归为进奏曹一脉。通过文渊阁的那个白衣剑客,已经挖出了市令张佑,他们看起来像是军议司一脉。潘婕那个,自然归属神秘莫测的公子彻一脉。
三方共同出手刺杀一人,已属罕见。更罕见的是,贾逸竟然在三方夹攻中,活了下来。宁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起身在房中踱步几圈,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个谜团。促使三方一起出手刺杀贾逸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怎么做到的?
一阵微风吹过,窗口响起清脆之声,引起了宁陌的注意。那是一只由几块竹片串起来的风铃。宁陌的目光落在那几块竹片上,没有离开。竹制风铃挂在窗口,经过风吹日晒,会慢慢变黄。但这枚风铃的竹片颜色却深浅不一,似乎并不是同时挂上去的。宁陌走上前去,将风铃取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捻着竹片,有很微弱的凹凸感。
竹片上原先应该刻有字迹,后来又被人刮掉了。宁陌挑出颜色最浅那个,对着亮光去看,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找来一块炭条,轻轻地在竹片上涂了一层,然后用湿布拭去。炭灰留在凹痕中,显示出了几排数字。宁陌拿起《左氏传》,按照数字进行对照查索,几次失败之后,终于拼成了六个字:贾逸实乃寒蝉。
如果换做其他人,早已兴奋地跳了起来,宁陌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这是个陷阱,而且是针对他的陷阱。寒蝉露面次数不多,有案可稽的几次出手,大多都是在对付曹魏,剩下的才是东吴。至于蜀汉,寒蝉和他们更近似于互助,甚至有传言说,法正还活着的时候,跟寒蝉私交甚笃。
颜色最浅的竹片,无疑是张佑收到的最后一份阴符。军议司明明已经推断出贾逸就是寒蝉,为何还要派人行刺他?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哪有动用暗桩死士,杀自己人的道理?而且,张佑有时间悬梁自尽,为何不毁去所有的痕迹?一把大火烧了这里,岂不是可以掩盖所有证据?
宁陌忽然道:“张佑的尸体,仵作剖验完了吗?”
“早剖验完了,已经拉到义庄了。”陈奇答道。
“确实是悬梁自杀?”
“呃,这个不是发现尸体时,就已经确定的事情吗?”
宁陌抬头,看着那根房梁,他们进入房屋的时候,张佑的尸体已经挂在上面多时了。优秀的杀手,对付一个市令,有很多办法可以造成悬梁的假象。张佑死于悬梁自杀,这个结论似乎下得早了一些。
如果不是自杀,那杀死他的到底是什么人?留下这些线索,诬称贾逸就是寒蝉的那个人,肯定知道宁陌正在查这个案子,也知道宁陌怀疑贾逸就是寒蝉。但宁陌查案、怀疑贾逸这些事,整个解烦营都知道,并不算什么秘密,捋不出来什么可疑人物。他隐隐觉察到,除了解烦营、进奏曹和军议司,似乎还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对付贾逸。
公子彻?宁陌没来由地又想起潘婕提到的这个名字。如果杀死张佑、伪造风铃都是这个人所为的话,那岂不是自己每一步都落在他的估算之中?那晚潘婕是最后出手的,会不会是公子彻利用某种手段,布下了这个三方一起刺杀贾逸的局?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对贾逸出手?
宁陌只觉得这个谜团越来越浓,低声道:“陈奇,去将所有的胥吏都集中起来,等会儿一个个过审,问问这几天张佑有没有接触到奇怪的人。”
陈奇刚要出门,一个解烦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跟他撞了个满怀。宁陌皱起眉头,还未出声呵斥,那名解烦卫已经跑到跟前,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宁陌神色遽变,眉头紧锁,握着《左氏传》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沉默片刻之后,他丢下手中木简,昂然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陈奇恍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宁陌已经走出了房间。陈奇一把揪住那个解烦卫:“怎么回事?这案子被压下来不让查了?”
那个解烦卫压低声音道:“跟这个案子没关系。刚得到消息,朱治太傅被人毒死了!”
贾逸是在两个时辰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那时候他已经离开郡主府,回到镜花水榭准备就寝。宫中小黄门急匆匆赶到,颁下至尊钧令,命贾逸即刻追查朱治被杀一案。贾逸接下钧令,心中满腹疑虑,朱治怎么突然就死了,这案子为什么要交给自己查?正措辞如何开口询问,小黄门就急匆匆离开了,连萧闲准备好的酬礼都没拿。
贾逸慢慢地更换官服,悬上长剑,犹豫着要不要去郡主府一趟。虽然白天的时候,孙梦已经说过了郡主的意思,但贾逸却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孙梦脚上的旧伤,在他心里形成了一股郁结。他是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但又没有勇气去追根寻底。尤其是发现旧伤之后,孙梦对他的态度似乎变得很暧昧,这让他在面对孙梦时,总是有种尴尬的感觉。转眼间,穿戴已经收拾停当,贾逸却还站着发愣。
秦风早换好了一身皂色衣服,破风刀也用皂色布条缠起来横挎腰间,兴奋道:“走,走,老贾,我陪你一起去!”
萧闲笑着摇头道:“贾校尉是奉了至尊之命,去驿馆查索朱治之死,你这一身夜行装扮,怕不是要去杀人越货?”
秦风瞪眼道:“不是前几天有人伏击老贾吗?我不跟他同行,就暗中尾随,一旦发现刺客,必定手到擒来!”
“解烦营那个宁陌,借由那次伏击,已经把武昌城内外快翻了个底朝天,挖出了不少军议司和进奏曹的暗线。只要不是傻子,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动手。”
秦风气闷道:“老萧,你这就不对了。你这不是暗地里损我是傻子吗?”
萧闲依旧淡淡笑道:“你不是傻子是什么。查案的事,陪也该人家孙梦姑娘陪,你一个夯货凑什么热闹啊。”
秦风“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嗐,你看我这榆木疙瘩,对对对,孙姑娘,孙姑娘。嘿嘿,老贾你真是有福气,查案都有佳人在侧……”
贾逸只觉得一阵头痛,正欲辩白,却听院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这黑胖子夯货,吃多了嚼不烂又满口吐沫呢?还有那个老是笑眯眯的坏胚子,你们是合着伙把贾逸往歪路上领呢?”
话音未落,孙梦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她一袭束身镶边软甲,腰悬长剑,后面还跟着七八个枭卫。
萧闲扯起秦风,像是没事儿人一般,直接从侧门溜掉了。贾逸只好尴尬地拱了下手:“这么晚了,孙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孙梦问道:“收到至尊钧令了吗?”
“收到了,正打算去郡主府找你。”
孙梦眨了眨眼:“真的假的?”
贾逸干咳道:“我觉得事有蹊跷,怕是又有什么问题,有你一起也算是个照料。”
“还好你没有自己冒冒失失去了。这案子是有点古怪,等下到了驿馆,千万不要乱说话。”
“我们边走边说,”贾逸迈出房门,“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听说朱治暴毙之后,他的家人直接去了至尊府上禀告。当时至尊正与解烦营左右部督商议要事,接到禀告后,至尊震怒,下令要你着手处理此案。但是,解烦营左部督虞青却提醒至尊,说是朱治死前,你曾去探望过。按常理推断,你也算毒杀朱治的凶嫌之一,不便着手此案,她推举了一个叫宁陌的都尉。还有,右部督吕壹也进言,说你与朱治外甥女潘婕的死不清不楚,如今朱治也被毒杀身亡,你的确很有嫌疑。”孙梦道,“怎么样,被解烦营左右部督同时构陷的滋味,好不好受?”
贾逸苦笑道:“无妨,早就习惯了。”
孙梦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至尊正和虞青、吕壹商议什么事?”
“莫非也跟我有关?”
“不错。选曹尚书暨艳上书一封,要求在整个朝堂中精简曹署、剔除冗官,首当其冲的曹署就是解烦营,”孙梦道,“朱治、张温、徐彪在奏疏后联名上奏,第一个要剔除的冗官就是你贾逸。”
贾逸沉吟半晌,道:“就算如此,至尊还是下令要我署理此案?”
“你觉得,他这么做是因为对你格外恩宠吗?”
贾逸没有回答。
“至尊这个人,虽然表面仁厚,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孙梦道,“他这么做,等于说这件案子非你接手不可。这也意味着,这件案子棘手得很,一旦出现问题,他随时都可以把你当作弃子抛出去。”
贾逸点了点头。孙权的性子,通过这几年的接触,他早已了然于胸。在这位江东之主的眼里,凡事没有黑白,只有利弊,自然也就没有不可以用的手段,没有不可以舍弃的情义。只是这次朱治被杀,究竟有什么隐情,非要用贾逸来查?
终于到了驿馆,贾逸发现门口已经换成了羽林卫,应该是孙权刚刚派来的。他走上前去,冲羽林卫晃了下腰牌,和孙梦一起走进院中。无关人等都已经被清了出去,整个院子里显得空空落落。绕过萧墙,贾逸看到正房门口放了一张木榻,朱治的尸体就摆在上面。
贾逸环顾四周,只见一名仵作束手站在角落里,看衣衫装扮似乎是吴王府里的。他皱起了眉头,更加觉得奇怪。从侍卫到仵作,都出自吴王府,这是为了表明孙权的重视,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贾逸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尸体。尸体面色发青,口鼻中都有干涸的血迹,胸口的衣襟已被扯烂,手脚四肢痉挛扭曲,两只苍白僵硬的手蜷曲着,显然是死前经历过剧烈的挣扎。想起前几天,朱治不怒自威的模样,贾逸不禁摇了摇头。
“死于何种毒药?”
仵作讷讷道:“从中毒的迹象上来看,可能是牵机药。”
“可能?”
“朱太傅位高权重,小人不敢亵渎尸体。”仵作眼神闪烁。
听仵作的口气,似乎是在等着贾逸下令,那剖验尸体后不管发现了什么,自然都由贾逸承担了。
孙梦轻轻扯了下贾逸的衣袖:“你看他的胡须和指缝。”
贾逸目光落在了尸体嘴边的胡须上,那里有一小撮微微发白。他找来一块布帛垫在下面,用根竹签小心翼翼地在胡须上拨弄,收集了一些白色的粉末。一转头,又见蜷曲的指缝间也有些白色的粉末,跟胡须上的一模一样。他皱起眉头,将布帛放在鼻端下轻轻嗅着,有一丝芳香清甜,似乎是很熟悉的味道。
抬起头来,贾逸发现不远处的一张长案上,放着一个做工精细的锦盒。他走上前去,打开盒盖,几枚雪白的芙蓉桂花糕映入眼中,那股芳香清甜的味道袅袅入鼻。他记得这个锦盒,是前几天来拜访朱治时,那个叫顾谭的少年带来的。
“是被糕点毒死的?”孙梦小声问道。
“不好说。”贾逸看了眼仵作,道,“不剖验尸体的话,一切都只能算是推断。”
“那接下来,要让这仵作剖验尸体?”
“不,先提审。”
贾逸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孙权在面对那么多质疑时,仍命他署理此案。并不是这案子不好查,而是线索太明显了,凶嫌已经呼之欲出。只是这个凶嫌的身份太过特殊,是至尊自己的儿子,孙登。侍卫和仵作都换成吴王府的,就是为了掌控消息。贾逸这边查到什么,孙权那边就知道了什么,而且绝对不会外泄。
提审进行得相当顺利。在驿馆服侍的下人交代,朱治是在吃芙蓉桂花糕时,突然毒发暴毙的。仵作也验出了芙蓉桂花糕里确实有牵机药。这盒桂花糕是顾谭送来的,说是太子孙登探望太傅朱治的礼物,里面还有孙登的亲笔信。看样子,顾谭在桂花糕中下毒,是目前最合理的结论。
但任谁想想,都不会认为顾谭是凶手。江东顾家的长子顾谭素来以稳重周正闻名,怎么可能蠢到亲自送毒药杀人,毒杀的还是素无仇怨、名动天下的太子太傅?若是将这个结论通报天下,不但朱治家人不服,朝中诸臣不服,恐怕连曹魏和蜀汉都会大做文章。顾谭不会毒杀朱治,那凶嫌自然就落在了孙登身上。但这位储君会派自己的“四友”之一,带着装有自己亲笔信的芙蓉桂花糕,上门去毒杀自己的老师吗?谁会这么蠢?可如果两人都不是凶嫌,那真正下毒之人是谁?要怎么才能把他找出来?
贾逸走出厢房,围着朱治的尸体转了几圈,眉头始终紧锁。
牵机药啊……他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什么。贾逸快步走到长案旁,拿起一块芙蓉桂花糕,轻轻嗅了几下,只有一股香甜味道。他将桂花糕掰成几块,逐一放在鼻端下轻嗅,才闻到些许淡淡的苦涩味。
孙梦道:“你闻什么?刚才那仵作不是说这东西有毒吗?”
贾逸道:“牵机药是用马钱子炮制而成的,味道极苦。但这块桂花糕嗅起来,却没有多少苦味。”
“笨,桂花糕是甜的,牵机药是苦的,在桂花糕里掺杂牵机药,自然要少放一点。不然朱治一口咬下去,发现很苦的话,一定会意识到有问题。”
贾逸将桂花糕放入盒中:“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为了让苦味不那么明显,减少了剂量,反而会导致毒性不足。”
孙梦犹豫了一下:“可朱治就是吃桂花糕时死的,这证明毒性足够了。”
贾逸摇头道:“不尽然,现在可以下令,让仵作剖验尸体了。”
“桂花糕里有牵机药,他又死于牵机药中毒,结果不是明摆着吗?还用得着剖验尸体?”孙梦眨了眨眼。
“不,有些时候看起来很笃定的事情,结果往往会让人意想不到。”贾逸走到院中,抬头看着微亮的天色,“你守着剖验吧,我要出去一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要出去?”孙梦道。
“要去确认一件事情,这案子才能继续查下去。”
房间里没有掌灯,四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暨艳坐在黑暗中,思绪万千。他本是寒士出身,入仕十多年,才升到县丞的官位。而且这个县丞,还是吴郡娄县的,几乎没人愿意去。吴郡是江东士族聚居的地方,郡内的那些世家子弟,大多飞扬跋扈,不服律法,让历任县丞很是头疼。暨艳上任之后,在官署外挂起五色大棒,张贴戒律,第一天就捉拿四名纨绔子弟,分别杖罚二十棍。有世家家眷闹到官署,也被差役拘捕拿下,投入大牢。他不但顶住了熟人的说情,就连郡守的提点都置之不理,一时间刚正不阿的清名传遍天下。
暨艳此举得到了朱治的欣赏,被介绍给了张温。张温与他深谈一番,与朱治共同向孙权推举他为选曹侍郎。暨艳在选曹里不过三年,因为不畏权贵、行事公正,又被孙权擢升为尚书,一路飞黄腾达。暨艳知道,自己在官场中几乎毫无根基,除了朱治、张温之外,人人都不待见他。按照常人的想法,既然到了这一步,很多事都可以放下了,低调一点,圆滑一点,指不定日后还可以再往上进一进。
但暨艳不能,他总觉得官场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从底层爬到高位的人,通常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变本加厉地掳掠贪腐,一种是意气风发地改换朝局。暨艳属于后者,他看不惯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看不惯凡事都是意气之争,不论对社稷百姓的利弊;看不惯冗官庸官尸位素餐,不理政务。他觉得,如果消除了派系之争、冗官庸官这些内耗,东吴就会国力大增,拒蜀抗魏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一统天下。在选曹任了三年侍郎,做了大半年尚书,暨艳觉得整个吴国上下,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他一人。虽然这件事很难,但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试一试。
门轴发出嘶哑酸涩的声音,亮光随之照了进来。暨艳抬头,看到徐彪走了进来,便换上一副笑脸:“怎么满面愁容?”
徐彪摇头道:“参劾贾逸的奏章递了上去,至尊不但留中不发,还命贾逸梳理朱治一案。我们第一步棋,完全走错了。”
“是啊。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贾逸明明也拜见过朱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有些嫌疑,至尊竟然还把案子交给他查。看来贾逸在至尊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徐彪道:“这个先按下不提,朱治怎么好端端的被毒死了?会不会跟我们要做的事有关?”
“不会。准备整顿吏治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和太子知道。就算泄露出去,他们要下手的对象也会是你我,不会是朱治。”暨艳道,“朱老将军性子刚直,得罪过不少人,可能是他的仇家做的,跟我们无关。”
徐彪道:“就算真是这样,情况也对我们不利。有流言说朱治是吃了芙蓉桂花糕,被毒死的。那东西是顾谭送的,他好像已经被解烦营抓起来了,好像还影影绰绰地涉及太子。朱治被杀,太子自顾不暇,张温孤掌难鸣,要不整顿吏治的事先放一放?”
“不,这事儿不能停。好不容易得到太子首肯,至尊默许,怎么能停下来?一停,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暨艳有些急躁,“我总觉得,这案子不会太复杂,贾逸很快就会查清楚真相,到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浑水摸鱼。”
徐彪长叹了一口气,知道暨艳如今心中并无对策,只是不愿放弃罢了。做过几年同僚,暨艳这个人的品性他是佩服的,但就是性格过于刚直,又急于求成,让他忧心不已。
“好吧。不过现在从贾逸那里下手,已经不可能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直接全面铺开,就用这个案子做由头,给我两天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暨艳忽然道,“不过话说回来,朱治这案子确实有点棘手,如果你是贾逸,你准备怎么查?”
徐彪摇头道:“查案的是贾逸,又不是我,想这些有什么用?你如果现在有空,我们就草拟个议案。这次一定要仔细斟酌,把握好尺度,确定是否可行。”
暨艳坐了下来:“那是自然,议案一定要做得精细。不过啊,如果我是贾逸,就从顾谭那里入手,不管如何威逼利诱,一定得让顾谭开口……”
徐彪敲了敲长案,面色不悦地看着他。暨艳讪讪笑了下,停住话头,目光向木简上看去。
出乎贾逸的预料,他很容易就见到了顾谭。
在顾家大宅外亮了下解烦营腰牌,通报姓名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大门就打开了。跟着长随走到偏厅的时候,顾谭已经坐在那里迎客了。这位世家公子身着一袭青衫,在长案后正襟危坐,目光却没有落在贾逸身上,似乎在看很远的地方。明明年纪不到二十,看起来却像个中年人。看到贾逸进门,顾谭不亢不卑地起身行礼,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贾逸也不寒暄,直接问道:“顾公子,朱治老将军故去的消息,你是否已经听说了?”
顾谭点了点头。
“那他死于何种方式,你知道吗?”
“听说是被毒杀的。”
“你带到驿馆的桂花糕里有毒。”贾逸飞快地接了一句,“那盒桂花糕,听说是太子孙登赠予朱治老将军的,可有此事?”
“人是我杀的。”顾谭面无表情道。
贾逸怔了一下,完全没想到顾谭会这么快揽下罪名。恍惚间,他听到顾谭身后的屏风发出了些许声音,似乎后面还藏着人。贾逸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屏风后的声音却已经消失了。桂花糕中有毒,这个消息应该不是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的。提审的时候,好几名长随都曾说过,亲眼看见朱治是在吃桂花糕的时候暴毙的。朱治家人没有去都尉府报官,而是前去吴王府禀告,肯定也是考虑到桂花糕中有问题,隐隐牵涉太子的缘故。屏风后面的人,是太子吗?是在吴王府中得到消息后,连夜出宫跟顾谭商议对策的吗?只是这招丢车保帅,实在不甚高明。
“下官没有听清,恳请公子再重复一遍。”贾逸道。
“毒是我下的,跟太子无关。”顾谭面色淡然。
“如果公子这么坚持的话,下官只好先将公子缉拿归案了。”
贾逸的话音还未落,就听屏风后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姓贾的你胡扯什么,看不出来这是顾谭怕有损太子清名,主动揽罪上身?你真是个蠢货,枉费我刚才还一直夸你。”
贾逸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挑个子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跳了出来。这人头发眉毛都稀稀疏疏的,塌鼻梁,额头又光又宽,还穿了件过于肥大的襌衣,看起来很是可笑。贾逸心中却微微一震,出来的竟然是诸葛恪。这人是诸葛瑾的儿子,心思敏捷,善于应变,从小就有江东神童的美名。据说有次孙权大宴群臣,酒至半酣之际,命人牵进来一只驴,在驴子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诸葛瑾”。就在众人大笑之时,当时年仅六岁的诸葛恪却不慌不忙地找来支笔,在木牌下添了“之驴”两个字,然后大摇大摆地牵走了驴子。
诸葛恪走到顾谭跟前,道:“刚才不是都商议半天了,别什么都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自己坐不住了。现在弄得好像太子真杀人了一样。”
顾谭脸色微红,辩解道:“我不想太子受辱。”
诸葛恪没有理他,转身看着贾逸道:“人不是我们杀的,跟太子也没什么关系。你赶紧回解烦营,生堆火把脑袋好好烤一下,什么时候脑袋里的水都烤干了,再来跟我们说话也不耽误。”
贾逸从怀中掏出一个皂色布包,在长案上摊开,里面是碎成粉末的芙蓉桂花糕。
他轻声道:“桂花糕里确实有牵机药,不过分量不足以让人毙命。所以,我觉得朱治并不是被芙蓉桂花糕毒死的。”
顾谭刚要说话,却被诸葛恪一把按下。这位诸葛公子嘿嘿笑道:“看来你脑子里的水并不多,这就好多办了,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既然知道朱治不是我们杀的,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说朱治不是被桂花糕毒死的,没说不是被你们杀的。”贾逸道,“在案子没破之前,你们仍有嫌疑。”
“好,滴水不漏。”诸葛恪嬉笑道,“姓贾的你果然厉害。”
“我登门拜访,是想问几个问题,弄清楚了这几个问题,对你们对我都有好处。这盒桂花糕是怎么来的?”
诸葛恪没有出声,用胳膊肘捅了顾谭一下。
顾谭开口道:“朱治太傅到了武昌之后,太子就交代我买一件礼物赠送,并且要求不要太过奢侈,怕他老人家心生厌烦。我打听到朱治太傅喜欢吃桂花糕,所以就去西城雅致轩买了两盒上品。拿回吴王府,我们一起品尝后,认为味道很不错,就由我将剩下的一盒送到了驿馆。”
“你是说,你买了两盒,随意打开了一盒吃过之后,送走了剩下一盒?”贾逸问道。
“是的,买的时候也是随意挑了两盒。”顾谭道,“得知太傅被桂花糕毒死后,我们……我连夜赶去雅致轩,把剩下的二十多盒上品全买了下来,打开后没发现一盒有毒。”
贾逸皱起了眉头,这盒桂花糕从买来到送去,中间没有旁人下毒的机会,那即是说,毒是驿馆的人下的?
“喂,姓贾的,你现在明白了吧?”诸葛恪道,“你看,桂花糕是甜的,牵机药是苦的。他明白在桂花糕里下牵机药,少了毒不死人,多了会被发觉,却还是往桂花糕里下毒了,这是有人想要嫁祸太子,毒杀朱治倒是其次!”
不愧是诸葛家的子弟,脑子确实灵光很多。贾逸不动声色,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清楚,凶手是如何下毒毒死朱治的?”
诸葛恪目光炯炯:“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想不出来?牵机药是苦的,朱治这两天吃下的东西里,还有哪样是苦的?”
贾逸猛地抬头,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诸葛公子,这家伙当真是口无遮拦。还没等贾逸出声,他已经不耐烦了,道:“汤药!”
“诸葛恪!”顾谭怒气冲冲,喝道,“你乱说什么!”
一个太过持重,一个太过轻浮,这两人虽然都是江东才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贾逸接住诸葛恪的话头,重复道:“汤药……我来之前,已经命仵作剖验尸体了。牵机药毒发迅速,若真是汤药所致,一定还会在肠胃中有所残留。”
“这怎么成!”顾谭紧张道,“你们怀疑至尊,这是大逆不道!”
“不关至尊的事,我们怀疑的是前去诊病的御医。这跟朱治吃了桂花糕被毒死,要怀疑的是做糕点的厨子,而非太子,是一个道理。”诸葛恪嬉皮笑脸道,“姓贾的,我说得对不对?”
“不错,在提审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点。”贾逸道,“所以我的下一个问题是,二位是否了解那位御医?”
“知道。这个御医叫陈松,出自少府,医术还算可以,每旬当值两次。”诸葛恪抢先答道。
“现在何处?”
“他前天刚上过值,今天没事儿,应该住在南城百花巷家中。”诸葛恪摩拳擦掌,“姓贾的,我们要去拿他问案?”
“我问过驿馆中的长随,陈松每天傍晚去一次,亲手煎药,说是只有他才能把握好火候。煎完药后,也是由他将汤药送至朱治将军处,等朱治将军服下才会离开。”贾逸道,“我先前还有疑问,为什么朱治将军毒发的时候,刚好在吃桂花糕,似乎是有人故意将嫌疑锁在了你们身上。”
“既然汤药是陈松亲手煎熬,亲手奉送,他自然能把握时机。他在汤药和桂花糕中分别下毒之后,劝朱治太傅先喝下汤药,再用桂花糕抵消苦味也说不定。”诸葛恪摇头道,“不对……你是在暗示,这个陈松毒杀朱治的目的,是陷害太子?”
“不错,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太子最近是不是要做什么事,惹得人来对付他?”贾逸轻声问道。
诸葛恪和顾谭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贾逸没有开口追问,在这种问题上,世家子弟们的嘴都很严。再等一会儿,驿馆的剖验结果应该就会验证自己的推测,这件案子就不再是一桩毒杀案。这个御医如何能知道太子送朱治的礼物是桂花糕?为何笃定自己会被派去给朱治诊病?能同时确定这两件事,他背后之人地位肯定不会太低。贾逸想起来,前几天拜访朱治,曾经向他问起过公子彻。朱治虽然矢口否认,但当时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陈松的背后,会不会就是潘婕说的那个公子彻?会不会是等贾逸走了之后,朱治前去质问公子彻,结果被灭口了?
“太子最近的确在推行一件事,但是不能告诉你。”顾谭道,“请见谅,贾校尉。”
“这件事,是不是跟朱治也有关系?”
二人又对望一眼,顾谭道:“是的。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请贾校尉不要再追问下去。”
那么,毒杀朱治并不是随意而为,简直可以称得上一石三鸟。贾逸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如果一个人能将事情算到这种地步,他该有多大的势力,多强的算计?
贾逸站起了身走到门口,却又问道:“太子在王室宗亲之中,有没有什么合不来的人?”
顾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王室宗亲之中,有没有一个叫公子彻的人?”
不光顾谭,就连诸葛恪脸上都露出迷茫的神色。
贾逸点了点头,退出了屋子。
刚出顾府,贾逸就看到孙梦牵马等在对面。
贾逸快步上前,问道:“结果出来了?”
“跟你猜得一样,死于牵机药中毒,但跟桂花糕无关。桂花糕内牵机药剂量太小,不足以致命,致命的是另一样东西。”孙梦声音压得很低,“你来见顾谭之前,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要继续查下去?”
“致命的东西,是什么?”贾逸不答反问。
孙梦盯着贾逸看了一会儿,才道:“在朱治的肠胃中发现了药液,里面发现了大剂量的牵机药。其实说来也很简单,能掩盖住牵机药苦味的,当然是更苦的汤药了,只是没人敢往这里想。”
“因为这汤药是至尊钦赐的吗?”贾逸道,“若凶手正是利用你们为尊者讳这种想法,岂不是逃过一劫?”
“若凶手真是……呢?”孙梦的声音更低,“你就不怕捅了天大的窟窿?”
贾逸很奇怪地看着孙梦:“凶手不会是至尊,不管真相如何,凶手都不会是至尊,哪里来的天大窟窿?”
孙梦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可真是厚颜无耻之极。”
“派遣御医为朱治诊病的是至尊,在汤药里下毒的可不是至尊。只要把握到这点,有什么不敢查的。”贾逸道,“我们不是审过朱治的长随吗?那名御医诊脉后,竟然每天还亲自去煎药送药,应该为的就是把握下毒的最佳时机。”
“然后呢,你要自己冲进吴王府,去抓那个御医?”孙梦问道。
“他今天不当值,现在南城百花巷家里。”
“你果然是早有打算,亏我还傻乎乎地等你到现在。”
“不,这个是我刚打听到的。”贾逸道,“我们先去一趟解烦营,带些人马再去南城百花巷。”
“为什么要去解烦营?你我二人,再加上枭卫,还拿不下一个御医?”孙梦略加思索,就已明白,“说真的,这两年你真是越来越卑鄙了。”
贾逸难得笑了笑:“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为了破案而已。”
很快,贾逸就对自己这个决定后悔了。
解烦营当值的人,是宁陌。听完孙梦简单的叙述,他一面派人去禀报虞青,一面点起十名解烦卫,要求随行。贾逸无法拒绝,总不能出尔反尔。而且宁陌虽然对贾逸的态度很客气,但处处都抢着先机。查到了陈松住处,宁陌也没说在哪里,一句“下官前面引路”,就带着七八个解烦卫走在了前面。
贾逸和孙梦落在后面,稍稍保持了一段距离。
孙梦撇嘴道:“你们解烦营都是些什么人啊,各个办事不怎么样,抢功倒是慌张得很。”
贾逸没有回答。他本想带几个解烦卫去,把捉拿、审问御医的头疼差事移交到解烦营去。谁知道,却在那里遇到了宁陌。这名都尉虽然官职不高,却心思缜密,为人阴沉,是个很难缠的对手。表面上是在抢功,实际上却把握着事态进展的节奏,引着贾逸按他的方向走。如果在御医陈松家中发现了什么,只怕由不得贾逸从容应对,必定要顾忌宁陌。
很快就到了陈松宅邸,宁陌将解烦卫散开,分别把守前门后院出口,然后一剑斩断门闩,向贾逸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贾逸缓步上前,跨进了院子。这是间很小的宅院,只有一进深,左右两间厢房,迎面就是堂屋。院中寂静无声,似乎并没有人在。
贾逸拔出腰间长剑,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堂屋门前。屋内也没有什么声音,他手腕一抖,剑尖推开虚掩的房门,亮光照了进去。映入眼中的,竟是一具躯干佝偻、手脚蜷曲的尸体。贾逸收剑入鞘,暗暗叹了口气,好像又被抢在了前面。
宁陌上前,伸出手指搭在尸体颈间,道:“是陈松,已经死了。”
孙梦道:“死了?被人灭口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贾逸看到旁边长案上放着一个木碗,里面还残存着些许药渣。他刚想仔细端详,宁陌已经快步上前,端起木碗在鼻翼下嗅了嗅:“是牵机药,还有些许热气,应该刚死不久。”
刚死不久……贾逸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凶手将陈松的死亡时间拿捏得太准了。早死一两个时辰,用桂花糕嫁祸太子的计策就行不通;晚死一两个时辰,会被拿了活口追问幕后主使之人。也就是说,贾逸断定朱治死于汤药之时,灭口陈松的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是谁走漏了消息?不,根本不需要打探消息,只要留意他们的动向,就能推断出他们查案的进程。或许在他们前往南城百花巷时,陈松就已遭灭口了。
“贾校尉,你觉得是他杀,还是自杀?”宁陌放下了木碗,正在仔细观察尸体。
“他杀还是自杀,都没什么分别。线索到这里,已经断了。”孙梦没好气地搭话。
“孙姑娘说得有道理,”宁陌冲孙梦点点头,继续追问贾逸,“贾校尉,你觉不觉得这件案子,跟潘婕那个案子有点牵连?”
贾逸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原来贾校尉没有想到这一层,我还以为你特意拐去解烦营,是为了找个不相干的人作证。以便发现了什么,都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宁都尉何出此言,莫非觉得是我做下了这件案子?”
宁陌道:“潘婕跟你一起夜归,结果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你去拜见了她的舅父朱治,随后朱治也被杀了。从这条线上来看,好像这案子跟你有关一样。不过,既然我不认为是你杀了潘婕,自然也不会认为是你杀了朱治。”
“你拐弯抹角地,到底想说什么?”孙梦讥讽道。
宁陌脸上没什么表情:“贾校尉,这案子会不会也是公子彻做下的?”
听到公子彻的名字,贾逸心中一震,抬头看着宁陌,这人怎么也知道公子彻?
宁陌负着双手,俯身看着陈松的尸体,一动不动。贾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气息骤然停顿了下来。宁陌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拉出陈松压在背后的那只手,一小块金黄色的亮光刺入眼中。贾逸只觉得胸中翻江倒海,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强自镇定地往前靠了靠,问道:“发现了什么?”
宁陌没有回答,掰开了陈松的手,将那块黄铜圆盘夺下来。借着门口的光亮,他将黄铜圆盘举了起来。那是一块做工精细的令牌,在一根落尽叶子的枯枝上面,一只蝉静静地伏在那里。